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的生存哲学
2014-03-31李彩云
李彩云
(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严歌苓是著名旅美作家,是当今社会少见的一个富有责任感的女作家。她在一次访谈中说道:“我觉得当代人还没有权力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发言,一定要有距离,特别是搞文学的,他不该写正在发生的事,热炒热卖是不负责任的……要有不断的思考,否则不会有深刻的东西。”[1]所以她的很多小说都是以上世纪中国抗日战争到改革开放为时代背景。她的长篇力作《第九个寡妇》讲述的就是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改、四清、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文革到改革开放半个世纪以来发生在中国大陆民间的历史事件。小说取材于20世纪中叶发生在河南农村的一个真实事件。在真实事件中,老地主在70年代被发现,继而被吓死。而在严歌苓改写的故事《第九个寡妇》中,老地主孙怀清被自己的儿媳救下,藏在红薯窖中二十多年,最终安然逝去。所以小说的中心并不是围绕地主被迫害的过程,而是围绕儿媳救公爹的义举展开的。这个儿媳就是小说的主人公,14岁开始守寡的王葡萄。
《第九个寡妇》自2006年第一次出版以来,受到了评论界很多的关注。有的学者把眼光聚焦在主人公王葡萄身上,从女性意识和原型批评的角度深入分析这个形象,也有学者从政治历史观的角度探究小说中那段长达半个世纪的历史。这段时期,中国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中,人民的生存问题受到严重的威胁,而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王葡萄却在这样一段历史时期中,成为了著名评论家贺绍俊眼中“当代文坛的第一个快乐寡妇”。所以本文作者拟从马克思主义生存论的角度探析主人公王葡萄的生存哲学。马克思主义生存论认为“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2]马克思是要以此强调,第一,人在生产生活中的关系是人能够意识着的关系。通过人的意识,人的关系或者被形成、或者被支配、或者被改变、或者被加强。基于此,就有第二,人的关系是“为我而存在”的关系,即以自己为主体,以关系的另一方为客体的主客体关系。[3]王葡萄之所以能够在那样一个物资匮乏、动荡不安的历史时期尽情挥洒民间的快乐精神,成为当代文坛第一个快乐的寡妇,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结成了有利于自己生活的各种关系。
首先是王葡萄与公爹孙怀清的父女关系。孙怀清在小说中是个“足智多谋,心胸开阔,对日常生活充满智慧,对自然万物视为同胞,对历史荣辱漠然置之”[4]的地主。他先是将王葡萄从逃黄水的队伍中解救出来,让她免于过到处流浪乞讨、生死未卜的生活。再是在买的过程中,以小儿子铁脑尚未娶亲为由,将她从孙克贤的手中要回来,让她免遭好女色钱财、岁数上足以当父亲的人的蹂躏。买到孙怀清的家里后,刚开始王葡萄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因为铁脑妈非常刻薄,处处刁难她,考她的品德心性,一关关得让她过,所幸有孙怀清在暗中帮助她。如果没有孙怀清的帮助,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王葡萄就不会是老道的铁脑妈的对手,就会掉到铁脑妈设置的陷阱中,从而遭到更恶劣的对待。在暗中帮助王葡萄的过程中,孙怀清也在传授王葡萄做人的道理,为她日后能尽20多年的孝心奠定了基础。后来孙怀清在土改中不幸被判为地主恶霸,实行枪决,险些丧命。她将他救下,藏在红薯窖中。他的人虽被困在窖中,但他那充满智慧的生活之道却通过葡萄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当养猪的人家因为没有存粮而没东西喂猪时,他教她把蜀黍棒子剁碎,再放到磨上推,最后将磨成粉的蜀黍芯子煮给猪吃,这样她就可以用养肥的猪去换取粮食吃,度过了缺粮的一年。后来她当上养猪模范,其实也是孙怀清的功劳,因为他从她小时候开始就教她要精心不掺假地对待畜生。除了养猪,他还教她烧砖、种黄豆、烧蝗虫等,让她安然度过那段缺吃少喝,很多人都饿死的艰难岁月。在孙怀清心中,王葡萄是“啥事不能让爹给你分担分担呢?不然你啥也不懂,活着老难呀”![5]而王葡萄没什么可愁,她就“愁要没了二大,她可成了没爹的娃了”。[5]有了孙怀清,“对她来说,世上没有愁人的事。”[5]可见王葡萄把公爹孙怀清当成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生活中有了孙怀清充满智慧的指导,碰到棘手的事情时,她才不会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有了孙怀清深厚渊博的处世经验,她才能够在那段艰苦的岁月屹立不倒。有评论极力赞扬王葡萄20多年不变的孝心,说她为了保护公爹,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割舍了孙少勇的爱情和正常婚姻的可能,忍痛将亲生儿子送人,在饥饿、灾荒、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与阶级斗争的天灾人祸的纷扰中,坚守了一份人性的至善至纯。[6]这观点肯定了王葡萄的孝心,却没有看到王葡萄并不是天生自足的。人之在世生存的根本方式是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对象性”意味着人不可能孤零零地独自存在着,人在自身之外必定有一个他者,借助并通过他者,人才能实现自身,达到自足。[3]所以王葡萄是依靠孙怀清这个强大的他者,才熬出了流离失所、委屈苦涩的童年,挨过了灾荒频发、饥饿难耐的年月。
其次是王葡萄与七个男性的男女关系。王葡萄七岁被孙怀清买来给自己的小儿子铁脑当媳妇。十四岁那年她是九个年轻媳妇中唯一认领自己丈夫的女子,可最终还是未能保住丈夫的性命,成为了第九个寡妇。后来村里来了戏班子,她恋上了这个戏班的琴师朱梅,可他不幸得了肺痨,咳血而死。解放后,铁脑的二哥孙少勇以解放军军医的身份回到村里,她与他生了个儿子,可是因为痛恨孙少勇的杀爹之举,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他。人民公社化那几年,她渐渐喜欢上了老实肯干的冬喜,可是冬喜在一次救人行动中,遭遇塌方,被埋在窑洞里。后来为了更好地保护孙怀清,便与冬喜的弟弟春喜好上了。“四清”那会儿,为了孙怀清的安危,成全了史五合,认识了与自己思想精神上能够互通的朴同志。西苏说:“男人们受引诱去追求世俗功名,妇女则只有身体。”[7]妖魔型的女子常被塑造成是以性的魅惑来引诱或对付男性,寡妇王葡萄能在动荡年代生存下来依凭的也正是自己的身体,她以一种近似生命原始状态的意识抗衡世间的各种撞击,并吸收各种外来的能量,展现了人性的魅力。[8]在与这七个男性的关系中,王葡萄用自己的身体和个人魅力建立了“为我而存在”的关系,即让自己在男女关系中成为主体,使七个男性成为客体。王葡萄虽然对铁脑没有感情,但是当铁脑的媳妇却是她入住孙家的正当理由。在与铁脑的关系中,她不是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的小媳妇。她直呼铁脑的名字,而且还常常恶声恶气地与之说话。为丈夫做鞋,本应是做妻子的本分,她却以此为交换条件,让铁脑把她扛在脖子上看戏。孙怀清派她而不是派铁脑去收账,表明王葡萄的才干在长辈心中强于铁脑,更使铁脑在家庭关系中居于客体的地位。王葡萄自幼当童养媳,对爱情没有选择的权利。铁脑的死,白净小生朱梅的出现恰好满足她心中对爱情的渴望。但是朱梅懦弱,没有勇气承担拐跑人家媳妇的骂名,还是她敢作敢当,决定为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义无反顾,决定离开孙家跟随他。最后他咳血而死,表明作者安排朱梅这样的人物出现,只是想让她感受少女时代的爱情,并不想让王葡萄跟着这个过于软弱的客体而去冒未知生活的凶险。孙怀清被抓,王葡萄顿时失去生活的靠山,这时军医二哥回来,她就把希望寄托在孙少勇身上。当她知道孙少勇为了自保,竟上书处死自己的亲爹时,她毅然离开他,并拿孩子作为筹码威胁他:“你记着,你要是再做一回逆子,你就当你没那个儿子。你杀你爹,我就杀你儿子,现世现报。”[4]这样王葡萄就利用孩子以及孙少勇的深情左右他,让他遵照她的心意办事。她爱冬喜,便要他离婚辞官,全心全意地陪伴她。她找到忠实可靠,且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朴同志后,便把深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告诉他,让他与自己分担这个秘密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和对抗外界的压力。至于春喜和史五合,她是在利用他们来保护孙怀清。为此她明确地告诉春喜要将藏起来的衣服和书信在必要的时候拿出来威胁他。知道史五合贪得无厌后,就用计谋,让侏儒们砸死他。可见,王葡萄与这七位男性建立关系是有目的的。她用自己的身体和个人魅力让自己在关系中处于主体地位,让七个处于客体地位的男性为了她的生存和发展做出不同程度地努力和牺牲。
最后是王葡萄和村里人的乡邻关系。故事的开头,写全村人用自己亲人的生命来掩护抗日的“老八”,暗中支持八个年轻媳妇在日本鬼子面前舍弃自己的丈夫,把“老八”认领回来。而王葡萄却违背全村人那种超越亲情的神圣道德,只认领自己的丈夫。当她要全村人为她在日本鬼子面前给他们的夫妻关系作证时,村里人一声不吭,表示他们都反对王葡萄的自私行为。土改期间,几乎全村人都举手表决处死孙怀清,王葡萄却将他救回来。可见王葡萄刚开始与村里人的关系并不和谐融洽,而且似乎总是与村里人对着干。二十多年后,全村的人都转而保护起孙怀清来,如对一个北京来的打听地主恶霸的小伙子守口如瓶。孙怀清藏在窑中二十多年,儿子都不在身边,只有王葡萄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守护着他。所以村里人态度的转变显然与王葡萄有关。当初孙怀清也为村里人做了不少事,如“每回派粮,派不着他自己往里垫”,“壮丁钱凑不够,他赔上老本帮人垫”,[4]但是村里人还是容不下他,举手表决要处死他,还抢着分了他的家产。二十多年后,为了他的安危,村里的老一辈如史老舅主动给王葡萄出主意,帮助孙怀清找藏身之处。于是王葡萄在“四清”头目到来之前,将他及时地转移了出去。村里的小辈如李秀梅和王葡萄一起用门板把老得不能走路的孙怀清抬走并帮助王葡萄连夜将孙怀清原来藏身的窑子封堵起来。任何人都希望与他人建立“为我”而存在的关系,这就使得人与人的关系具有矛盾甚至对抗的性质。[3]孙怀清当初的能干没给自己建立有利于自己生存的关系,反而因为爱露能,爱张扬,使自己——一个处事能力很强的保长在相邻关系中失去主体的地位,成为村里人处之而后快的眼中钉。那王葡萄,一个本应会在旧时代的伦理文化中枯萎的寡妇,又是怎样重新获得主体的地位,改变对自己不利的旧关系,创立有益于发挥自己能力和满足自己生活需要的新关系呢?且看史老舅的感叹:“孩子,早没看出来,你是恁好一个孩子。”[2]以及李秀梅常对她孩子说没有葡萄,他们早在坟院里做饿死的小鬼儿了。李秀梅这样说是因为王葡萄这些年对她照顾有加,教她吃蜀黍皮、蜀黍芯儿,还教她磨豆腐度过缺粮的年月。可见王葡萄是用二十多年不变的孝心和慷慨仗义的善举感化了村里人,使所有村民都开始掩护以“舅老爷”的身份走上地面的死刑犯孙怀清。
在王葡萄和公爹孙怀清的关系中,王葡萄曾长期处于内囿与从属的位置,可是当孙怀清作为男性家长的主体身份因为政治运动的冲击,被迫远离现实中心场域时,[9]王葡萄便从童养媳的从属地位升格为保护公爹的女性家长,令沦落为弱势者的孙怀清毫无保留地传授生存经验。在男女关系中,王葡萄凭着自己独特的女性魅力,令男性拜倒在石榴裙下,让他们甘愿接受她的摆布。在相邻关系中,她又用自己的美德改造起初与村里人矛盾甚至对抗的关系,建立有益于自己和孙怀清生存发展的新关系。因此,当寡妇在文学叙事中一直承担一个苦难的角色,成为控诉整个封建社会和男权话语对女性予以压迫和伤害的形象时,[10]严歌苓笔下的王葡萄借助建立了“为我而存在”的社会关系,成为了当代文坛第一个快乐的寡妇。
[1]王威.严歌苓“解析”严歌苓[J].彼岸,2004(7).
[2]马克思,恩格斯.费尔巴哈[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25.
[3]张曙光.生存哲学——走向本真的存在[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115,104 -105,115.
[4]陈思和.自己的书架: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J].名作欣赏,2008(5).
[5]严歌苓.第九个寡妇[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9):86,113,134,194,38,248.
[6]熊岩,万涛.超越“大气”,走向厚重与丰腴——严歌苓新世纪十年小说创作论[J].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3).
[7]张岩冰.女权主义文学理论[M].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389.
[8]白杨,刘红英.《第九个寡妇》:原型意象与讲述方式[J].文艺争鸣,2013(6).
[9]王晓红.严歌苓《第九个寡妇》女性书写策略探析[J].小说评论,2007(5).
[10]吴雪丽,邹华芬.行走在历史之外——论严歌苓新作《第九个寡妇》中的性别修辞[M].妇女研究论丛,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