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刍议废名的时间观在小说叙事中的表达

2014-03-31闫永平

关键词:禅宗现实物理

闫永平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000)

每一位作家都与一种特殊的时间观相吻合。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文学被“革命”的时间观所充斥。“革命”强调一种激进的状态,时间的前进是激烈的。在“革命”的时间观里,时间呈线性推进,而作为载体的文本故事便有先有后,有因有果。叶圣陶是“五四”时期人生派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他的《潘先生在难中》采用写实的手法,塑造了潘先生这样一个自私、苟安、卑琐的灰色小市民。而这篇短篇小说采用的时间观是与当时很多作家普遍认同的时间观是一致的,即按照时间的线性发展推进事件,从潘先生带着一家人到上海躲避战乱,到因害怕丢掉饭碗又返回乡镇,最后是战事结束,潘先生写字幅为凯旋的军阀歌功颂德。将整个故事铺展在时间轴上可以有很清晰的脉络,而时间对潘先生的影响也是深刻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故事也在发生变化,文本故事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时间段,从开头到结尾,时间的方向性和延伸性是明确的。这样的时间观,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是被普遍遵循的。

废名一直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位特立独行的作家。鲁迅曾批评他“‘有意低徊,顾影自怜’,此所谓‘废名气’”。另外,有人称他为“文体家”,施蛰存就是其中之一。直至今天,“晦涩难懂”仍是废名小说的代名词。废名小说的“晦涩”,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用典”,经常性地引用古典诗歌,造成文本的生僻;另一方面,则与他的时间观有关系,那种与现实相反叛的时间观念,也造成他的小说的不被人理解。

一 时间的凝定

物理时间,顾名思义,就是自然时间,是与文本之外的外在时间状态相一致的。重视物理时间的小说,会尤其注重文本的时代背景及线性推进。对于故事情节来说,一般都要求有一个完整的情节链,从开始、发展、高潮到结尾,时间的流逝带来的明晰的变化,成为小说的中心。废名1925年创作的小说《河上柳》(署名冯文炳),属于他的早期小说。文本中隐约提到了小说的时代背景,“衙门口的禁令,连木头戏也在禁上之列了。”③总体来说,废名1928年以前的小说,《竹林的故事》《浣衣母》等,物理时间与文本时间尚处于平衡的状态,也就是说,小说内的文本时间与小说外的物理时间一样,基本处于一种延伸式的线性流逝的状态,虽然文本的时间观很隐晦,但仍然能从一些细节上看到时间的流逝。在《竹林的故事》中,时间的起点从十六年前开始,老程一家怡然自得,到三姑娘八岁的时候,已不见老程的踪迹,三姑娘依然乖巧勤劳,最后提到的时间是“今年”,“我”偶遇三姑娘。时间在小说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尽管废名早期小说的时间观与传统叙事小说类似,但其中还是有区别的,《竹林的故事》虽有时间的流逝,但人物形象并不像一般叙事小说那样有大的改变,三姑娘从十二年前到“今年”,“时间并没有在三姑娘的身上打上鲜明的烙印,人物的性格几乎不受外在故事时间的干扰。”④除了人物性格上没有变化,故事情节也没有大的起伏,这样虚化时间意识的叙事方法,让废名的小说充满了宁静的韵味。

而到1928年,《桃园》短篇小说集出版,1932年长篇小说《桥》《莫须有先生传》出版,时间和时代背景不断被淡化,虚化,“故事进程本身已经从叙事的主要目的,退到了背景和线索的地位。”②物理时间的变化,在小说中的体现是微乎其微的,文本时间几乎处于凝定的状态。“作者却把全部的努力都放在当地的风土人物的描写上,对故事本身的展开是完全忽略的。因此,这上卷上篇便凝滞在一个完全固定的状态中。”④外部世界的时间变化在作品中,在作品人物身上都未留下明晰的映射,物理时间与文本时间出现了错位,小说内的文本时间几乎是恒定不变的,而小说外的物理时间则变迁流逝,这就造成了小说无法用时间的线性发展来连接故事情节。那么废名的长篇小说是怎么构成的?“废名的小说是一种以空间—意境为结构核心的小说”⑤“在空间—意境类小说中,时间则退居次要的位置,在有些小说中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而空间的地位却显得十分突出。”⑤《桥》由许多章节组成,章与章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且很多章节都以地名为题,如“史家庄”“洲”“万寿宫”“八丈亭”等,每一章节都可以拿出来单独成篇,时间在《桥》中被虚化,而代之以空间的变化来连接整部小说。在上下两部的连接处,有一句话标明时间的变化,“在读者的眼前,这同以前的所写的只隔着一页的空白,这个空白实代表了十年的光阴。”⑥虽已过了十年,但这十年的变化并没有在小林,琴子身上体现出来,我们并没有看到因主人公的长大而带来的经验和对他们性格的改变。“十年”的物理时间体现在文本中不过是一行字而已。废名忽视物理时间的时间观,在叙事上的表达就变得如此与众不同,因为不注重时间,所以小说基本上没什么情节性,反而用空间的排列来营造一种意境。翻阅小说,似乎是在翻阅一幅幅的画卷。《桥》中的乡村世界呈现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种与世事无关,沉湎于田园静谧古朴的意境。物理时间并没有给小说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小林、琴子、细竹带来变化,小说没有在讲一个故事,只是在呈现一种意境,这种意境下的时间是永恒的,它似乎没有苍老,没有死亡。同时,《桥》也被刘勇、刘进才以为是最能体现废名时间观的小说。“春天无今昔,我们不能把这里栽一棵树,那里栽一棵树归到春天的改变。”“在他看来,现实世界可以通过栽树加以改变,但春天(时间)从根本上来说是凝固不变的。时间既无起始,亦无终极。”②废名试图摆脱物理时间的束缚,来操纵文本时间,这种特殊的时间观,使他的小说更加特立独行。

二 时间距离

废名对文本时间的虚化、淡化,造成文本时间的凝定,与物理时间形成了一定的距离。这样造成的“时间距离”,就形成了小说与现实的距离,艺术与生活的距离。废名所处的时代,是要求文学与生活紧密联系的时代,要求作家积极思考人生问题、社会问题,紧跟时代潮流。废名初时的小说尚注重时代意义,后来则离现实越来越远,难怪李健吾说“废名先生的作品,一种具体化的抽象的意境,仅仅限于少数的读者。他永久是孤独的,简直是孤洁的。”⑦废名的“孤独”,一是晦涩难懂,二是与主流的距离。他的小说与人生隔着一层模糊的界,他脱离了现实,却与古典相通,现代人不理解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文学启蒙的时代,众多的作家企图充当启蒙者的角色来唤醒愚昧麻木的中国人民,努力与当下的主流意识形态寻求契合点。鲁迅可谓之启蒙文学的先驱,他的《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形象,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启蒙者”,来对抗旧秩序,却遭遇“被吃”的结果,暗示了启蒙的失败。《阿Q正传》中,阿Q的形象融入了中国人民的劣根性,以此来揭示国民性弱点,“鲁迅自己说,他之所以要写《阿Q正传》,是因为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⑧鲁迅始终站在时代的前列,显示出一种与时俱进甚至超前的眼光,去审视整个中国社会。在这样的小说中,文本与现实,社会之间呈现出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

从这样的小说中,可以反映出社会的部分面貌,而社会也为小说提供了可借鉴的现实资源,彼此在时间上是没有大的间隙的,文本时间与物理时间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呈线性延伸,并在某一处停下作为终点,有始有终,有快有慢,没有因为文本时间的凝定而造成两者之间的距离。由于“文学为人生”的要求,以及作家们出于与时代呼应的目的,往往会在一部小说中展示长达几十年的历史事件,文本时间因此变得紧凑。而这样的时间观在废名的小说里很少见,废名的特立独行就在于他从不按规矩来,在他的小说中,时间是非常缓慢的,甚至觉察不到它的存在,文本时间与物理时间的落差感就普遍为人所察觉。即使是在废名早期那些有一定社会意义的小说中依然能感受到这种时间距离,更不用说他后期的小说了。

在《桥》的第一章,讲述了一个与小说的主要内容几乎无关的故事。一个乡村深夜失火,一个小男孩到邻村叔父家避火,一个小女孩也跟他们去。到了之后,小姑娘因她的doll忘拿而伤心地哭,小男孩因她的哭而不安,于是他去小女孩家取回了doll。后来,他们成了村里的一对佳偶。在这个故事里,最为特别的是小男孩看到火海却“乐得有这一遭,简直喜欢得出奇。”而小女孩却因为她的doll命运未卜而痛楚。“他们都以儿童所特有的眼光看问题,对一切事物采取的是超越现实功利的态度,从根本上讲这是一种审美主义的眼光和态度。”⑤这样的一个小故事与小说是没有关系的,但是也是这个小故事的出现,暗示着整篇小说采取的视角是特殊的,它不关注现实事件(火海),而是关注一些具有审美性质的事物(如doll),也就是说,小说试图与现实保持距离,以审美的眼光看待现实,这样,就造成了时间上的距离。《桥》的出版是在1932年,在那个年代,作家们都力图与主流站在一条线上,而废名却偏安一隅,浅吟低唱,远离现实,造成他的不为人理解。

三 禅宗意味

废名的小说以其独特的姿态来体味人生,安于自然,安于清冷寂寥,时刻透露出一种“任运随缘,清净无为的禅宗意念。”⑨在他的小说中,生与死,苦与乐以一种平淡近乎无的方式体现,禅宗的理想人性与超现实的情结在他的小说中缠绕成一股寂静清幽的檀香,穿梭于其制造的田园诗画中。而这样的禅宗意味的传达与废名的独特的时间观也是有联系的。

文本时间的凝定以及由此而制造的时间距离,拉大了废名世界与现实的时空长度以及宽度。而他自己也乐得沉浸于这种真空状态下的孤独之中,对废名来说,清冷孤独是一种常态,“周作人回忆说他‘喜静坐深思,不知何时乃忽得特殊的经验,跌坐少顷,便两手自动,作种种姿态,有如体操,不能自已,仿佛自成一套,演毕乃复能活动。’”⑩禅宗意识不仅融入到了他的生活中,他的小说也因此颇有一股隐逸之感,淡化了因为现实而造成的沉重苦难,小说中的人物对其经受的苦难都有一种淡然处之的态度。《竹林的故事》中,三姑娘本该活泼好动,但生活的苦难让她过早地成熟,也过早地缄默,废名并没有因此来极力渲染三姑娘的悲苦,而是将这样压抑的人与事放置于一个纯美的田园诗画般的环境中,以此冲淡了现实的苦与悲,营造出一种清净无为的禅念。时间的凝定使事件的发生与发展都处于平静而不是激烈的推进中,仿佛处于静止的时空,但废名小说外的物理时间却处于大动荡大变化之中,这样两种强烈的时间观的相互对照,更使废名犹如超脱现实,以一种超越人生的姿态游走于他的禅宗世界之中。废名将他的禅宗观念渗透到了他的故事和人物中,将禅宗意识化作了他的审美方式,“在朱光潜看来,《桥》中‘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他甚至觉得连小说中的人物小林、琴子、细竹‘都是参禅悟道的废名先生’。”⑩

我说,难怪我还能活过来。只是我的手机摔碎了,我不能接听电话了,说不定吴小哥等急了,说不定这会正等着跟我扯闲篇呢。

禅宗意味同时体现在废名小说中的“静”之中。关于“动”与“静”的理解,显示出废名对禅宗的体认。废名书写的世界是一个安适恬静,幽雅自然的世界,是一个在动荡中不动的世界,这样理想化的冥想世界对废名来说才是他真正的小说世界,由此他乐此不疲地创造这样的貌似静止的“心象”世界来以静制动。在废名看来,这样的时间观下的时空更能流露他的禅思、禅趣、禅味。一种漫不经心的笔调似乎更能让废名倾心,缓慢的时间也会让他更加沉醉其中。

废名并不是不关注现实,他与那些激烈地讨论社会的政治家不同,他采用了一种独特的方式来观照社会,那就是将对现实社会客观体认与主观领悟相融合。废名将现实中的黑暗与虚假都以禅思溶解,将其契合在淡泊的田园世界中,不是对苦难申诉,而是试图化解苦难,以深刻的人生体味来品尝现实的种种欢愉与悲愁。在他的世界中,时间在冥想下缓慢行进,从容与超越才是对待现实的理想方式。

总体而言,废名时间观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的文本时间的凝定,因为这种凝定而产生的时间距离,以及在凝定和距离内外流露的禅机,这样的时间观对作家的叙事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废名的小说呈现出中国古典幽深朴讷之美,营造出了一种静寂清冷的意境,同时也书写了富有禅宗意味的理想环境及理想人性,时间缓慢流逝,在岁月深处安静地行进。他的独特的时间观所带来的叙事上的生僻,注定要使他如李健吾所说的“海岛一样孤绝”。

注释

①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118页。

②刘勇:《废名小说的时间与空间》,载《当代作家评论》2001 年第2 期,第25,26,32 页。

③废名:《废名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1页。

④刘进才:《时间的静止与叙述的自由》,载《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6期,第45页。

⑤田广:《废名小说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03,25 页。

⑥废名:《废名代表作》,载《中国现代文学馆编》,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第157页。

⑦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页。

⑧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页。

⑨刘勇:《论废名创作禅味与诗境的本质蕴涵》,载《中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1期,第86页。

⑩吴晓东:《废名·桥》,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

[1]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2]刘勇.废名小说的时间与空间[J].当代作家评论,2001(2):25.

[3]废名.废名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4]刘进才.时间的静止与叙述的自由[J].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04(6).

[5]田广.废名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

[6]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7]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8]吴晓东.废名·桥[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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