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餐食语义场研究①
2014-03-30尹戴忠尹利平
尹戴忠,尹利平
(1.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2.湖南科技大学教务处,湖南湘潭411201)
我们所说的“餐食”是指“把固体食物吞咽下去”,上古(指先秦两汉)餐食语义场共有12个词项:食、啖、餐、茹、餔、吃、饭、吞、叽、尝、味、啄。
本文考察了餐食语义场在上古三个时期——上古前期、上古中期、上古后期[1]13的演变,运用词项属性分析法,辨析了共时共域词项的异同,探讨了该语义场各成员在发展过程中内部要素之间的消长和更替。本文所测查的上古传世文献资料凡19 部:前期3 部,中期12 部,后期6 部①①,文中各阶段的统计数字即源于此。
1 上古前期
上古前期餐食语义场共5个成员:食、餐、茹、尝、啄。
“食”泛指吃东西,施事既可是人,也可是其它动物或鸟类。受事一般为固体食物,但有时也可是液体,见例(3)。“食”除了表一般动作外,还可用作使动,意为“给……吃”“让……吃”,见例(4)。宾语可现也可不现。如:
(1)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诗经·魏风·硕鼠》)
(2)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诗经·卫风·氓》)
(3)九五,井洌,寒泉食。(《周易·井卦》)
(4)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诗经·豳风·七月》)
“餐”也可泛指吃东西,施事为人,受事为固体食物,不出现宾语,不能用作使动。如:
(5)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诗经·郑风·狡童》)
(6)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诗经·魏风·伐檀》)
《方言》卷七:“茹,食也。吴越之间,凡贪饮食者谓之茹。”《广雅·释诂二》王念孙疏证:“《大雅·烝民篇》云:‘柔则茹之,刚则吐之。’是食谓之茹也。《礼运》云:‘饮其血,茹其毛。’《孟子·尽心篇》云:‘饭糗茹草。’”[2]528可见,“茹”为吴越方言词,指施事饿极了,什么都吃,其食用对象一般为粗食,如“毛”“草”等。施事为人,受事为固体食物,宾语可现也可不现。见于《诗经》2 例,如:
(7)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诗经·大雅·烝民》)
由上可见,“食”“餐”“茹”是同义词,均可泛指吃东西。但三者的区别也是很明显的:
首先,语义属性不同,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施事广狭不同,“食”的施事广泛,一般指人,也可指其它动物和鸟类,而“餐”和“茹”的施事仅为人;二是食用对象广狭亦不同,“食”的食用对象一般为固体食物,但偶尔也可为流质或液体食物,而“餐”和“茹”的食用对象则仅限于固体食物,并且“茹”的食用对象一般为“毛”“草”等粗食;三是食用方式不同,“茹”指施事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东西,而“食”和“餐”则为正常的进餐方式。
其次,组合属性不同,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是否带宾语,“食”和“茹”既可带宾语,也可不带宾语,“餐”则不带宾语;二是是否用作使动,“食”能作使动,而“餐”“茹”则不能用作使动。
最后,使用属性不同,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出现频率不同,“食”共出现47次,出现频率最高,是上古前期的主导词,“餐”和“茹”各出现2次,均见于《诗经》;二是使用地域不同,“食”和“餐”为通语词,而“茹”则为吴越方言词。
《说文》:“尝,口味之也。”可见,“尝”主要指品尝,吃一点点试味。“食”“餐”“茹”的食用目的为吃饱,维持正常的生命活动,而“尝”的食用目的则为试味,非为吃饱。“尝”的施事为人,受事为食物,宾语可出现也可不出现。“尝”共出现3次,均见于《诗经》。如:
(8)王事靡盬,不能蓺稻梁。父母何尝?(《诗经·唐风·鸨羽》)
(9)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诗经·小雅·甫田》)
《说文》:“啄,鸟食也。”可见“啄”专指鸟用嘴取食物。“啄”共出现4次,均见于《诗经》。如:
(10)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诗经·小雅·黄鸟》)
2 上古中期
上古中期餐食语义场共10个成员:食、餐、茹、啖、餔、饭、吞、尝、味、啄。
上古中期“食”共出现534次,仍占据主导地位。“食”继承前期的用法,如:
(11)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战国策·楚策一》)
(12)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列御寇》)
“食”可继续用作使动,如:
(13)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亨之,以食其子。(《左传·襄公四年》)
“食”的食用对象一般为固体食物,但偶尔也可为液体或流食,如:
(14)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庄子·列御寇》)
上古中期“餐”共出现3次,2次引自《诗经》,1次见于《墨子》。继承了前期的用法,如:
(15)令使守为城内堞外行餐。(《墨子·备城门》)
上古中期“茹”共出现6次,其中2次引自《诗经》。施事为人,食用对象既可为素菜,也可为荤菜,宾语可现可不现。如:
(16)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孟子·尽心下》)
(17)黼衣黼裳者不茹荤,非口不能味也,服使然也。(《荀子·哀公篇》)
“啖”为上古中期新生词,始见于战国,共出现6次。泛指吃东西,施事为人,受事为固体食物,宾语可现可不现,如:
(18)于是具染而已,因抽刀而相啖,至死而止。(《吕氏春秋·当务》)
(19)仲尼先饭黍而后啖桃,左右皆揜口而笑。(《韩非子·外储说左下》)
“啖”也可用作使动,如:
(20)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韩非子·说难》)
《说文》:“餔,日加申时食也。”可见,“餔”的本义为申时吃饭。但在文献用例中,“餔”也可泛指吃东西。“餔”为上古中期新生词,始见于战国,共出现8次。施事为人,宾语可现也可不现。如:
(21)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餔啜也。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餔啜也。”(《孟子·离娄上》)
(22)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庄子·盗跖》)
“餔”亦可用作使动,意为“把食物给人吃”,如:
(23)宣孟止车,为之下食,蠲而餔之,再咽而后能视。(《吕氏春秋·慎大览》)
由上可知,“食”“餐”“茹”“啖”“餔”5 词均可泛指吃东西,但五者亦存在差异:
首先,语义属性不同,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施事广狭不同,“食”的施事广泛,既可指人,也可指鸟和其它动物,“餐”“茹”“啖”“餔”的施事均为人;二是食用对象广狭亦不同,“食”的食用对象一般为固体食物,但偶尔也可为流质或液体食物,而“餐”“茹”“啖”“餔”的食用对象则仅限于固体食物。
其次,组合属性不同,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是否带宾语,“食”“茹”“啖”“餔”既可带宾语,也可不带宾语,“餐”则不出现宾语;二是是否用作使动,“食”“啖”“餔”能作使动,而“餐”“茹”则不能用作使动。
最后,使用属性不同,表现为出现频率不同。“食”共出现534次,出现频率最高,是上古中期的主导词。“餔”其次,出现频率为8次。“茹”和“啖”再次,出现频率均为6次。“餐”最少,出现频率仅3次。
“饭”为上古中期新生词,始见于春秋战国,共出现14次。《说文》:“饭,食也。”可见“饭”与“食”是同义词,但“饭”的施事没“食”广,仅为人,其餐食对象也仅为米饭,宾语可现也可不现。如:
(24)向者煤炱入甑中,弃食不祥,回攫而饭之。(《吕氏春秋·审分览》)
(25)不能具美食而劝饿人饭,不为能活饿者也。(《韩非子·八说》
“吞”为上古中期的新生词,始见于战国,共出现6次。指把食用对象整个地咽下去,不经咀嚼。施事一般为人,但也可为其它有生物,如“鱼”。“吞”的食用对象一般为非食物,如“炭”“珠”等。出现宾语。如:
(26)又吞炭为哑,变其音。(《战国策·赵策一》)
(27)子胥曰:“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也。今我已亡之矣。我且曰子取吞之。”(《韩非子·说林上》)
上古中期“尝”共出现24次,继承了前期的用法。如:
(28)尝食,王乃食。(《周礼·天官冢宰》)
(29)丘未达,不敢尝。(《论语·乡党》)
“味”为上古中期的新生词,始见于战国,共出现4次。有品味、辨别滋味之意。施事为人,不出现宾语。如:
(30)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庄子·知北游》)
(31)目不能遍视,手不能遍操,口不能遍味。(《墨子·辞过》)
由上可知,“尝”与“味”均有辨别滋味之意,但二者亦存在差异:
首先,组合属性不同,表现为是否带宾语,“尝”既可带宾语,也可不带宾语,“味”则不出现宾语。
其次,使用属性不同,表现为出现频率不同。“尝”共出现24次,“味”仅出现4次,可见“尝”较“味”更常用。
上古中期“啄”继承了上古前期的用法,施事为鸟,共出现2次:
(32)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庄子·养生主》)
(33)鸟穷则啄,兽穷则攫,人穷则诈。(《荀子·哀公》)
3 上古后期
上古后期餐食语义场共有12个成员:食、啖、餐、茹、餔、吃、饭、吞、叽、尝、味、啄。
上古后期“食”共出现1093次,继承了前期和中期的用法,如:
(34)蛭之性食血,惠王心腹之积,殆积血也。(《论衡·福虚篇》)
(35)食水者善游能寒,食土者无心而慧。(《淮南子·墬形训》)
上古后期“啖”共出现20次,继承了中期的用法:施事可以是人,也可是其它动物;可以用作使动。宾语可现也可不现。如:
(36)臣闻之,大之与小,强之与弱也,犹石之投卵,虎之啖豚,又何疑焉!(《淮南子·人间训》)
(37)东家有大枣树垂吉庭中,吉妇取枣以啖吉。(《汉书·王贡两龚鲍传》)
上古后期“餐”共出现26次,与前期、中期不同的是:后期“餐”可出现宾语,如:
(38)饭黍梁者餍,餐糟糠者饱,虽俱曰食,为腴不同。(《论衡·量知篇》)
“茹”的施事为人,食用对象一般为“草”“毛”,共出现7次。如:
(39)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蠬之肉。(《淮南子·修务训》)
(40)彼见上世之民饮血茹毛。(《论衡·齐世篇》)
上古后期“餔”继承了中期的用法,可以用作使动。出现宾语。共4次。如:
(41)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史记·高祖本纪》)
(42)混渔父之餔歠兮,洁沐浴之振衣。(《汉书·扬雄传上》)
“吃”为上古后期新生词,仅见于《新书》1次,施事为人,受事为固体食物,出现宾语。如:
(43)越王之穷,至乎吃山草,饮腑水,易子而食。(《新书·耳痺》)
由上可知,“食、啖、餐、茹、餔、吃”6 词均可泛指笼统地吃,但它们之间亦存在差异:
首先,语义属性不同,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施事广狭不同,“食、啖”的施事既可为人,也可为其它动物,而“餐、茹、餔、吃”4 词的施事均为人;二是食用对象广狭亦不同,“食”的食用对象一般为固体食物,但偶尔也可为流质或液体食物,而“啖”“餐”“茹”“餔”“吃”的食用对象则仅限于固体食物。
其次,组合属性不同,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是否带宾语,“食”“啖”“餐”“茹”既可带宾语,也可不带宾语,“餔”“吃”带宾语;二是是否能用作使动,“食、啖、餔”3 词还可用作使动,但“餐、茹、吃”则不用作使动。
最后,使用属性不同,表现为出现频率不同。“食”出现频率最高,共1093次,是上古后期的主导词。“餐”26次,“啖”20次,“茹”7次,“餔”4次,“吃”最少,仅1次。
上古后期“饭”共出现30次,继承了中期的用法,与中期不同的是:“饭”也还可用作使动,如:
(44)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史记·淮阴侯列传》)
上古后期“吞”继承了中期的用法,共出现45次,如:
(45)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史记·殷本纪》)
(46)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鱼!(《汉书·贾谊传》)
“叽”为上古后期新生词,始见于《史记》。《说文》:“叽,小食也。”可见“叽”为小口小口地吃,施事为人,共出现2次。如:
(47)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叽琼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由上可知,“吞”和“叽”虽然均可表示吃,但二者存在明显的区别:
首先,语义属性不同,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施事不同,“吞”的施事既可为人,也可为其它动物,如“鱼”,而“叽”的施事为人;二是食用对象不同,“吞”的食用对象一般为非食物,如“炭”“卵”“珠”“舟”等,而“叽”的食用对象则为固体食物;三是进餐方式不同,“吞”指把食用对象整个地咽下去,“叽”指小口小口地吃。
其次,使用属性不同,表现为出现频率不同。“吞”出现频率最高,共45次,而“叽”的出现频率仅2次。
“尝”继承了前期和中期的用法,共出现35次,如:
(48)其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其死,闻其声不尝其肉,故远庖厨。(《新书·保傅》)
(49)衍曰:“药杂治,当先尝,安宁?”(《汉书·外戚传上》)
上古后期“味”共出现6次,“味”既可带宾语,也可不带宾语。如:
(50)古人味而弗贪也,今人贪而弗味。(《淮南子·缪称训》)
(51)故使人味食然后食者,其得味也多。(《新书·修正语上》)
上古后期“啄”的施事有所扩大,不仅可以为鸟,还可为鸡。共出现16次,如:
(52)蝮蛇不可为足,虎豹不可使缘木,马不食脂,桑扈不啄粟,非廉也。(《淮南子·说林训》)
(53)暴谷于庭,鸡雀啄之。(《论衡·解除篇》)
4 结语
上古前期餐食语义场共5个成员,发展至上古中期,餐食语义场增至10个成员,其中“食”“餐”“茹”“尝”“啄”5 词项是继承前期的,“啖”“餔”“饭”“吞”“味”5 词项是中期新生的。继续向前发展,上古后期餐食语义场又增至12个成员,其中“吃”和“叽”是后期新生的,其余均来自中期。可见,从词项数量来看,餐食语义场在上古三个时期中既有继承,又有发展。
上古时期的“食”具有泛指性:其施事既可指人,也可指其它动物,甚至包括鸟类、昆虫;其食用对象一般是固体食物,但有时也可指流食或液体。“食”在上古三个时期的出现频率均最高,均占主导词位置。总之,该概念场成员在语义属性、组合属性、使用属性三个方面既存在共同属性,又存在区别性属性。通过分析比较它们在上古三个时期的使用情况,发现其成员在中期和后期存在消长更替等变化情况:某一成员发生变化,其他成员会随之作出相应的调整,使该概念场重新达到一种新的平衡。
[1]徐朝华.上古汉语词汇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华学诚.扬雄方言校释汇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6.
[3]王 虎,金御真.“吃”字被动句研究[J].五邑大学学报,2011(1):84-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