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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军与晚清政治生态*

2014-03-31朱耀斌

关键词:朝廷曾国藩制度

朱耀斌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政治与法律系,湖南 娄底 417000)

湘军肇兴是晚清历史的一个重要拐点,预示着社会革新的开始。湘军制度又是清史的一个重要节点,构成了晚清社会偏差以及民国时期政治流变的诱因。在晚清的大变局中,湘军作为一个军事、政治和文化集团一直在左右着晚清的政治走向,勉力将行将就木的晚清王朝锁定在近代化的茶马古道上,对于晚清的政治生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本文试图在这样一个事实性判断的基础上深入开展一个事理性分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 组织架构

湘军作为一个体制外的组织形式,萌生在晚清政治危机的罅隙中,一改传统的经制兵制度,以书生领山农,以宗法为依托,揭竿于乡野,乃至造成了“同治中兴”的晚清辉煌,也在不经意中孕育了近代军阀制度的胚胎。

(一)本土依据:宗法纽带

宗法文化是传统乡村治理的文化密码。宗法文化是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核心,并不是晚清研究中的边缘问题。曾国藩创建的湘军以地方宗法文化为依托,把乡土纽带(乡缘、地缘、业缘)作为湘军的情感关联和心理安全凭据,凸现了近代军事历史变迁的文化内涵与乡土依据,有利于深入揭示晚清政治生态变化的制度逻辑与运行轨迹。以湘军制度为语境的宗法力量的勃兴无疑成为了晚清帝国的最后一抹夕阳,造成了同治中兴的虚假繁荣,既在仓促间修补了传统体制的纰漏,又为民国时期的政治流变预设了结局。

1.原籍招募

湘军的组建是依托封建宗法关系,大多实行原籍招募,取具保结,奉行私谊至上的原则。血缘、地缘和业缘是传统乡土社会的交际网络,容易从情感链接、互助协作和道德约束上形成复合式的互惠格局。从空间上说,曾国荃招募湘军不仅只用老湘乡人,而且只用屋门口周围十余里之人。即便湘军后期因为兵员枯竭而默认了就地招兵,但湘军的核心领导层基本上属于湘系成员,主要兵源还是来自湘乡一带。在传统社会的乡土文化中,血缘关系无疑是差序格局的原点,曾氏兄弟在湘军创建中的任何行动选择都是不计私利的,尽管其互惠性被隐性地遮蔽起来。业缘所构成的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则无疑是湘军体系聚合人才、凝炼人心的社会人脉网络。湘军的很多重要人物都跟曾国藩有师生关系和姻亲关系。这些封建性的关系纽带使湘系集团的重要成员之间在政治上遥相呼应,互为犄角,使湘军整体上表现出更具政治集团的色彩,在政治步骤上容易形成同声共气的心理默契与集体行动,在组织纽带上具有鲜明的聚合性。

2.“将必亲选,士必亲募”

湘军组建的方式区别于朝廷经制兵,实行“将必亲选,士必亲募”的募兵制,一反绿营军制的上下统属关系,变成了以各级将领为中心的私属军队。这种“牟勇视营哨、营哨视统领、统领视大帅”的私人隶属性具有多层次性,没有统属关系的两个层次之间不得相互染指。其组建的规则就是先由统帅招募统领,统领自己亲自挑选哨官,组建若干营。从兵勇开始实行层层控制,某一层的将官不复存在,则其军队旋即解散。统帅只能控制统领,却不能越级直接控制统领以下的军队,军队只听命于招募他们的将官。这种“兵为将有”的层层私属性是以经济学意义上的互惠性为依据的。整个湘军体系形成了上下相连的共同体,勇丁因为深受营官挑选之恩和平日私惠,加之都是来自屋门口之左邻右舍,在冲锋陷阵时自然能患难相顾,不至于像朝廷经制兵一样“败不相救”。

王闿运则对这种非正式组织的生存意义进行了补充解释,注定湘军组织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既提高了湘军的凝聚力,又增强了湘军队伍的心理安全感:

上下相维,将卒亲睦,各护其长;其将死,其军散;其将存,其军完。[1]

湘军的这种组织制度设计解决了困扰经制兵的“败不相救”的弊端,与 “取具保结”、“厚饷养兵”和“官职私授”等相关的制度设计共同提高了湘军的团体战斗力。但这种组织一个鲜明的缺陷就是层层私属性给湘军本身带来的离散性。这不仅表现在湘军内部的几次分裂上,更可怕的是整个湘军的私属性对于晚清政权的疏离性。费正清指出,湘军的这种组织制度代表着一种非正规组织形式的出现,它隐隐地含有对清帝国权力的高度颠覆性。

(二)核心价值:以“礼”治军

《清史稿》认为,曾国藩政治“事功”是以其“学问”为本原的。曾国藩给湘军染上了浓厚的理学色彩,兼采汉宋,远离空疏,坚持以“仁”“礼”为立军之本,以“朴”“廉”为募勇之要。曾国藩认为,“仁”对于军人的要求就是要像传统的“孝”“悌”一样,不许犯上作乱。曾国藩坚持以“礼”治军,其核心就是要求湘军“辨等明威”,“慎言语,敬尊长”,尤其是“尊上而知礼”。这是从政治素质上对于湘军将士提出了高要求。与太平天国失去文化灵魂相比较,湘军的礼法教育使原本松散的湘军同盟能保持政治上的互信和军事上的联动。

带勇之法,用恩莫于用仁,用威莫于礼。仁者,即所谓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也,待牟勇如待子弟,常有望其成立,望其发达之心,则人知恩也。礼者,即所谓无众寡,无大小,无欺慢,泰而不骄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持之以敬,临之以庄,无形无声之际,常有凛然难犯之象,则人知威矣。[2]

湘军招募是以“忠义血性”为政治品格来设定的,但巩固湘军将士“忠义血性”的品格则要依靠严格的礼法教育。他在《讨粤匪檄》中对全体湘军将士强调,君臣父子和上下尊卑之间的伦理秩序正如人之冠履一样不可倒置,突出了礼法秩序的重要性。所以,曾国藩创建湘军和招揽幕僚都讲究“礼”的熏陶,向湘军灌输忠君思想的首要就是要湘军士兵敬畏自己的长官,这是湘军内部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是维系湘军团结和统一的重要礼教工具。

王闿运在《湘军志》中用“湘军尊上而知礼“对于湘军内部的礼法制度进行了简明的概括。但这些礼法上的价值原则更多地只存在湘军体系内部,成为处理和协调湘军及其幕府内部利益关系、人际关系的基本准则。尽管其最终的道德指向是晚清朝廷,但这些价值原则显然远在朝廷的法令之上。站在湘军的生存意义上讲,湘军从最初的衡阳练兵抗旨拒伐、北京陷落时的北上勤王不力和平定天京后的战略博弈,都表明湘军自身的独立性是第一位的。尤其是湘军后期的政治生存意义更大于军事意义上的存在,便于化解军势鼎盛所带来的政治风险。但站在 “澄清天下”的道德制高点上看,湘军统帅对于湘军的政治行动选择一直坚持“以忠诚为天下倡”,最终化解了晚清时期最大的一场政治危机。而湘军的中下级官兵受制于晚清落后的地方经济水平,表面上以维护纲常名教为文化责任,但解决生存危机上的意义更大于道义责任,所以厚饷养兵和发战争财成为了湘军中下层的利益驱动,而对于如何忠君勤王颇有些疏淡清离。所以,攻下天京后湘军士兵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哥老会利用湘军内部将官矛盾进行的渗透活动成为了曾国藩裁撤湘军的直接原因。

(三)解释范式:道德权威

对于湘军组织文化的解释,曾国藩统帅对于湘军的控制方式无疑是引人瞩目的焦点。从湘军史来看,晚清朝廷对于湘军编练采取了默许的姿态,到后来不得不被朝廷作为依靠。但曾国藩非“官”非“绅”的地位从另外一个侧面证明了朝廷对于湘军领袖“打压”与“利用”的政策选择,对于湘军却一直缺乏有效的控制方式,湘军的招募计划、军饷开支、财务明细、幕僚延聘都属于湘军内部事务范畴。而湘军本身的政治行动选择以及与淮军集团之间的隐性联盟与默契合作更是曾国藩和李鸿章之间师生关系延伸的一个剪影。显然,这种道德权威上的控制只是一种软控制方式。曾国藩对于湘军幕府成员及其私属军队的控制缺乏法理上的依据,容易在组织体系上发生断裂。当王錱的老湘营与曾国藩发生第一次分裂时,曾国藩就对于湘军组织制度的内在弊端有了切身的体会,担心一将不受节制后其他的将官相互效仿,以致造成分崩离析的局面。所以,处理好湘军内部关系更多地只能依靠曾国藩的道德权威。他后来在跟李鸿章的回信中谈论湘淮内部关系时也提到,像罗泽南、王錱、李元度、杨载福等都是不肯寄人篱下之辈,都是早晚要独立门户和寻求一片天地之人。一方面,曾国藩的本意是希望湘淮将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彰显了他的用人胸怀。另一方面他确已意识到内部组织离散的趋势是不可逆转的。湘军内部的几次分裂固然与湘系成员之间的性格冲突有关,但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湘军组织缺乏科学的组织制度约束,也缺乏法定权威意义上的合法性,湘军领袖的地位更多的来自于领袖的道德名望等非正式权威。但不得不承认,在传统社会秩序序列中,以道德权威为代表的伦理制度无疑是维系组织聚合的重要依据,从湘军将领之间的关系来看,有言为证:

凡两军相处,统将有一分龃龉,则营哨必有三分,兵夫必有六七分,故欲求和衷共济,自统将先办一副平恕之心始。……虽平日积怨深仇,临阵仍彼此照顾;虽上午口角参商,下午仍彼此救援。[3]

从统帅之间及其两大军队体系之间的关系来看,大量曾李之间的信函表明,湘淮之间虽存在矛盾,但两军之间一气相通、相互支持才是湘淮关系的主流:

中外依鄙下为砥柱,仆实视淮军、阁下为转移。淮军利,阁下安,仆则砥柱也。淮军钝,阁下危,则仆累卵也。[4]

从本质上看,湘军组织的制度设计充其量只是对现实中传统秩序的一种矫正,而不是一种科学化的设计与超越,却在历史的罅隙中为宗法文化的“夕阳参照”进行了一次最大化的“张扬”与定格。整个湘军集团毕竟最终没有走上与晚清朝廷决裂的政治道路,一定程度上还是要归因于曾国藩对于湘军体系的道德软权威控制力。对于湘军而言,曾国藩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军事领袖,而是精神领袖。

二 社会偏差

湘军制度的形成固然是时局转换的结果,却在社会层面上消解了朝廷正式制度的权威性。这种组织上的流变显然产生了社会学意义上的解组效应,尽管尚未对朝廷专制体制造成根本性的颠覆,却产生了诸多社会偏差现象,在社会层面形成了疏淡王权专制秩序的文化心理与社会意识,兹列为三:

(一)士绅阶层与传统秩序

地方士绅是晚清帝国王权与传统乡村治理之间的联系纽带。士绅阶层被镶嵌在乡村的家族宗法关系、城市的地域与邻里关系之中,其非正式权威的基层治理模式维系着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秩序。湘军军制借助于地方士绅,却使这种地缘色彩孕育出了地方主义的胚胎与形态,催发了晚清专制政治的结构性危机,最终造成了近代政治权威缺失条件下的“传统断裂”与“制度失范”,在地方主义和王统政权意识形态符号之间形成了激烈的博弈,逐步瓦解了传统的社会秩序。

(二)军功阶层与地方主义

以湘军的崛起为标志,军功阶层开始由社会的边缘进入中心,但其缺乏整合、领导社会的专业能力与技术结构,却形成了对宗法纽带的倚重。等湘军体系形成对地方事务的全面进入与管理后,军权与地方行政权力的结合带来了地方军阀政治的胚芽,成为晚清走向现代化的制度障碍。即便是湘军裁撤后的军功型士绅返乡,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地方官绅矛盾,造成了绅权对地方政权的蛮横干涉,使传统的乡村功名型绅士逐渐边缘化,破坏了乡村治理机制。

湘军的成功使得近代出现了军事主义的倾向。这种力量一旦脱离国家掌握与地方主义相结合,与个人政治野心相耦合,就必然是一种强大的离心力,造成军阀割据和军人政治。

(三)湘军幕府与非正式制度

从传统的幕府制度来看,幕府人员不纳入国家行政机构体系。太平天国运动给清政府造成的政治危机使晚清时期的幕府制度发生了深刻变化,湘军幕府依托湘军战功逐渐形成了左右地方的政治能量,幕府职能不断扩张。作为官僚制补充的幕府制渐次取代了官僚制,滋生了疏离朝廷政权体系的体制外力量。

满清入关后,清朝的职官法规定了满、汉及其他民族在官僚体系与层级中的具体人数和份额,且用人权集中于中央。即使地方衙门自行延请幕僚,也有属员不准为幕和停止幕宾议叙的禁例。清政府准允湘军统帅私下保荐幕僚出任地方官吏自然有其“言不由衷”,一是湘军能量太大,业已成为朝廷戡乱的中流砥柱,二是湘军战时接管地方行政大权之所需。所以,在湘军每获战功或收复失地后,湘军统帅都要向朝廷大力举荐人才,成为了湘军集团控制地方政权的组织基础。加之湘军幕府成为了湘军幕僚快捷的晋身之阶,曾国藩常常通过奏调方式使朝廷允准地方大吏入幕,襄办军务。因此,湘军幕府中很多人身份模糊,亦官亦幕,巩固了地方督抚即幕主的权力和政治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朝廷的政治权威,使非正式的幕府制度事实上取代了朝廷的地方官僚制度,带来了地方势力派的滋长,造成了晚清深重的政治危机。时人有言为证:

当时七八省政权,皆在掌握。凡设官任职,国课军需,悉听调度,几若全国听命于一人。[5]

湘军幕府制度被湘系其他重要幕僚所延继,形成了与朝廷地方行政管理体系并行的非正式体系,不断扩张个人权力和政治空间,左右朝廷政局,改变了满汉官员的比例结构与权力对比,更多的汉族官僚进入了晚清政治权力的中枢。后来的李鸿章幕府和张之洞幕府对整个晚清政局的走向同样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三 国家认同

造成晚清国家认同危机有深刻的历史原因,清朝廷入主中原以来对于民族融合的疏离、隔离以及满蒙特殊利益的制度安排是主因。晚清湘军的创建对于社会组织的流变产生了直接的影响,而成为了影响国家认同的催化性诱因。这对于重构清代政治、经济、文化等更完整的图像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一)军营风气:道统的衰变

近代以来,西学东渐所带来的欧风美雨开始冲击传统的道统文化,形成了对君权的直接冲击和否定。从晚清的制度结构来看,湘军制度的横空出世显然对于传统的道统文化带来了巨大的衰变。

军营风气是社会风尚的一个特殊写照,与晚清军功阶层的兴起密切相关。从专制政治的视角来看,晚清湘军军营风气的转变凸现了晚清政治生态变化的一个显著特点,即军营内部的封建宗法文化色彩对传统的道统文化形成的侵蚀性。这种以血缘关系为根基和核心,不断延展到地缘和业缘的宗法文化增强了湘军内部的凝聚力,纠正了朝廷经制兵的体制弊端,有利于提高湘军的凝聚力和战斗力。从湘军与朝廷之间的政治博弈来看,湘军独特的私属性制度空间里慢慢形成了唯我独尊的军营风气,为晚清以至民国时期的政治流变预设了结局。湘军士兵和将领只知对湘军统帅的“忠诚”,凡事都在湘军集团内部之间进行协商解决,免去了向朝廷奏请的官样文辞,在湘系内部提高了沟通效率和互信互利水平,对于湘军体系的协调行动起了很好的促进作用。所以,曾国藩曾言:

盖楚军向来和衷之道,重在函商,不重在奏请也。[6]

晚清朝廷对于湘军的打压与戒备政策使得湘军仰食朝廷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湘军本身的组织制度更宜于内部协商解决困难和采取统一行动。所以湘军内部之间私人信函是湘军内部事务协调的主要途径与历史文本。如协饷制度是清朝战时的军饷协济方式,是大清会典和户部规制所定。咸同战时,以湘军地方督抚为先,彼此的交谊程度与利益关涉呈正相关的态势,湘军督抚之间经常撇开朝廷的协济做法往往采用私人信函方式进行饷项筹集与协饷安排,罕见户部介入与干预,对于晚清朝廷的制度体系构成了整体性的冲击。“公意”让位于“私情”,既是朝廷财政枯竭的现实反应,也是湘军维护自身生存而“不可仰食他人”的求生之道,反而把起主导性作用的户部置于集体戒备的异己方位,凸显出湘军集团内部利益的整体性、排他性与一致性。[7]

湘军内部协调的行动方式置朝廷政治权威于虚设之中,暴露出整个湘军军营风气对于传统体制的疏离性。这种建立在传统宗族文化基础上的湘军集团使军功阶层在晚清的社会转型初期获得了优先发展,绅权不断扩张,形成对地方事务的全面干预,倾覆了晚清的道统文化,削弱了王权体制的整合能力。

(二)满汉博弈:族统的瓦解

从民族关系上说,湘军创始于满汉矛盾缓解之时,之后汉族势力逐渐膨胀。从湘军与朝廷的政治博弈这一主线来看,其背后的暗线才是满汉的博弈,清朝廷对于满蒙的特殊利益安排和对汉族的防范表明民族矛盾始终或明或暗地影响着朝廷的政治走向。

湘军时期是满汉权力和利益博弈的微妙时刻。在镇压太平天国过程中,晚清朝廷对湘军一直采取分化、打压、利用和戒备的政策,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后,满汉权力斗争的矛盾又开始上升,朝廷一直试图把旁落在汉族地方督抚手中的大权夺回。湘军集团采取了主动裁撤和以退为进的策略,放弃兵权,后来转而移心洋务,进而在近代化的世界大潮下进行了民族资产阶级改革的尝试,继续开展与满族之间的权力博弈,并演化成为影响时局的新生力量。显然,晚清朝廷在应对满汉矛盾、权力博弈与制度设计上缺乏科学的顶层设计。到了李鸿章进入中央权力的中枢,又兼任北洋通商大臣,又带有大学士的头衔,且有自己的军队,以致出现了后来的“东南互保”的局面,表明传统的中央集团的政治权力模式已经瓦解,汉族地主官僚开始主宰朝廷政治走向。而以湘军为典型代表的传统士绅逐渐游离于皇权之外,把维护汉族的利益置于首选的价值目标。孙中山在同盟会的纲领中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政治目标,尽管后来孙中山用“五族共和”取代了狭隘的民族斗争策略,但这一口号鲜明地揭示了贯穿清朝历史的根本症结。湘军晚期,哥老会对于湘军的渗透与蔓延则是表明社会底层的裂变已是不可避免。

(三)外重内轻:王统的消解

自湘军起,兵归国有的局面便一变而为兵为将有的局面。同时,湘淮军的饷需也由将帅“就地筹划”得来,而非由清廷户部调拨,此种筹饷制度进一步巩固了兵归将有、各私其军的格局。湘军的肇兴造成了晚清中央权力的全面性下移,朝廷失去了对于地方的控制能力。到光绪末年,朝廷一兵、一卒、一饷、一糈,都不得不仰求于督抚。作为地方督抚者都各专其兵,各私其财,不知有国家之念想。在某种程度上,这导致了清政府中央政权的衰弱和地方主义的膨胀。至同治年间,地方大吏几尽为湘淮军人物所占据,出现了“典兵为地方疆吏当然之事,且有随意编练军队之权”[8]的局面。

曾国藩创建湘军并没有形成割据一方和挟持皇权的军阀集团的事实,一定程度上与湘军统帅“澄清天下“的政治抱负有关。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曾国藩创建湘系集团虽在主观上化解了朝廷暂时的政治危机,却在客观上为清王朝的覆灭创制了军阀制度的诱因。作为湘系重要幕僚的赵烈文和王闿运等都对湘军体制及其幕府潜藏的个中端倪进行过中肯的分析与前瞻性揣测。赵烈文在与曾国藩私下谈论时局时就曾经指出:

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洲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9]

当曾国藩认为清政权可能像宋、晋一样选择偏安江南时,赵烈文从道德合法性的高度阐述晚清王朝“陆沉”而不可挽回的结局:

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9]

王闿运在同治九年的日记中对这种王统消解后的现实图像进行了佐证:

观其将富兵横……恐中原复有五季之势,为之泉突。余去年过湘乡县城,如行芒剌,知乱不久矣。[10]

近代以来的西方侵略对于惯以天朝大国自居的晚清国家认同带来了深重的外来危机,而湘军肇始的制度安排为晚清的国家认同危机带来了渐次强烈的内在冲击。满清入关之初实行的民族隔离政策造成了汉族精英的抵抗。康熙时期的满汉一体化政策与措施增强了汉族对于满清国家的认同感。但满清王朝一直以中原为客栈的偏狭观念,使之很难在“中国”和“晚清”之间划上等号。外来的侵略、太平天国的内乱都从异质文化上消解着传统的王朝政治的合法性,歧视性和对抗性的民族政策安排也最初从内源上分解着晚清社会转型的历史依据,而湘军制度的诞生更是一种巨大的催化剂,从社会底层及至汉族社会精英层面弱化了这种原本脆弱的国家认同感,为民国时期的政治流变留下了诸多的伏笔。

[1]王闿运.湘军志[M].长沙:岳麓书社,1983.

[2]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卷16)[M].长沙:岳麓书社,1995.

[3]蔡锷.曾胡治兵语录十[M].上海:振武书局,1917.

[4]曾国藩.致李宫保[A].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二十六)[C].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11.

[5]容闳.西学东渐记(走向世界丛书)[M].长沙:岳麓书社,1985.

[6]曾国藩.曾文正公书札(卷18)[M].传忠书局刻本,光绪2年.

[7]刘增合.私情与公意:晚清军费协济运作的实态[J].学术研究,2012,(9):99-106.

[8]萧一山.清代通史(卷下)[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9]赵烈文.能静居日记[M].长沙:岳麓书社,2013.

[10]王闿运.湘绮楼日记[M].长沙:岳麓书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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