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诗中的山意象
2014-03-31由娜
由 娜
(辽宁机电职业技术学院基础教学部,辽宁丹东 118009)
山在《说文解字》中被释为:“生万物”“有石而高”。山是先民日常所见的较为平常的自然物之一。在人类居住的环境中,山是最醒目,也是最恒定的客观存在物。山在先民的思想观念中是神圣无比的。山岳生长草木,能够给人类提供生存所必需的物质资源,其外形巍峨而高大,充满了神秘色彩。在上古神话之中,山还是众神栖身之所。“昆仑之墟,百神之所在。”山,将人性和神性合二为一。山,常常以其自身的自然特点影响着先民的精神领域。山意象蕴含着丰富、深厚的文化意蕴。
一 山之高大
先民的山岳崇拜的观念,使得先民在面对高山时,对高山不由得就充满了敬意,字里行间流淌着对它的赞美。巍峨、稳固的高山很容易激起人的崇高感。
《鄘风·君子偕老》:“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通过赞美一位贵族女性的大方又从容的举止:如河渊然而深,如山凝然而重。用“如山如河”来状德容之美,进而讽刺“子之不淑”。先民对山之高大的认可,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与先民的自然崇拜和生殖崇拜密不可分。《礼记·祭法》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日神。”越是高的山,越是大的山,它的能产性就越强。崇拜高山体现出先民所具有的浓厚的生命意识。其次,与周代礼乐文化相关。从容不迫、稳重端正的风度是君子所必须具备的。高山是先民行为举止、道德品性的参照物。山是人的对象化,以山起兴作比,通过称颂高山来赞美人的品行。面对巍峨高峻的大山,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人类的思想境界也随之提升。
孔子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观点,开创了山水比德的先河。《论语·雍也》指出“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山就像是一位品德高尚、毫无一己私利的仁者,将其所包孕的一切全部都奉献给了人类。这种以山来喻德的手法在后世作品中得到了继承和发展。
二 登高思亲
先民在翻越险山的过程中,山高、路陡、风大,路途的艰辛会让人产生痛苦之感。险山是人们行进当中遭遇的障碍、阻隔。这样陡峭、险峻的高山就常常与人生的痛苦、困境联系起来,不幸的根源也正在于此。先民在国风诗中还用登高来表达思亲之情。比如《魏风·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1]这首诗表达了诗人对父母兄长的思念之情,是一首征人思亲之作。开篇诗人登高远望直抒思亲之情。登上山顶,远望父亲、母亲和兄长,将远望当归、长歌当哭之情,表达得深切感人。“笔以曲而愈达,情以婉而愈深。”诗人用情深婉,读来令人潸然泪下。父子情深、母子情深、手足情亦深。诗人登上草木葱茏的青山,又登上一片荒芜的光山,然后又登上了山冈,却不言自己的归期,这说明行役的遥遥无期。诗人既写自己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又设想亲人对自己的思念。诗人想象着亲人思念自己之心,耳畔响起亲人的嘱托和叮咛。这样更增加了断肠人独在天涯漂泊的痛苦感。《魏风·陟岵》被称为“千古羁旅行役诗之祖”,不仅仅是因为它最早表现了征人思亲的主题,更重要的是它开创了我国古代思乡诗的一种独特的抒情模式。唐代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诗的后两句与《魏风·陟岵》的表现手法相同,都是思念亲人,然后假想亲人思念自己,使思念之情表达得更浓烈。
又如《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与《周易》“归妹卦第五十四”中的“女承筐,无实”[2]相对应,奠定了诗歌的感情基调。诗中妻子不停地采摘卷耳,可是始终装不满浅筐,因为她一心想着远行的丈夫。想象着丈夫登上高高的峻岭,又登上高高的山岗,接着又登上高高的石山。山路非常崎岖坎坷,马累坏了,人也很疲乏劳顿。通过描摹山的险阻直接反映出旅途的艰难,通过刻画马的神情间接表现出旅途的痛苦。而描写山和马的用意都在于衬托出丈夫对妻子的无限思念之情。
登高远望为什么能够表达思亲之情呢?这与原始宗教有着一定的联系。生产力水平和认识水平的低下,使得先民在复杂多变、难以捉摸、充满神秘感的自然界面前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对自然的崇拜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这样那样的祭祀活动。望祭,即遥望而祭,是其中的一种重要的宗教祭祀仪式。远望一定要先登到高处,山岳为登高提供了可能,登到高山上望远,内心涌动的是对故乡、对亲人、对所爱之人的思念之情。遥望故乡,遥望亲人,遥望自己心爱的人,但因时空的阻隔,现实的羁绊,是不可能实现的,因而带有企望之意,企望之心越急切,失望之情越浓烈,想见而无法见到,心中的思念越积越多,无法排解。
三 “南山”与男女情事
“南山”意象是国风诗山意象中的特指意象,往往与男女情事相关。比如《曹风·候人》的末章:“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在《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中,闻一多说:“一个少女派人去迎接她私恋的人,没有迎着。诗中的大意如此而已。”《召南·草虫》:“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这首诗是表现思妇怀人之作,诗中蕴含着跌宕缠绵的情思,而且相思之情与日俱增,感情大胆而率真,感人至深。《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此诗运用了“兴”的笔法,思妇因南山殷殷的雷声而兴起想念丈夫的相思之情而赋诗。
“南山”意象为何与男女情事相关?“南山”意象的背后有着深厚而悠远的文化意蕴。闻一多说:“《候人》末章四句全是用典,用一个古代神话的典故来咏那曹女。”这个典故是指高唐神女的传说,也是指涂山氏与大禹的故事。《曹风·候人》以“南山”为线索,源于大禹与涂山氏的传奇故事,并以此为模式,也演绎出了许多类似的故事。这些故事基本上都是按照“一位少女或少妇派人或亲自在‘南山’去迎候她的丈夫或情人”这样的模式反复上演着,“南山”也因此与男女情事关联起来。高唐神女和涂山氏都是“高禖”的化身,不同的民族最初源自于同一个远祖(先妣),神话传说隐藏着“先妣兼神禖”的原型。“先妣兼神禖”原型表现了先民的求雨仪式和对生殖机能的崇拜,与当时农耕社会的生产需求和人的生命意识密切相关,是古代民族共同文化心理的反映。高唐神女和涂山氏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人们淡忘,但涂抹在“南山”上的男女之情,却被沉淀下来。
四 山隰对举象征男女爱情
美国的著名学者帕利和其学生劳德,使用了比较文学的方法,创造了用以研究古典诗歌的“套语理论”,即“帕里—劳德理论”,在西方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帕里—劳德理论”是研究口头诗歌创作的。他们认为像《荷马史诗》那样的远古史诗并非由一人所作,而是经由多人进行口耳相传,不断加工而成。做诗的技巧、词语和叙事的结构套式,逐渐固定下来,帮助后来者完成口头诗歌作品。美国华裔学者王靖献博士的《钟与鼓——〈诗经〉的套语及其创作方式》,运用“帕里—劳德理论”来研究《诗经》,对《诗经》的套语理论系统进行了较为细致的归纳和总结。王靖献博士是将套语理论系统引入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之中的第一人。从套语出现的比例就可以判断创作年代的先后,诗歌中套语比例越高,创作的年代就越古老。
《诗经》国风诗中许多以“山有……,隰有……”这样的山隰对举的抒情套语,实际上隐喻着男女两性的爱情,引发出男女爱恋的主题,有着古老的生殖崇拜象征意味。“山”凸起之形和男性的生殖器相似,“隰”是“低洼的湿地”,凹陷的形状与女阴的特点类似。故“山”是男性的象征,“隰”是女性的象征。“山”与“隰”是成对出现的。所咏之物都与男女之爱和夫妇之情相关。这不是靠随意联想而形成的比兴,而是借固定符号来表达特定情感,是先秦时代流行的一种隐语。“‘山有……,隰有……’,成为一个固定的引发爱情的抒发形式,可见兴并不全然是与内容无关的开场白。”[3]
《邶风·简兮》:“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榛”是大树,“苓”是小草。山和榛象征男性,隰和苓象征着女性。从诗中所用的“山有榛,隰有苓”这一隐语,可以得知这首诗是关于男女情思的,表达了女子对多才多艺、风度翩翩、刚劲有力的舞师的赞美和爱慕之情。“云谁之思,西方美人”也为我们再现出祭祀时会男女的情形,在社树旁边,青年男女载歌载舞,热烈而奔放,这些场景已深深地印刻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之中,随着种族的衍进而世代相传。《郑风·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山有乔松,隰有游龙。”这两句是“兴”。“山”高,为阳,象征男性,“隰”低洼,为阴,象征女性。
《秦风·晨风》:“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这首诗是怀人之作,抒发了女子对君子的思念之情。“山有苞栎,隰有六駮”隐喻男女之情。“未见君子”,故忧心,反复咏叹,情真意切。语言质朴,明白如话,“忘我实多”写男子的负心无情,女子内心无限惆怅,倍感凄凉。《秦风·车邻》:“阪有漆,隰有栗。阪有桑,隰有杨。”阪:山坡。阪有漆、桑,隰有栗、杨。植物的繁茂体现了山与隰的能产性,山与隰包含着先民对两性的生殖崇拜。这首诗表达了女子渴望见到男子的急切心情和对青春年华易逝的慨叹。在山坡和湿地上生长的树木各得其宜,正如“我”与君子应共度美好时光,好好享受人生的乐趣。无奈人生转瞬即逝,青春不再,深深的叹息,令人神伤。
[1]周振甫.诗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140,141.
[2]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19.
[3]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