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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忆沩小说:灵魂的叙事,精神的审美

2014-03-29胡传吉

东吴学术 2014年6期
关键词:灵魂小说

胡传吉

中国文学

薛忆沩小说:灵魂的叙事,精神的审美

胡传吉

文学界对薛忆沩的关注,有待深入。薛忆沩的作品,极具整体感,但又经得起切割,微处与大处,皆经得起阅读及思考。其随笔与小说之间,不同篇目之间,细节与细节之间,有很强的互文性。薛忆沩的作品,深受存在哲学的影响,但他立足于中国历史与现实经验,成功突破了中西语言的疆界,对思辨哲学的绝对权威有所抗辩。他的小说,书写了灵魂的冲突与困境,由此解释了,为什么在人的精神世界里,文学永远占有一席之地。灵魂的叙事,通往精神的审美。薛忆沩精简世俗生活,从而呈现那罕见的精神维度。灵魂的叙事,精神的审美,帮助薛忆沩回到文学的祖国。

灵魂;精神;叙事;审美;故乡

尽管灵魂、精神等词已被泛用甚至是滥用,但对薛忆沩的小说来讲,灵魂、精神、叙事、审美这些语词,就是最贴切的阐释。这恰如薛忆沩的处境,他独树一帜,但又身陷庸常的遮蔽。

薛忆沩获得一些“非文学”的关注及高度评价,“文学”的这个界,对他的忽视已久。①目前来看对薛忆沩的关注,多为“非文学”的关注,知识界对薛忆沩作品的兴趣很大。国内文学领域的学术界对薛忆沩的关注,与知识界对薛忆沩的关注,并不对等。周国平、谢选骏、邓晓芒、何怀宏等,在不同的场合表达过对薛忆沩作品的看法或写过相关的文章。艾晓明、刘再复曾在香港报刊《二十一世纪》及《明报》月刊上关注过薛忆沩,残雪、德国汉学家彭吉蒂曾推荐过薛忆沩(见刘再复《阅读薛忆沩小说的狂喜》,《南方都市报》2010年3月14日),林岗曾在2006年第10期《读书》上发表《智者的魔法》,探讨薛忆沩的小说风格。知识界主要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关注薛忆沩。直至2010年前,薛忆沩的作品,热在思想界,并没有成为一个大众视阈的话题。近两三年,《南方都市报》、《南方周末》、《新京报》、《晶报》、《书城》、《天涯》等报刊对薛忆沩作品的关注渐多,《花城》、《人民文学》、《收获》、《作家》等文学期刊也开始关注薛忆沩的中短篇小说。笔者写过系列文章探讨薛忆沩的作品:报刊文章有《他的小说布满思想“阴谋”》(《南方都市报》2006年3月13日)、《薛忆沩的好文学与坏运气》(《南方都市报》2012年8月5日)、《薛忆沩:善设隐喻的写作者》(《南方都市报》2013年3月3日)、《薛忆沩,最孤独的洞察者》(《晶报》2013年3月7日),学术论文有《孤独是一种天赋:读薛忆沩的随笔》(《文学教育》2012年第11期)。薛忆沩现象,有点类同于早期的王小波现象,但薛王两人的作品,区别很大,当分而论之。截至本稿完成前(2013年12月19日),中国知网收入的相关文章有20篇,还包括在《深圳特区报》、《深圳商报》上发表的评论文章,暂无研究薛忆沩作品的专著及论文集,由此看出,国内文学领域的学术界目前对薛忆沩作品的关注,至少不能说是一个盛况。这些情况的梳理,基本可以说明薛忆沩在知识界及文学界的接受方面,有不同的地方。当然,读者的接受情况在变化。不关注,少关注,并不是说谁有意委屈了薛忆沩。没有谁要有意忽视他,不是体制,不是学者有意要忽视他,而是说,他跟世界的对话,需要一个契机。思想无疆界,无论“非文学”还是“文学”,任何作品由“虚无”走向“存在”,都需要机缘。机缘到了,薛忆沩的作品就“存在”了,没有任何力量能让薛忆沩的作品再度“虚无”。讲机缘,并不是讲神秘的宿命。超越的文学或思想,总是跟他所处的时代,存在时差。以薛忆沩自己的作品为例。他的长篇小说《遗弃》,出版经历很“沧桑”。一九八九年三月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后,“八年累计起来,《遗弃》的读者不会超过十七人”。②薛忆沩:《是这么这么一回事》,薛忆沩:《一个年代的副本》,第147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一九九九年六月,《遗弃》修订本收入艾晓明主编的“边缘文丛”,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二〇一二年五月,《遗弃》重写本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其另外两部长篇小说,不比《遗弃》更幸运,①长篇小说《白求恩的孩子们》由台湾新北市新地文化艺术有限公司2012年11月出版。长篇小说《一个影子的告别》,2013年由《新地》文学季刊连载,连载时题为“影子的告别”。薛忆沩迄今为止的详细创作情况可见薛忆沩《薛忆沩创作与学习经历年表》,作为附录收入《白求恩的孩子们》。它们的出版,更“沧桑”。长篇小说,命运多劫。薛忆沩中短篇小说的发表,相对比较顺利,《花城》、《天涯》、《收获》等杂志,近年登载的频率加快了,但其中短篇小说集的出版,也是诸多波折。2也许《遗弃》奔向虚无的姿态太决然,读者更偏爱有世俗趣味的小说。也许《白求恩的孩子们》及《一个影子的告别》没有办法把历史藏得像中短篇小说那样深——篇幅决定了叙述者的无法隐藏,这个“无法隐藏”,决定了它的出版命运。他中短篇小说的境遇稍好一些,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薛忆沩几近完美地让隐喻与故事走到一起,他的小说,就是艺术——当然也不止于艺术,人们无须借助艺术以外的资源就能够阅读薛忆沩的中短篇小说,篇幅短,不那么耐心的人,也能读完。像《出租车司机》,读者既可以向浅处读,也可以往深处读,作者给读者设下的通道多种多样。但是,薛忆沩设下的思想及叙事迷宫,也对其读者提出了知识等的储备要求,阅读他的小说,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所以,他的中短篇小说的境遇也只是“稍好一些”。小说既冒犯了世俗趣味,也冒犯了权力趣味,这种冒犯,就抵达了时代最深处的恐惧。虚无在追问,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这种追问,突破了权力趣味的形式规约,同时,对停留于“最低限度的活着”③胡传吉:《最低限度的活着》,对小说家痴迷于“最低限度的活着”的写作,有一定的思考。该文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4期。的世俗生活价值观有所颠覆。譬如《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黄营长的同学在信中所写到,“如果社会不发生剧烈的变化,他的儿子肯定跟他有着同样的命运。他说他不知道一代又一代人的这种同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④作者对安于权力趣味管束的世俗趣味,是有所质疑的。冒犯与质疑,不是浅层次的反抗,而是一种灵魂的追问。时代不能与薛忆沩的小说发生即时对话,并非单纯的人为因素,无须将薛忆沩想象成反抗中的受害者及委屈者,这样做,会误读及矮化薛忆沩作品的价值。不能与时代发生即时对话的例子,不在少数。读者对王小波作品的接受,是滞后的。穆旦虽然被写入文学史,但用心去诵读的读者不会太多。朱自清的《背影》等散文太负盛名,其诗学观反被遮蔽。与时代有隔膜的,何止文学。克尔凯郭尔,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一段时间内,都称不上显达。还有一些写作者,甚至是拒绝读者的。张爱玲的《小团圆》,拒绝读者。卡夫卡“等”到他的读者(当然卡夫卡并不愿意自己有读者),要到一九二四年以后,“上帝啊,人们不能相信,在那赤裸裸的木头棺材里埋藏了弗兰茨·卡夫卡——一个从那时起刚刚开始变得伟大的文学家”。⑤鲁道夫·福克斯:《回忆弗兰茨·卡夫卡》,马克斯·勃罗德:《卡夫卡传》附录二,第272页,叶廷芳、黎奇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艾米莉·狄金森的日记经历了“百年孤独”,⑥她写给世界的信,无须回信。薛忆沩说:“从文学史上看,极少的读者是上帝对一些了不起的作品的特殊恩赐。”⑦薛忆沩:《是这么这么一回事》,薛忆沩:《一个年代的副本》,第147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薛忆沩的作品,与大众森林保持距离,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既然是对灵魂的追问,那么,灵魂的问题,终须灵魂来回答,时代也许看不到这一切的发生,但时代并不能拘束灵魂的问答。

薛忆沩的作品,极具整体感,但又经得起切割,微处与大处,皆经得起阅读及思考。其随笔与小说之间,不同篇目之间,细节与细节之间,有很强的互文性。《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

2在一个长篇小说当道的时代,中短篇小说集的出版,似乎成了一件出版社要冒风险的事情。

4薛忆沩:《历史中的一个转折》,薛忆沩:《首战告捷》第45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6狄金森出生及长时间居住的缅恩街祖屋,一九一五年被狄金森的侄女玛莎·狄金森·比安琪卖给当地的教区牧师,牧师装修房子的时候,一位木匠在墙壁里发现了狄金森的日记,出于私心,这位狂热的狄金森迷成为狄金森的“私人”读者,时间长达六十四年,木匠死后,其孙子获得这份遗产,几经波折,十一年之后,执著的编辑终于得到这份日记,随后,将之公诸于世。见洁米·富勒《以诗歌颂世界的女诗人》,狄金森:《孤独是迷人的:艾米莉·狄金森的秘密日记》,吴玲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程》和《白求恩的孩子们》,就像一对父子,前者象征着“父亲”,后者象征着“孩子”。“父亲”奔向并开创了激情的生活,“与爱情一样,革命也是我的一种生理要求。你知道这一点。你痛恨这一点。在你看来,革命和爱情是两种对立的激情”。①薛忆沩:《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薛忆沩:《首战告捷》,第181页。奔向激情,也就是奔向天堂,但战争的丑恶,却使“父亲”这个战争的崇拜者突然感到幻灭,地狱以天堂的面目出现在“父亲”的面前,极具迷惑性,他要花多年的时间,才能识别这些幻觉,但又正是这些幻觉,使他看到天堂而不能抵达天堂,“最后那一段路程”好像是“永不终结的惩罚”(《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这是激情的得与失。“孩子”承受了激情与战争的后果,孩子们或自杀或意外身亡或在失爱中颤抖,孩子们都活在没有天堂的世界,这是为了伟大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伟大”是关于“天堂”的解释,但绝非关于“天堂”的真理,《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与《白求恩的孩子们》量度了伟大与天堂、伟大与地狱之间的距离,两者并不重复,但父亲能解释孩子的遭遇,孩子能解释父亲的命运。类似这样的互文性很强的例子还很多。再如短篇小说《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与《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间,单独看一篇,这一篇就是独立的故事,但两篇合起来读,又是一个更大的故事。把这两个短篇跟《一个影子的告别》放在一起读,故事又不断延伸。《遗弃》与《有人将死》等篇目之间,皆有关联。再看细节。像“母亲”、“父亲”这样的形象,经常出现在薛忆沩的小说里,“母亲”的疯癫、独断、不讲道理的慈爱,“父亲”的失常、模糊、清醒,都极具象征意味,有时候象征世俗生活中父子、母子的紧张关系,有时候象征专制权力及常规权力等。还有枪声、雨滴,恰到好处地响起或滴下,有时候,甚至不同小说的枪声,都能互相“听到”,出租车司机的那一滴眼泪,可以在另一个小说里滴下,滴下的时间、地点,都经过精密的计算。中心隐藏非常深,但又经得起重组,小说的“计算”能力,强大而精准,其迷宫的“迷”度,深不可测。心思如此细密但格局又铺排得如此宏大的小说家,真是罕见。如果把薛忆沩的作品切割成部分,不会损害其整体,合起来看,各部分的关联性也特别强。他的随笔、小说,没有多余的废字废话。敲掉一个字词、拆卸一个句子,就相当于设了一个难以猜透的谜语。小说本来是一个很难做到严密严谨的文体,它有模糊性随意性,它像生活一样琐碎无序,难以总结,难以精致,但薛忆沩突破了小说这一文体的局限,突破了文学形式对思想及美学设下的障碍,他的作品,在思想及美学上,皆有建树。薛忆沩的小说,无疑有西方哲学的影响痕迹,但他与深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的先锋小说家不一样。一些先锋小说,虽然用的中国文字,但写出来的作品更像是翻译过来的作品,②这可能跟小说家是否能够阅读外文原典有关系。在语言策略及形式技巧上,能领会到西方现代主义的意义,但吃不透文字本身所含有的生命暗示,所以,写出来的小说往往泥沙俱下,虽可称大气磅礴,但微处很难经得起阅读,可以大段大段地读,但是不能逐字逐句地读。对文字没有悟性的作家,读者读其作品,是可以用省略或跳过的方式来阅读的。薛忆沩虽身在域外,但他却吃透了他所写过的字的内涵,懂得激活他用过的每一个字的思想与生命,文字本身是需要激活的,甚至可以说,在激活文字已有的思想与生命的同时,薛忆沩通过小说的叙事又为这些字词赋予了新的组合形式及意义空间。他的作品,漏掉一个字词的阅读,可能就跟不上整个作品的节奏。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写作。他的每一篇小说及散文,都值得专文专篇来谈论。甚至是随便挑几句话来读,都可以用专文来解读。稍举一例以证。薛忆沩在《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中写道,“在用激进的疗法战胜了肺结核的病魔之后,我(白求恩大夫)一直是战争的崇拜者,就像那些表现主义的艺术家一样(你知道我的画风也与他们的非常相似)。我相信战争是颠覆平庸生活最理想的方式,是一种救赎,一种美”。激进的疗法、肺结核,既是真实的细节,又富含无尽意蕴,借用苏珊·桑塔格的办法来看这个细节,激进的疗法与肺结核是否可以看成是浪漫主义的两个极端——积极的,消极的,狂躁的,抑郁的?以浪漫主义的一种“病”去战胜另一种“病”,这是非常有趣的疾病隐喻。狂躁的浪漫主义把战争看成是救赎与美,但抑郁的浪漫主义却能看到战争的丑恶与恶心。伟大与人道,并不是在所有的道路上都和谐,它们之间,有巨大的分歧。战争可以发掘伟大的品质与智慧,这是平庸生活很难做到的事情。但战争同时又制造许多的苦难,破坏平庸幸福,人道主义本质上是对平庸生活无节制的同情,在单一的道德观里,战争不值得赞美,人道不能够批评,但在灵魂的世界观里,这种秩序就可能不一样。若按尼采源自苏格拉底及柏拉图哲学的灵魂等级论,“显白哲人从下往上看,隐微哲人从上往下看!从灵魂的顶峰望下来,悲剧不再是悲怆的了……品质高的人视为食品和提神汁的东西,品质相差太远或太低的人肯定视为毒药。常人的美德在一个哲人看来,不过是恶习和软弱……为世界上所有的人写的书总是臭气熏天,小人的嗅觉才贴在上面”,①尼采:《善恶》(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1886,刘小枫译文,见刘小枫《尼采的微言大义》,刘小枫:《重启古典诗学》,第265页,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参考过几个译本,刘小枫此处的译文似更贴切明白。灵魂有高下。暂且放下对平等的纠缠吧,至少可以说,在不同的灵魂看来(温和一点说,既然人并非一模一样的,那么人的灵魂也是有差异的),伟大与人道,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伟大与人道的分歧,亦可看成是灵魂的差异及冲突所在。政治家不能明说的道理,美学家、文学家、哲学家可以由上而下地呈现。薛忆沩所呈现的,正是那些不雷同的灵魂面貌。整体感强,又经得起切割,微处与大处皆经得起推敲。迄今为止,薛忆沩写作的时间超过二十年,那枪声多年前“响起”、多年后“听到”,恰到好处,中间没有丝毫的破绽,心思之细密,格局之宏大,令人惊叹。薛忆沩的小说,何止是“交叉小径的花园”!薛忆沩的“独一无二”,由此可见一斑。薛忆沩曾写下《与马可·波罗同行——读〈看不见的城市〉》,②薛忆沩:《与马可·波罗同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对卡尔维诺的名著进行解读,这一“同行”,既可当其为长篇随笔,也可当其为长篇小说,文体暧昧,解读精彩。薛忆沩与卡尔维诺的“同行”,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延伸为阅读者与薛忆沩的“同行”,有如热奈特与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的“同行”。③〔法〕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热奈特的《叙事话语》主要以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为特定研究对象。

薛忆沩的灵魂世界,复杂而丰富。他的思想资源主要来自西方哲学,存在哲学对他的影响甚大,但他并非用西方哲学来套写中国。薛忆沩的小说对历史虽尽可能地不着痕迹,但不难看出他对中国近现代历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白求恩的孩子们》、《一个影子的告别》就是基于历史与现实的写作。《广州暴乱》、《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一段被虚构掩盖的历史》等小说,对战争与革命思考得最深切,将历史与现实隐藏得最巧妙。《出租车司机》等“深圳人”系列小说、《不肯离去的海豚》等有强烈童贞记忆的系列小说,对现实的把握,惊心动魄,小说家的眼力,让人感到“恐惧”。譬如《父亲》④薛忆沩:《父亲》,薛忆沩:《出租车司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写到的个人悲剧,父亲在孩子身上闻到了“死人的气味”,这一感觉,来自一场事故,一场灾难,父亲与母亲新婚五天,碰到孩子在水库里遇溺,父亲听到呼救声,准备冲进水库,但母亲抱住了他,说服了他,“我(父亲)绝望地朝着你母亲的背影跑过去”,平庸的幸福阻止了父亲牺牲的欲望,平庸的幸福否决了高尚与伟大的冲动,婚姻是世俗幸福的象征,但见死不救却为这世俗幸福增添了耻辱,由此,父亲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闻到“死人的气味”,父亲母亲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原以为也可以保全自己的幸福,但幸福实际上永远地失去了,见死不救在良知上开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创口,平庸的生活拒绝了高尚与伟大之后,奔向了绝望,但那绝望中又有一丝的侥幸,毕竟自家性命保住了。父亲暴打孩子,不仅仅是出于对生命的爱惜,也是出于对自己怯懦的后悔,父亲的怯懦,造就了孩子的恐惧,闻到“死人的气味”,是对怯懦人生最尖刻的思考及拷问。只有“私”,并不能为个人带来强大,只有“公”,也不可能为个人带来强大,“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与“毫不利人,专门利己”,似乎在某一个转折点之后,殊途同归了。无论是面对现实还是面对历史,薛忆沩都着墨甚深,深到内心,深到灵魂,发现表象后面的纷乱世界,洞察令人绝望的苦难——理性与信仰都救不了的不幸。

正是对中国近现代历史及当下现实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西方哲学及神学才没有束缚薛忆沩的写作,这些思想资源帮助他看得更深看得更透,他的写作因而并不特定于中国或西方。准确而言,他的叙事打破了中西语言的疆界,并对思辨哲学的绝对权威有所抗辩。以尼采的“善恶”观来看,薛忆沩当然“已经”来到了灵魂的顶端。存在哲学,直接启示了小说内部的灵魂紧张,灵魂的紧张,充分体现了对绝望的思考,但存在哲学又不能充分解释薛忆沩的作品。他的思想,更像是在理性与信仰、思辨真理与启示真理的缝隙里生长出来的灵魂智慧。本土的思想传统里,缺少伴随着原罪而来的生活恐惧,相应的救赎之念也相对罕见,缺乏柏拉图看到的理性之光,没有《圣经》所喻示的知识善恶之树,没有黑格尔所认为的哲学之源(即知识之树)。每当灵魂困扰,一很难去求诸思辨真理,最多能分享思辨真理的疯狂或让思辨真理走向极致的疯狂,二不能去求诸启示真理,现世有太多的权威及威权让人低头,灵魂的求助往往止步于内心的折磨、良知的自明。不信理性,将终身成为愚蠢而盲目的洞穴人,不信上帝,将终身得不到救赎,“不信仰”的后面,尽是恶毒的诅咒。用西方哲学及神学来直接解释中国文学现象,始终有点隔。也许应该换一个角度,来看西方哲学及神学与中国经验的契合。《论语·阳货》载,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司马迁《报任少卿书》称周易、诗三百篇等,“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①司马迁《报任少卿书》称,“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其中的“发愤”、“郁结”,基本上可以说明司马迁的遭遇及心志。怨、愤,还有“诗言志”、“文以载道”之志与道,皆可视为本土的重要思想传统。思辨真理与启示真理,怨愤与志道,思想渊源有别,但是,“不幸”却是一致的,这就是薛忆沩常常写到的绝对真理,即死亡与虚无,是人人要面对的绝对恐惧。中西的分歧,可以在这个地方找到契合点。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写过这样一句话,“是以独抑郁而与谁语”,道尽中国式的存在悲剧及其意味。若无“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报任少卿书》)那么,“是以独抑郁而与谁语”?薛忆沩笔下之“与谁语”的孤独与恐惧,并不是因为不信仰理性或上帝而遭受的惩罚,也并不是被诅咒的不幸,它们更像是舍斯托夫所探究的“旷野呼告”。②见〔俄〕舍斯托夫《旷野呼告》,方珊、李勤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但呼告的朝向又与舍斯托夫有区别,薛忆沩不是向约伯这一思想家求救,他反而要让人离开逻辑与理性的统治,同时也让人远离信仰与启示的控制,进而展示理性真理与启示真理观照不到的灵魂困境。在这里,脆弱成为拯救的“强大”力量,譬如爱,《首战告捷》里的将军随从说,“我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将极度的爱当成最深层和最脆弱的隐私,不愿意它遭受理解或者误解的侵犯”。③薛忆沩:《首战告捷》,薛忆沩:《首战告捷》,第3页。谁能分辨出,爱有多强大,爱有多脆弱?也许这才是灵魂紧张的核心意义。

灵魂的紧张,其实是不适宜以归纳的手法来剖析的。归纳固然可以为灵魂的群像塑形,但不利于个体灵魂的洞察。最好的办法是逐一阐释其小说,但为了论说的方便,在这里,笔者还是从时间入手,以观其对灵魂困境的书写。薛忆沩已发表或出版的小说可以分为三种互为交叉的时间来把握:战争及革命时间,如《首战告捷》所收入的中短篇小说;日常及后革命时间,如《出租车司机》所收入的中短篇小说,以及《一个影子的告别》、《白求恩的孩子们》、《遗弃》;不拘于物理时间的时间,如《流动的房间》所收入的部分作品。战时的灵魂,冲突最显。战后的灵魂,冲突最隐。突破物理时间的灵魂,对永恒的追问最深。战争及革命时间,激情主导下的理想主义优先而绝对,那些不见容于理想主义的诉求是灵魂最隐秘的紧张。《首战告捷》里的将军,是失去了父亲的儿子——重点是“失去了父亲”。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在将军十五岁那年突然死去,这成为将军投身革命的重要原因,将军的父亲强烈反对将军参加革命,将军与父亲之间爆发了“首战”,最后是将军自认为“告捷”。父亲洞察了革命的秘密——严格意义上来讲是站在“反”革命的立场才看清楚革命的秘密,但将军永远失去了父亲,革命并未能帮他解决“家”的问题,多年以后将军才意识到他的“首战告捷”其实是两败俱伤,荒诞的是,革命正是要革掉“父亲”(象征意义上的父辈)的命,但个体并不是要革掉“父亲”的命,革命和失去是两种不同情感使然,前者因为仇恨,后者因为热爱,仇恨让热爱永失其爱。激情建立于惨剧之上,或激情无处宣泄,灵魂都无法安宁。《广州暴乱》①《广州暴乱》收入薛忆沩小说集《首战告捷》。写了一种“死去”的活着。世人眼中,“我”是阻挡历史潮流最后畏罪自杀的总督,事实上,自杀只是假象,“我”偷生了十年,也忏悔了十年,忏悔的内容神秘莫测,“我”到底是忏悔没能创造历史还是没能阻止历史,说不清楚,真实的历史惊天动地,总督内心虚构的历史同样惊天动地。《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②收入薛忆沩小说集《首战告捷》。洞察力惊人。小说中的黄营长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奔向理想的暴力摧毁了理想,“黄营长完全不知道自己对美的迷恋正好是自己内心脆弱的标志”,③薛忆沩:《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薛忆沩:《首战告捷》,第50页。理想启蒙了“同样的生活”的死亡,但即使这一代又一代人的“同样的生活”没有意义,那么是不是意味着理想就有权力去“启蒙”它的死亡呢?激情的核心是暴力,无论是革命激情还是生理激情,其核心都是暴力。黄营长是暴力的象征,暴力保不住自己的家园。长工阿虎,是小说的点睛人物,他是接受理性真理和启示真理双重启蒙的理想主义者,但他毁掉了家园中的一切,个中的隐喻,丰富而可怕。理想主义只有在孤独与绝望面前才能低下其不可一世的头,但理想主义者无处祷告,因为,传统生活中最具价值的天堂——美的天堂已毁于一旦。《一段被虚构掩盖的家史》看清楚了语言在那场革命中所担负的使命,革命的胜利,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语言与虚构的胜利,这真是准确得惊人的判断。作者还写出了灵魂的骄傲,“死亡对虚构的生命来说已经是最高的荣誉”,④薛忆沩:《一段被虚构掩盖的家史》,薛忆沩:《首战告捷》,第91页。即使没有思辨真理与启示真理的救赎,但只要意识到死亡的重大意义,灵魂就是有尊严的。《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⑤《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目前为止有两个版本:花城出版社,2009;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首战告捷》,2013。展示了不同天堂的冲突,如美的天堂、爱的天堂、信仰的天堂、革命的天堂等,追求信仰与怀疑信仰混为一体不分彼此,让灵魂紧张,也让故事精彩。战争与革命,实为观念的战斗。每一次“战斗”,都有无穷无尽的故事。很多写作者把观念写成教条、道理、高尚的姿态,但薛忆沩让故事去自圆其说,观念的冲突自然而然地得到呈现。假如激情不能使灵魂得到安宁,那么,庸常的幸福能否让灵魂得到平静?薛忆沩笔下的日常及后革命时间,灵魂也不安,人们承受革命激情的后果乃至罪孽,苦苦追问人为什么活着,追问的结果,可能是恶心、厌倦、自我遗弃。《母亲》⑥7收入薛忆沩小说集《出租车司机》。里的这一家,几乎称得上完美,丈夫努力工作,儿子学习认真,母亲谨慎持家,但有一天,窗外那个父亲模样的男人,击中了“母亲”的羞涩,羞感重新回到自己的内心,她“感觉到自己正在遭受着岁月的强暴”(第7页)。只要灵魂在,庸常的幸福就一定有不完美的地方,只要灵魂在,就一定能找到自我的所在,没有人天生就是他人的附庸与财产。《出租车司机》⑦收入薛忆沩小说集《出租车司机》。以最温情的方式道出最残酷的事实,出租车司机失去了妻女,才知道习以为常的生活的重要价值。死亡是为生命尊严加冕的最庄重仪式,生命要向死亡求助,以寻求活着的意义。薛忆沩在理性真理和启示真理之外,看到了死亡真理。《遗弃》对日常及后革命时间内的“罪恶”,有深刻的看法。为什么世界遗弃“我”,为什么“我”遗弃世界,《遗弃》就像是为八十年代预写的一份悼词,父亲让“我”的名字出现在爷爷的墓碑上,“父亲……你为什么要让我离死亡那样近?!”⑧薛忆沩:《遗弃》,第335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体制的罪,精神无能的罪,血缘的罪,所有束缚的罪,是自我遗弃的根源。业余哲学家的“遗弃”,《白求恩的孩子们》里的扬扬之死,都是现世之罪及永恒之罪的见证。即使在庸常的生活里,人们仍然在执著地追求并受控于激情。无论是激情的生活还是庸常的生活,都要面对那个终极恐惧,也就是克尔凯郭尔笔下的对虚无的恐惧。这一恐惧启发人们要活得更有价值,而激情就是让人生变得更有价值的重要力量,激情是信奉世俗理性的实用社会的拯救力量,激情是意志的替代品。缺少理性真理和启示真理下的庸常生活与战时岁月,对生命的最高诉求,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生命总是向往灵魂高贵。日常及后革命时间里,灵魂不安于没有激情的状态。突破物理时间的灵魂,对永恒的追问最深。生命向往高贵的灵魂,就免不了面对“伟大”的诱惑。《流动的房间》是其中的杰作,①收入薛忆沩小说集《流动的房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小说叙事结构复杂,“流动的房间”有如卡尔唯诺意喻的那座“看不见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我”用尽生命的所有力量、以奔向死亡的姿态去抓住知识、物质、黑暗、语言、音乐、性爱、家园等事物,这些富有经验色彩的事物,饱受理性与信仰的怀疑,理性与信仰有能力将这些经验化为乌有,让生活成为虚构的生活,但是,“这些饱受理性与信仰怀疑的事物,也许正是捍卫速朽性命之尊严的无法之法”。②胡传吉:《薛忆沩,最孤独的洞察者》,《晶报》2013年3月7日。信仰与理性,实乃使人高贵之法,而非绝对的救赎之法。这也是为什么,救赎之外,始终有灵魂冲突的存在。看到这一点,也能够理解,为什么神学与哲学不能完全统治人的精神世界,而文学永远在人的精神世界占有一席之地。薛忆沩以灵魂冲突的方式,突破了战争及革命时间、日常及后革命时间的局限,这种突破,延长了向永恒进发的道路。

灵魂冲突,是最奇特的叙事方式,以灵魂带动故事,让修辞、隐喻、观念等,都成为故事的要素,完全打碎以人物及情节来带动故事的写法。没有充足的思想资源,人们怎样识别死亡的意义?借助死亡真理,为生命加冕,这是向死而生的大手笔写作。

文学的叙事,最终都是通向审美的。③林岗认为,叙事理论中“对语言学生吞活剥式的抄袭,生造难以理解的概念,对叙事文本机械式的割裂”,是一种“走火入魔”,“叙事研究最终是通向审美的”,看法极有见地。见林岗《明清小说评点》(附录:建立小说的形式批评框架——西方叙事理论研究述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除了环境、人物、情节可以抵达审美,语言、节奏、隐喻等,内心、神态,也可以通向审美,“乐乎”可以审美,“痛哉”也可以审美,道德之法对审美的局限越来越少。现代叙事者模糊了人物的面孔,将审美的典型姿态,变成审美的暧昧感觉,感觉将审美的空间无限延伸。薛忆沩的小说,最大限度地精简了世俗生活。世俗生活在中国小说中的重要性,没有小说家不知道。中国小说对世俗生活的描写所取得的重要成就,毋庸置疑。薛忆沩的小说里,人物面貌是模糊的,名字精简为X等符号,或仅以税务员、苦思冥想者等身份指代某一个人,母亲、父亲、妻子、情人、儿子等,这些与世俗伦理联系最为密切的称呼,也成为象征的符号。即便是性爱这最世俗的激情经验,薛忆沩也尽可能地淡化了其经验层面的快感,而是尽可能地发掘了其精神层面的感受。你找不到具体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家具,“这种生活可以简化为一张床,或者说可以简化为这张床”。④薛忆沩:《流动的房间》,薛忆沩:《流动的房间》,第191页。薛忆沩的小说与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加缪等人的小说,在气质上有某些相通的地方——绝不是模仿与相似,乔伊斯们也不愿意在人间烟火上浪费过多的笔墨,但薛忆沩似乎更彻底。《追忆逝水年华》,心与物是在一起的,普鲁斯特对两者的描述皆不厌其烦。乔伊斯的《都伯林人》里,有软帽、粉红色软缎等物质。卡夫卡的《变形记》,对甲壳虫的形体进行了精致的书写。加缪的《鼠疫》,对城市风景及环境有点到为止的描写。这些小说家,还是愿意保留一些福楼拜式的自然主义笔法。与他们有别,人间烟火在薛忆沩的小说里被最大限度地隐藏起来,或者说,被浓缩起来,读他的小说,要费心劳神,要有猜谜的耐心。没有耐心的读者,可能会因此去批评薛忆沩,批评他对世俗生活的忽略。但这恰恰是薛忆沩最聪明也最具冒险性的写作手法。他并非不具备写人间烟火的功底,《出租车司机》、《母亲》、《外婆的〈长恨歌〉》(随笔),写温情不含一丝杂质,对他人内心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对人物的神态,捕捉得准确无误,对语言的速度,把握得可以用分秒来计算,很显然,他写任何一个房间任何一样物质任何一种烟火,都不会存在难度。但是,这种冒险的写法,究竟是为什么?最大程度精简表象的世俗生活,是对世俗生活的净化。净化之后,可以看到那稀缺而罕见的精神品质。世俗理性唯信仰世俗经验,如果把表象的世俗经验拿掉,人还有什么?人的内心还在不在?人的幸与不幸在哪里?这净化世俗生活的写法,是对中国经验最委婉但又是最深刻的剖析。同时,这也是薛忆沩的两难所在,净化世俗生活,是不是在客观上也贬抑了世俗生活?美的天堂的破灭是不是与此有关?有讨论的空间。净化了世俗生活,能够发现,原来这里并非一片荒原,这里也有灵魂的维度:脆弱拷问激情,高尚孕育罪恶;庸常幸福后面有不幸;生命向往高贵的灵魂。由灵魂的叙事走到精神的审美,在俗常的世界里追寻“伟大”的踪迹,这是薛忆沩深藏不露的“现代性”。

灵魂的叙事,精神的审美,是充满艰难险阻的历程。这一历程,有如奥德修斯返抵家园的历程。薛忆沩的写作,本身就是一种隐喻。母语有如神明,帮助他回到文学的祖国,帮助他回到那望眼欲穿的故乡。

胡传吉,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学术兴趣为文艺思想史研究,著有《自由主义理想的终结(1945.08-1949.10)》、《中国小说的情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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