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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本真状态是生活
——论何顿小说集《青山绿水》中的爱情叙事

2014-03-30郑国友

关键词:小说集青山绿水底层

郑国友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长沙 410205)

爱情的本真状态是生活
——论何顿小说集《青山绿水》中的爱情叙事

郑国友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长沙 410205)

中篇小说集《青山绿水》清晰地体现出何顿擅于讲述爱情故事的文学创作才能。何顿将这些爱情故事聚集于黄家镇这个地方,通过回到生活现场,以冷峻的笔调,生活化的语言,运用多种叙述方式,细密地呈现出底层市民群体的情爱姿态。何顿通过对底层市民群体爱情问题的关注,不仅写出了城市底层生活的艰辛和现实的残酷,还从生活的角度,对悲剧产生的时代因素和人性内涵作了形象化的挖掘,让我们从人性的视角理解到生命哲学中的朴实意蕴。

青山绿水;爱情讲述;生活本真;生命哲学

从文学的发展历史来看,许多优秀的作家都是讲述爱情故事的高手,其经典文本都结构着一个独特的爱情故事,如老舍充满悲情地讲述着祥子和虎妞的爱情,如巴金愤激凄婉地讲述着觉新与四个女性的爱情,如曹禺心怀悲悯地讲述着蘩漪与周平的爱情,如张爱玲充满苍凉地讲述着曹七巧在金钱面前的变态爱情,如沈从文诗意浪漫地讲述着翠翠与傩送的爱情,等等。何顿也是一个讲述爱情故事的高手,其小说集《青山绿水》中讲述着的一个一个鲜活的爱情故事便是十分强而有力的证据。《青山绿水》是何顿近十余年来创作的八个中篇小说的合集,这些中篇小说都“套着”一个或多个爱情故事,而其中有五篇更是完全把爱情故事当作了故事的主架、叙述的主干。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对爱情故事的讲述成为了何顿的“拿手好戏”。何顿把这些爱情故事都安排在一个叫做白水县黄家镇的地方,读这些小说,感觉这些故事仿佛就活生生地发生在我们身边,便被那些充满地域风情并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和当下性的爱情故事所感染。而对当下爱情故事的出色讲述证明何顿与许多优秀作家一样,对生活充满深沉热爱和深切体悟,同时具有非常强实而独特的文学创作才能。

一、何顿讲述爱情的独特视角:在生活现场写出世间男女的爱恨情仇

世俗生活状况有如“一地鸡毛”般纷繁复杂,底层人物的精神状态也是那么的庸常凡俗而缺乏亮色,世俗生活大面积进入文本是否会降低小说的格调?影响小说的“经典性”?这在以何顿为代表的“新生代”作家进入文坛之前是评论界一度怀疑和焦灼的话题。一直以来,对底层市民群体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的关注是何顿最为集中和强烈的创作兴奋点,何顿以其出色的文学创作,证明了世俗生活对于作家创作的独特价值,在1990年代的中国文坛开辟出一片至今仍影响巨大的文学创作新天地。何顿仿佛天生具备一种强烈的俗世情结,他恣意于在世俗生活中“与民同乐”、同时他的创作也在世俗生活中“如鱼得水”。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他热衷于在底层市民庸常凡俗的日常生活中寻找审美“亮色”。这种“亮色”在《青山绿水》八个中篇小说中形成了一个集中的故事“群落”。何顿在看似对底层生活不经意的打量中,将创作的聚焦点盯在了世间男女那种永恒的情感悸动上。对世间男女爱情进行讲述的创作“亮点”便非常明显地成为了小说集《青山绿水》的文本“亮点”。爱情在何顿的笔下,于是便具有了生气勃勃的生活气息。

小说集《青山绿水》写的基本都是底层市民男男女女的爱恨情仇,生活的纷繁复杂便是爱情过程的展开语境,生活有多精彩,何顿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讲述的爱情故事便有多精彩。何顿将所有的故事发生地都浓缩到了一个叫做“黄家镇”的地方,在这里,派出所民警黄志爱上了美容店个体户杨小玉,黄志只是个普通民警、经济状况也不怎么好、父亲早逝、家里还有个需要照顾供养的傻弟弟,他爱上了年轻漂亮、体贴温柔、善解人意、善待家人的美容店个体户杨小玉。值得高兴的是,杨小玉也爱他,两人结了婚。而早前杨小玉曾因生活所逼出卖过自己的肉体,隐私泄露,这直接导致了黄志与杨小玉的离婚。黄志在离婚后非常想念杨小玉的美好,于是摈弃世俗眼光与杨小玉重归于好(《青山绿水》);在这里,政府干部黄耀武爱上了神仙足浴堂的服务员小叶,他为小叶真心付出了自己的多年积蓄,出资帮小叶开了家“大世界”发屋,但小叶却又被早前曾失身过于他的马老板诱惑,无奈之中多次说谎欺骗想与她过一辈子的黄耀武,谎言越说越多,最后导致难以自圆其说,真相败露,黄耀武在感觉到被欺骗中疯狂地杀了化名小叶的陈娟(《我的生活》);在这里,派出所李民警爱上了漂亮、浪漫然而也注重“现世”的小学老师刘珊,由于结婚后李民警因忙于自己的“事业”冷落了刘珊而招致了刘珊的怨恨,后刘珊“红杏出墙”,与吕医生发生“婚外恋情”。这种婚外恋情被发现后,李民警冲动之下默许了自己的下属打死了吕医生(《到此为止》)。在这些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何顿不是俯视众生,他本身是与底层人民生活融汇在一起的,在《青山绿水》中,不但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黄花镇,何顿给每一条街道取的名字如下河街、迎春路、迎宾路、由义巷等,都是让每一个长沙人觉得“温暖的名字”,而故事展开的地方,如黄春和粉店、新青年酒吧、神仙足浴堂、怡然酒店、新世界发廊、麻将馆……都是可以“窥视”底层市民生活方式和表征其生活趣味的场所。在这些大众消费聚集的地方,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俗世情感。可见,何顿是醉心于要对底层市民群体的生活状态和生命过程作一些展示,他笔下的爱情故事因而都深具生活的底色,是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紧密联系着的生活化的故事。何顿仿佛是在大面积地将生活原生态地挪移到文本之中,他的作品因而也非常具有现场感。正如有学者所认识到的,何顿追求的是“一种朴实的与生活同构的叙述方式”[1]。因此,在《青山绿水》中,何顿对爱情的讲述有着非常强烈的生活质感,文本中的语言、人物神态、爱情过程、故事展开逻辑和场景等,都滴着生活的汁液,飘着生活的味道,整体性地体现出何顿在创作时关注着的是生活本身的事实,“与生活同步”是其独特的的写作姿态,因而其小说集《青山绿水》描绘的底层市民群体的生存图景也就真实得令人叫绝。

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情只是生活的一种形态。而对于底层市民来说,生活意味着艰辛,甚至苦难。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那些世间男女的爱情都来得迟、来得不顺畅。有的是女方因生活所逼在遇上这份感情之前有过卖淫的经历,当这个隐私泄露被男方知道后,爱便遭到破坏,情不能再继续,如在《青山绿水》讲述的爱情故事(好在后来黄志在“青山绿水”中幡然醒悟,尽释前嫌,与小玉重归于好)。《我的生活》中的黄耀武和陈娟的爱情却在最后也因此种情况变成了凶杀,成为了一个“人间悲剧”;有的是女方在这个物质时代和欲望社会中的“移情别恋”,如《青山绿水》中的“婶婶”、《新青年酒吧》中的黄娟,《到此为止》中的刘珊;还有一类特殊的爱情遇阻情况是外在文化环境制约了爱情的发展。如《永远是十七岁》中黄斌与黄映青梅竹马式的爱情在那个动荡岁月里夭折,《别人的故事》中的黄小林与教授的爱情遭到父亲的强力反对,最后竟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别人的故事》中的另一个故事“我爹妈”的爱情则特别让人感动,在经历了生生死死的“道路是艰苦的,前途是光明”的爱情讲述后,小说这样写到:“我老爹整个就跌在回忆的泥塘里了,对他逝去的年华充满眷念,尤其对他与我妈偷情的那段岁月更是眷念无比。那是他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从此他再也没有过那种充满激情和思恋的好时光了”。[2]那种在人生的暮年回忆人生经历而流露出的满足正印证了小说中反复引用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经典句子的“经典性”:人不要因为虚度年华而后悔。但这种历尽千辛万苦而终于修成正果的爱情美满结局在《青山绿水》收集的八个中篇故事中却是屈指可数。正如有人指出的,何顿在《青山绿水》中的作品许多“都与命案有关,读来冷峻”。[3]通过讲述爱情,何顿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将爱情与广阔、繁复的生活天地建立了联系,在他的小说中,1990年代以来的,与广大底层市民生活密切相关的各种时代症候如工人下岗、经济落后、农村凋敝、社会腐败、法制缺失、道德滑坡等,在他的小说中都基本得到了体现。读《青山绿水》中的爱情故事,便仿如读一本与我们时代紧密相关的百科全书,虽然冷峻,但思绪翻飞、百味丛生。

何顿用平实同时更是带有浓重地方色彩的语言(长沙方言、口语混杂其中)叙述着这些爱情故事,我们可以发现,这些故事其实并不具有传奇性,都是日常生活中人们习以为常的男男女女分分合合故事,但何顿显然是要通过讲述底层市民群体的爱情故事,写出底层真实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的,其内里暗含着生活的内核。遵从生活的逻辑,从平常生活着手来展开爱情故事是何顿独特的叙事规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风花雪月的爱情不是何顿所关心的,他选择的是要在日常生活状态中写出爱情的本色。所以,在何顿笔下,爱情与财米油盐锅碗瓢盆有关,爱情贴着地气,散发着浓浓的生活气息。这种从生活中提炼出的爱情故事,也就具有鲜活的生命,是真真切切的把爱情当作一种生活轨迹,以此来描摹世间男女的生命状态,在对庸常的日常生活展示中讲述出庸常之外的独特意味,并在其中灌注着何顿对当下生活的深切关怀。小说集《青山绿水》中的故事大多与白水县黄家镇黄姓人家有关,故事大多发生在派出所、足浴堂、酒吧、学校,可见,对市民阶层生命状态的关注依然是何顿小说的情感所在。但何顿又不止于这一层面,何顿创作的独特之处,同时也是他之所以成为优秀作家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他通过讲述这种被认为是圣洁的、与人类繁衍紧密联系的、几千年来被无数诗人作家歌咏不绝的人类永恒情感来诉说我们这个时代境遇中的底层爱情故事,沉沉地触及了商业消费时代人的欲望蓬勃出场、精神价值溃败的时代症候和人性歧变。我们不得不说,他在《青山绿水》中讲述的每一个爱情故事,其实都涵纳着今天我们这个时代的都市乱象和社会万象的。一方面,何顿作品中的爱情故事基本上都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展开,充满着浓重的人间烟火气息,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世俗爱情的生活质感。但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发现,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生活的逻辑已经强大地渗入和绑架了爱情,在青年男女自以为神圣、浪漫、纯洁的爱情旗帜上强悍地烙上爱情之外的东西。生存境遇成了何顿讲述爱情故事的鲜明背景。在这里,爱情之外的力量压缩甚至销毁着爱情的空间,还毁灭着爱的人格和人性的根基。因此,爱情的悲剧便时时在何顿的笔下令人唏嘘感叹地展开。比如在《别人的故事》中,多才多艺的“教授”和年轻美貌的黄小林在两情相悦中怀了孕。这份情缘如果单从爱情本身来看,是一份非常令人羡慕的浪漫、诗意、美满的情缘。但黄小林的院长父亲非常反对自己的女儿与一位“国民党的后裔”交往,硬是生生地拆散了他们,从而人为造成了一个血淋淋的爱情悲剧。

我们可以说,回到生活现场,用生活化的语言写尽聚集在“黄家镇”这个小地方世间男女的爱恨情仇和生活百味,是何顿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普遍、集中而通用的叙述爱情的视角。假如说,爱情是条小鱼,生活便是大海,把小鱼放进大海,小鱼就能自由遨游;假如说,爱情是只小鸟,生活便是天空,把小鸟放入天空,小鸟便能自由飞翔。在何顿的创作视野中,爱情正是这样安放在生活之中的,生活不但没有稀释爱情,却还赋予爱情以生气蓬勃的生活质感。何顿通过讲述生活中的世间男女爱情故事,从而达到文学反映生活、阐释生活的文本价值诉求。而这,已被历代作家证明是条颠扑不破的创作规律。

二、何顿讲述爱情的独特姿态:在不动声色的讲述中让人不由得不不动声色

何顿说:“我写小说,是企图把活生生的生活抛给读者,让读者参与并感受。”[4]“我不喜欢把主题弄得很明朗,我喜欢把思考变成人物、把内容藏在人物身上,你读了多少是多少。”[5]这样一种叙事姿态,显然是将作家在文本中充当“人类灵魂工程师”和精神导师的价值抽空了,何顿不愿甚至不屑于充当那种高高在上、一副“教主相”的“导师”,他带给我们的却是另一个更加精彩缤纷的文学世界:文本不再是创作主体自说自话,何顿的小说唤起了读者——阅读主体不再“沉睡”,他们以自己的头脑参与到文本中来,他们在何顿不动声色的讲述中不由得不不动声色。

我们看到,活跃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的人物基本上都是派出所民警、中小学教师、乡镇干部、个体工商户等来自各个群落的底层市民,他们是“都市边缘人”、社会“小人物”,但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是底层大众,是我们这个城市化过程中最广大同时也是最活跃的群体。何顿非常熟悉这个底层市民群体,假如说张爱玲的《金锁记》是对“现代情欲的研究”,那么,何顿的小说集《青山绿水》堪称当代底层市民情欲研究的“集大成”。正如有评论家所发现的,何顿文学艺术创作的独特性“不仅仅表现在对当代商业社会的彻底融入和直接观照,也不仅仅在于文本形式的线性组织所带来的阅读轻松和快感,更重要的还是作者在文本逼真再现当代都市生活原生样态背后所潜藏的对某一社会阶层、群体的价值观念、精神立场逐渐迁徙的细致体验和敏锐感受”。[6]

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何顿讲述的爱情故事的男主人公大多是中年人,四十岁上下。他们“生不逢时”,在他们“花季雨季”的时节,他们接受的教育是“性即罪恶”(《永远是十七岁》),以至于只能“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如《希望》中的“老五”般,“始终没敢向他爱慕的女人表达感情”。而当性“解放”后,他们本可以轻易地获取欲望的满足,但他们却希望获得一份真实的爱情(如《我的生活》中的黄耀武、《蒙娜丽莎的笑》中的汪楚兵),甚至他们还特别羡慕与崇拜他们先辈“为爱疯狂”的率性本真(《别人的故事》中,何顿即是在以莫言在《红高粱》中的叙事口吻,安排一个中年男人讲述着“我爹妈”在动荡岁月里的“风流韵事”)。“四十不惑”的中年男人谈爱情是一种奢侈,爱情已经离他们远去,但何顿在小说中却将属于他们的爱情故事讲得有声有色、趣味横生。一边读何顿的小说,我们一边会叹息着中年男人的情感挫折,为他们人生命运的多蹇而唏嘘感叹。何顿是将中年人的爱情置放在特殊年代里。在这里,爱情不仅是个人的事情,爱情已经附加了许多错综复杂的因素。因而,他们的爱情来得晚、来得艰辛、来得让人惊心动魄。与其说何顿是在讲述爱情故事,不如说何顿是在通过爱情故事,来揭示时代之痛,来反思人性之险恶、复杂。

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爱情的女主人公往往是“妓女”。作为欲望消费符号的“妓女”,在1990年代以来活跃的欲望叙事中成为一个具有较大规模的人物群落,但与许多作家不同的是,何顿讲述爱情并不热衷于性叙事,在他笔下,妓女被赋予了许多人性的美好之处。小说中,她们也有太多的情感“不忍”和生活不易。如《希望》中的杨琼,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一次车祸轰然毁灭了她的“希望”,丈夫成了白痴,她所在的工厂倒闭,生活是那么真实得可怕,她不得已走上了那条“耻辱”之路;而《青山绿水》中的杨小玉、《我的生活》中的陈娟、《蒙娜丽莎的笑》中的金小平、《希望》中的刘妹子,她们也懂得爱,珍惜爱,希望获取一份美好的感情,但由于种种原因(如杨小玉因为家贫、陈娟因父母离异缺乏关爱致遭人玩弄、金小平在遭人玩弄后企图通过利用身体多赚点钱)却不能如愿。她们都有过沦落风尘的可怕经历,她们在获得了一份爱情后都希望能就此“从良”,成为一位自食其力的个体工商户。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她们都因为自己的从前而付出代价(杨小玉经受了一次离婚,好在黄志幡然醒悟;陈娟被爱着自己的人杀死;金小平杀死暴露了自己隐私的丁副镇长后踏上逃亡路)。在这里,何顿通过对这一群体的关注,不仅写出了城市底层生活的艰辛和现实的残酷,更重要的是,何顿是从生活的角度,将悲剧产生的时代因素和人性内涵作了形象化的挖掘,他让我们从人性的角度理解到生命哲学中的朴实意蕴。

值得注意的是,何顿讲述的这些爱情故事,往往在结尾处写成了一个惊悚的凶杀案,如在《我的生活》中黄耀武于疯狂中杀死了他爱的女人陈娟;《蒙娜丽莎的笑》中金小平杀死了丁副镇长;《新青年酒吧》中自始至终都有着一个“预谋杀人”的情节;《希望》本身就是一个杀人案;《到此为止》更显荒诞意味——李副所长默许了联防队员打死了“动了他老婆”的吕医生……这种结局让读者往往感觉到匪夷所思,在意料之外,然而掩卷沉思,故事结局却又在意料之中。他们都是些寻常而普通的老百姓,但是他们却杀人了,一个本可以讲得绘声绘色、暧昧丛生的爱情故事在何顿这里却演绎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案件;同时,一个本可以讲得惊悚悬疑、动人魂魄的杀人大案在何顿这里却又戛然而止、语焉不详。这有点让人感觉何顿这里的爱情讲得是不是太酷烈、太残忍,甚至太夸张。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每每在杀人之前,何顿的前期“铺张”、“渲染”、“爱情的力量”实在非常充分,以至于在结局他们不得不杀人。何顿说:“我在创作《希望》这个中篇时,脑子是乱的。我心里很同情杨琼,开始创作时并没有她把丈夫推下幸福桥的构思,构思是她和她丈夫走上幸福桥时产生的。好像不是我要把她丈夫推下幸福桥,是她自己要把这个拖累她多年的男人推下幸福桥。当我写到她和她丈夫走到幸福桥上时,突然我有一种她丈夫要死了的预感,于是我开始写桥,写桥下的河流。当我写到她丈夫在宴席上,遭到邻居逗弄时,她心里的恶念就更坚决了,于是就有她趁天黑,又趁无人时,把她丈夫推下幸福桥这个章节。人物有时候是牵着作家走,人物会对作家说我要干这事,我一定要干。我写小说,很多时候,写到一半,把开始的构思又推翻了。”[7]在《我的生活》中,黄耀武一直在为化名小叶的女人陈娟倾情付出;在《蒙娜丽莎的笑》中曾为妓女的金小平已经“从良”并非常珍惜现在的生活,但丁副镇长说出了她那一段不光彩经历;《新青年酒吧》中的黄刚一直处于弱势的地位——下岗、阳痿、老婆与彭镇长通奸;《到此为止》则极度渲染了刘珊与吕医生诗意、浪漫的出轨情爱。于是,他们不得不要杀人,这看去明显不理智,但底层的逻辑起点往往是“冲动即魔鬼”,何顿想要告诉人的是“我写这类小说,其实不是宣扬某些人敢于发泄愤恨,我是想让读者读到这人生的一瞬所带来的后果,看到后果,自己遇到这种事时,会想一想后果”。[8]其实并非“到此为止”,小说给予读者的远不止于此,小说中,这些人并没有为他们杀人的后果受到应有的惩处,我想,惩处是在读者那里,亦即公道自在人心。何顿说:“作家写书,重在对世人说些什么。宣传教育,从来都是两种方式,一种是正面的说服教育,一种是事例展示。我是后者,我用笔展示事例,让读者去判断。”[9]何顿显然是无意于写凶杀案,他是要通过底层生命的某段情感经历,讲述他们所面临的情感困境,而情感困境牵涉到的则是他们的生活困境、生存困境、精神困境等诸多问题,而这些,却是当今在城市化进程中消费社会出现后物质至上欲望膨胀给底层生命带来的普遍性的精神重压。试想,一个作家不去关注我们这个时代老百姓的生活、心理和情感,那他还能去关心一些什么呢?

从主人公的生活遭遇入手,以文学的方式,写出时代世相的纷繁复杂,写出人性人情的冷暖变迁,这是何顿讲述爱情故事“轻车熟路”而“屡试不爽”的叙事方式。在这里,何顿笔下的文字如生活潜流,娓娓道来,在何顿不动声色的讲述中,文本的内在意蕴却在不紧不慢的叙述中汩汩流出。这种不动声色,表现在他对生活细致而细腻的感受力和表现力上。他以“庖丁解牛”般的叙事方式,抽丝剥茧地暴露出生活的真相,还“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以身相许”的爱情以真实的面目,因而何顿笔下的爱情有着浓浓的生活底色,其对社会世相的逼真描写,其对世态人情逼真描绘,几乎达到了仿真的程度。我们不得不惊异于何顿对世间普通男女内心世界的深刻洞察,对当代中国现实处境的深刻认识。

三、何顿讲述爱情的独特方式:多声部的交叉、融合

有评论家谈到,何顿的作品“所提供的,是一种相当客观、相对完整、自成体系的自足式文本。故事的进展往往有一个预先设定的合乎情理的起点。遵循社会生活的客观逻辑,按照历时顺序在时间中不受阻窒地自由流动,没有刻意制造的悬念和紧张激烈的情节冲突,只有原生态琐碎生活的逼真再现。”[10]何顿的小说在某个程度上确实如此,但这又仿佛在说,何顿不是一位会讲故事的作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何顿充分表现出了他善于讲述爱情故事的才能。他所讲述的那些爱情故事,仿如声曲的多声部交叉、融合,带给读者多重的审美感受。

以冷静的笔调,多侧面、多视角、多方位细腻地描摹处在复杂境遇中的男女主人公的情爱心理是小说集《青山绿水》独特的艺术韵致。何顿仿佛是在把笔当解剖刀,用细密和生动贴切的文字,剖示着一种内心的隐秘。何顿特别擅长于心理捕捉,他常常使用限制性视角叙事,从多个视角写出不同人物对同一事件的感受,如《我的生活》中,一开始是“什么都糟糕”的黄耀武爱上了在神仙足浴堂当服务员化名为小叶的陈娟,小说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我”即为黄耀武。但到了第二节,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我”变成了小叶。这似乎是一个“分裂”的文本,但这并没有造成叙事的混乱,何顿是将一个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分作了两面,从不同的视角,来完全地裸露和详尽地分析这一份分属于不同主体的“我的生活”在碰撞到一起后带来的啼笑皆非效应而又充满酸楚哀叹的故事。这种独特的讲述故事的方法不但利于从问题的不同方面全面呈现故事的来龙去脉,而且,由于章节间的叙述人称转换造成了故事的阻断和错开,使故事本身充满了悬念。在《蒙娜丽莎的笑》中,以一个个人物为中心构成的生活片段纷至沓来,金小平做过妓女的故事作为了前景,她现在从良了,故事中所有人物基本都与有关,她是小说的主角。丁副镇长的一句话,完全打乱了她现在充满“蒙娜丽莎的笑”神秘而幸福的生活,小说围绕金小平分节安排了丁副镇长、汪楚兵、李湖亮、黄钱等人,这些人的庸常、卑贱的生活从多个方面反过来对金小平的生存构成了威胁、对金小平的尊严构成了挑战,于是她“不得不如此”地要去杀死那个泄露了她的隐私破坏了她的生活的丁副镇长。可以说,这种渲染、铺张,很充分、到位地帮助读者解释了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有那种持刀杀人的狠劲的。

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小说的叙述者往往与小说的主人公一致,甚至小说中还出现多位叙述者,从自己的立场和眼光讲述他们对同一事情不同的情感体验和生活发现。许多时候,何顿确实是在按照时间顺序安排情节,他似乎不屑于将故事写得波澜起伏、高潮迭起。从生活出发,按照时间进行线性组织文本何顿仍然能把故事讲得生趣盎然、意犹未尽。在何顿笔下,时间被赋予了多重意味,时间被他“隔断”了,时间的内涵被扩充了。作品中过去和现在时时在穿插、跳跃,那种在时空中穿越的叙事快感让何顿小说的“讲述”性质特色彰显。正如有评论家所认识到的,“由于何顿采用了一种最为原始的方式对生活现象进行二度编码。因此,在失掉了文学语言本身应有的诗性色彩的同时,也大大增强了它的可破译性和可接受性,使得读者/文本间的对话显得随意而亲切”。[11]《永远是十七岁》讲述的是一位已经四十二岁的中年男人对过去初恋的仍难以忘怀,现在的时间时不时地出现在小说中,于是,梦幻般的初恋与清醒的现实之间的落差便构成了一种叙事张力,青春不再和往事不堪回首的伤感哀叹意蕴便萦绕在文本的字里行间。《别人的故事》中的两个爱情故事在文本中被何顿有意掺杂、隔断,“我爹妈”的爱情故事和“另一个人的爱情故事”两个“别人的故事”双线缝合在一起,由“我”来讲述在革命、动乱年代分属于两个不同时代的爱情故事,故事的讲述在错开中分列进行。当讲述“我爹妈的爱情故事”时,“教授”黄文斌的爱情故事便自然中断,反之亦然。这仿如古代小说中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这种打破常规叙事“惯性”的故事讲述方式,使故事在“分裂”的文本中呈现出多重艺术魅力。在“分头”叙事中,爱情背后的时代界限渐渐“浮出水面”:“教授”和“我爹妈”的爱情其实分属不同的时代,一个发生在建国前后,一个发生在1970年代以来。“我爹妈”历尽劫难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教授”由于初恋遇挫遭受情感打击、随后的两次婚姻又遭女人背叛。现在他五十四岁了,爱情与他是一场“噩梦”。而正在他已“不相信世间还有爱情”时却偶遇知音,“枯木逢春”,又一个人间爱情故事轰然登场了。读完故事,掩卷沉思,我们不由得会唏嘘感叹,既为主人公来之不易的爱情而哀叹、欢喜,更从文本渗透出来的不同时代格局中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叙事价值指向中体验到生命主体对爱情的执着。而在时间的维度上,这个“分裂”的文本似乎在隐喻着现代人爱的能力在物欲时代的退化。欲望汹涌的这个时代,何顿对爱情的阐释无疑能重新张扬起爱的旗帜。正如小说《青山绿水》中的黄志,历尽坎坷而终于峰回路转,拒绝世俗的眼光,坚定地与小玉重新走到了一起。

在小说集《青山绿水》中,爱情故事虽然构成了何顿小说叙事的主轴,但对爱情的叙述并不是何顿唯一的创作主旨。何顿通过爱情故事,串联起纷繁复杂的社会世相,因此其小说便具有了“多棱镜”色彩与功能。如《别人的故事》将时空推至1930年代甚至更远,《永远是十七岁》定格在三十年前,而《青山绿水》、《我的生活》、《蒙娜丽莎的笑》、《新青年酒吧》、《希望》、《到此为止》则将时间锁定当下。历史与现实在这里交汇,何顿是在一个较为阔大的视野中来审视黄家镇的婚恋情缘的。因此,何顿讲述的爱情故事便在文本中裹挟、掺杂着他对历史和现实的双重阐释。偷盗、下岗、凶杀、赌博、卖淫嫖娼、权钱交易、官员腐败等现代都市病症和人性痼疾在小说中与爱情讲述如影随形,这些现实生存困境共同拼就和营造了城市底层生活艰难的生存环境,为何顿讲述爱情创设了一种情境。与之相同的是,何顿还将笔触渗入到历史,在追述历史中,来对历史进行阐释。正如有评论家认识到的,何顿的小说“触及到了‘文革’、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社会转型期的现实历史,许多作品深刻思考反顾了历史与现实的经验教训”;“作家以当代意识关照平民特别是下层市民的文化心理,对其中许多人因袭传统文化劣质所造成的人生进步的束缚做了非常理性的抒写”。[12]在这里,历史的反思和现实的批判是何顿讲述底层市民爱情故事的叙事框架。在这个框架里,何顿赋予了他所讲述的爱情故事以生命意义并进行着沉重的价值勘探和精神透视。自1980年代以来,我们文学在缅怀着曾经的“蹉跎岁月”、嗟叹“我在哪儿错过了你”、提醒自己“爱是不能忘记的”时候,人们却迎来了一个欲望汹涌的世纪交替,何顿以他的俗世情结,写出了这个时代世间男女的“末世”疯狂。有人不禁会问,难道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吗?难道曾经圣洁、神圣的爱情就这样终结了吗?何顿讲述的这些爱情故事虽然有着其自足的存在理由和合乎生活的逻辑,但他显然不是在为世俗爱情“辩护”、“立传”,他通过文本要告诉我们的仍然与许多经典文本一样,即唤起和传导人间大爱的价值与意义。

[1]吴义勤.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文化反思[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116.

[2]何顿.青山绿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355-356.

[3][5][7][8][9]彭国梁.希望是每个人活着的底气——何顿访谈录 [J].创作与评论,2012,(2):48-54

[4]何顿.生活无罪 [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5:2.

[6][10][11]刘仲国.论何顿的都市题材小说 [J].当代文坛,1998,(1):27-29.

[12]张德明.平民生存的叙述焦虑——论何顿的小说意蕴 [J].理论与创作,2006,(1):83-85.

The Essence of Love is Life——Love Narrative in Elue Mountains and green waters by He Dun

ZHENG Guo-you
(Chinese Department,Hunan first normal college,Hunan Changsha 410205,China)

The novella collection Elue Mountains and green watersclearly reflects He Dun's mastery in love narrative. He dun adopted Huangjiazhen as the setting of his writing and portrayed the love stories of the lower urban class. Through his work the cruelty and hardship of lower urban life was revealed and the essence of life philosophy was highlighted.

Elue Mountains and green waters;love narrative;essence of life;life philosophy

I206.7

A

1674-7356(2014)-04-0069-07

10.14081/j.cnki.cn13-1396/g4.2014.04.012

2014-05-13

郑国友(1974-),湖南浏阳人。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

时间:2014-12-11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396.G4.20141211.1226.00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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