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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血

2014-03-28田耳

文学港 2014年2期
关键词:鸡鸭小猴子鸽子

田耳

两人手里都捏着矿泉水瓶,里面装白酒。这是为了敷衍老婆和女友,虽然生意冷清,毕竟是工作时间,女人冷不丁会冒出来。两人小心地碰一碰瓶,摆出吹瓶的样子,其实只呷一小口。两人一天到晚就这么喝,时间拖得长,纵是喝下不少,也没现出醉态,来了生意不耽搁。两人同乡,一个卖鸽一个修理鸡鸭鱼,卖鸽的姓边,另一个姓尚,他们那个村叫上边村。下酒菜用不着去别处买,两人轮流坐东。轮到小尚,他就在地上扒一碗鸡鸭鱼杂,小边再添几挂精致的鸽杂。杂碎有时用干椒煸炒,有时用卤汤泡椒煮成一锅,肠子统统煮成了绶带状,取个名叫“海陆空三军仪仗队”。轮到小边,他就在鸽笼里挑拣一只看着孱弱、卖相不佳的,现掐现炒。

爆炒乳鸽的味道袅袅钻进鼻孔。今天女人铁定不会来,两人争吵着说要搞口大的,不能老装嘴细,于是仰着脖灌自己。小边说:“现在鸽子没以前气长,我小时候拧鸽子,把鸽脖子拧足三圈,鸽子还扑腾。现在只消拧一圈半就断气了,翅膀不抖小脚不扑腾,乖乖受死。”

“美国香鸽,越娇贵越短命。”小尚盯着小边的广告牌说,“戏文里的小姐最容易死,打几个喷嚏感一场小冒就死,演丫环的粗手大脚好装扮,只要晓得怎么哭就能上台……你的鸽子真是美国进口?”

“肉鸽全都说是进口,是不是美国种,鬼才晓得。现在,三块钱买坨抽纸,也说是意大利工艺。”

“还是喝白酒好,不要挂外国牌子。”

“我俩搞口大的,谁喝得少谁当王八。”

“我喊一二三,预备,起!”

一口喝掉半瓶,挤出两张苦脸,好一会才舒展,像两张捏皱的纸在水里慢慢洇开。然后就说到生意,小尚的生意近来不行,在遥远的地方闹起新型禽流感,死了人。人死几个,鸡鸭屠宰了成千上万还不罢休,波及佴城,活鸡活鸭再掉价也卖不了几只。据说,有些专业户将鸡鸭苗按几分钱一只卖给养蛇人。小边也好不到哪去,佴城的人不爱吃鸽,说是大补,但都说吃鸽造孽。吃鸽造孽,吃鸡鸭鱼难道是修行?小边整理不出其中的逻辑,只晓得在佴城有人开过鸽肉面馆、鸽粥铺、卤鸽店,支撑不了多久纷纷垮掉了。现在佴城只剩小边一人卖鸽子,按说是独门生意,偏偏也没赚几个钱。小边也想过改行卖别的,但人那么多,条条道都爆挤,干哪一行又算阳关大道?

鸽笼里还有四只美国香鸽,白毛红喙黄爪子,米粒大的眼珠转得灵泛。小边想着,要是卖完,今天早点回家。

生意说来就来,那个干瘦的小女孩走过来买鸽子,递出一百块钱。

“全要?”

小边认得小女孩,她来过几回,每回都将笼中鸽子全部买去,今天只剩四只肯定嫌不够。小女孩十六七,个高,瘦得像根橡皮筋。她脸面应是嫩滑的,看上去分明有一层绒毛。小边记得住这大客户,暗自称呼她叫小猴子。小猴子不爱吭声,问话就点头摇头,或者用眼睛,用肢体语言回答别人。她身上每块骨头都突兀崚嶒,肢体语言丰富,嘴皮可以省下。小边不这么看,他认为小猴子不说话,是她知道自己是小猴子,在人群里找不到共同语言。

小猴子在闪神,她脸上总是挂着心不在焉的神情。小边问她:“四只全要是吗?”小猴子点点头。小边把鸽笼里的鸽子一只只往外掏。

一个胖女人走到摊子前面,一看情况有些急,问小边:“鸽子全都卖掉了?”

“刚卖完。”小边指了指小猴子。他也认得这个女人。佴城太小,几个年头呆下来,街上一走,看到的大都是熟脸。女人却不认得他,眼神迅速贴到小猴子脸上,问她:“小妹妹,能不能匀我一只?”

小猴子像是听不懂话,茫然无措地看着女人。女人身子矮圆,费力地将手搭到小猴子肩上,又说:“小妹妹,我刚怀了宝宝,噢,宝宝,要用鸽子补一补。匀我一只好不?”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拍肚皮,其实什么状况也显示不出来。她本来就胖。小猴子一扭头,求助似的看着小边。

小边说:“你拿三只,还有一只给这个阿姨。”

“什么阿姨啊,叫我姐姐!”

“呃对,给这个大姐。”

小猴子点点头。小边把四只鸽子放进两个网袋,鸽子咕咕叫几声,就生离死别了。小尚帮人烧刮干净一腿野猪肉,过来又要喝,一看小边的鸽笼空了。他问:“都卖完了?”小边点点头,指了指正要在巷口消失的女人和小猴子。

“又是那个女孩。”

“认识?”

“认识,就租住在我住的那条街,隔了几幢房。她爸妈我都认识,晓得是干什么的?”小边并不关心小猴子父母是干什么的,但小尚摆出吊人胃口的模样,他只好配合着问:“干什么的?”

“鸡头,两口子都是。他们手里控制了几个妹子,十来个,晚上放出去接生意,白天关在房里毒打。她爸下手很毒,带几个马仔经常打得妹子鬼喊鬼叫,她妈也帮着打下手。别看这小女孩一脸老实相,她爸妈都不是东西。”

小边心里闷哼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到。但他不想多说,只想早点回去,要给女友弄一桌饭菜。他找小尚碰瓶,又搞一口猛的。碗里的鸽肉所剩不多,几筷子就能搛完。小边说:“总归是做人好,那些妹子顶多挨几顿打,比当鸽子要强吧。你看,我养鸽子,几时想喝酒了就去笼里摸一个当菜。鸽子一家老小,见天就少了一个,心里会怎么想?想也白想,投什么胎认什么命。”

屋子很窄,小猴子看着父亲坐在一张方桌前,桌上摆一盆温水和刀。刀是从药店买来的手术刀,状如柳叶,给人锐利精准之感。父亲戴上了眼镜,小心翼翼拈去鸽脖子上的绒毛。鸽子皮肤柔嫩,极容易撕破。父亲戴上眼镜,小猴子才觉得他有一点人样子,甚至有点像自己的真父亲。真父亲姓刘,眼前这个父亲姓庞,别人都喊他庞老大。大多数时候,庞老大像一只土狼,既凶残又狡诈,她一度怀疑真父亲是被这只父亲吃掉了。小猴子喜欢看《动物世界》,一听见片头电子音乐响起,她心头便闪烁起回家的喜悦。电视屏上奔跑着、游动着、翱翔着的动物,她都觉得亲切,又无比羡慕。她的梦也经常是一片动物世界,她成为它们中的一员,生活在遥远而又美丽的地方,没有父亲母亲,只有朋友和玩伴。白天,她看身边的人,总是忍不住拿来和电视里的动物一一对应。她觉得母亲有时像条蛇,有时像只食蚁兽;死去多年那个真父亲,她依稀记着长得憨态,像一头旱獭。至于住在楼上,经常被父母殴打的那几个姐姐,她觉得有的是孔雀,有的是绵羊,有的是鸽子,有的可能是刺猬——刺猬纵是蜷成一坨,浑身处处都是防御状态,仍然没法保护自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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