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中文危机及其他
2014-03-29陈众议
陈众议
“废黜中文”这股思潮新也不新,怪亦不怪。先说它如何不新。譬如五四新文化运动其间或其后就有人宣扬过废黜中文。其中钱玄同是这样说的,中国欲得新生,必废孔学;“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①钱玄同:《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新青年》1918年第4卷4号。是年此话不孤,响应者不寥。但时至今日,尤其是在数字化时代,方块字无论在输入速率还是思想、感知、审美维度方面均优于拼音文字之际,又如何掀起废黜浪潮了呢?其答案当不外乎如下三两者:一是中国威胁论和中国崩溃论,二是世界主义,三是快餐文化和消费主义。关于第一点,政治界、经济界、外交界和学术界已经说得很多,无须赘述,在此就说后两者吧。
一
世界主义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先秦和古希腊时代。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礼记·礼运篇》)同理,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有过类似的怀想,他将理想国描绘得美轮美奂,并划分为三个等级,即哲学家等级、勇士等级和大众等级;至于诗人缘何必须被逐,则是另一个话题。在他看来,大众受欲望驱使、按欲望行事,他们是体力劳动者,即工匠、商人和农民。勇士作为二等公民靠勇气生活,是国家的卫士(说穿了是军人)。作为最高等级的哲学家则用智慧治理国家;一旦由哲学家掌握权力,那么“动乱就无栖身之所。而且我深信,对于人类也当如此”。②柏拉图:《理想国》。转引自斯皮瓦格尔《西方文明简史》上,第76页,董仲瑜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这是文人的一厢情愿,美虽美矣,然非现实也,及至两千多年以后的当今世界。
尽管孔子的大同社会和柏拉图的理想国都有明确的等级区分,却或可算作世界主义或理想主义的雏形。而第欧根尼则是第一个用行为艺术践行了世界主义的“犬儒主义者”。他以世界公民自诩,并像印度托钵僧或浮浪者那样四处漂流,同时竭力宣扬友爱;这友爱不仅指向人类,而且包括动物。
与此同时,世界在倾轧和反倾轧中飘摇,燃烧,再飘摇,再燃烧,没完没了。一晃过去许多时光,直至“现代宗教”在自然宗教的基础上脱颖而出,化生为形式相左、本质一致的精神慰藉(马克思则称之为鸦片)。在西方,《米兰赦令》颁布后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的合法宗教。但是,随着罗马帝国的坍塌,基督教迅速向两个极端发展:一方面,纯爱主义、博爱主义大行其道;另一方面,宗教迫害愈演愈烈。前者表现为放弃一切世俗欲念的纯而又纯的精神之爱 (类似于佛家的四大皆空)、普世之爱(后为资产阶级革命所部分继承);而后者除了十字军东征,还有臭名昭著的宗教裁判所 (宗教裁判所Inquisitio Haereticae Pravitatis,或称异端审判所,最早是公元一二三一年由教皇格列高里九世授意多明我会设立的宗教法庭。此法庭负责侦查、审判和裁决异端,是天主教会的最高专政机关,曾监禁和处死无数异教徒和异见者)。
十六世纪,新教崛起,德国迅速摆脱天主教“神圣罗马帝国”。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德国率先完成了古典哲学的生发。一如文艺复兴运动,古典哲学,顾名思义,是对古希腊哲学的继承与发展,是明显的托古为今。众所周知,古典哲学从中世纪神学脱胎而出,并迅速作为后者的“天敌”呼应和发展了人文主义;同时,作为相对独立的学科,古典哲学启程远航,扬起爱智的风帆。理性被提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在此基础上,康德提出了无限自由的概念。在他看来,“无限”不仅仅是思想,而且也是现实。世界万物皆有“自己”,有了“自己”的始终。这是《判断力批判》的“整体论”思想。在这个只有人(或智者)能发现和判断的“整体”中,一切皆是“自己”与“自己”的关系,这种关系并不能仅仅归结为机械的“因果”关系,而且也是“自由”关系。“万物静观皆自得”(程颢),“自得”即自我完善,人人处在“自由-和谐”的关系之中,“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相生相克”,“相克相生”。康德认为,倘使没有一个“完善因-终结因-目的因”,如何会有这样一种“杂多”中的“统一”局面呢?①叶秀山、王树人:《西方哲学史》第1卷,第171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在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时期,自由、平等、博爱作为“普世价值”被进一步确定下来,以至于圣西门认为革命的主要动力是思想和思想者,而不是别的。圣西门声称,哲学家的主要任务,就是让人类的绝大多数过上幸福的生活。因此,他们必须认识最适合于社会组织体系,“以促使被统治者和统治者采纳,使这种体系完善到它所能完善的地步;而当它已经大完善的最高阶段的时候,就把它推翻,并利用各防米那的专门学者所收集的材料由此建立新的体系”。②《圣西门选集》第3卷,第211页,董果良、赵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这种观点多少回响着柏拉图的声音,同时又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以后西方哲学思想的一次变易,为科学社会主义的产生提供了参照。
马克思主义不相信脱离实际的理论。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文中明确指出:“为了使社会主义变为科学,就必须首先把它置于现实的基础之上。”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73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他同时指出,科学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矛盾和冲突在工人阶级头脑中的反映,资本主义的矛盾和冲突是科学社会主义产生的物质经济根源。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更是旗帜鲜明地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呼吁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推翻资产阶级统治。而资产阶级,“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盖因资产阶级的产生建立在对无产阶级的剥削的基础之上,但是,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的脚下被挖掉了。换言之,伴随着资产阶级的产生而产生的无产阶级对其剥夺者的剥夺终究要来临。马克思主义的国际主义与《国际歌》的精神一致,是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推翻资本主义,而非别的。因此,它是有鲜明的阶级属性的,不是日常生活中、一般意义上的你好我好大家好,或者“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然而,如今的所谓世界主义则将跨国资本主导的全球化与马克思主义的国际主义相提并论、混为一谈,这显然是胡子眉毛一把抓,对于发展中国家非特无益,反而有害。简而言之,马克思主义的国际主义思想同上述世界主义怀想完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至于古来“世界”、“全球”或者“天下”之类的词汇,主要是空间地理概念,与目下的世界主义思潮并无多大瓜葛。而最早明确启用世界主义这个概念的是墨西哥文人巴斯康塞洛斯(《宇宙种族》,一九二五)。但他迅速遭到了拉美本土主义者,尤其是左翼作家的批判。雷布埃尔塔斯、蒙西瓦伊斯等批评巴斯康塞洛斯的“宇宙主义”(Cosmopolism)是掩盖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神话。“宇宙种族”只是有关人口构成的一种说法,并不能真正解释墨西哥及拉丁美洲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雷布埃尔塔斯坚信民族性即阶级性,因而并非一成不变。当拉丁美洲处在种族要翻身、人民要革命、国家要独立的关键时刻,当千百万印第安人、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种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当广大劳动人民尚在被压迫、被剥削的渊薮中挣扎的时候,何谈“宇宙种族”?①雷布埃尔塔斯:《仙人掌》,《墨西哥人》(墨西哥)1938年第3期,第19页。
至于后现代诸公,无论初衷如何,结果大抵像火:在焚烧一切的同时也烧掉了自己,或谓“在我之后,哪怕洪水滔滔”。当然,必须承认,被其解构的二元论极易滑向排中律或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学;同时,人类也确有一些超阶级的普遍价值存在,譬如母爱,譬如乡情、爱情、友情,等等。这些情感又必须从小出发,然后逐渐放大,而非相反。一个连亲、师、友都不爱不敬的人,又怎么爱君、爱国、爱世界?由己及人、以己度人,即孔子所谓的“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此谓善则善矣,但归根结底,爱己与爱他(她)、爱家与爱国、爱家国与爱世界即或并不构成矛盾,利益纠葛却是更加实实在在,它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所谓的“文明冲突”,归根结底也是利益冲突。因此孔子之谓及诸如此类的美好愿景 (譬如星云大师关于不同宗教可以 “兼修”的说法),不外乎美好的愿景:而已。
二
与此同时,新兴的美国也曾面对两大对手:一是苏联,二是西欧。由于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差异,苏联对美国的威胁或潜在威胁是可想而知的。而西欧虽然是美国的老祖宗,且具有同样的社会制度,但是由于前者拥有相对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直视后者(尤其是在美国作为经济大国崛起之后)为没有文化或精神羸弱的“暴发户”。由是,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抓住了机遇,建立了一系列符合美国利益和国家战略的文化政策。这些政策在不同时期以不同方式或间接巧妙或直接公开地影响和主导了美国文化。譬如好莱坞,譬如消费主义,譬如文化快餐,它们互为因果,相得益彰。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就曾明确指出:“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84页。这也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反复强调的。由是,在马克思看来,文学(“世界的文学”)等精神产品也将被资产阶级按照自己的面貌创造出来。它与歌德关于世界文学的怀想截然不同。在歌德看来,世界文学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存在,而且“德国人在其中可以扮演光荣的角色。所有的民族都注视着我们,他们称赞我们,责备我们,他们吸收和抛弃我们的东西,它们模仿和歪曲我们,它们理解或误解我们……”③转引自达姆罗什、刘洪涛等主编 《世界文学理论读本》,第4页,范大灿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然而,我们的现实更接近马克思的预言。这是因为人类文明的历史具有取代性、颠覆性和不可逆性。跨国资本主义正在使人类价值、审美,乃至语言向资本支配者趋同。于是,人类文明的生态危机必然显形,而且已然显形。譬如当前充斥我国文坛的山寨产品,它们较之有毒食品、伪劣货物对于民族的伤害有过之而无不及;学术伪命题及空心化现象更是比比皆是;文学语言简单化(却美其名曰“生活化”)、卡通化(却美其名曰“图文化”)、杂交化(却美其名曰“国际化”)、低俗化(却美其名曰“大众化”),等等,以及工具化、娱乐化等去审美化、去传统化趋势在网络文化的裹挟下势不可挡。进而言之,作为我们民族文化根脉和认同基础的母语正日益面临被肢解和淹没的危险。我们的文艺作品已然是夹生洋文充斥。对此,但凡敏感一点的、读过都德《最后一课》的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因为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面对外邦入侵,都德借人物“老师”之口对同学们说:“只要法语不灭,法兰西将永远存在”。而当今世界,弱小民族(部落)的语言正以高于物种灭绝的速率迅捷消亡。难道我们不应对自己的语言危机有所警觉吗?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的许多知识分子尚且缺乏意识和警觉,况乎少男少女!
凡此种种所承载或导致的价值混乱和认知错乱愈演愈烈。中华民族又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然而,危机是全人类的。用我们古人的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就连某些西方国家的知识精英也感到了来自资本主要支配者的话语压力。都德所谓“只要法语不亡,法兰西将永远存在”的著名论断有可能反转而成为箴言。强势的资本话语似黑洞化吸,正在饕餮般吞噬各弱小民族赖以存在的基础。传统意义上的民族文学作为大到世界观,小至语言、风俗、情感等等的重要载体,正在消亡。其症候之一便是日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 “国际化”(主要是美国化)流行声色。
众所周知,人类借人文以流传、创造和鼎新各种价值。民族语言作为人文核心介质,其肌理决定了它作为民族认同的基础和文化基因或精神染色体的功用而存在并不断发展。因此,民族语言不仅是交流工具,它也是民族的记忆平台、审美对象,而且还是民族文化及其核心价值观的重要载体。这就牵涉到语言文字与民族之间那难分难解的亲缘关系。问题是,我们在做些什么?从幼儿到研究生,国人对英语的重视程度已然远甚于母语,以至于不少文科博士不擅用中文写作,罔论文采飞扬。于是,一方面是留学低龄化趋势一发而不可收;另一方面有家长愤而极之,居然将孩子关在家里,并用《三字经》、《千字文》及《四书五经》等弘扬“国学”、恢复“私塾”,殊不知人类是群居动物,孩子更需要集体,殊不知《四书五经》并非万能钥匙。多么可怕的两难选择!
总之,面对跨国资本的强势进入,我们的价值观抗体远未建立。文化安全,势如垒卵。文化建设基本停留在产业和场馆等有形层面。价值观的核心部分高高在上,远未深入人心并影响人们的行为方式。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便是,一般价值观以及价值观中最隐秘的一些方面的阙如,譬如道德、情感等精神诉求的相对薄弱或发散。综合起来,便是我们过去常说的精神文明建设步伐的严重滞后。它不是简单的GDP或理论本本、标语口号可以解决的。它确实有赖物质文明的要素,但同时也取决于意识形态及其相对合理公平的政治法律制度的作用,以形成广泛的民族认同和相对牢固的民族心志。曾几何时,建立在故乡情怀和家国道义基础上的核心价值观有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等一系列入心入脑的观念或知行与之相互作用,并体现于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这是因为中华民族的主要认同基础有三:一是中文,二是乡情,三是文艺。中文是中华民族的共同的创造,它通过其经典对中华民族产生黏合作用。譬如建立在中文基础上的乡情,它无疑是中华民族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同时与中文的美好、中文的坚韧和发展相辅相成。首先,中华民族及其民族认同感长期建立在乡土乡情之上。这显然与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的文化发展方式有关。从最基本的经济基础看,中华民族是农业民族。中华民族故而历来崇尚“男耕女织”、“自力更生”。由此,相对稳定、自足的“桃花源”式小农经济和自给自足被绝大多数人当作理想境界。正因为如此,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民族像中华民族这么依恋故乡和土地。而农业民族往往依恋乡土,必定追求安定,不尚冒险。由此形成的安稳、和平的性格使中华民族大大有别于游牧民族和域外商人。其次,反观我们的文学,最撩人心弦、动人心魄的莫过于思乡之作。“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等等。如是,从《诗经》开始,乡思乡愁连绵数千年而不绝,其精美程度无与伦比。当然,我们的传统不仅于此,经史子集和儒释道、仁义礼智信和温良恭俭让等等都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而且,这里既有六经注我,也有我注六经;既有入乎其内,也有出乎其外,三言两语断不能涵括。然而,随着跨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资本对世界的一元化统治已属既成事实。传统意义上的故土乡情、家国道义等正在淡出我们的生活,怪兽和僵尸、哈利波特和变形金刚正在成为全球孩童的共同记忆。年轻一代的价值观和审美取向正在令人绝望地全球趋同。四海为家、全球一村的感觉正在向我们逼近;城市一体化、乡村空心化趋势不可逆转。传统定义上的民族意识正在消亡。
认同感的消解或淡化将直接影响核心价值观的生存。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民族认同感或国家意识的淡化必将釜底抽薪,使资本逻辑横行,拜金主义泛滥,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构建成为巴比伦塔之类的空中楼阁。因此,为擢升民族意识,保全民族在国家消亡之前立于不败并使其利益最大化,我们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传统,使承载民族情感与价值、审美与认知的文学经典当代化。这既是优秀文学的经典化过程,也是温故知新、维系民族向心力的必由之路。于是,如何在跨国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传统的国家意识和民族认同面临危机之际,构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坚守和修缮我们的精神家园,成为极其紧迫的课题。这其中既包括守护优秀的民族传统,也包括吸收一切优秀的世界文明成果,努力使美好的价值得以传承并焕发新的生命。
当然,这不是简单的一句“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可以迎刃而解。况且在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传统背后,有被鲁迅等人概括的“吃人”两字;更何况时代有所偏侧,抵御强势文化吞噬非全体青少年觉悟不可。而青少年的觉悟取决于教育者的觉悟。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乡情寥落已是既成事实。在可以想见的明天,我们的孩子甚至会从记忆中剔除故乡这个概念。至于中文和文艺,则是相辅相成的一个钱币的两面。这就牵涉到以中文母语为主要介质的民族文艺与民族情感之间那难分难解的亲缘关系。归根结底,中国文学及广义的人文经典与中文、与乡情、与传统的关系如胶似漆,同时他们也是中华民族的梦想与记忆、价值观与审美观等多重精神因素的集合,关涉民族的精神根脉。正因为如此,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当有人问丘吉尔,莎士比亚和印度(又曰英伦三岛)孰轻孰重时,他首选莎士比亚。当然,他这是从卡莱尔那里学来的,用以指涉传统。而母语及母语经典永远是民族的最大的传统。
众所周知,西方资产阶级革命使宗教丧失了精神主宰的地位。但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博爱”部分地继承了宗教精神。首先,自由是资本主义文化的核心内容,它以个人权利(人本)为基点。但是,自由必须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用最简单浅显的话说,你的自由不能妨碍别人的自由,于是就需要契约,需要法律。而博爱不仅赋予前两者以情感色彩,还批判地继承了宗教精神,并将其逐渐完善为人道主义,这在文艺复兴运动期间及之后的西方文艺作品中被逐渐确立为主旋律。宗教精神和人道主义虽然有神本和人本之别,但本质却是一个爱字;况且神归根结底也是人造的,一旦作为精神安慰,而非政治(及其相应的组织机构和权力、财富诉求等等),那么它的本质诉求是可以具有等值效应的。基督教神学泰斗圣奥古斯丁的名言即谓“爱,而后为所欲为”。近现代直至当代西方文艺虽然形式上有了很大变化,但本质却一脉相承。它在自由精神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两大新形态:一是现代化,二是消费主义,两者相辅相成。不消说,除了“自由、平等、博爱”,资本主义制度大抵建立在四大“承诺”之上:一是“自由市场”,它承诺每个人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从而最大程度地提高生产效率,进而调动和利用一切有效资源以发展生产力,创造物质文明,满足人的需求;二是“民主政治”,它承诺确保社会公平与公正,并在此基础上赋予民众自我选择、自我实现的权利;三是“道德伦理”,它承诺维护人的尊严,尊重人的信仰,满足人的本质诉求;四是“消费文化”,它以开放的姿态兼容并包,从而承诺保证人们的创造力和多元的精神诉求。当然,这些相对空洞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道德理念必须依附于看得见摸得着的实际。于是,现代化成了资本主义的首要追求和现实目标。它一方面以刺激需求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另一方面又以结伴而生的大众消费欲求反过来刺激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这一循环从现代化初级阶段以满足人的实际需求为导向的生产和消费方式,逐步发展至如今以制造和刺激消费、激活和培养欲望为目的的生活方式。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艾森豪威尔政府发起的所谓“民众资本主义”便是这一现实的政治体现。
而今,西风浩荡,肯德基和麦当劳、好莱坞和迪士尼占据了全球儿童的共同记忆,而英语正在成为许多中国孩子的“母语”。这才是最糟糕的本末倒置。
然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都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人文传统。《易》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问题是,市场经济的商业原则、资本逻辑,一旦渗透到文艺领域却并未引起大多数文艺工作者的警惕,就会对我国的优秀文化传统、精神文明建设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建立造成持久的,甚至是毁灭性的损害。文艺本应寓教于乐,培养具有超越一己私利而对国家民族的命运有所关怀、有所贡献的国民,同时也是我们民族认同感、凝聚力和国家长治久安的重要基础;倘使一味地逐利,就必然成为资本(甚至跨国资本)的最佳武器。
简而言之,若非从纯粹的地理学概念看问题,这世界确实不常是所有国家、民族之总和。在很大程度上,现在的所谓世界文化实际上只是欧美文化。换言之,强势文化对其他弱势文化的压迫性、颠覆性和取代性不仅其势汹汹,且本质上难以避免。这一切古来如此,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仍将如此,就连形式都所易甚微。因此,“民族的不一定是世界的”。如今,文学的世界趋同(实则是向美国或西方趋同)早已露出端倪,是谓“国际化写作”。倘若我们的作家、学者对此毫无警惕,那么民族经典的消解、民族文学的消亡不仅不可避免,而且会迅速成为事实。曾几何时,曹雪芹借《红楼梦》中探春之口极而言之:“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①曹雪芹:《红楼梦》第74回,第517页,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9。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记取吗?问题是《红楼梦》不仅在西方民调中位列“最难读作品”之首,而且被我们自己的年轻读者斥之为第一 “死活读不下去”的作品。②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读者抽样调查统计,“死活读不下去的作品”依次为:一、《红楼梦》,二、《百年孤独》,三、《三国演义》,四、《追忆似水年华》,五、《瓦尔登湖》,六、《水浒传》,七、《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八、《西游记》,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十、《尤利西斯》。
三
作为结束语,不妨再说说中文与想象力的关系。首先,想象力是创造力的基础,这毋庸置疑。但在余看来,没有哪一种拼音文字堪在想象力方面与我们的方块字媲美。看到我们的文字,即使是简化字,也会让人产生多重感知,这其中既有形象,也有抽象。早在十七世纪,西方学者便开始研究中文,并对这一文字及其负载的博大文化产生浓厚兴趣。德国学者缪勒曾潜心探求“中文之钥”,并因此触犯西方中心主义,招致非难。有人甚至视中文为魔鬼的创造,竭尽贬损之能事。这种褒贬一直没有停歇,以致二十世纪初叶:一边是波德莱尔、庞德等现代作家诗人对中文及中文文学的青睐,一边是我们自己的激进主义者们鼓噪废黜中文,可谓相悖成趣。至于中文的奇(此是其与想象力关系之明证),清人早有研究。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谓其变化无穷,区区几千个字(指常用词汇)顶得“泰西”(指英国)数十万词。他认为这也是中文何以千年仅增万余字的原因。据他统计,自许氏《说文解字》至《康熙字典》,我国年均仅增二三字,而英文却从十七世纪的五千余词 (这一数据可能有误),陡增至十九世纪的四十五万有余。虽然英文并非他所说的一物一词;但确实不像中文,后者充满了多义字、多音字,从而一字多用,像麻将中的“百搭”。至于中文的美(此亦其与想象力关系之明证),则鲁迅早有话说,即“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意美以感心”。再说中文的妙(此又是其与想象力关系之明证),物理学家出身的美国学者理查德·希尔斯耗时二十年研究方块字,并创办了“汉字字源网”供全球使用。在他看来,世上没有比中文再妙的东西。但我还是觉得说明中文与想象力的最好例证是字谜。正因为我们有基于方块字的无数字谜,中华民族是当之无愧的谜语大国。而谜语对于开发儿童想象力的作用早已为世所公认。
其次是中文与抽象思维的关系。谁说象形文字必然缺乏抽象、阻碍思维呢?就说《道德经》吧,仅五千来字,然古今中外哲学著作却无出其右者。但在反中文字者看来,这种富于思辨和高度抽象,又成了故弄玄虚或文字游戏的代名词。譬如,他们认为它的奇妙是一种服从统治阶级意志的玄奥,就像古埃及象形文字和纳西文一样,掌握在少数人那里。这些少数人一旦掌握了中文,也就等于掌握了权力的话语或话语的权力。于是,“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法制;你跟他讲法制,他跟你讲政治;你跟他讲政治,他跟你讲国情;你跟他讲国情,他跟你讲接轨;你跟他讲接轨,他跟你讲文化;你跟他讲文化,他跟你讲老子;你跟他讲老子,他跟你装孙子;你跟他装孙子,他跟你讲道理……”①http://www.zhidao.baidu.com/link这当然不仅仅是个笑话。它被人拿去做了中文如何等于流氓无赖法西斯的铁证。
诚然,我不认为中文什么都好。譬如较之拼音文字,中文的习得就不是一般二般的难。但反过来,它的难与它的妙是成正比的。此外,中文并非万能,有着中文的我们不也曾落后挨打?至于古来统治阶级利用文字(游戏)愚弄百姓,却也不仅是在中国。再说白话文运动已经弥合了言说与书写的鸿沟,何况中国的好歹不能怪罪于文字,一如和平与战争不能怪罪于科技。更何况,同样用英文、法文的国家不也有天壤之别吗?回到前面说过的,打倒中文确实很符合全球一体化和文化快餐化战略。而中文又实实地面临着英语的挤压。我在想,中文是中华民族共同的创造,没有了中文,那还是中国,还会有中国吗?
况且存在的不一定是合理的,必然(王国)也不等于理想(王国)。于是,尽可能地守护美好的民族传统,不仅是出于文化生态多样性的需要,更是重情重义的君子之道、人文之道。而母语及母语文学在这中间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盖因文学是加法,同时又是不可再造。套用阿瑞提的话说,如果没有哥伦布,总会有人发现美洲;没有伽利略,也总会有人发现太阳黑子;但若没了曹雪芹,又会有谁来创作《红楼梦》呢?这种不可替性和偶然性决定了文学与其载体——民族语言,作为民族文化基础的重要地位。此外,文学的伟大传统之一是充满怀旧色彩的保守。孔子克己复礼是因为“礼崩乐坏”;王国维之死是基于“今不如昔”(即“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反顾”)。当然,这并不是说只有传统的才是美好的,而是在于如何使美好的传统获得传承、升华与新生。遗憾的是,我们对中文母语的疏虞和反感并非都是出于无知与偏激,个中因由,除了上述种种,似不排除别有用心的解构和颠覆。
“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好在祖国的花朵中热爱中文,具有良好中文修养的不乏其人。学术界近年来呼吁降低英文权重,提高中文权重之声更是不绝于耳,本人也曾不遗余力。而今教育部门,譬如北京正着手通过高考改变中英文权重。中文的希望,中华民族的希望仍在国人,尤其是有悟有志的青少年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