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尊自重即高贵
2014-03-28周传家
被戏剧界誉为中国当代戏剧创作“三驾马车”之一的剧作家郭启宏,驰骋剧坛数十年,辛勤耕耘,埋头苦干,迄今已发表、上演几十部舞台剧,素以澎湃的激情、深厚的文化内涵和斐然的文采著称于世,笔者因此曾戏称他为“蛮子汉卿”。
作为一个地道的“岭南老广”和王季思先生的高足,郭启宏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国评剧院和北方评剧结缘,开始了 “先结婚后恋爱”的罗曼史。他练习普通话,收集北方方言俚语,拼命看戏补课,虚心请教内行,对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评剧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和深厚的感情。郭启宏不仅一直关注古今知识分子的命运,为知识分子写戏;而且对兴起于民间难登大雅之堂的草根艺术家也情有独钟。 20世纪 80年代,郭启宏遍访京、津、唐,创作出评剧《成兆才》,再现了成兆才所走过的艰难历程以及他对评剧艺术作出的筚路蓝缕的贡献,为评剧创始人树起一块丰碑;尔后的《评剧皇后》演绎了著名演员白玉霜坎坷曲折的人生道路,风靡一时;最近,他的以河北梆子名伶刘喜奎为主人公的《北国佳人》由北京河北梆子剧团首演。反响热烈,好评如潮。《成兆才》《评剧皇后》《北国佳人》形成颇具特色的戏曲人物系列。
历史上的刘喜奎
河北梆子《北国佳人》将观众带进民国初年。当时,随着时局的变化,戏曲迎来重要的变革转折阶段。梆子花旦兼小生田际云(响九霄)(1864—1925)在北京继创办 “小玉成”、“小吉祥”科班之后,于民国五年创办了第一个女科班——崇雅社,开始专门培养女演员。女伶蓬勃兴起,旦角演员大批涌现。与此同时,文明戏即时装戏成为时尚,“梆黄两下锅”、“两夹馅”、“风搅雪”的演出方式蔚然成风。
在这种背景下,数不清的演艺新星腾空而起,其中最明亮、最耀眼的当推京剧的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及著名的梆子女艺人刘喜奎。刘喜奎原名刘志浩,后改桂缘。祖籍河北南皮县黑龙村,幼年丧父,家道中落,靠母亲针黹洗衣为生。八岁入梨园行,先习老生,后改青衫,梆子皮黄俱擅,旧戏新剧得兼,本工或反串,无不当行,梨园界尊称其为“刘大姑”,有“坤伶大王”、“梨园第一红”的美誉。
刘喜奎生得面如芙蓉,腰若细柳,娇小玲珑,绰约多姿,不仅色艺俱绝,更兼气质高雅,曾有人赋诗形容她的丰姿绝韵“远山之眉瓠犀齿, :春云为发秋波瞳;娇羞灵艳妙难数,牡丹能行风能语。 ”每逢登场,一声婉转娇啼,举手投足之间,与之配戏的坤伶们相形之下就都变成了庸脂俗粉。刘喜奎在天津一炮而红后进入京师,轰动九城,颠倒众生,风头几乎压过梅兰芳和程砚秋。连伶界大王谭鑫培都发出感叹:“男有梅兰芳,女有刘喜奎,吾其休矣! ”
刘喜奎的声名与美貌引来北洋官僚及派系军阀们的垂涎与纠缠。袁世凯、黎元洪、徐世昌、冯国璋先后多次约请她唱堂会,均被拒绝;曹锟绞尽脑汁,软硬兼施,企图“明媒正娶”,终于落空;“辫子大帅”张勋是个好色之徒,妄想 “金屋藏娇”。刘喜奎听说张勋爱辫如命,曾发誓“头可断,发辫绝不可剪! ”便提出要张剪辫后再论婚嫁。没想到张勋竟然痛快地答应了刘喜奎的要求,后多亏复辟失败,张勋自顾不暇,被迫作罢。
刘喜奎与梅兰芳堪称是 20世纪初中国戏曲舞台上的一对堪与媲美的金童玉女,犹如两颗璀灿的双子星座,两人从相互钦敬到相互欣赏、相互爱慕,梨园同行也都希望他们能够喜结连理。但为了不给某些权贵留下借机陷害梅兰芳的把柄和机会,保护、成全梅兰芳的艺术,刘喜奎毅然割断儿女情缘。日本侵略者探知刘喜奎隐居地址,重金礼聘,诱使刘喜奎去日本演出,被严词拒绝。刘喜奎心忧社稷,情系苍生,经常赈灾义演,将所得酬金慷慨捐献。有一年,安徽突然发生水灾,喜奎得知后,立即从自己积蓄中取出二千元银洋赈济,让当时总统黎元洪的妻子自愧弗如。
古往今来,像刘喜奎那样真正做到愤世嫉俗、忧国忧民,拒绝名利欲望的诱惑,视富贵如浮云,看权势似蔽屣,出污泥而不染的艺人实在是凤毛麟角。然而还不到百年时间便往事如烟,而今她的名字和事迹几乎淹没无闻,很少有人知晓!有鉴于此,剧作家产生出不可遏止的创作激情,北京河北梆子剧团责无旁贷,决心在现代舞台还原出一个真实的刘喜奎来。
剧作家笔下的刘喜奎
郭启宏的创作领域很宽,除了戏曲、话剧之外,还涉足小说、散文、随笔、电视剧等,但他最倾心的还是舞台剧的创作,至今仍笔耕不辍。在《北国佳人》中,他以学者治学的严谨态度,披览群书,占有史料。大事不虚,小事不拘。虚实结合,情理共贯。剧中大量人物、事件乃至细节均有所据,虚构部分也合情合理,经得起推敲。为适应戏曲观众爱看故事的审美心理和欣赏习惯,从具体人物故事出发,打破传统的“一人一事”贯穿到底的线性结构和封闭格局,以刘喜奎的婚恋情感为主线,以曹锟为全剧串联人物,描写刘喜奎与袁世凯、曹锟、张勋、崔敬一、迟鼎斌等几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和纠葛,形成扇面组合与串糖葫芦有机结合的独特结构格局,表现刘喜奎复杂曲折、跌宕起伏的人生状态,在舞台上还原出一个真实的刘喜奎。同时也折射出在动荡年代艺人们真实处境和艰辛酸楚:为了饭碗不得不经年累月地冲州撞府、随处作场,四处流浪,卖艺为生。忍受着“跑码头”的奔波劳碌,“拜码头”的屈辱卑琐,乡约班规和江湖律令的严酷束缚。台上台下、戏里戏外,尽尝人生五味、感慨世道人心。
梨园历来是充满喜怒哀乐的名利场,既有风花雪月,又有迷津陷阱;既有鲜花掌声,又有创痛伤痕。有谁知道在表面光鲜和喝彩声背后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血泪!命运叵测,造化弄人,刘喜奎的遭遇令人扼腕,令人悲愤,令人震撼!这其间固然不能排除她倔强任性、单纯冲动的个性因素,但最根本的还是环境和时代使然。《北国佳人》从社会层面、人性层面揭示出悲剧的原因,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北国佳人》悲而不颓,哀而不伤,在忠实于历史事实的前提下,成功塑造出刘喜奎“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概。刘喜奎从小接受良好的家教,秉承着淳厚的家风,德艺双馨,洁身自好,懂得做人应该自尊,保持尊严,要活得有灵魂,活得有骨气,视人格尊严胜过生命。她犹如多刺、纯洁、高傲的白玫瑰,抗得住狂蜂浪蝶的侵扰。
刘喜奎坚守戏比命重,戏比天大的价值观念,用心血、生命、才华、汗水浇灌戏曲之花。她看得远、看得深,拿得起,放得下。不像白玉霜那样既屈从于旧势力,又难耐艺术上的寂寞,一直处在唱戏与做人的矛盾和痛苦之中,终于在盛壮之年怀着一个凄凉的梦死去。刘喜奎在大红大紫之时,毅然决然典当戏厢,息影赋闲,以超凡脱俗的胆略,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与本真,表现出开阔磊落的胸襟和刚直不阿的风骨,不愧是历代戏曲艺人的杰出代表。
第六场“优伶颂”是全剧高潮,也是剧作家情感沸点。当曹锟机关算尽,黔驴技穷,对着刘喜奎恼羞成怒地讥讽谩骂“戏子”时,剧作家借刘喜奎之口痛斥道:
你声声句句骂戏子,戏子怎么啦?戏子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戏子也是人,还是美人!要不,你们干嘛苍蝇似的
戏子?戏子怎么啦?戏之子嘛,天子不就是天之子吗?听说过戏比天大吧?戏子大过天子!嘿,孔子是子,孟子也是子,老子是子,庄子也是子,墨子,荀子,韩非子,哪个不是子?我祖父是翰林,工部左侍郎,是举子,士子,才子,君子,你爷爷是什么,你又算个什么?村镇上一个推车卖布的小贩,土包子,穷棒子,痞子,二流子!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痛快淋漓!接下去的大板唱段更是气势夺人:
天地有正气,
灵秀复清明,
在山林为甘露,
在草野为和风,
浸淫艺苑为才俊,
普天下知多少奇优名伶!
祖师爷唐明皇至灵至性,
大乐师李龟年籍籍声名,
凝碧池安禄山穷凶露刃,
雷海青掷琵琶千载有馀声。
自古来高风峻节人钦敬,
珠帘秀扮窦娥怒目元蒙。《鸣凤记》演活严嵩有马锦, 《牡丹亭》气绝歌台商小玲,看当今黄花笑对秋霜凛, 《宋教仁》矛头直指袁项城!你只知平康巷红温翠润,怎识得歌舞地龙跃凤鸣?你只知卖艺人出恭入敬,怎识得氍毹客特立独行!今朝一曲《优伶颂》,请君为我倾耳听。 自尊自重还自省,只为着天地正气在、人间有心旌!
启宏不仅是公认的“学者型”剧作家,能以治学之精神写传神之史剧;同时,他也是优秀的诗人,以赤子之心,引商刻羽,抒发至性至情。曹禺曾集杜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以赠;王季思称其是“兼有作家天赋和学者功力的才子”,撰联 “月魄诗魂字字带灵气,指奸斥佞句句挟风雷”以赠;于是之称其“是一个有才、有学、有识的人 ”;刘绍棠称其“博学多才”,“是一个有识之士,有志之士”。如果说在其代表作《南唐轶事》中,郭启宏酣畅淋漓、足以乱真的吟咏,尽显其锦心绣口、婉约细腻的才情;那么,这支优伶颂则是铁板铜琶,豪气干云,融入他在梨园界几十年摸爬滚打的感受和体悟,为历代艺人张目抒怀。
郭启宏用生命写戏,优伶颂是全剧高潮,也是作家的心声。笔者注意到,一批半路出家投身戏曲后来成为戏曲大家的先贤们,如王国维、欧阳予倩、田汉、张庚、王季思等,都有类似的经历和体验。他们开始并不了解戏曲,也谈不上热爱戏曲;但一旦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就会发现戏曲的博大精深和奥妙无穷。开始从戏曲门外汉、看客,批判者甚至否定者,变成戏曲的痴迷者、捍卫者、守望者、革新者、建设者。他们对于戏曲的爱不再是狭隘的、肤浅的、功利的、情绪化的;而是理性的、持久的、热烈的、深沉的大爱,优伶颂就具有这样的情怀和兴味。在《北国佳人》中能看到郭启宏的身影,感受到他的气息,具有强烈的个人色彩,打上鲜明的性格印记。然而,这都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宣泄而非作态作秀的矫情。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而非水,这就是风格!风格即是人!
舞台上的刘喜奎
《北国佳人》文本故事饱满,结构完整、故事曲折,关目设置合理,但仍须二度创作的全面配合和再创造,才能有理想的舞台呈现,使平面的文本变成活色生香的立体生命。
首先,导演功不可没。导演清醒地把握着内容与形式、文本和剧种风格的一致性。梆子腔固有的粗犷、浑厚、苍凉的音色和韵律,蕴含着悲情、悲愤的意味。慷慨悲壮、高亢激越、刚劲流畅的唱腔,具有震撼力和穿透力。导演充分发挥戏曲艺术时空自由、虚实相生的优势,而且借鉴意识流手法,比传统戏曲时空更具有立体感和层次感。同时大胆吸收话剧表演理念,设置对称的固定支点,仅靠简单的象征性的道具,通过演员的表演,空灵写意的舞台上时而是刘宅,时而是中南海居仁堂,时而是三庆园后台,时而是曹公馆云水轩,时而是崔敬一的洞房虚实相生,动静相宜,将时光流逝、氛围营造、特写镜头、流动画面有机地结合起来。导演手法流畅娴熟,开阖有度,注意美丑、真假、善恶的对比映照,大处着眼,针线细密,层层铺垫,
使舞台有丰富多样的内涵和色彩,整体性很强。
导演的运思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舞美给力。设计者摒弃炫富烧钱的大制作,回归传统戏曲以少胜多、点到为止、象征寓意的风格,通过具有标志性的不同形状的屏幕板块的推拉挪移,透露出丰富的内涵和海量的信息,把观众带进那个变动不居、光怪陆离的年代,简洁而不简单机械,简约而不单调肤浅,调动起观众的联想参与共同创造,赢得观众啧啧称叹。
戏曲以表演为中心,角儿至关重要。《北国佳人》的演员阵容整齐,实力雄厚,大家发扬团队精神,倾情创造,共同演绎故事,塑造出形形色色的人物,使全剧成为一个整体。女主人公刘喜奎经历奇特,个性鲜明,光彩照人。崔敬一的戏不多,但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其他陪衬人物也都须眉毕现。主演王洪岭不仅反复琢磨,吃透文本,而且亲自到万安公墓祭扫刘墓,找到感觉,感同身受地走进她的内心世界。遥想绝代佳人、盖世红伶的悲剧命运,不禁悲从中来,热泪潸然。她在剧中唱段多达一百多句,特别是洞房中的独唱和对唱,呼天抢地,悲怆欲绝。优伶颂的唱段高亢激越,撕心裂肺,唱功极为繁重。这位享誉京津冀的梆子花腔女高音,嗓音如同绷紧的钢丝,穿云裂石,游刃有余,保持着河北本土“大口梆子”的“劲儿 ”。同时也在向以李桂云、刘玉玲为代表的“京梆子” (俗称甜梆子)靠拢,增加一些“雅韵”,并注意借鉴天津“卫梆子 ”(俗称苦梆子、酸梆子)的“味儿 ”。有的唱腔则明显吸收了河南梆子、蒲州梆子的元素。饰演崔敬一的雷宝春是河北梆子剧种迄今惟一男性梅花奖得主,素以嗓音高亮刚劲著称,但在此剧中的唱腔唏嘘顿挫,“劲儿 ”比过去柔和不少。饰演曹锟的王英会更是真假嗓结合,刚柔相济。因此可不可以说,《北国佳人》的音乐唱腔在坚守梆子腔腔高板急、慷慨激越基本特色的前提下,兼顾“劲儿 ”、“韵儿 ”、“味儿 ”,并进行多元吸收综合。
无疑,这是一种正确抉择。河北梆子剧种本来就具有较强的可塑性,对变革比较开通。从河北梆子的发展历史来看,曾有过“昆乱兼演”、“京秦合流”,“京、梆两下锅”更是长期存在的现象。河北梆子与京、昆、评曾同台献艺,交流频繁,交融从未停止,所以过去有人说它“太花了”,别称“花梆子”。这其实是个“雅号”。今天,为了适应时代审美情趣的变化和城市观众口味的多样化,希望王洪岭带领北京河北梆子团队,追步前辈李桂云、刘玉玲,做梆子艺术的继承者和革新者,善于从其他艺术中汲取营养,使梆子腔不再仅仅是高亢粗犷、慷慨悲壮,还要有优美动听、沉稳细腻、婉转传情的特点,给人留下更多不尽之意。相信只要这样努力下去,代表首都意象的“京梆子”的名称就会实至而名归。
周传家:北京联合大学应用文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