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后理论时代”的理论状况及我们的对策
2014-03-29王宁
王宁
哲学与文化
也谈“后理论时代”的理论状况及我们的对策
王宁
从文学理论的角度来说,我们这个时代可称为一个“后理论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文学和文化理论在西方遇到了困境,对此,中国学者张江有所洞察,并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作者在细读张江论文的基础上指出,自黑格尔和康德以后的西方文学理论家并不志在创立一个体系,而是选取自己的独特视角对这一体系的不完善之处进行质疑和修补。他们不屑于对已有的理论进行重复性的描述,而是试图从新的视角对之质疑和批判,往往是矫枉过正,通过一些走极端的看法来吸引同行的注意和反应。在“后理论时代”,文学理论的批判锋芒有所减弱,但是更重视经验研究。此外,“后理论时代”的来临也为中国文学理论走向前台发挥更为重要的作用铺平了道路。
“后理论时代”;文学理论;“过度阐释”;中国文论
当我们在一个“后理论时代”侈谈文学理论时,显然会被人们认为“不合时宜”,人们会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你,然后问到,即使在西方,广义的文化理论也早已被人宣布“死亡”了,更遑论文学理论了,难道它在中国还有市场吗?其实恰恰与其相反,就在文学或文化理论在西方陷入江河日下之境地时,它在中国仍然吸引着从事文学理论批评工作的学者们的兴趣,即使像张江这样长期从事行政工作的政府官员也依然对文学理论充满了兴趣,在阅读了大量文学和理论著作后,他仍能静下心来认真思考一些理论问题,并对当下西方文学理论遇到的困境发表自己的看法。近日在朋友的推荐下,我仔细拜读了他的大作《当代西方文论若干问题辨识》,①张江:《当代西方文论若干问题的辨识——兼及中国文论建设》,《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第4-37页。本文所引该文只在括号中注明页码。结合他在《中国社会科学报》(二〇一四年六月十六日)上的访谈,我不禁感到惊异:他对当代西方文论发展态势的把握基本上是准确的,虽然跟进的节拍稍慢了一点,但对其所遇到的困境却切中肯綮。尤其令人称道的是,他自觉地结合西方文学理论在中国的接受和应用之成败得失,从中国学者的立场提出自己的独特看法,我认为这是令人钦佩的,同时也使我们这些以专事西方文学和文论研究的学者汗颜!
无疑,读完张江的文章和访谈,我觉得他的分析和质疑确实是颇有道理的,提出的见解也是十分中肯的,它向我们专事西方文学理论研究的学者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当代西方文论遇到了如此的困境,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能为我们的西方同行提出一些良方吗?同时,他也向国内从事文学理论批评的学者提出了更为尖锐的问题:我们是否仍要像过去那样紧跟着别人亦步亦趋?或是干脆走向另一个极端,推倒从西方引进的那套理论话语体系,重建中国自己的理论话语?我想这两种态度都是不可取的,至少在当下也是行不通的。面对西方的强势理论话语,我们不得不采取跟进的方式,但跟进绝不是盲从,而是通过我们的独立思考发表我们的批判性意见,这样的对话才能使我们的西方同行从内心中感到钦佩。反之,那种人云亦云的老调重弹,或仅止于翻译介绍式的阐释,至多让我们的西方同行把你视为一个接受者或信徒,他们不会从内心里对你有任何钦佩和尊敬的。我自己通过多年来的国际交流和与西方同行的对话深有体会。那么我们面对这种态势应该怎么办?我想,读一读张江的长篇论文和访谈,至少会对我们的理论研究和探索产生某种启发,同时也会激励我们在他提出质疑的地方进一步向前迈进。这就是我写这篇回应文章的目的。
在朋友的推荐下,我首先读到的是他的访谈,在这篇访谈中,张江频繁地使用了这样几个关键的术语:“强制阐释”、“场外征用”,虽然高度概括但也不无几分主观色彩的断语,但面对西方文论中的极端性特征,张江也采用了某种不无偏激的态度予以质疑,以便起到令人振聋发聩的作用。尤其是他针对当下中国文论话语的无所适从所提出的建设性意见,更是激励我们去进行新的探索。而他在建构自己的理论话语时,则使用了“本体阐释”这个术语。当然,仅仅读他的访谈并不能了解他的全部观点,我又细读了他的长篇论文,因为该文洋洋洒洒,既有宏观的理论描述,又不乏个案分析,确实就当代西方文论,尤其是其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中的若干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独特看法。
首先,张文开宗明义地指出,当代西方文学理论处于一种困境中,“当代西方文论提供给我们的绝不是一套完美无缺的真理,而仅仅是一条摸索实践的轨迹记录。这意味着,它自身还存在种种缺憾和局限。”(第5页)其实这不仅是他个人的看法,许多曾热情欢呼文学理论的黄金时代的西方学者对此也早有洞悉。我本人在近五年里也发表了大量著述,就当前我们所处于的“后理论时代”作了描述和分析。①见王宁《“后理论时代”的文学与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论文《“后理论时代”的文化理论》,《文景》2005年第3期;《“后理论时代”西方理论思潮的走向》,《外国文学》2005年第3期;《穿越“理论”之间:“后理论时代”的理论思潮和文化建构》,台湾《中央大学人文学报》,第32期(2007年10月);《“后理论时代”中国文论的国际化走向和理论建构》,《北京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再论“后理论时代”的西方文论态势及走向》,《学术月刊》2013年第5期;《“后理论时代”的理论风云:走向后人文主义》,《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6期。此处不再赘言。我这里仅想再次论证,为什么我要将这一时代定义为“后理论时代”?我们的西方同行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无独有偶,就在我和我的中国同行们开始感到困惑时,也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英国的一些从事文学和文化理论研究的学者先行了一步,他们于一九九六年七月四-六日聚集在格拉斯哥大学,举行了一个探讨理论衰落之后状况的研讨会,会后的精选论文结集由爱丁堡大学出版社出版,取名为《后理论:批评理论的新方向》(Post-Theory:New Directions in Criticism,一九九九)。②见Laclau,Ernesto.“Preface”,in Martin McQuillan,Graeme Macdonald,Robin Purves and Stephen Thomson eds.Post-Theory:New Directions in Criticism,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1999。这大概是“后理论”这一术语最早出现在文学理论批评界的时间,但是与我后来的理解和描述所不同的是,那本书中所讨论的后理论主要是指德里达等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批评理论,并没有在整个国际文论界广泛被人们使用。再加之他们讨论的是广义的文化理论,并非局限于文学理论,因为在他们看来,纯正的文学理论已经不存在,在文学批评界大行其道的恰恰是那些来自其他学科的批评理论(critical theory),或曰“理论”(theory)。即使是乔纳森·卡勒这位曾经的结构主义诗学的阐释者,也在其讨论解构主义的著作中避免使用文学理论这个术语,而是用“文本理论”或“理论”。因而在该书编者及各位作者看来,当下的理论已失去了以往的那种活力和穿透性,它逐渐变得崇尚经验,注重反思和质疑自身,而不再像以往那样充分彰显其批判锋芒了。因而难怪不少人认为,理论已经衰落,甚至死亡。这就是早期的理论研究者对“后理论”的描述和界定。而我本人提出的“后理论”概念则与他们的描述有所不同,可是当时由于资料的缺乏,我竟然对他们举办的那个研讨会全然不知,但我提出的“后理论”则主要受到另一事件的启发和激励。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对理论的未来忧心忡忡者依然大有人在,而且其态度越来越悲观。这尤其体现在毕生从事文学理论和文化批评的英国文学理论家和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的著作中。在他那部曾在理论界引起轩然大波的《理论之后》(After Theory)开篇,伊格尔顿就发出了这样的哀叹:“文化理论的黄金时代早已过去。雅克·拉康、克罗德·列维-斯特劳斯、路易·阿尔杜塞、罗兰·巴尔特和米歇尔·福柯的开拓性著述已经远离我们几十年了。甚至雷蒙德·威廉斯、露丝·伊瑞格里、皮埃尔·布尔迪厄、朱丽亚·克里斯蒂娃、雅克·德里达、爱莱娜·西克苏、于尔根·哈贝马斯、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和爱德华·赛义德早期的那些具有开拓意义的著述也远离我们多年了。”①Terry 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5,p.1.5.这方面可见Critical Inquiry,Vol.30,No.这确实是我们当时面临的事实。但令人们不解的是,为什么曾经以文学理论起家并热情为之奔波的文学理论家伊格尔顿要发出上述哀叹?而且他为什么要在讨论理论问题时把自己曾经热情鼓吹和阐述的文学理论(literary theory),改为“文化理论”(cultural theory)这个更为宽泛的术语?我想这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无奈选择。诚然,对于伊格尔顿的这一态度,不同的理论家自然作出了不同的反应,尤其在理论界和文化界产生较大影响的反应当推二〇〇四年美国的跨学科理论刊物《批评探索》(Critical Inquiry)推出的一组文章。②(Winter 2004),尤其是刊载于该期的一组短文。二〇〇三年十月十一-十二日,《批评探索》编委会在芝加哥举行了会议,讨论了该刊的未来发展方向,同时也讨论了批评理论在跨学科诸领域的状况。这组文章实际上就是该刊编委会对“理论的死亡”所作的集体回应。
当然,在西方文论界,对伊格尔顿“旋风”保持沉默者也不在少数,甚至一些有影响的文论家也在不同的场合做出了轻描淡写的反应。例如,卡勒的反应就是保持沉默,他在出版于二〇〇七年的专题研究文集《理论中的文学性》(The Literary in Theory)中,除了在导论的注释中淡淡地提及《理论之后》外,甚至连其作者的名字都未提及。③Jonathan Culler,The Literary in Theory,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Introduction,”pp.1-19.但他却在多处强调,“理论并没有死亡”,它与文学已经融为一体,也即讨论文学离不开理论的视角,而理论本身已经在后结构主义的大潮冲击下成了碎片。西方文论家早已失去了构建完整的理论体系的热情和雄心,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从各自不同的角度选取一个切入点,将自己的观点推向极端,这样其隐含的真理和谬误均一目了然:真理可为后人发扬光大,谬误也能引起后来者质疑和进行新的建构。对他们来说,受到同行理论家的“沉默”之待遇则意味着失败和无价值。我认为,张江的文章也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然而,他却不仅止于这种宏观的描述,他还通过对一些理论的个案之用于文学批评的成败得失提出了他的具体质疑。例如,他通过比较阅读李白的诗《早发白帝城》以及弗莱彻的英文译文(第17-18页),试图说明汉语中的独特意蕴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若要翻译就只能背叛原文。这便证明了德里达的名言:翻译是不可能的(impossible),但同时又是不得已而为之的(inevitable)。西方文论中的一些精辟论点产生于西方的文学创作和批评实践,它们若经过翻译的中介势必失去一些东西,但是既然中国的文学理论界如饥似渴般地需要外来的理论冲击,我们也就不得已而为之地通过翻译大量引进现当代西方文论著作。同样,中国的理论观点要进入西方话语则更难,除了翻译会使之失去一部分东西外,西方学界是否会像我们那样热情地予以接受则更是一个问号。因此,我完全同意张江的意见,在大量引进之后,我们应该通过批判性的扬弃,立足于自己的建构。关于这一点我后面还要讨论。
确实,如张江所言,当代西方文学理论提供给我们的并非一个完整的体系,这也许正是西方文论发展的一个重要特征。自黑格尔和康德以后的西方文学理论家并不志在创立一个体系,而是选取自己的独特视角对这一体系的不完善之处进行质疑和修补。他们不屑于对已有的理论进行重复性的描述,而是试图从新的视角对之质疑和批判,往往是矫枉过正,通过一些走极端的看法来吸引同行的注意和反应。这就是在西方治学与在国内治学的差异之所在。因为在他们看来,西方文学理论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已经逐步形成一个相对完备的体系,如同美国文论家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所高度概括的四个方向:模仿论、实用论、表现论和客观论。所有后来的理论发展不是对上述四种理论形态的质疑和批判就是对之的修补和完善。任何怀有建立体系之勃勃野心的人都会被认为自不量力。所以他们的理论著述与张江的期待是不同的,他们不可能去在别人已经建好的大厦旁边另立门户,而只能就现有的理论提出可能的质疑和修正,以便提出自己可能有所新意的“一孔之见”。正如哈罗德·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中所表现的无奈一样:前人理论的巨大阴影使得当代人无所适从,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采取一种“弑父”的手段对前辈大师进行攻击,只有“杀死”这些“象征的父辈”后来者才能脱颖而出。而他们要想提出新的理论建构就势必从解读文本开始,于是也就有了张江所称的“强制阐释”。当然阐释者针对一部作品自有阐释的自由,并不存在所谓的“强制阐释”,倒是我们这些读者感到他们的强势话语咄咄逼人,如同一种“强制阐释”一般。但是倘若接受者不去接受和推广它,这种“强制阐释”就无所谓强势了。因此我倒更倾向于用另一术语“过度阐释”来表达这种理论阐释。但不管是“强制阐释”还是“过度阐释”,毕竟阐释者提出的阐释只是一家之言,并不能强加于别人,关键是后来的人们怎么看待他们的阐释:将其当作金科玉律而大为推广呢,还是对其保持批判性的扬弃?在中国的语境下,正像张江所意识到的,我们的批评家已经全然丢弃了中国固有的理论批评话语,而是一味玩弄西方引进的理论话语,写出了一些令人感到牵强附会的文本阐释的文章。我以为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张江还通过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尤其是其“俄狄浦斯情结”说的质疑告诫我们:“将根据西方神话和传说而生成的理论作为普遍适用的批评方法和模式,无限制地推广到所有民族的文学和批评,会生出极大的谬误。”(第②关于那场讨论的修改版文字,见Umberto Eco,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with Richard Rorty,Jonathan Culler and Christine Brooke-Rose,edited by Stefan Collini.2-23页)这一点倒是十分中肯的。确实弗洛伊德的理论得自于他对古典文学名著的阅读,也许解释西方文学作品还行得通,或可以作为一种可能的解释,但是若用于解释所有民族/国别的文学就遇到一个语境化的问题。对此我也曾做过许多尝试,①见王宁《文学与精神分析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这里无须赘言。我这里仅就我所谓的“过度阐释”作一些阐发。
多年前,在英国剑桥大学曾有过关于阐释与过度阐释的一场讨论,也即围绕著名的符号学大师和后现代主义小说家翁贝特·艾柯(Umberto Eco)在剑桥大学所作的三场“坦纳讲座”(Tanner Lectures)展开的激烈讨论。参加讨论的四位世界顶级理论家和演说家确实一展风采:艾柯的极具魅力的讲演发挥了他的这一观点:“作品的意图”如何设定可能的阐释限制。随后,美国著名的后哲学家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理论家乔纳森·卡勒以及小说家兼批评家克里斯蒂纳·布鲁克-罗斯(Christine Brooke-Rose),则从各自的不同角度挑战了艾柯的这一论断,并详细阐述了自己独特的立场。2应该说,他们所争辩的那种阐释依然是局限于西方文化语境内部的阐释,并没有跨越东西方文化传统的疆界。但是它依然对于理论的传播、变形乃至重构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里仅以解构主义在美国的传播和重构为例。
众所周知,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在美国的传播和接受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三位学者的努力:加亚特里·斯皮瓦克、乔纳森·卡勒和希利斯·米勒。斯皮瓦克的功绩在于她以一种近似理论阐释式的翻译方法再现了德里达的重要著作《论文字学》的精神,从而使得那些看不懂德里达的法文原著的读者,通过查阅她的英译文就能对德里达的晦涩内容有所理解。德里达生前在和我的一次交谈中也提到斯皮瓦克的翻译,当我问到他是如何看待斯皮瓦克对他的《论文字学》的翻译时,他笑着说:“她作为译者有她自己的理解,我的著作已经发表我也就无法施加任何影响了。”卡勒则是英语文论界对德里达的思想理解最为透彻并阐释最为恰当的美国文论家,但是卡勒的阐释已经超出了翻译的界限,加进了诸多理论发挥的成分,因此只能算作是一种过度的阐释,或类似张江所谓的“强制阐释”。通过他的阐释,德里达的理论在美国乃至英语世界摇身一变成了一种大多用于文学批评的理论。这也正是为什么德里达在法国远不如在美国影响大,在法语世界远不如在英语和汉语世界那么受欢迎,在哲学界远不如在文学理论界受人尊重的原因所在。但是在卡勒看来,这种过度阐释也自有其存在的合法性,并且甚至对一种理论的创新有着重要的意义,因此卡勒为自己作了这样的辩护:
阐释本身并不需要辩护,因为它总是伴随着我们而存在,但是也像大多数知识活动一样,只有当阐释走入极端时才有意义。不痛不痒的阐释往往发出的是一种共识,尽管在某些情况下具有价值,但是却无甚意义。①Jonathan Culler,“In Defence of Overinterpretation,”in 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p.110,115.
同样,张江的文章若不是对当代西方文论提出了具有挑战意义的质疑我也不会去花时间读它,更不会花费篇幅对之进行回应了。我想这就是他文章的批评价值所在,因为有时对之保持沉默甚至是一种更为残忍的扼杀。当然,在这里,卡勒作为一位理论阐释者,并不反对一般的阐释,但他对平淡无味的阐释确实毫无兴趣,他所感兴趣的正是那些走极端的因而能够引起争论的阐释。在他看来,一种理论阐释只有被推到了极端,其所隐含的真理和谬误才会同时显示出来,而读者则有着自己的判断和选择。针对艾柯的批评,他甚至“以子之矛”攻其之盾,从艾柯的那些引起人们广泛兴趣的符号学理论以及一些意义含混的小说人物的塑造中,发现了诸多的“过度阐释”因素。关于这一点,他进一步发挥道:
许多“极端的”阐释,也像许多不痛不痒的阐释一样,无疑是无甚影响的,因为它们被判定为不具有说服力,或冗繁无趣,或者与论题无关或本身无聊,但是如果它们真的走到了极端的话,那么在我看来,它们就有了更好的机会,也即可以揭示那些先前无人关注或思考过的因果关系或隐含意义,而仅仅尽力使阐释保持“稳健”或平和的做法则无法达到这种境地。②
因此,在卡勒看来,被人们认为是“过度阐释”的那些能够引起争议的阐释的力量,就在于这样几个方面:
如果阐释是对文本的意图进行重新建构的话,那么这些就成了不会导致这种重构的问题了;它们会问这个文本有何意图,它是如何带有这种意图的,它又是如何与其他文本以及其他实践相关联的;它隐藏或压抑了什么;它推进了什么,或是与什么相关联。现代批评理论中的许多最有意义的形式会问的恰恰不是作品考虑了什么,而倒是它忘记了什么,不是它说了什么,而是它认为什么是理所当然的。③Jonathan Culler,“In Defence of Overinterpretation,”in 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p.110,115.
这种过度的阐释之积极的结果便是带来了一个“新的开始”,一种理论在另一文化语境中产生更加有影响力的变体。可以说,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就直接受益于卡勒的“过度”阐释,再加上斯皮瓦克的“阐释式”翻译,以及米勒在具体文本分析中的创造性运用,而获得了更大的影响力和更广泛的传播。在上述三位理论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解构主义走出了法兰西,在美国乃至整个英语世界成为独树一帜的批评流派,而德里达的直接参与更是使得这一理论在美国获得了持续的生命。德里达的理论之进入中国可以说也是依靠英语的中介。
2Jonathan Culler,“In Defence of Overinterpretation,”in 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p.110,115.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张江的文章是如何为国内文论界指明方向的。如果说他对西方理论的质疑已经有不少国内外同行做过,那么他的这部分应该说更对我们有启发和指导作用。在对当代西方文论若干问题提出质疑并作出分析后,张江回过头来观照国内文论界的现状,提出了重建中国文论的三个策略:(1)全方位回归中国文学实践;(2)坚持民族化方向;(3)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的辩证统一。如果说前两者是大的方向和方针的话,最后一个则告诉我们该如何进行具体操作。
关于第一个策略,张文认为:“当前中国文学理论建设最迫切、最根本的任务,是重新校正长期以来被颠倒的理论和实践的关系,抛弃一切对外来先验理论的过分倚重,让学术兴奋点由对西方理论的追逐回到对实践的梳理,让理论的来路重归文学实践。”(第29页)我以为这是十分必要的。实际上,面对文学理论的危机,西方一些理论大家也表现出担心:他们一方面眼看着理论的跨学科性和泛文化性愈演愈烈而无可奈何,但另一方面确实也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以促使文学理论返回到对文学现象的研究。例如,伊格尔顿在哀叹“文化理论的黄金时代已成为过去”的同时,又呼吁人们返回到“前理论的天真烂漫时代”(an age of pre-theoretical innocence)。①Terry 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5,p.1.卡勒近年来也重新拾起早被他抛弃的“文学理论”这一术语,按照他二〇一一年在中国一所高校的讲演中所指出的当代(西方)文学理论的方向,大致可以概括为这样六个方向:(1)叙事学的复兴;(2)更多地谈论德里达而较少谈论福柯和拉康;(3)伦理学的转向;(4)生态批评;(5)后人文研究;(6)审美的回归。②Cf.Jonathan Culler,“Literary Theory Today,”2011年10月25日在清华大学的讲演。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六个方向都与文学有着密切的关系,而性别理论、后殖民理论和马克思主义理论这些带有鲜明意识形态特征的理论却不在他归纳的范围。显然,卡勒的这个带有“去意识形态化”的描述试图把漫无边际的理论拉回到文学理论的轨道上来,和张江所担心的文学理论偏离文学批评实践不谋而合。
关于第二个问题或策略,张文总结道:“时代变了,语境变了,中国文学的表现方式也变了,甚至汉语本身也发生了巨大的历史变异。在此情势下,用中国古典文论套用今天的文学实践,其荒谬不逊于对西方文论的生搬硬套。”(第34页)在这里,张江正好说出了问题的两个极端:其一是对西方文论概念和术语的生搬硬套,“强制性”地用来阐释中国文学现象,这一点他是坚决反对的;其二便是反其道而行之,用中国古典文论来套用今天的文学实践,这在他看来也是“荒谬”的。那么人们便问道,他所主张的是怎样一种批评阐释呢?
有鉴于此,张江提出的第三个问题或策略便是,在论述了西方文论中曾经历的内外部转向后,针对中国的文论界现状指出:“融入世界,与西方平等对话,这种企望本身无可指责。但是对话的前提必须是,我们的理论与西方相比要有异质性,有独特价值。”(第37页)也即他所谓的“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的辩证统一”,至于如何统一法,如何才能实现中国文论话语的重建,可能限于实践和篇幅,他并没有作详细阐发。这应该说是该文的一个缺憾。但是他的访谈却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憾。
这篇访谈的标题为“当代文论重建路径——由‘强制阐释’到‘本体阐释’”。我在前文中已经就“强制阐释”问题作过分析,此处集中讨论张江建构的“本体阐释”。按照张江的解释:
确切表达,“本体阐释”是以文本为核心的文学阐释,是让文学理论回归文学的阐释。“本体阐释”以文本的自在行为为依据。原始文本具有自在行,是以精神形态自在的独立本体,是阐释的对象。“本体阐释”包含多个层次,阐释的边界规约本体阐释的正当范围。“本体阐释”遵循正确的认识路线,从文本出发而不是从理论出发。“本体阐释”拒绝前置立场和结论,一切判断和结论生成于阐释之后。“本体阐释”拒绝无约束推衍。多文本阐释的积累,可以抽象为理论,上升为规律。
总之一句话,就是要使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理论”返回到它的出发点,也即返回对文学现象的考察研究,而非用于解释各种文化和社会现象。这一点和我所描述的“后理论时代”的文学理论状况基本一致,也即在“后理论时代”,理论将失去其大而无当、无所不能的功能,但是它将返回对文学现象的解释和研究上,它也许会丧失以往的批判锋芒,但却会带有更多的经验研究色彩和分析阐释的成分。也就是说,理论应该果断地回到它应该安身立命的地方,而不应该像过去那样包打天下。
在阐述“后理论时代”的特征时,我想特别强调指出的是,“后理论时代”的来临,虽然标志着文学理论在西方的衰落,但并不意味着它在其他地方也处于衰落的境地,可以说它为非西方文论从边缘步入中心进而与处于强势的西方文论平等对话铺平了道路。但是正如张江所言,对话要有一定的资格,也即“我们的理论与西方相比要有异质性,有独特价值”。那么这种异质性如何产生呢?一味跟进别人便丧失了自我,而对别人的成果全然不顾、全部依赖自己提出的一套理论,这至少在现在是无法实现的,更无法让别人认可并接受你。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在跟进西方的同时加进本土的东西,使得西方的强势话语的“纯正性”变得不纯,接下来在与西方理论进行对话的过程中对之进行改造或重构。我认为这是我们中国的文学理论面对西方的强势话语所能采取的有效策略。这也是我近十多年来通过与西方学界的交流和对话而不断地削弱西方中心主义强势话语的一点尝试,不知张江以为如何?
几年前,天津人民出版社一次性将蜚声美国批评界的耶鲁批评家的四部代表性著作中文版推出,①这四部著作为:保尔·德曼《阅读的语言》,沈勇译;杰弗里·哈特曼《荒野中的批评》,张德兴译;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王宏图译;哈罗德·布鲁姆《误读图示》,朱立元、陈克明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我当时为此还专门写了一篇书评。②见王宁《耶鲁批评家对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启示》,《中国图书评论》2008年第11期。虽然在今天看来,“耶鲁学派”或“耶鲁批评家”们叱咤风云的时代早已成为历史,但无论如何,从当下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对除了德里达这位公认的理论大师之外的上述四位耶鲁批评家的研究,应该是既有着批评史的学术价值,同时也更有着批评探索的理论意义,尤其对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理论化和国际化而言,就更是如此。众所周知,美国的解构主义批评“耶鲁学派”早先都是从事浪漫主义诗歌或小说研究的重要批评家,因此他们对新批评的那套细读和文本分析方法掌握得十分娴熟,对文本的阐释丝毫不使人有“隔靴搔痒”之感。尽管他们(例如德曼、哈特曼和布鲁姆专事浪漫主义诗歌研究,米勒主要研究现实主义小说)主要研究的并不是当下最为走红的作家或文学现象,但是他们却致力于在理论视角和批评方法上更新,因而其研究实绩依然对后来的批评家和研究者有所启发。同时也使得年轻的美国文学批评在长期以来在欧洲中心主义占主导地位的国际文论界,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耶鲁批评家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则在于,尽管他们大都专注文本阅读,但也并非不重视理论,即使米勒受过现象学哲学的严格训练,但他的批评和理论阐释也大都基于对文学文本的仔细阅读。他们往往通过对文本的仔细阅读和批评性阐释来彰显其理论背景,而不是一开始就打出某种理论的旗号。仔细阅读这几本专著以及他们的另一些著述,我们便不难发现,他们的批评倾向并不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是一致的:德曼和米勒是坚定的解构主义者,而布鲁姆和哈特曼只是解构主义批评的同路人,而且有时还是其激烈的批评者。如今四位批评家后来都由于各自的原因而各奔东西:德曼于八十年代初去世,米勒于八十年代中后期去了加州任教,哈特曼于九十年代后期退休,只有布鲁姆至今仍执教耶鲁,但他早已与解构分道扬镳。他和米勒是当年的耶鲁批评家中仍活跃于美国文坛的两位大家:布鲁姆在当今的美国文学界和理论界一般被人们认为是保守派的一位领军人物,是各种文化批评流派的对立面和批判者;而米勒则与时俱进,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理论视角和批评方法,广泛涉猎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和文化现象,同时又坚守解构的阅读和批评原则。在这四位当年的耶鲁批评家中,德曼和米勒曾一度对马克思主义有着兴趣,并在自己的著述中写下了一些批评性文字,至今仍为学界所讨论和研究。总之,耶鲁批评家对我们中国文论家重建中国批评话语的尝试的最终启示就在于理论建构的学术化,文学批评的理论化,文学阐释的文本化,立足于文学文本的阅读和对文学现象的考察和分析,通过阐释来提出自己的理论建构,而非那种一开始就摆出一副建构宏大理论体系的架势。这样就使得他们的理论著作读起来也像文学作品那样文采飞扬,颇有几分美感。我想,中国的文学理论话语的建构应该从中得到启示。中国的文学理论要走向世界,中国的文学研究要在国际学界发出自己的独特声音,从而改变世界文学版图上中国文学的边缘地位。我认为我们需要一大批诸如耶鲁批评家那样的博学理论家和研究者。对此我期待着。
王宁,文学博士,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清华大学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欧洲科学院外籍院士,拉丁美洲科学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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