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市场视野下的当代长篇小说生存境遇
2014-03-31马昕
马 昕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随着当代文学场域开放性的增强,新世纪文学格局也发生相应的改变——“基本上以文学期刊为主导的传统文坛,已逐渐分泌和分离出以商业出版为依托的大众文学,以网络媒介为平台的网络写作”。[1]在这一前提下,长篇小说作为当代文学的重要方面,也不可避免地产生内部结构的分化与重组。以图书市场中的长篇小说为例,一方面一部分当代长篇小说作家依然保持着与文学期刊、出版社的直接联系,承续了首先经由主流文学出版媒介的初审、终审,再将自己的作品推向图书市场的传统方式;另一方面,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出版市场化催生的逐渐成熟的“畅销书”生产机制以及电子传媒的发达带来的“大众文学”观念,使图书市场不得不以尊重文学事实的态度,接受文化工业下的出版模式,包括网络写作下线出版等新的文学气象和出版市场现象。就后一种方式来说,这一类长篇小说的读者往往比编辑出版部门更早地看到作品,而这些作品最终走向图书市场的关键素质,与读者对这部作品的青睐不无关系。更重要的是,在信息化时代,图书出版部门可以轻易地得到读者对这部作品的评价数据——不论是反映在网络、电视、报刊等媒体的关注度,还是各类小说阅读网站上的点击率和排行榜——并以此作为下线出版的主要依据。
不可忽视的是,科技及其催生的传媒产业的发展投射在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上,使它发生的改变不仅仅是可预期的文学生产和接受方式层面,更有对文学内部结构的影响。对于当代文学,不论是其在发展过程中的被动裹挟,还是现代传媒的主动参与,网络文学异军突起的现象以及对网络文学的评价都成为考量当代文学的重要参照系。“网络文学因为构成了这一全新的信息传播方式和社会交往模式的具体方面和组成部分,必然形成了与以往任何文学活动都不相同的本质特性。这使网络文学生产正渐渐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学活动次场。”[2]而网络文学不仅意味着文学创作与阅读方式的改变,从结果来看也同样促进了长篇小说类型的多元与丰富。近几年来,图书市场视野中的长篇小说种类划分除了对传统题材的细化,如在当代小说中将长篇小说进一步划分为都市小说、官场小说、校园小说、青春小说等,还诞生了新的类型小说,如2005年兴起的以《诛仙》为代表的玄幻小说、2006年兴起的以《梦回大清》为代表的穿越小说和以《鬼吹灯》为代表的盗墓小说等,每一类型小说的背后都是几十甚至上百本同类小说的支撑。值得关注的是,这些小说最初都是选择以网络为首发阵地,再从网络走向图书市场,而这些长篇小说的衍生品在影视、游戏市场上同样表现不俗,而这些被改编的长篇小说也在与其他艺术形式的互动中获得了反作用力的助推,在图书市场上掀起了又一轮购买热。这种现象与其说是类型化长篇小说对新媒体的适应或者新媒体对这些小说的主动亲昵,毋宁说是这两种艺术的互拥,使得二者在市场环境中获得了双赢。
新世纪以来,文化部门的“转企改制”使国内出版社由计划型向经济型转变,经营方式也由原先的国营转变为企业化经营模式。“改制后的出版单位成了完全的经济核算单位,这意味着在我国市场经济体制逐步完善的情况下,出版业完全市场化。”[3]在这一过程中,图书的预期销量就上升成为文本进入图书市场的关键因素。在点击率并不具有绝对话语权的时代,传统出版最先评定一本书是否畅销,主要标尺“一是书本身,二是社会的共振。”[4](P146)尽管这个“畅销书=A+B”(其中A是某一本书,B是你让够多的人动心)[4](P146)的公式有时并不那么准确,使出版社不得不面临将自己的预付版税也赔进去的窘境,但它至少可以为后期的出版业发展提供两方面的经验:一是强调内容,二是社会影响力。随着网络阅读时代的来临,起点中文网、纵横中文网、榕树下等阅读网站的崛起带动了网络读者数量的增长,网络俨然成为图书出版的掘金场,长篇小说无疑成为众多出版社争相抢夺的香饽饽——这不仅是图书市场自觉选择的结果,也是长篇小说这一文学体裁决定的。显然,出版社在以市场为主导的选择中,延续了传统出版评定销售潜力的量化原则,不同的是,这种量化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化因素,而是清晰地展示在阅读网站上的点击率和排行榜。出版部门将选择作品的权利让渡给网络读者,不仅将编辑从卷帙浩繁、良莠不齐的作品和选题中解放出来,缩减了出版社出版作品的周期,而且这种让渡也使得进入市场的长篇小说作品得到了销量的保证。然而,这一看似一举两得的做法有时也使出版社面临两难抉择——一边是可预见的“畅销书”带来的经济效益,另一边则是一部分长篇小说内容的浅薄化和庸俗化倾向对出版社文化格调和品牌的影响。但毋庸置疑,这种市场化效应确实促进了长篇小说图书化的繁荣。
与此同时,随着出版业对数字化出版这一未来走向的逐步确认,传统出版不得不在这样一种强势话语中未雨绸缪。尽管相对数字化阅读,传统出版仍然占据着大众对新兴阅读方式的适应时间较长、较之数字化出版运营更加成熟的产业链、收入结构更加合理等优势,但这些相对优势并非阻碍一种新型生产与消费模式发展的不可抗力。数字出版毕竟具有“没有重量”、“跨空间传播”、“速度快”、“容量大”、“信息还原能力强”[5]的特点,作为传统出版的可替代品,数字出版与传统出版必将以竞争对手的身份在出版市场上短兵相接。
对于以出版当代长篇小说为主的传统出版部门来说,在数字化出版的大背景下寻求发展显得必要且急迫。同样的内容,数字出版借助科技手段解决了传统图书出版无法规避的问题如便携性,更重要的是它以相对较低的价格占据了市场高地,这是当前传统出版难以望其项背的。另外,随着科技的革新,数字出版涵盖的多媒体形式越来越广,它在已有的基础上完善自身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扩大外延。在数字化长篇小说发行中,“超文本”、“新媒体”等技术的应用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从而使长篇小说领域中数字出版与传统图书出版的分野愈加明晰,而面对数字出版的日新月异,传统出版只能在保持文本不变的前提下对其进行排版上的处理,这就决定了它与数字出版必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象。图书化的长篇小说一版再版,却并没有改变传统长篇小说的实质,都属于文本之外的技术性处理;而数字化出版则突破了传统出版的局限,在文本内容上寻求新的尝试,如“超文本”在“阅读的多线性或超线性,即由线性结构转向链接性结构,由刚性结构转向弹性结构,由封闭结构转向开放结构”[6]方面的突破,这在传统出版中是很难实现的。对长篇小说文本的重构即对故事的割裂,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数字出版意欲通过新的生产模式尝试对文学接受模式与思维方式的改变。尽管人们对阅读仍然保持着深厚的纸质情结,并且这种情结在可预期的历史时期内不会消退,然而它在出版业重心迁移的大背景下显然力不从心,至少在市场环境中,出版业已经认识到,“数字出版绝不仅仅只关乎阅读行为的数字化,数字出版一定是包含了所有互联网金融与社交行为在内的商业项目。”[7]因而,对于传统出版来说,需要考虑的就不仅仅是数字出版对应文学场域内介质的改变,更重要的是这种改变推动的包括出版业在内的文化产业形态的变革。
探讨大众文化语境下的当代长篇小说,首先要厘清中国当代文化结构——“与西方现代文化划分为现代主义文化—大众文化的二元格局不同,中国当下的文化结构划分模式,由于中国特殊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状况,大体上可划分为主导文化、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三种基本类型,在这一点上学界看法比较一致。”[8]长篇小说作为主要文学体裁的一种,它的权威确立与传统出版密切相关,并在这一过程中与主导文化和精英文化场域形成了深固的联盟,不容动摇,因而主导文化与精英文化场域中的长篇小说成为当代长篇小说传统出版中最稳定的质素。与之相比,大众文化在内容上以“祛魅”自居,而打破主导文化和精英文化的霸主地位在形式上即表现为与传统出版的松散联盟,置身其中的当代长篇小说同样如此,这也成为当代长篇小说图书化进程中的不稳定质素。
中国学界难有对异于西方的中国大众文化的权威定义,主要原因在于中国大众文化在当下呈现的复杂性。大众文化领域的当代长篇小说,除了在大众文化遮蔽下具有与其同一场域内其他文化相同的特性——“商业性”、“世俗性”、“娱乐性”和“技术性”[9],还具有区别于其他形式的个性特征。这种特征首先表现为长篇小说作为文学所承载的审美性和市场经济本身的商业性之间的矛盾。长篇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形式,也是审美意识形态的体现——“从目的看,审美是无功利的”,尽管“文学的这种无功利性背后又总是存在着不可否认的功利考虑”,但这种功利性起初并非直接与商业利益挂钩,它是建构在“作家和读者的社会性话语活动”和“作为反映现实社会生活的话语结构”[10]层面上的功利意图。理论上,这就使作为审美意识形态的长篇小说中蕴含的审美因素与大众文化具有的消费性和娱乐性构成了一组对抗性力量,从而一部分当代长篇小说不可避免地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走向了迎合低俗趣味的道路。其次,从接受美学上来看,长篇小说作为文本阅读,毕竟有别于电影、网络游戏等全息式艺术,并且长篇小说的阅读模式也与现代大众阅读趋向的“碎片化”特性相悖,其故事性和情节性正是建立在“长篇”对于作品篇幅的要求上。因此,长篇小说的阅读群可以划分为两类:一类是具备一定知识水平和审美趣味,或出于职业需要(编辑、作家、批评家等)主动选择长篇小说作为阅读对象的社会群体,另一类是在客观条件制约的情况下能够将小说文本阅读作为其他消费方式替代品的社会群体。对满足以消费需求为目标的长篇小说创作来说,评论界就很难从当代文学的审美承担和人文价值层面对这一整体进行全景式的美学观照了,甚至一开始就将它看作与“大众文化”密不可分的“文化工业”的有机组成部分。尽管事实上,图书市场中确实不乏既具有美学价值,又具有市场竞争力的长篇小说作品,然而以整体观之,这一类小说的平均水平,正如本雅明在评价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缺乏“灵晕(aura)”[11]。
因而,尽管主导文化和精英文化场域维持着当代长篇小说图书市场的稳定性,但由于大众文化场域的复杂性,图书化的当代长篇小说仍呈现出审美价值和消费价值博弈而导致的不平衡倾向。而传媒作为大众文化生成及其得以传播的重要渠道,也成为影响其场域下当代长篇小说发展的外部因素。当代学者单小曦指出现代传媒对文学场裂变的影响[12],并在艾布拉姆斯提出的文学四要素基础上突出“文学传媒”在文学活动中的本体性地位,以期“建构五要素文学活动范式”[12]。这种影响在当代长篇小说图书化发展中更多体现出的是一种交互性——不仅仅是传媒的单向介入,还有长篇小说在当代呈现出的大众性对传播媒介提出的更多诉求——它们不再满足于传统出版利益来源的单一性,而从大众文化的其他媒介中寻求利益。大众传媒也抱着同样的希冀,积极拓展与当代长篇小说的合作,这种积极的双向互动无疑对传统图书出版业造成巨大的冲击。对以出版长篇小说为主体的传统出版部门来说,在与大众传媒的竞争中,制定合理的长短期发展战略规划刻不容缓。
短期来看,传统出版的主要竞争对手——数字出版仍处于发展的初级阶段,除了制作、发布环节技术不够成熟之外,流通环节还受到盗版的威胁。盗版猖獗客观上延长了读者对于网络阅读付费习惯养成的时间,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完整的收入产业链尚待完善,因而缩小了数字出版市场的规模。业内人士也认识到“数字出版带来的根本改变是形成从书籍出版和发布、电子书购买、阅读、打印等一条龙服务,把出版成本压至最低,为作者、读者提供一种全方位数字化出版服务,国内的数字出版产业离这一步还有距离。”[13]因而“传统出版业的消亡过程会很漫长。预计最先退出传统出版领域的将是传统报刊业,图书仍有生命力。”[13]一方面是盗版猖獗,另一方面是立法滞后,对于当代长篇小说图书市场,中国数字出版产业结构的亟待优化保存了长篇小说图书在市场的份额,同时也为传统出版突破发展瓶颈赢得了缓冲时间,这为图书市场视野中的当代长篇小说发展提供了可能性。
长期来看,大众文化裹挟下的当代文学作品尽管取得了骄人的市场成绩,但批评界从审美角度对它的评价却并不乐观——“市场经济以表面上的自由放任来消解传统意识形态的一元性规范,但同时对整体性的人文精神起着腐蚀的作用,它具有‘双面刃’的效用,既能消解意识形态的遮蔽,但也会消解一切精神性的存在,显现为一种破坏性及粗鄙化的向度。”[14]这种倾向性在寄身现代传媒而得以发展的当代长篇小说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对于当代长篇小说,“超文本”、“新媒体”实际上并不能构成对抗其图书化的中坚力量,至少就目前来看,它们充其量算作是电子阅读对传统阅读方式的一种示威。真正在文学场域上与传统出版业针锋相对的还是其与数字出版在文本内容上的对峙。在人类长期的文化发展过程中,人类积累的对文本的快感“至少部分地来自共同的理想、社会希望的实现和社会欲望,而并非只是由更基本的性欲的升华了的表述。”[15]这是一直以来大部分读者对一部文本包括长篇小说的潜在期待视野。另外,我们需要知道的文学事实是传统出版尽管已实现“完全市场化”,但它的发展仍然在国家意识形态框架之内,在文学经典构建时期,“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不总是负面的……有时候意识形态对于文学经典的构建,也可能是一种洞见。”[16]这种洞见保证了文学的严肃性,也有效规避了自由泛滥的个人主义完全侵蚀文学的潜在风险,为文学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探索精神。然而当代长篇小说不应是只着眼于意识形态的边缘写作,作为区别于中短篇小说,以及其他文学体裁的文学一种,找到当代与传统长篇小说在文体与精神上的遥契,在与西方对照中发现现代性特征的缺失和构建潜力,是当代长篇小说从内部寻求发展的应有之义。同时,在现代传媒成为出版市场化最突出的因素强势介入文学现场的语境下,图书市场视野中的当代长篇小说出版更加需要以积极的姿态参与探索新的生产、营销模式以应对市场化的产业现状,通过文化与经济的双重话语表征它的存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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