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的忧伤 孤独的歌唱
——解读《雨巷》的忧伤
2014-03-31张蓓蕾
张蓓蕾
(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系,江苏 南通 226000 )
《雨巷》是诗人戴望舒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诗作写于国内政治风云激荡,瞬息万变的1927年,发表在1928年的《小说月报》。诗作一经发表,就产生了很大的反响,时任编辑的叶圣陶先生仅从艺术形式上着眼判断,称她“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诗人由此而获得“雨巷诗人”的终身美誉。
《雨巷》写的是在暮春时节,江南小巷中的一个场景,自在飞花、无边丝雨中,“我”满怀着一种孤寂落寞的情绪和一丝渺茫的希望,撑着油纸伞在悠长凄清的小巷中默默彳亍着,期待能遇到“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姑娘是忧愁的、哀怨的、彷徨的,犹如“我”一样的。
整首诗充满了意象美、意境美、节奏美。作者通过“油纸伞”“春雨”“雨巷”“篱墙”“丁香”“丁香般的姑娘”,这些让人感觉美好却又略带轻愁的意象的迭加组合,营造了清雅、凄美、飘渺、迷蒙的意境,表达了忧伤、哀怨的情绪。诗中表现这种情绪的词语散落于诗的各个章节,如“彷徨”“愁怨”“忧愁”“哀怨”“彳亍”“冷漠”“凄清”“惆怅”“静默”“太息”“凄婉迷茫”“寂寥”“消散”等。来自诗人心底的那份忧伤如同雨巷中走走停停的姑娘一样萦绕于整首诗,此景此境此情无不令人引起共鸣,击节赞叹。而其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原因也引起了无数读诗、爱诗人的反复揣摩、反复研究。
一 一份欣赏、一份恋情
姑娘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丁香”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就是个“愁品”,因其形、色、香等特质都不轻佻,所以颇受洁身自好的诗人的青睐,文人墨客也把她作为哀婉、愁怨、惆怅的象征,反复吟咏。如唐代李商隐《代赠》中“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南唐李璟《浣溪纱》“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本诗中丁香般的姑娘出现在雨巷,而雨巷是戴望舒本人非常熟悉的一个意象,他的出生以及他早年的生活,都与“雨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家的周围都是悠长的小巷,或是东西蜿蜒曲折,或是南北纵横连贯,他上小学和中学,都得穿过好几条小巷。雨巷在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深刻的不可磨灭的印象,依旧留存在刚刚逝去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中。朝朝暮暮、天长日久走过的雨巷,一条又一条,一程又一程,一个转角又一个转角,或许诗人就在蒙蒙细雨中遇见了一个忧怨的女子,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只是这女子哀怨的气质让诗人联想到了丁香花。
姑娘是“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油纸伞也是中国古典文化蕴含丰富的一个意象,《白蛇传》中许仙和白蛇在西湖断桥边就以油纸伞为媒,成就了一段至死不渝的千古爱情佳话。“油纸”因与“有子”音近,伞架又为“人”字形,伞的繁体字为“傘”,是人字头下面四个小“人”,自古寓意为五子登科。汉服和油纸伞的结合更是中国古典高雅美的标志。因此油纸伞在中国文化中代表着美满爱情、多子多福、古典浪漫、高贵典雅。诗中丁香般的姑娘因撑着油纸伞,我们看不到她的模样,只能通过文本借助想象她的楚楚动人,更是增添了读者的遐想空间。
姑娘是不是就是作者的恋人?在戴望舒现有的传记材料中,还没有确切的答案。据书记载,诗人的第一次爱情是在1929年前后,爱上了同学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1929年4月他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我的记忆》,扉页上印了法文“A Jeanne”,其意为“给绛年”,诗集中的《路上的小语》(“你那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林下小语》“什么是我们的恋爱的纪念吗?/拿去吧,亲爱的,拿去吧,/这沉哀,这绛色的沉哀。”《我的恋人》(“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等诗作抒发了诗人对施绛年狂热的爱,《雨巷》中的姑娘让人自然而然会联想到是施绛年。
对于《雨巷》中所写的那位姑娘,即使不能影射到某一具体的人身上,但我们从戴望舒写于《雨巷》同时或早于《雨巷》的一些作品中,这位温柔浪漫的诗人心中早已有了爱的萌芽和爱的情愫。如《残叶之歌》(“那么,你是叶儿,我是那微风,/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可知》(“在月暗灯昏时候,/重重地兜上心来,/啊,我的欢爱!”)、《断章》(“但愿我温温的眼波,/荡醒我心头的春草;”),因此,《雨巷》中的那位姑娘,不一定非得是诗人的恋人,而是诗人渴求有这样的一位红颜知己,能共同悲伤,能共同欢乐,能互诉衷肠,以慰藉自己孤独、彷徨的灵魂。
二 一丝交织着失望和希望,幻灭和追求的双重情调
《雨巷》是诗人1927年夏天创作的,当时正值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期间,国共合作破裂。戴望舒之前与同学一起从事过革命文艺活动,宣传党的工作,当年还曾因此被捕。当作者看到革命者被反动派血腥屠杀、残酷镇压的惨烈现实时,革命的热情一下子从火热的高潮坠入了无边的深渊,诗人此后一直隐居在江苏,内心无比地痛苦和彷徨,他既觉得革命前途的渺茫,又无法平复为个人前途、命运的担忧,更无法消释在现实挫折面前所受的伤害。
此时的作者在孤寂中独自咀嚼着大革命失败后的幻灭和痛苦,心中既有迷惘忧思、无法宣泄的苦楚,又有怀揣着一丝美好,朦胧迷蒙的希望。可以说诗中“丁香般的姑娘”就是这种情怀的载体,仿佛是一个孤独的歌者在吟唱,苦闷的宣泄和追求的执着使整个《雨巷》代表着“五四以来整整一代青年共有的世纪性理想和世纪性幻灭”。[1]
诗人一人撑着油纸伞在雨巷中独行,彷徨不定的脚步透漏着他内心的孤寂和苦闷,而遇见“丁香一样地”姑娘正是诗人的内心独白。这个也许只是存在于诗人想象中的姑娘,一经出现也就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也有现实人物“我”一样的活动,“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姑娘的步态、表情、心情都与诗人一样。姑娘就如诗人另一层面的自我,诗人期待与她有对话,诗人期待与她有共识。显然,这样一个人也出现在雨巷中,这就使原本寂寥的雨巷添了一丝温情,多了一缕寄托。姑娘的出现,唤醒了诗人心中原有的等待和期盼,让期待和希望得以复苏。
静默走近的姑娘只是向诗人投去了一道“太息一般的眼光”,这让满心充满期望的诗人瞬间的希望落空了,继而象梦一般地毫无征兆地不留痕迹地飘然而去,留下的只有一脸凄婉迷茫的表情镌刻在诗人的脑海中。诗人为姑娘的表情而感到深深怅惘,他亦读懂了姑娘表情背后的心思:姑娘其实是不愿与诗人分离的,但又有某些原因不得不分离,只能与诗人擦肩而过。姑娘在雨巷中渐行渐远,当走过一道“颓圮的篱墙”时,诗人想与“丁香姑娘”相聚相守、互诉衷肠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只能在无比心痛、无比依恋中深感现实的无奈。姑娘消逝在雨巷的尽头,诗人也只能目送。即使无法再看到“丁香姑娘”,但他还是在魂不守舍的状态中感受着“丁香姑娘”遗留在雨巷的黯淡光线和清冷空气中的颜色和芬芳,并为这种颜色和芬芳的消散,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的消散而伤感不已。
寂寥的雨巷独留诗人一人伫立其中,久久地回味着刚才与“丁香姑娘”相逢时所感受到的她丁香般的颜色、芬芳、惆怅,太息般的眼光。从远望的欣赏到面对的期待,再到擦肩而过的怅惘和独留一人时的迷茫,诗人的情感伴随着丁香姑娘起起伏伏,但又始终与她有若即若离的距离感,这也激起了诗人对美好事物、美好理想的再次期待与渴望,诗人在独自彷徨中依旧怀着这样的希望:“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希望不会被放弃,但希望却似乎变得渺茫起来。美好事物追寻而不得,美好理想破灭而无法挽回的无可奈何、苦闷惆怅充溢全诗。
黑暗的现实和幻灭的理想在诗人心中虽然投下阴影,并且也只能独自在孤寂中咀嚼“在这个时代做中国人苦恼”。[2]但《雨巷》并不是要人们永远彷徨在这“雨巷”,而是渴望走出“雨巷”,继续追求自由、平等、民主、美好、爱、幸福……
三 一份诗歌的美学追求
诗中“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地姑娘”化用了古典搭配,而诗借助于油纸伞、悠长寂寥的雨巷、丁香般的愁怨,又暗示着一个“杏花春雨江南”的古典文化传统。诗中寂寥、愁怨、叹息、彷徨、静默等诸般忧伤的感受都在这个古典悠远的文化背景中找到了依托,诗内在的美感也就有了古典的氛围,生成了一种古典美。
中国古典诗词向来就有“以悲为美”“以愁为工”的悠久传统。古典诗词的精髓就是用含蓄之美来投射内心的思想意蕴,化情为景,情景交融,相较直接描摹人生苦难和身世苍凉之感,更多的诗人会运用含蓄隐晦的诗句表达人生际遇的曲折艰辛和形影相吊的现世困境,揭示内心的情感。而戴望舒在古典诗歌中汲取到了含蓄、简约的精华,严守忧郁的情思。他认为:“不必一定拿新的事物来作题材,旧的事物中也能找到新的诗情。”可见,古典诗词的影响一直贯穿诗人创作的始终,并流露一种哀愁的咏叹调。同时也与戴望舒的天性和气质有关,但他的诗歌一开始就没有对前途充满憧憬和期待的心情意绪,也没有对宇宙、生命、人生的自我觉醒式的探索追求。而诗人此时还没有接受时代的磨难和洗礼,他只是沉湎于一种与自己的天性和气质相符的古典式的忧郁之中,用诗的语言来寻求解脱。
在这个阶段,正如施蛰存所说:“戴望舒的译外国诗,和他的创作新诗,几乎是同时开始……译道生、魏尔伦诗的时候,正是写《雨巷》的时候。”[3]在法国诗人当中,早期象征派诗人魏尔伦似乎对戴望舒最具吸引力,因为这位外国人诗作的亲切和含蓄的特点,恰合中国旧诗词的主要传统。而且“魏尔伦的意象‘模糊和精密紧密结合’、把强烈的情绪寓于朦胧的意象的主张,对他的影响甚为明显”,[4]同时魏尔伦又实在是一个忧伤的诗人,在他1866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就将他的诗集定名为《忧郁诗章》,其后忧郁则贯穿了他一生写作的全过程。
戴望舒不仅承继了他的忧郁气息,同时又对象征主义的创作手法赞赏不已,但戴望舒所借以象征的意象却是完整地有着中国式的烙印,诗中形容“姑娘”的“丁香”是中国古代诗歌常用的一个象征“愁”的形象;“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是典型的中国江南城市的风貌;出现在“雨巷”中“撑着油纸伞”的“丁香一样地姑娘”是一个具有中国江南特色的女性形象。诗中寂寥的雨巷、绵绵的细雨、颓圮的篱墙,这些意象都有凄冷清幽的共同特性。环境中出现的人,那“孤独”的我、梦般的“姑娘”,忧愁、哀怨、彷徨、默默彳亍、冷漠、惆怅、凄婉、迷茫、静默,物境与心境相互融合,稀疏清冷的物象后面是淡淡的却又绵长的忧伤与惆怅,象征派的形式与古典派的内容融会贯通,形成了戴望舒独特的抒情艺术风格。
正是这种忧伤情绪的“多义性”赋予诗歌更多的艺术精神和艺术价值,探究的角度涉及作者的个性气质、写作技巧、文化底蕴、渊源影响等等。读者也从《雨巷》的形式背后读到了具有象征价值和深厚内涵的情感力度、生命张力和时代脉搏。
[1]陈丙莹.戴望舒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69.
[2]孙玉石.戴望舒名作欣赏[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47.
[3]陈丙莹.戴望舒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36.
[4]梁仁.戴望舒诗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