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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书信的哲学自觉与政治自信

2014-03-31程宏亮叶永胜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柳氏永州柳宗元

程宏亮 叶永胜

(金陵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8)

柳宗元书信的哲学自觉与政治自信

程宏亮 叶永胜

(金陵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8)

柳宗元书信揭示出柳宗元“天人相分”的哲学思考和行“中道”的方法论体系,表明柳氏具有坚定不移的儒家奋斗信念,其哲学自觉与自信,成为柳氏能够经受打击而矢志不渝的重要思想基础;柳宗元书信政治意味浓厚,对治政方略充满着思考,对自我仕途进退多有表白,其书信在制度问题、用才问题、税收问题等方面富有深刻的见解,柳氏之政治自信,也是支撑其抗击灾难而坚挺、自拔的理由。

柳宗元;书信;哲学自觉;政治自信

柳宗元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与韩愈并称,其文学成就蜚声四海而彪炳千秋,他在理论和实践上为中国古代散文的转型发展奠定了基石;其诗名“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苏轼《东坡题跋·评韩柳诗》)[2]P2124,他的诗歌成为宋代平淡诗风追求者的取法典范。古往今来,文学史上才华卓荦者往往命运蹇舛,屈原、司马迁、杜甫、韩愈、苏轼、黄庭坚等皆如是,而柳宗元也不例外,且在有唐一代文学家中,其政治遭际十分坎坷,人生打击尤为深重。“永贞革新”(805)失败,柳宗元被贬永州,政治生涯从此一蹶不振,永州十年悲摧度日;接印柳州刺史实则长贬不起,终在元和十四年(819)十一月病逝柳州任所。柳氏一生,政治生命至为不幸,然其贬谪生涯中的文学创作极为丰硕,终使其荣登中国古代大文学家之列。就文化传播而言,柳氏的贬谪客观上促进了唐代长安文化对南方湘桂地区的滋育,这一点,柳氏当未能知觉,然其贞元十四年(798)京城之作《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在述及阳城司业贬谪道州之事时(道州,今湖南道县、宁远以南的潇水流域),曾强颜宽解云:“盖主上知阳公甚熟,嘉美显宠,勤至备厚,乃知欲烦阳公宣风裔土,覃布美化于黎献也。”[1]P868历史上阳城司业未能成就“覃布美化”的美名,可人生不幸的、然又是文化幸运的巧合是,柳氏后来长期贬谪于永州、柳州,确为“宣风裔土”、传播文明作出了杰出贡献,其当年慰藉阳城之语却在自己身上应验了。柳宗元诗文皆擅,而尤长于文,其人生轨迹与文学成就,业已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一道景观,其中蕴含的精神要素给予时人、后人以进取的动力。柳宗元书信的精神内涵十分丰富,本文通过分析柳氏书信,重点考察其贬谪期间的哲学自觉与文化自信,从而为探究柳氏深陷困厄而能抗击磨难寻找动力依据。

柳宗元书信共 35篇(《柳宗元集》)[1]P779-894,《寄许京兆孟容书》、《与韩愈论史官书》、《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等31篇写于永州、柳州贬谪期间,其它4篇《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答贡士萧纂欲相师书》、《答贡士沈起书》为贬谪前长安之作。柳宗元贬谪永州,遭遇多重困厄,水土不服而病魔缠身,且又承受着母亲病逝以及未有子嗣的深层心理煎熬,生存状态凄惨灰暗,或如其云:“伏念得罪来五年……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寄许京兆孟容书》)[1]P779柳氏自称“膏肓沉没”(《寄许京兆孟容书》)[1]P779,其精神状态甚或至于崩溃边缘,然其却能抗击重压而挺立于世,其生命支柱何在?笔者以为当与其拥有坚强的思想信念和人生期许密切相关,或可以用自觉与自信予以提挈。在柳氏的多封书信中,充满着对天人关系的哲学思考,鲜明地反映出作家的朴素唯物主义世界观。如其《答刘禹锡天论书》云:

宗元白:发书得《天论》三篇,以仆所为《天说》为未究,欲毕某言……其归要曰:非天预乎人也。凡子之论,乃吾《天说》传疏耳,无异道焉……犹天之不谋于人也。彼不我谋,而我何为务胜之耶?子所谓交胜者,若天恒为恶,人恒为善,人胜天则善者行。是 又过 徳乎人,过罪乎天也。……余则曰:生植与灾荒,皆天也;法制与悖乱,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预,而凶丰理乱出焉,究之矣……若子之说,要以乱为天理、理为人理耶?谬矣。[1]P816-817

柳宗元答刘禹锡之信,牵引出诸多要义。从柳氏所处中唐特定时期社会思潮而言,基于社会实践需要,思想界对“天人关系”展开了深入的思考和论争。该书中提及的《天说》,柳宗元写于永州,主要批驳韩愈的天说观点,由此引发出刘禹锡的《天论》和此封书信的出现,柳宗元另有《天对》及《非国语》等系列文章,也重在阐述其对天人关系的深刻认识。中国古人对“天”及其“天人”关系的关注由来已久,《周易》虽为卜筮之书,但它更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哲学专著,其所阐发之理在于明人事、通天道,如其“乾”卦,即在于论“天”,而其“《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3]P8,则将“天”与“人”绾合起来;战国末期屈原以骚人的气质和思考写出《天问》,提出170多个关于“天”的疑问;战国末年思想家荀子则对天人关系作出系统论述,在其《天论》[4]P176-177中指出“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人当“不与天争职”,明确提出“明于天人之分”的观点,也即“天人相分”理论;至汉代,董仲舒思想影响广泛,他提出“天人感应”学说;东汉王充在《论衡》中提出天是没有感觉和意志的自然存在,进一步丰富了荀子“天人相分”理论。至中唐,对于天人关系,思想理论界未达共识,韩愈承接“天人感应”说,提出了“赏功而罚祸”(柳宗元《天说》)[1]P443的观点,柳氏予以批驳,认为“功者自功,祸者自祸”[1]P443,天与人相分,反映出柳氏朴素的唯物主义哲学观,刘禹锡撰文《天论》三篇补充和支持柳说,柳宗元详察后,进一步于《答刘禹锡天论书》中发表观点。柳氏坚定地指出:刘禹锡之文只是对自己《天说》的注解,而非有“异者”;天人相分明确,天的存在并不为人着想,则人无需胜过天,批判刘禹锡天人“交胜说”过分赞扬人而责怪天;认为生殖与灾荒是天(即自然界)的事,而法制与悖乱属于人类的事情,天与人“各行不相预”;认为刘禹锡所谓“乱为天理、理为人理”之说是错误的。从柳宗元答刘禹锡之书,可见柳氏对自己的唯物观和无神论思想确信无疑,且在同时代当具有超前觉醒的价值。不唯此书,在其它一些书信中,柳宗元对于自己悟得的唯物理论也是信心满怀,并竭力用之以启人心智。如其《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云:“宗元以罪大摈废,居小州,与囚徒为朋……然犹未尝肯道鬼神等事。”[1]P840此书表达出柳宗元虽处逆境而心中无鬼神的世界观,借此劝说周君巢无用炼丹服药以求长生。柳氏的断言导之以情而理直气壮。又如柳氏《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云:

近世之言理道者众矣,率由大中而出者咸无焉。其言本儒术,则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适;其或切于事,则苛峭刻核,不能从容,卒泥乎大道,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为灵奇,恍惚若化而终不可逐。故道不明于天下,而学者之至少也……以道之穷也,而施乎事者无日,故乃挽引,强为小书,以志乎中之所得焉。[1]P822

此段话指出“道不明于天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士大夫们“推天引神,以为灵奇”,柳氏对“天”与“神”能够干预人事予以否定,进一步表明了作家的天人相分观点和无神论意识。在《非国语》六十七篇中,有不少作品都鲜明地表达了作家对“天人感应”唯心哲学的批判,其《与杨诲之书》、《与杨诲之疏解车义第二书》中提到的“藉田”一事即如此。《非国语·不藉》云:“宣王不藉千亩。虢文公谏曰:‘将何以求福用人?’王不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1]P1267《国语》中将军队的失败归咎于不举行藉田仪式,因而神不降福而人不被役使,柳氏否定拿藉田之事来附会失败,且云:“吾益羞之。”[1]P1268另外像《非国语》中的《三川震》、《料民》、《神降于莘》等诸多作品,均表明了柳宗元对唯心主义天命论、鬼神论的批判。

柳宗元的哲学自觉与自信不仅体现于对“天人相分”关系的理解,还鲜明地表现于对“中道”及行道方法论的把握。柳宗元奉守儒家的政治、哲学思想,尤其笃信其“中庸”之道,此在其书信类文章中屡见,通常用“中道”、“大中”、“中正”、“中之正”等表示,如“仆故为之标表,以告夫游乎中道者焉”(《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1]P825、“兄通《春秋》,取圣人大中之法以为理”(《答元饶州论政理书》)[1]P833、“中之正不惑于外,君子之道也”(《与杨诲之书》)[1]P847等。探究其“中道”观内涵,从《寄许京兆孟容书》可窥见一斑,柳氏立意于儒家“信义”,意在通过“兴尧舜孔子之道”,使其“利安元元为务”的目标得以实现。柳宗元对于为人处世的方法论颇有思考,在其亲朋应答之书中多有阐述。兹举数例以详。如其《与杨诲之书》云:

自今者再见足下,文益奇,艺益工,而气质不更于潭州时,乃信知其良也。中之正不惑于外,君子之道也。然而显然翘然,秉其正以抗于世,世必为敌雠,何也?善人少,不善人多,故爱足下者少,而害足下者多。吾固欲其方其中,圆其外,今为足下作《说车》,可详观之。[1]P847-848

此为柳宗元元和五年(810年)写给其妻弟杨诲之的信。元和四年(809年),杨诲之赴临贺县(今广西境内)探其父杨凭曾经过永州,柳宗元送别时作有《说车赠杨诲之》[1]P462,借门外经过之车,作譬喻说明为人之道,即“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并阐述了“方中圆外”的机理:“中不方则不能以载,外不圆则窒拒而滞。”在此封书中,将坚守“中正”阐释为得“君子之道”,此道即为儒家的“中道”,此概念与“中行”、“中和”、“中庸”相通,语出《孟子·尽心章句下》:“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5]P341《论语·子路》中载有孔子之言,孟子所引“中道”,原作“中行”[6]P141。“中道”之“中”当指合乎某种尺度,超过或不及都不能称为“中”,行中道,就是指待人接物不偏不倚,不执一端,通过权衡、调节、折中而致和谐。柳宗元在信中分析认为:在善人少而不善人多的社会中,秉正之人抗于世俗,则招致敌仇,因此,以“说车”作比教导杨诲之当“方其中,圆其外”。 杨诲之对柳宗元之训导不以为然,认为“方中圆外”乃“翦剪拘拘,以同世取荣”(《与杨诲之第二书》)[1]P852(按:翦剪,指花言巧语;拘拘,拘束的样子;同世,应和世俗),柳宗元遂作有“第二书”,在该信中以肺腑之言痛定思痛,引经据典解析世情、深入说理,告诫诲之当“慕中道”,做到“刚柔同体,应变若化”[1]P851,遂可“志乎道”,则“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1]P851,从而可达至高境界;针对诲之从俗“取荣”之论,柳氏认为自己绝非“与世同波”[1]P853,究之柳氏为人正直德性及信中剀切言辞,其处世经验绝非圆滑之术,而是他追求“中正”之道的行事方略。在《与韩愈论史官书》中,柳氏选取了司马迁、班固、崔浩的典型灾难性个案以说理,其云:“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1]P808通过数典分析,从否定角度进一步阐述柳氏行中道的方法与技巧,由此充分显示出柳氏刚正不屈的秉性,以及对自我历经磨难而总结出的处世方法论高度自信。

要之,柳宗元书信中所体现的关于“天人相分”的哲学思考和行中道的方法体系,表明柳宗元具有坚定不移的儒家奋斗信念,其哲学自觉与自信,使其信念自挺、人格自强,此为柳氏能够经受打击、矢志不移的重要思想基础。

柳宗元的书信政治意味浓厚,充满着对治政的理性思考和自我仕途进退的表白。其信多写于贬谪期间,自然多反思政治遭遇、多表达改变困厄的愿望。柳宗元在制度问题、用才问题、税收问题等方面都有自己的深刻理解,对个人深陷贬籍充满着哀怨,在积极等待中抗击着命运的不公、探寻着人生的出路。

柳宗元信奉儒家政治理想,对于所处的封建统治社会忠贞不渝。其《寄许京兆孟容书》编在《柳宗元集》首篇,开宗明义,直奔中心,其云:“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1]P780这段话是柳宗元贬谪永州期间反思永贞改革的政治表白,阐述了柳氏政治理想的最高境界,以“立仁义”为奋斗纲领,以“裨教化”为终极目标,以“兴尧舜孔子之道”为取法范式和施政途径,以“利安”百姓为当务之急,与其书信中常言的“及物之道”相通,同时,也揭示出致力于政治实践的德性基础为“中正信义”,行为态度乃“勤勤勉励”。这段话在回忆往事中,坚信自己的政治抱负,也在闪烁其词中揭示了失败的一些重要原因,柳氏或将矛头指向王叔文的才能不够、领导不力,由“始奇其能”、“过不自料”或可感知。在此需要说明的是,永贞革新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具有积极意义,至于其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本文在此不论,自有史家评说。柳宗元书信中屡见之“及物”,简言之,就是关怀现实、惠及民生的治政理想。其《与杨诲之第二书》云:“且子以及物行道为是耶,非耶?伊尹以生人为己任,管仲衅浴以伯济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为道,舍是宜无以为大者也。”[1]P853此处引经据典,指出“伊尹”之民生抱负、管仲之济拯天下符合孔子的“仁政”学说,实际上也诠释了自己“及物行道”的内涵与取法高度。其《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云:“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1]P886柳宗元因贬谪而无法参与现实治世事务,于是他将精力转移到立言著述方面,此段话从文章的社会功能角度指出,文章贵在“明道”,明道之内涵归于“及乎物”,也就是担当天下大任、惠及百姓生活。其《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云:“故在长安时,不以是(按:文章)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1]P824此句话指出,柳氏在长安时不以写文章为务,而主要致力于解决社会现实问题,以救世济物、恩惠民众;联系永州艰难处境,揭示出其治政的不变愿景以及环境逆转背景下忠诚理想的变通途径。其《与杨京兆凭书》云:“自抱关击柝以往,则必敬其事,愈上则及物者愈大,何事无用之朴哉?”[1]P788此句中的“及物者”,犹言关涉社会事物的情况,本句指出地位越高的人管理社会事务越多,其社会作用越大,结合后面的反问,其意甚明,突出了人才问题(在后文中还将有人才观专论)。以上主要通过分析柳宗元永州期间的书信材料,概论了柳氏的远大政治理想和现实治政理念,以说明其虽沉沦贬籍,倍受磨难,然依然不坠“利安”社会之志,此信念理所当然地成为柳宗元抗击磨难、坚挺信念的又一生命支柱。具体而言,他在政治方面的高度自觉和自信,可以分类言说。

关于制度和皇权。柳宗元毕竟是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受制于时代和阶级出身,他对其所处的社会制度和皇帝权威虔诚恭敬、忠心耿耿,虽然柳氏也认为社会“弊政之大”(《答元饶州论政理书》)[1]P832,虽然其曾参与的“永贞革新”也意在改革因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带来的诸多弊乱,但其基本的政治认识论中内蕴着对现实制度和皇权统治的信任。其元和四年(809)所作《与裴埙书》云:

既受禁锢而不能即死者,以为久当自明……圣上日兴太平之理,不贡不王者悉已诛讨,而制度大立,长使仆辈为匪人耶?其终无以见明,而不得击壤鼓腹乐尧、舜之道耶?且天下熙熙,而独呻吟者四五人,何其优裕者博,而局束者寡,其为不一征也何哉?……河北之师当已平奚虏,闻吉语矣。然若仆者,承大庆之后,必有殊泽,流言飞文之罪,或者其可以已乎?幸致数百里之北,使天下之人,不谓仆为明时异物,死不恨矣。[1]P795

此段话关涉社稷制度与天子统治权威,意思丰富而明确。书中认为“圣上日兴太平之理”、“制度大立”、天下之人幸逢“明时”,此话虽难以掩盖歌功颂德之意,但对统治制度的不怀疑和对皇帝的敬仰和依赖却也溢于言表、由衷而出。对“河北之师”平定奚虏予以深切关注,此话说明沉潜于柳氏心灵深处的国家安全、制度安全的维护思想根深蒂固;自信“承大庆之后”自己或有“殊泽”沐浴,而能一洗罪名,表达了他对皇帝能够明辨是非而施以隆恩的热烈期待,尽管“八司马”被贬时,宪宗曾诏谓“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卷十四《宪宗》上)[7]P418,然柳宗元自信君主的观念会发生改变,此处也明确揭示出“受禁锢而不能即死”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有所期待,这种期待当来自于柳氏的制度自信观念和天子惠民的理念。柳宗元对现行皇权制度的坚信,在其同年于永州所作政论文《封建论》中也有鲜明的体现,“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1]P72、“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1]P74。此话不仅信任统治权威,且也深入提出了善于用兵才能保障统治的政治主张。

关于用人问题在柳宗元书信中多有思考。主要集中于如下方面:治理国家的根本在于任用人才;人才进用之路历来并不通畅,改革不合理现状势在必行;有才而当世、当时不被重用屡见不鲜。其《与杨京兆凭书》不吝笔墨长篇讨论荐贤问题,对用人体制中出现的“三难”现象(“知之难,言之难,听信之难”[1]P786)进行剖析,深刻揭示出“愚朴无能”官吏的真相,从而有力抨击了腐败官僚政治对人才的压抑,大声疾呼其人才理念——“士,理之本也”[1]P788(理,治也);柳氏将人才问题提到了治国理世的国家战略高度,进而对荐贤用人的公卿们提出了自己的人才建议:“故公卿之大任,莫若索士。士不预备而熟讲之,卒然君有问焉,宰相有咨焉,有司有求焉,其无以应之,则大臣之道或阙,故不可惮烦。”[1]P788因“三难”现象具有深刻的社会原因,故人才仕进之路,多有不畅,柳氏呼吁公卿们将“索士”作为自己的“大任”,由此说明在柳宗元理乱治世的治政思维模式中,荐才、用才据于核心地位。这是柳宗元的政治人才观,鉴于此信为贬谪永州时的作品,或带有自许才能和期望被用的深层用意。柳宗元对人才举用道路不畅早已深切关注,且也有不能助人仕进而深自谴责的体会。其从政长安时期的作品《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云:

古之道,上延乎下,下倍乎上,上下洽通,而荐能之功行焉……古犹难之,而况今乎?独不得与足下偕生中古之间,进相援也,退相极也,已乃出乎今世,虽王林国、韩长孺复生,不能为足下抗手而进,以取 僇笑,矧仆之龌龊者哉![1]P875

此段材料在于说明两个问题:其一,荐贤举才乃为古道,但选用人才自古皆为难题;其二,因不能为贡士元公瑾抗手而进,深感羞耻,自感龌龊。在柳宗元书中,有一封构思奇特的书信《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1]P862-863,其书对王参元家失火受灾“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乍读其文字令人惊诧,终读之,则猝然大悟。王参元虽才能卓越,然“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柳氏认为:“无他故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亷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在这里,柳宗元揭示出人才仕进之难的一种奇怪现象,评击了世俗“多嫌”的不良风气。柳宗元的剖析,可谓一针见血。鉴于这样的社会现实,柳氏又指出:“自古贤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仅以百数……今已无古人之实,而有其诟,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贾生斥逐,复召宣室;倪宽摈死,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为汉儒宗。此皆瑰伟博辩奇壮之士,能自解脱。”在此,柳氏列举古例,不只是在于揭示一些人才历经磨难而后名声显著的史实,更从“解脱”二字思之,当含有自譬的意味,即渴望自身得以解脱。由以上对柳宗元书信片言只语的剖析,或可说明柳氏的人才观具有丰富学理性和自觉实践性,此当既能显示柳宗元固有的才能自信,又能表明其政治自省的深度和自觉自信的高度。

关于税收问题,柳宗元对此也深有思考。其《答元饶州论政理书》,主要针对德宗初年开始实施的“两税法”实施情况,阐发自己关于经济政策的理论观点和解决实际问题的主张,极富真知灼见。其文首段即云:“不唯充赋税养禄秩足己而已,独以庶富且教为大任,甚盛甚盛!”[1]P831对元饶州的理政之道给予评价,高度赞扬元氏征收赋税意在使民富庶且有教养的治政目标,由此也可想见柳氏的赋税思想与见解。随之,柳宗元在书信中提出自己一些观点,其云:

如今富者税益少,贫者不免于捃拾以输县官,其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将服役而奴使之,多与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劳苦,或减除其税,则富者以户独免,而贫者以受役,卒输其二三与半焉。是泽不下流,而人无所告诉,其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经界、核名实,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1]P832

此段话,揭示贫富“不均”差距拉大的原因;指出皇帝虽欲惠施隆恩,然由于税收制度执行环节存在弊端,“贿赂行而征赋乱”,终“泽不下流”而贫民无处申诉,遂形成“不安亦大”的结果。鉴于此,柳宗元提出“定经界”,即要清查田亩,确定数量;“核名实”, 即要核对贫富的名与实;“舍其产而唯丁田之问”,即按丁亩多少征税,以改变社会贫富之不均。若不如此,柳氏认为因循守旧地“姑重改作”(即改革),则无法治理天下。柳氏“均赋”之经济思想观点与执行方式策划,深刻地反映出其“利安元元”的经世致用目标。此文在唐代经济思想史上当有一定的地位。柳宗元对百姓赋税过重的现实遭遇,在其永州期间所作《捕蛇者说》中,更以蒋氏一家三代捕蛇顶租的悲惨命运为例,揭示出“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1]P456的沉重感慨,暴露弊政可谓强烈至极!

柳宗元书信展示出其崇高的利民理想、非凡的治政思想和施政才能,其纵论治国方略的书信大都写于永州,当时柳氏身困穷山恶水之中,缺乏政治自由,虽有政治理想,又有治世才干,然能否除去贬籍而重返仕进之途,其有无信心呢?通过对柳氏书信的全面考察,或可觅得答案。其书信云:

喜圣朝举数十年坠典,太平之路果辟,则吾之

昧昧之罪,亦将有时而明也。——《与杨诲之书》[1]P848

(今仆)不必立事程功,唯欲为量移官,差轻罪累,即便耕田艺麻,娶老农女为妻,生男育孙,以供力役,时时作文,以咏太平。——《与李翰林建书》[1]P802

倘因贼平庆赏之际,得以见白……一释废锢,移数县之地……买土一廛为耕 甿,朝夕歌谣,使成文章……亦不虚为太平之人矣。——《 与萧翰林俛书》[1]P799

宗元无似,亦尝再登朝至六品矣!……夫知足与知止异,宗元知足矣。若便止不受禄位,亦所未能。今复得好官,犹不辞让……丈人旦夕归朝廷,复为大僚,伏惟以此为念。——《与杨京兆凭书》[1]P790-791

自料居此(按:永州“蛮夷中”)尚复几何,岂可更不知止,言说长短,重为一世非笑哉?……用是更乐喑默,思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与萧翰林 俛书》[1]P798

(宗元)穷踬殒坠,废为孤囚。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及今阁下以仁义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实拊心自庆,以为获其所望,故敢致其词以声其哀。若又舍而不顾,则知沉埋踣毙无复振矣,伏惟心动焉。——《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1]P892

以上所摘书中语句,均为柳宗元表述“一释废锢”、希求脱离“沉埋踣毙”困境的肺腑之言。经分析可知:柳氏贬谪期间,尤其是身处永州蛮夷山水期间,对重获政治自由富有信心,从其倾诉心声的言辞观之,其心态趋于沉潜平和,“移数县之地”“买土一廛”即已知足,愿望并不高远,且以“等待”为有所作为的主要方式,同时,也不失时机地在与上司长者、亲朋好友的书信往来中,或直白或含蓄地表达着自己的诉求。

要之,通过对柳宗元书信的全面检讨,可知他对政治充满着信心,其信心不仅表现于忠诚君主、信任制度,也表现在其具有筹划治政方略的雄才大略,同时也真切地反映出柳氏对走出贬谪困厄充满着信心。可以说,柳宗元之政治自信,也是支撑其抗击不幸灾难的坚挺理由,此信心当能为柳氏超越现实厄境而构筑起牢固的政治理想基础。

柳宗元书信的精神内涵是多方面的,其实质不仅表现于上文重点分析的哲学自觉和政治自信,也表现于学术理论自觉、文学创作自信,以及勇于担纲家道中兴的伦理自觉与自信,限于篇幅,此处不论。柳宗元的生命是短暂的,四十七岁即英年早逝,但其凭依远大理想、坚挺意志、刚直情怀和执着行动,游乎“大中之道”,柳氏突出的政治表现、深邃的儒学思想和惊天动地的“古文运动”贡献,终使其成为千古师表,虽然他在书信中一再表白“避师名”[1]P880之说,然其行师者之实却一以贯之,较之于韩愈《师说》,貌迥异而神相合,柳氏实为中国文学史上成效卓越的典范良师!柳宗元的文化精神光照千秋,其自觉、自信和自强,给予中国文士以丰富的滋养和无穷的动力!

[1]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8.

[2]苏轼.苏轼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4]章诗同.荀子简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5]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5.

[6]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7]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I206

A

1673-2219(2014)06-0022-05

2013-11-04

程宏亮(1969-),男,安徽巢湖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叶永胜(1969-),男,安徽繁昌人,副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校:王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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