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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女性意识的迁变:论《子夜歌》

2014-03-28刘运好段梦云

池州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情郎子夜抒情

刘运好,段梦云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子夜歌》是吴歌中非常著名的一首组诗,完整收录于郭茂倩《乐府诗集》,共四十二首。关于《子夜歌》,史籍记载一向扑朔迷离。最早见于南朝宋刘敬叔《异苑》。臧荣绪《晋书》所载:“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章郡,侨人庾僧度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为章郡,亦是太元乎,则子夜是此时以前人也”[1]。史料或取自《异苑》,然又将《子夜歌》嫁名于子夜所作。《宋书·乐志》、《古今乐录》以及晋书·乐志下》、《旧唐书·乐志二》等均有类似的记载。如果脱去其志怪的色彩,则可以看出:第一,《子夜歌》的产生时间在东晋孝武太元之前;第二,《子夜歌》的作者是一位女性。至于是否为子夜所作,则歧说纷纭①。笔者认为,子夜不是作者之名,殆无疑问。全诗以女性为抒情主体,生动而婉转地描绘了这位女子的爱情心路,表现了魏晋时期女性意识的迁变,而且其独特的艺术表达也在诗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1 “何处不可怜”:爱情的心路历程

《子夜歌》四十二首是一组主题集中的爱情诗。除去最后两首格调不同,或为梁武帝所作外②,其余四十首,以相见为组诗意义转折,以相见—别离为结构线索,以相思为主体内容,在女子内心独白式的回忆中,运用类似“蒙太奇”的艺术手法将相爱—情变—离弃的三段爱情历程隐蔽地交织其中,完整表现这位女性作者的爱情心路历程。

第一至十二首:相爱——描述相爱之欢,别后之苦。诗的开头,将爱情的发生隐蔽到诗外,直接选择具有“包孕”的情节,描写约会的甜蜜情境:“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一);“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二)。第一首先交代约会时间,描述远望郎君之俊美,然后借男子口吻,描述自己姿容之美,其内心欣喜也溢于言外。而第二首女子的回答既表现了她的含蓄与娇羞,又表现出对爱的坦诚与渴望。以简短的对白,生动地拉开了爱情故事的序幕。因为约会的甜蜜而刻骨铭心,所以才会带来别后无尽的相思,以至于不开妆奁,不理乱发,不施粉黛,“黄蘖郁成林,当奈苦心多”(十),内心痛苦郁结,浓于黄蘖之林,然而又难以诉说,“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十二),惟有默默思念而已。织机时,因为“丝子”,面对“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七)而充满感伤;夜晚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九),相见遥遥无期,而夜不成寐。然而相思的痛苦往往充满着温馨的回忆和甜蜜的期待,使人欲罢不能,欲舍不忍,“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十一),为得到片刻的怜爱,即使是流离辛苦,也甘之如饴。爱得纯净而热烈,率真而甜蜜,所以在甜蜜回忆中充满眷眷的期待,在痛苦相思中充满如水的柔情。然而,少女的柔情期待等到的并非是“丝断缠锦”,理丝成匹,而是郎君的二三其德,带给了少女别样的痛苦。

第十三至二十八首:情变——描述女子之疑,纠结之情。或许是女人直觉,当情郎再来相会时,这位少女却再没有品尝到初恋时的纯真,反而增加了一份内心的疑虑。“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十三)相见时欢乐似乎依然,但是再也没有“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爱怜,少女从男子“小喜”之中,凭借直觉发现了他的欺骗,所以发出“相怜能几时”的感叹。而情郎离开时“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的细微动作,更使这位少女相信“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十五),不再是当初怜香惜玉的如意郎君了。因此,离别之后,她痛苦依旧,而甜蜜温馨却几乎荡然不存,“驻箸不能食,蹇蹇步闱里。投琼著局上,终日走博子”(十四),徘徊闺闱,食不下咽,而进入一种意乱情迷、反复零乱的精神状态。她希望以青春难在、及时行乐劝说郎君回头:“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十六)。然而,惟剩下“不见连理树,异根同条起”(十九)的一厢情愿了。所以,一旦从虚拟的想象回到现实的理性,女子便在“感欢初殷勤,叹子后辽落”的今昔对比中,分明感受情郎“打金侧玳瑁,外艳里怀薄”(二十)——在华艳的外表下掩饰着的一片薄情。但是恋爱是一汪让人迷醉的情感漩涡,沉溺其中,“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腐烂,肝肠尺寸断”(二十一),则有流不尽的相思泪,还不清的相思债;偶尔露出水面,刚刚恢复一点生命的理性,“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流”(二十二),“徒怀倾筐情,郎谁明侬心”(二十六),立刻又沉浸到欲海情波之中,“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二十三),“无故欢相逢,使侬肝肠苦”(二十八)。唯此,才使这位少女产生种种幻觉:春风吹开罗裙,竟使她误以为是情郎轻解罗裳;举酒把盏,又不自觉殷勤劝饮。当从刹那的迷醉中醒来,嗔骂春风撩人,惟见酒还杯空。这种爱的痴迷,让她仍然“夜觉百思缠,忧叹涕流襟”(二十六),“夜长不得眠,转侧听更鼓”(二十八),缠绵悱恻,无可自拔。即使“闻君有他心”,也依然爱得专一,爱得痴迷;即使在沉入痛苦的谷底,依然交织着一片灿烂的幻想。这是传统女性的可爱处,也是可悲处。

第二十九至四十首:情变——描述情郎虽已负心,少女却痴情依旧。当痴情少女又一次与情郎相见时,他的行为印证了少女的猜疑:“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三唤不一应,有何比松柏”(二十九)。她在情郎满面愁容、魂不守舍的表情和行为中,直觉到当年郎君情比“松柏”的承诺已如飘逝的泡影,因此以帘帷遮面而指责情郎的薄情。使她也不禁联想起“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三十一),曾经的温馨甜蜜、相和相随;“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三十六),而今的我情坚贞,郎心转移。虽然这位少女仍然不能抽身于爱的情感漩涡,相思依旧,“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明月皎皎,夜不成寐;飘渺的幻觉也随之产生,“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三十三),情不自禁地呼唤情郎之声弥散闺阁之中,却分明感觉到虚假的诺言已经成空。所以少女的相思—幽怨、幽怨—相思始终缠绕在一起,“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三十五),一方相思,对方犹豫;少女渴望情郎的怜爱,却如雾中之花,隐而不见,不禁怨从心生。然而,这位多情少女仍心存幻想,试图挽回曾经令她心醉的情感,“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三十七),移居情郎乡里,希望出入相见,然而“遣信欢不来,自往复不出”(三十八),捎信邀之不至,亲自往之亦避而不见,才使她“转觉薄志疏”(三十九)。所以诗之结尾,虽然对这段逝去的感情仍难以忘怀,但情郎离去、覆水难收的残酷现实,使她不得不彻底放下这段情思。“无称我莲子”,固然包涵心境的失落怅惘,态度却果决不移。抖落了爱的桎梏,留下的却是无尽的忧伤,展现的又是心碎的人生悲剧。

组诗三个层面,在叙述层面上,表达的是相爱、情变、离弃的爱情悲剧过程;在抒情层面,表达的是相爱、生疑、幽怨的心理变化过程。集中笔墨所描写的则是多情少女的相思之苦,然而三个层面表达的相思内容又有所不同。相爱时的相思,在痛苦中交织着“何处不可怜”的甜蜜回忆;生疑时的相思,在痛苦中羼杂着“惆怅底不忆”的心理失落;幽怨时的相思,在痛苦中选择了“无称我莲子”的最终决绝。虽然理性只是短暂的心理选择,感性却是生命的永恒存在,但是对于一个江南小女人而言,却已是有了“子娟”式的勇敢了。因此,组诗非常真实而细腻地展示了这位少女爱的心路历程。

虽然文学表现爱情自古有之,《诗经》、《楚辞》都有大量关于爱情的描写。在汉乐府民歌中,虽也有如《陌上桑》、《孔雀东南飞》这类非常完整地描写爱情的作品,但是以一个女子的视角,采用内心独白式的诗歌体式,完整细腻地展示其爱的心路历程,并把女性的精神世界和内心情怀拓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则又完全超越了前代。

2 “无称我莲子”:迁变的女性意识

在吴声歌中,《子夜歌》是最早的且可以判断为女性的作品。与一般男性代拟女性抒情的作品大不相同,它是以一个女性的视角真实地描绘了女性的精神世界,表现出魏晋时期女性意识的迁变。对于研究魏晋的社会意识、女性文学,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中国古代,随着礼乐文明的发展,原始女性意识的消褪,逐步形成了一个典型的男权社会。女性在爱情婚姻上几乎完全丧失了自由选择的权力,只能成为男人的附属品,甚至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诗经》所表现出的男女性爱平等的女性意识,如《召南·摽有梅》、《郑风·叔于田》、《鄘风·柏舟》,也在礼教的约束下渐渐褪色,如《郑风·将仲子》,最终又不得不屈从于男权社会,如《邶风·谷风》、《卫风·氓》。而汉代的集权专制是以男权社会为根基,因此,对女性的禁锢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大戴礼记·本命》即有“妇有七去”[2]之条,若犯其中一条,即可休弃。丈夫即使十恶不赦,女子则不可休夫再嫁,《白虎通德论·嫁娶》曰:“夫有恶行,妻不得去者,地无去天之义也”[3]。《后汉书》又曰:“夫有再娶之义,妻无二适之文”[4]。 男女不平等的婚姻制度,一直成为不可疗救的社会痼疾。所以汉乐府中的女性或是妻以夫贵,成为男权价值观的附庸,如《陌上桑》;或是在礼教的夹缝中寻求一点个性尊严而不得,最终以悲剧而告终,如《孔雀东南飞》;或是丧失独立人格和个性尊严,而自觉成为男性的附属品,如《上山采蘼芜》、《怨歌行》。直至魏晋时期,随着人的觉醒和文化多元,虽然这种婚姻制度依然存在,但是社会对女性的态度却已发生变化。建安末年,平虏将军刘勋因无子而抛弃发妻王宋,即引起了当时文人的关注。曹丕、曹植、王粲因此各作《出妇赋》一篇,曹丕、曹植又分别作《代刘勋妻王氏杂诗》二首和《弃妇诗》一首。这些作品都是以代拟的形式,抒发弃妇的痛苦,表现出对弃妇的同情,这实际上也蕴涵着对男权社会的不满与批判。社会意识的悄然变化,为女性意识的变化也带来了契机。曹植《洛神赋》所描绘的人神恋爱虽以悲剧收场,但是赋中所描绘的女神,无论是举玉佩指潜渊以为期的动情,抑或在对方以礼自持时徙倚彷徨的伤情,还是最后坦陈人神道殊之后欲留不能的悲悼之情,都表现出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西晋以后,建安文学所表现出的女性主体意识,却被淹没在文学复古主义思潮之中,直至南朝才发生了质的变化。

这种质的变化主要表现在大量女性诗人以自我为主体,大胆而直露地表达对封建礼教束缚的摆脱,对自由平等爱情的追求,以一种奔放而率真的态度向男权社会敞开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表现出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子夜歌》是南朝民歌中开风气的代表作品。据《古今乐录》记载,《吴声十曲》,《子夜歌》居首,今存《吴声歌曲》也是以《子夜歌》最早[5],可见其在反映魏晋女性意识迁变中的重要地位。

诗中的少女与情郎之间,既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合法的婚姻。然而,诗歌所描述的女性追求大胆而执著,行为任性而率真,情感直露而深挚。

诗中的少女追求爱情,丝毫不扭捏作态,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对爱情的追求。“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日暮约会情郎,瞩目远望看到情郎帅气的身影,不禁充满无限喜悦;相见之时,感慨天遂人愿,得见情郎,其热烈的情怀溢于言表。正因为如此,在两情相悦之后,为再会何时而忧心忡忡。“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九),想象别后,明灯空闺,犹如空有棋局,而悠然无期(棋)。少女所渴望、追求的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男女平等的美满婚姻。“见娘喜容媚,愿得结金兰”(六),“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七),正是这种追求与渴望的毫不掩饰的表达。而且这种追求与渴望,既包含着“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对青春难在、为乐及时的青春享乐意识,也因此而毫不回避对性爱的炽烈追求,“已许腰中带,谁共解罗衣”(十七),“揽裙未结带,约眉出窗前”(二十四),将少女对性爱的大胆表白写入诗中,并带有“侬作北辰星”的执著,这在晋前的诗歌中是极为罕见的。爱情—青春、爱情—婚姻、爱情—性爱的有机交织,并且上升到“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二十二)的人性角度,完全脱去了道德的桎梏,表现了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

正是大胆而执著的追求,才使这位少女表现情感直露而深挚。举凡描写相见情郎的浓情、忧虑爱情的未来、指责情郎的负心时,虽有少数运用比兴,但大多语言直截了当,情感袒露无遗。如上文所举例证外,“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三十),表达与情郎两心如一的炽烈而痴迷;“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十三),表达与情郎甜蜜时对爱情持久的怀疑;“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十五),指责情郎薄情等等。直陈其意,因此情感表达也淋漓尽致。而诗中表现别后的相思,虽也不乏直陈,但多用谐音、比兴、拟人等修辞手法,因此情感显得深挚,如“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八),运用谐音,表达随着物候之变而相思无已;“黄蘖郁成林,当奈苦心多”(十),运用比兴,以黄蘖之苦以喻相思之苦,以郁郁成林以喻情感的郁积纠结;“罗裳易飘飏,小开骂春风”(二十四),运用拟人,表达对性爱的渴望等。或以近于痴迷的动作表达相思至极后的失落,如“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十二),“举酒待相劝,酒还杯亦空”(二十五),在百无聊赖中,重温约会时走过的足迹,寻求曾经的温馨;举起空杯劝酒,当从痴迷中清醒,才明白自己是独守空闺。多种修辞或艺术手法的运用,使诗歌情感十分深挚。直露与深挚有机交融,特别凸显了这位少女对情爱追求的大胆与执著。

正是在这种主体思想的指导下,诗中的这位少女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行为也相当率真,甚至带有少女特有的任性。“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三)没有刻意的修饰,丝发自然披散两肩,婉转飘落在情郎双膝上;“何处不可怜”,既包含少女对自己人见人怜的容貌的自信,也带有撩动情郎心魄的娇嗔。其行为亲昵而大胆,率真而炽烈。诗还以淡淡的笔触描绘两人相见欢娱的场景,“揽枕北窗我,郎来就侬嬉”(十三),“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三十一),“郎怀幽闺性,侬亦恃春容”(三十二),虽然着墨不多,场景却鲜活灵动。揽枕北窗,情郎猝然而至时的惊喜,以及随之而来嬉戏;风清月朗,与情郎两情相悦的亲昵俏皮;面对情郎的怜爱,依恃青春容颜之美的任性,犹如淡笔勾勒的一幅幅春宫图,而少女的任性率真也活泼泼地投映其中,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即使在爱情发生不意的变故时,这位少女竟然不畏父母之言,不畏邻里之言,毅然决然地移居情郎所在的乡里,“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其目的何其单纯——就是为了出入能见到“吾子”。虽然她没有追回逝去的爱情,但是这种唯爱至上的行为,在表现出执著追求爱情的同时,也显现这位少女单纯而任性。而这种率真与任性,恰恰是缘乎主体独立而自由的意识。

诗中的女性不仅是思想行为的主体,而且是自我命运的主宰。即使是处于热恋之中,她对现实也不失清醒的认识:“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虽然东晋以降,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结构的变化,社会对情爱、爱情已经有了一定的包容度,但是在本质上仍然无法冲出男权婚姻制度的束缚,仍然无法改变女性附属的地位,所以在情郎二三其德时,女子唯一的选择也只能是“无称我莲子”,在决绝之中包涵何等的无奈。然而,这种发性意识,原生于魏晋文人,又超越了魏晋文人,带有女性解放的思想特质,毕竟给压抑的男权社会吹来了一股清新空气,撬开了一道狭缝,影响了乐府民歌的主题选择,并直接导致宫体诗的产生。唐代社会表现出与汉代不同的开放风气,也与六朝的思想解放有丝丝缕缕的联系,因此其意义是绝不可低估的。

3 “玉林语石阙”:别样的艺术表达

汉乐府民歌一般以叙事性抒情为主要艺术表达形式,大多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因此内容质实,语言质直,风格质朴是其基本特点。而《子夜歌》是典型的抒情诗,采用心灵独白的抒情方式,抒情由质实而转向质实与空灵相生;大量运用谐音、隐语、比兴,语言由质直而转向质直与婉约并存;而轻淡与秾艳、白描与渲染、直露与含蓄有机交融,风格又由质朴而转向质朴自然与华美婉转交织。这种艺术表达,汲取前代而又超越前代。

在抒情方式上,组诗以抒情女主人公回忆为结构线索,而其回忆又是发生在爱情受挫之后意乱情迷的特定情境,故其诗歌体式类似于意识流式的“心灵独白”,抒情与叙事错杂零乱,现实时空与虚拟时空错杂零乱,从而构成质实与空灵相生的特点。

组诗的时空次序,虽然都是在回忆中展开,但同是回忆,却又有描述眼前之境与回味此前之境的差异,描述眼前之境多用实笔,多是现实时空,回味此前之境,多用虚笔,多是虚拟时空;同是眼前之境,却又有叙事与抒情的差异,叙事多用实笔,多是现实之境,抒情多用虚笔,多是虚拟之境。如诗的第一层,开头三首描述与情郎约会时的甜蜜温馨,是实写眼前之境,是叙事,是现实时空;第四、五首又描述之前别后的相思、幽怨和悲伤,是回味此前之境,是抒情,是虚拟时空;第六首又回到现实,表达愿结金兰之好的婚姻渴望,以及“空识无经纬,求匹理自难”的失落。第七、八首再次回味此前之境,表达初识情郎之后,愿结同心的愿望以及别后的相思。第九首以“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转折,着力描写别后的相思之苦。虽由眼前之境展开,然而因为重在抒情,所以仍然属于虚拟时空。组诗其他两个层次的叙事、抒情也同样具有这样特点,不再展开分析。组诗整体格局虽然如此,然而具体到每一首诗,特别是抒情意味浓郁的诗,又各不相同,也有实写与虚写、现实时空与虚拟时空的区别。如第七首:“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前二句是实写,产生于现实之境;后二句是虚写,产生于想象之境。尤其是运用比兴抒情的作品,情况更是如此。因为叙事场景的真实性,事件也发生在现实存在的时空次序中,所以质实;抒情场景的虚拟性,事件也发生在想象的时空次序中,所以空灵。组诗正是随着女主人公意识的流动而自由地切换场景,所以构成质实与空灵相生的艺术特点。这与汉乐府民歌遵循客观的时空次序展开叙事、抒情是大不相同的。宋洪迈《容斋随笔》曰:“自齐梁以来,诗人作乐府《子夜》《四时》歌之类,每以前句比兴引喻,而后句实言以证之。至唐张祜、李商隐、温庭筠、陸龟蒙亦多此体”[6]。正是指明《子夜歌》的这一特点及其影响。

在语言表达上,作为典型的南方民歌,又表现出与北方民歌不同的语言特点。北方民歌虽也有拟人、比兴等修辞之语,如“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陇头歌辞》),“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企喻歌辞》)等,但大多是语言平实而质直,诗歌的表层意义与深层意义具有相对明确的对应意义。而南方民歌虽也不乏平实质直之语,如“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十),“初时非不密,其后日不如”(三十九)等,但大量运用谐音且与隐语、比兴、拟人等相结合,则是南方民歌的主要特点,这就使得诗歌的表层意义与深层意义往往具有跳跃性、联想性。

运用谐音是南方民歌最突出的特点,而以《子夜歌》开其风气。或同字同音而字面义和表达义有别,如“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表层义布匹,深层义匹配;“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表层义关门,深层义关爱。或字异音同,取其谐音,如“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表层义蚕丝之子,深层义“思子”;“投琼著局上,终日走博子”——表层义游戏之博子;深层义薄幸之男子。其他如“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苦辛”,莲谐音怜等等。谐音双关有时又与隐语的使用相关联。如第五首曰:“崎岖相怨慕,始获风云通。玉林语石阙,悲思两心同。”其中“玉林语石阙”即是隐语。玉林,树林之美称;语,说;石阙,石碑。对着石碑说话,即题碑之意。“题碑”又与“啼悲”谐音。后来《读曲歌》:“打坏木栖床,谁能坐相思。三更书石阙,忆子夜啼碑”。“书石阙”亦即题碑,谐音啼悲,则是直接借鉴此诗艺术表达而来。这种表达方式原是文字游戏,《子夜歌》则将其首次引入诗中。诗虽唯有一例,但其诗歌表达意义却值得注意。谐音双关更多则与比兴、拟人的运用相关联。如“黄蘖郁成林,当奈苦心多”——表层义是描述黄蘖之心苦,深层义是指相思之心苦;“风吹冬帘起,许时寒薄飞”。“帘起”之表层义是帘幕随风而动;深层义是因帘动而生怜爱之心;“薄飞”本指薄帷随风而起透出阵阵寒意,喻指情郎横生薄幸之情使自己感到心寒,诗歌表达的表层义(意象意)与深层义(意境意)有别。“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从意象上说,“莲”是实指,意谓因为雾露的遮蔽,芙蓉隐约难辨,无法看清莲子;从意境上说,“莲”谐音怜,是比喻残酷现实使情郎犹豫徘徊,无法辨别其怜爱之情。这些比兴用法,不仅与谐音相关联,而且都带有拟人的意味。至于“回头批栉脱,转觉薄志疏”,则完全以梳篦之薄情比拟情郎之薄情。谐音的运用,一方面,通过由此及彼的联想,使诗歌表达的意义婉转而丰富,语言形象而活泼,扩展了语言的再生性功能;另一方面,也使诗歌由意象向意境转变。因此,在诗歌史上意义深远。

在艺术风格上,《子夜歌》设色轻淡与秾艳结合,手法白描与渲染结合,抒情直露与含蓄结合,从而形成质朴自然与华美婉转交融的特点。

诗歌设色的轻淡与秾艳,不仅表现在状物写景上,也表现在抒情言志上。前者表现在自然之色的选择与组合上,后者表现在情感色调的选择与组合上。《子夜歌》运用比兴,既注意取景秾淡相间,又注意与抒情色调的有机组合。如“高山种芙蓉,复经黄蘖坞。未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高山芙蓉其视点也远,其色淡;山坳黄蘖其视点也近,况且又是“黄蘖郁成林”,故其色秾。“高山种芙蓉”的目的是为得“怜子”,情感色调轻快,故写景用笔亦淡;“复经黄蘖坞”乃喻相思之苦,情感色调沉重,故其写景用笔亦秾。举凡写欢快之情则取乐景,如“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其景轻盈晶莹;写忧伤之情则取哀景,如“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其景飘渺迷蒙。然组诗之妙还在于所用比兴善于化秾为淡,如“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枯鱼浊水,其景秾郁,其情沉重,然取清流以化之,使其秾中见淡,沉而不滞;“打金侧玳瑁,外艳里怀薄”,金钗玳瑁,色泽秾艳,然因“里怀薄”而淡化了秾艳之色,比喻情郎外显浓烈之情,而内怀薄幸之意。淡与秾同生一体,既深刻揭示了人情冷暖同体的深刻哲理,也揭示了景物秾淡同生的辩证关系。秾淡相间的多重形式的选择与组合,构成了组诗设色艺术的多元性。在艺术手法上,诗亦如画,有白描,有渲染。白描,正面落笔,其用笔也简,其用意也显;渲染,侧面烘托,其用笔也繁,其用意也隐。从总体上说,写相见之欢乐,多用白描,如前三首写约会时间、人物对白、相见场景等,所用即是白描。写别后之相思,则多用渲染,如第二十一至二十六首,先写相思之痛,相见无期,愁情无法排解。再以春风吹起罗裙,误以为是情郎轻分罗带;举酒劝君,方知情郎未至,描写其因相思而痴迷的状态;最后直接回归现实,抒写相思之情的深厚。叙述、直陈用白描,诗所截取的三次相见,多用叙述的手法,是白描,如“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有时诗人直接陈述内心情感,如上文所举第的六首诗,中间四首虽是渲染,但前一首“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后一首“夜觉百思缠,忧叹涕流襟……”,所用的都是白描手法。描写、比兴用渲染,如上文所举高山芙蓉、山坳黄蘖的景物描写与比兴运用,都是一种渲染的手法。白描与渲染结合,不仅使诗歌繁与简、淡与秾、空灵与质实有机融合,而且在抒情上也使直露与含蓄、热烈与深挚有机融合。关于抒情直露与含蓄结合,在上文已经论及,不赘。补充一点是:当直露与含蓄、热烈与深挚二元同体时,可使诗歌表达的表层义不浅薄,深层义不隐晦;风格上,质朴自然与华美婉转有机统一。

综上所论,《子夜歌》“内心独白”的诗歌体式,主宰自我命运的女性主体意识,以及典范的艺术表达方式,既汲取前代,又超越前代。从思想到艺术都成为南朝民歌迁变的里程碑式的代表作品,对此后的南朝民歌以及宫体诗的形式也产生了直接影响。

注释:

①具体可以参阅王乃英 《子夜歌作者考》,《北京教育学院学报》1996年第3期。

② 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四校勘曰:“末二首‘持爱’、‘朝日’,《玉台》卷一〇作梁武帝诗,《梁武帝集》亦载之,倘去其二首,则为四十首,成整数,二字或后人所增。”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44页。按:此说甚是,故本文只论其前四十首。

[1]李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2579.

[2]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M].王文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255.

[3]陈立.白虎通德论[M].吴则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467.

[4]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2789.

[5]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640.

[6]洪迈.容斋随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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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吴歌·冬歌
会抒情的灰绿
子夜无眠(外四首)
《南北朝子夜四时歌春歌》
借物抒情
桂花树下等情郎
有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