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余华先锋小说中的时间意识
2014-03-31黄晨屿
黄晨屿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余华是一位具有强烈的时间意识的作家。这种强烈的时间意识,渗透在他成熟时期创作的长篇小说中,更体现在他先前所致力于先锋文学的创作之中。然而,他的长篇小说所体现的时间观念毕竟因趋于日常化而略显平淡,大多只是对传统时间的归复;而在他先锋时期所创作的短篇小说之中,却有大量新奇、独特的时间意识的展示,这些时间意识正是对传统时间观念的颠覆,真正体现了时间对作品强有力的掌控作用,实现了小说创作中时间意识的巨大突破。有学者将余华几十年来的创作划分为五个时期,而1986-1989年正是他个人写作生涯中的“先锋时期”。在这段时间里,余华在中国文坛全面确立了自己的先锋地位。“余华的这次先锋出击,绝非仅仅体现在纯粹的叙述形式上,更不是体现在那种空洞的话语实验中,而是直接针对先锋文学的精神实质和审美策略,从“精神先锋”的角度对当时的中国先锋文学进行了全面拓展。”[1]而这种开拓,正是以“时间”的形式为有力支撑的。
一 时序错乱构造真实人性
余华在创作中发现了世界的另一种结构,那就是时间,他说:“世界是所发生的一切,这所发生的一切的框架便是时间。因此时间代表了一个过去的完整的世界。当然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再是现实意义上的时间,它没有固定的顺序关系。”与此同时,他也曾说:“人类自身的肤浅来自经验的局限和对精神本质的疏远,只有脱离常识,背弃现状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逻辑,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实。”[2]于是,余华带着这种观念和意识进行写作,创造了一系列具有与众不同的时间观念的文学作品。
短篇小说《往事与刑罚》就是叙述时序错乱的典型代表。小说的情节脉络大致如下:故事始于1990年夏的某个晚上;翌日清晨,“他”出发了;在头一天晚上,“他”想起了1965年3月5日的往事以及另外一些纷繁错杂的事。几日之后到达小镇,“他”来到一幢灰色的两层小楼前并与刑罚专家谈话;“他”回忆起多日前的夜晚和电报;“他”又想起了往事。以上是顺着小说情节走向所概括的情节,而当读者看完整个故事之后,就会发现故事正常的时序应该是这样的:最早发生的是主人公一直在回忆的那件往事,然后他在头一天晚上想起往事,接着他在翌日清晨出发,几日后到达小镇的灰色别墅前,随后与刑罚专家进行了谈话。显然,余华在写这部小说时有意识地打破了物理时间的框架与束缚,将正常、连续的时间打碎,然后进行有意识的重组。这里,在叙述时间与故事的时序中存在着大规模的往返运动,不但混淆了读者的时间观,而且干预了文本中陌生人对时间的感知。在他寻找过去的时候,出现了这么多混乱的时序,无疑为下文中关于时间的对话做了最好的铺垫。[3]
以上所分析的时间错乱,包括陌生人和刑罚专家对各自往事的不断回忆,这是一种尚在人们理解范围之内的小幅度的时序颠倒,人们称之为“倒叙”。而真正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序混乱却出现在小说的结尾处。我们知道,陌生人和刑罚专家认识的时间在1990年,然而刑罚专家请求陌生人协助他完成刑罚,刑罚却以意料之外的形式结束,最终刑罚专家为此记录的时间却是1965年。1965年,这不就是陌生人一直苦苦回忆的往事所发生的时间吗?可两人明明是在后来的1990年初次相识,之后才交谈并做了多次刑罚试验的啊!在此,无论是陌生人还是看故事的读者,都已经被故事中错乱的时序弄得昏头转向,找不着北,心中满是疑惑了。但这里我们所要明确的是,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们不能用日常性的传统时间观念去理解它。于是我们会惊奇地发现,正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时间安排,故事的叙述和人物的形象反而更加走进我们读者的内心深处。也正是这种人为的混乱让我们读者徜徉于故事情节的同时,进行着脱离刻板的物理时间的精神活动,从而使我们在最自由的阅读状态中感受人们生活中潜在的人性状态。
再来看看余华的另外一篇先锋小说——《四月三日事件》,该小说也存在时序错乱的现象。故事从一把钥匙为着眼点,主人公由此开始了对接下来种种情节的假设与想象。神奇的是,“他”的每一个想象都一步步化为现实,然而对于一些事,他还是会感到十分疑惑,比如“那个靠在梧桐树下的男子是谁”“父母在房间里讨论些什么事”“四月三日会发生什么事”等等。其实这些问题在故事中自始至终都悬而未决,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和思索。然而,“他”却敏感地开始对周围的人产生了怀疑和警惕。最后,他终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所生活的地方与人群,并为此感到喜悦,也为父母与朋友的阴谋未能得逞而暗自庆幸……表面上看来,这一小说似乎是按照时间顺序构思的,其实不然。在小说中,外在的物理时间并不是我们应该关注的重点,“他”的心理时间才是值得我们去探究和推敲的。有心者一定会发现,文中出现了大量的“现在”“此时”“此刻”“后来”“然后”“于是”等词,它们无不提醒着读者主人公的内心时间发生着明显的错乱与跳跃。“他”从以往想到今后,想到可能发生的种种,又在小说的最后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邻居与邻居的口琴”……可见主人公“他”的心理时序的确很混乱,但这种叙事方式也恰恰反映了最最真实的内心深处隐藏的弱点与社会现实中阴沉冷峻的一面。
以上分析的将物理时间揉碎重组和时序混乱的现象在余华的先锋小说中可谓屡见不鲜。毫无疑问的是,时间的颠倒错乱有助于小说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流露,同时对小说的主旨表达也颇有助益;对我们读者来说,这样陌生化的写法可以引导我们深入感受、体会和思考隐藏在文本之后的更深层次的文学意蕴和象征意义。
二 时间节奏推动叙述进程
余华在把小说的时序把握得游刃有余的同时,也具有极强的能力使小说的时间“乱中有序”。当然,这里的“序”指的正是时间的节奏。法国文论家热纳特认为:“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在两者的时间中分为时序、时距、频率。”[4]而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就是有关“时距”和“频率”的。余华小说中用时间作为节点来把握叙事节奏的写作方法,能够以最自然、最直接的方式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与此同时,疏密有间、张弛有度的时间节奏也无疑更好地反映着小说的精神强度的变化,从而使小说更贴近“内心的真实”。
莫言曾把余华称作是“当代文坛上第一个清醒的说梦者”,认为《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一篇条理清晰的仿梦小说。的确,余华先锋小说的奠基之作《十八岁出门远行》十分具有代表性,细读文本,我们便不难发现上述时间意识在小说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十八岁出门远行》讲述的是一位刚成年的少年第一次出门远行的经历或者说遭遇。小说集中展示了“那天”中午发生的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少年出门搭车、寻旅店;少年所搭之车的苹果被抢;少年因保护苹果受伤,车主反而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少年的包被抢,却最终发现冷冰冰的汽车就是自己寻找已久的旅店。通读小说全篇,我们不难发现,“旅店”和“汽车”作为两个关键词不断在小说中反复出现,而伴随这两个关键词出现的,往往是表现时间的词或短语:“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却“还没走进一家旅店”;“不少人”并不知道前面有没有旅店,还让我“过去看看”,“可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当“我”遇到汽车,刚想搭,“但那时仅仅只是想搭车,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那时我只是觉得搭一下车非常了不起”;当黄昏就要来临,“可旅店还在他妈的肚子里,但是整个下午竟没再看到一辆汽车”……“我”无限悲伤地看着同样悲伤的汽车,汽车亦如我冰凉的心一样冰凉,然而,当“我”闻到和自己血液一样气味的汽油味时,“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的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
于是,“旅店”和“汽车”两个关键词的“反复出现”排除了其只是普通反复的可能性。事实上,余华每提到一次“旅店”或者“汽车”都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转换,这一点在文中的时间性短语中就能体现。而这种流逝和转换也绝非只是平凡的时间流动,而都是语义的加深、情感的递进,无不作为故事发展的内在动力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展现,犹如中国画中的用墨方法:画家作画时通常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多次的晕染,层层用墨,最终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余华的这篇小说亦是如此,文中的“旅店”象征着少年一直有意识在寻找但难以付出实际行动的人生归宿或者说目的地,“汽车”象征着少年人生起航之所或者说达成目标的途径,而少年在一天中与“汽车“和”旅店“的关系变化正体现了少年在人生的不同的时刻,对归宿和通往归宿的途径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和感受,而这,恰恰反映着少年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强度。
在另一篇小说《鲜血梅花》里,余华也曾有过类似时间意识的表达。小说讲述了完全不会武功的阮海阔在没有高人指路的情形下替父报仇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围绕十几个中心事件展开的,而联结这十几个中心事件的纽带正是时间。这里,时间无疑以长长短短的节奏推动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如从阮进武之死到其子成年中间历时十五年,而从母亲命其子为父报仇到她自焚则只经过几天;阮海阔作别白雨潇后又重新寻找他花了三年,重逢白雨潇后得知真相却只用了一刻……而这些,只是故事中体现时间节奏的一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小说其实就是由长短不一的时间节奏作为故事的骨骼而展开叙述的。而在这样的时间节奏下,我们读起这篇小说来不觉不适,反而觉得故事入情入理,回环曲折,十分引人入胜。
可见,时间节奏在一部小说中的地位是至关重要的。像一首曲子,它可以没有重复,但却绝对不能没有节奏,否则就不能算得上什么曲子。小说亦是如此,它的时间节奏把握着整部小说的情节走向和心理强度。而余华先锋小说中的时间节奏十分与众不同,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
三 时空交错提升叙述魅力
提到时间,自然不能不提到空间。时间和空间是一个事物存在于世的根本属性,也是物质存在的形式。它们一个体现着事物的连续性,另一个则体现着事物的广延性。人们都说,时间意识的产生反映着人对自身认知的觉醒,而三维的空间无疑是时间意识得以存在的沃土。简言之,时间与空间是不可分割的,在小说的叙事中亦是如此。
余华的《爱情故事》正是具有“普遍性”的“时空交错”的典型。该小说讲述了一对男女在失去爱情的激情之后对往事的回忆。我们暂且不论小说中时间的切换,但就从其时空配合来说,就已十分具有代表性。不难发现,小说中但凡有时间出现的地方,就会有相应的空间与之配合,完成叙事:“这个女孩在十多年之后接近三十岁的时候,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一起坐在一间黄昏的屋子里,那是我们的寓所”“坐在她对面的我,曾在一九七七年的秋天与她一起去那个四十里以外的地方”“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的那一日,我与她一起前往四十里以外的那个地方,我希望那家坐落在马路旁的医院能够证实一切都是一场虚惊”“‘从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开始吧。’我说,‘我们坐上那辆嘎吱作响的汽车,去四十里以外的那个地方,去检查你是否已经怀孕。那个时候我可真是失魂落魄。’”(余华《爱情故事》)在上述例子中,第一句是男女主人公当下生活的写照,向读者交代了接近30岁后的两人已经成为夫妻的事实——他们住在他们的寓所里,然而屋子是“昏黄”的,仿佛暗示着两人的爱情已经在婚姻里失去了当初的甜蜜和芳华,他们的寓所也只能是一个没有“爱”的所在。2、3、4则是在文中反复出现的回忆片段,虽然各有侧重。然而这三句描述的时间和空间那么一致且鲜明:时间是一九七七年的秋天,不更早,也不更迟;地点是那个四十里以外的地方,不更近,也不更远。这里的时空配合,是男女主人公记忆的衔接点,也一步步描绘出了男人在爱情里残忍和不负责任的形象,十分容易让人联想起鲁迅小说《伤逝》中的涓生,读来使人思绪万千。
在而余华的另外一些先锋小说里,时间和空间还能够超越现实的形式存在,是具有“特殊性”的“时空交错”。如短篇小说《古典爱情》讲述了一个具有传统才子佳人小说外壳却因离奇的时空观念和血腥暴力的描写铸就了其作为先锋小说实质的故事。小说大体上是按照物理时间的先后顺序写的,这符合现实中人们对时间的认识。然而在小说接近尾声的地方描写到小姐本有生还的可能,却因柳生的“识破”最终没能获得成功。正如原文中所说“小女子本来生还,只因被公子发现,此事不成了。”(余华《古典爱情》)这样一来,小说无疑告诉读者,小姐死后的她的时空和现实的时空并不相同,或者说小姐棺材里的时空和现实中的时空是有所隔阂的。棺材是一个独立且特殊的空间,在那里时间似乎具有逆转的可能性,而后柳生不幸打开棺材,打破了超现实空间和现实空间的界限,那么超现实空间中独立的时间也就不存在了,小姐就彻底失去生还的可能了。显然,余华以打破常规的时空交错的方式巧妙地处理了该小说结尾处,最好地诠释了先锋文学的特点和本质,提升了其作为文学作品的艺术魅力,同时也给了读者更加广阔的思考和遐想的空间。
余华先锋小说中的时间意识当然不仅局限于以上分析的三种情况,它们在具体的作品中有更丰富精彩的表现形式,然而无一例外的是,其时间意识的种种具体表现最终都能归结到“主观心理时间”的展现上来,并以此来对抗现实主义文学中时间观念的桎梏,形成诸多历史性与哲学性的思考。与此同时,在余华先锋小说的时间结构方面,他也大胆地展现了对线性叙事方式的叛逆,勇敢借鉴并大量运用了西方现代小说的写作经验,进行了中国小说形式的革新与试验,使先锋小说在时间意识方面攀登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也在中国小说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1]洪治纲.苦难的救赎[A].余华精选集[C].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45.
[2]余华.虚伪的作品[A].余华作品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147.
[3]庞秀慧.余华小说中的时间颠倒[J].文艺评论,2006(4).
[4]热拉尔·热纳特.叙事话语·新叙述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