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母题的再演绎及人性的叩问
——从鲁迅 《狂人日记》到陈映真 《乡村的教师》
2014-03-28巴朝霞
巴朝霞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吃人”母题的再演绎及人性的叩问
——从鲁迅 《狂人日记》到陈映真 《乡村的教师》
巴朝霞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据鲁迅创作 《狂人日记》最初的心理动机、思想缘由及其本人的主观精神意愿来看,“吃人”实为 “人吃人”的原初批判动机,而非学界普遍认为的 “礼教吃人”,这就促使我们重新思考 “吃人”的内涵和批判意义。深受鲁迅影响的陈映真在他的作品中叠影重现了鲁迅小说的诸多因素,早期作品 《乡村的教师》再重现了 《狂人日记》的 “吃人”母题,两者都通过 “吃人”母题的演绎转向了灵魂内面的自我批判,带有对人性的叩问,体现了一种人道主义立场、启蒙主义态度与现代批判精神。而鲁迅的深刻在于他借 “狂人”之口喊出了 “吃人”这个振聋发聩的声音,认清事实之后无奈偃旗息鼓。陈映真虽在思想的深刻上不及鲁迅,却还是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将其寄托于人道主义的期望中。
《狂人日记》; 《乡村的教师》;“吃人”;人性
如果将20世纪中国精神发展描述为 “以新的欲望来背叛旧的信念并为这种充满了悲情的背叛寻找建立新的信念的历程”[1]的话,那么鲁迅是最早表达新文学的悲情与叛逆之声的作家之一。1918年4月,鲁迅写下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 《狂人日记》,以一个患有 “迫害狂”的人之口说出了惊世骇俗的话语,揭穿了传统的“仁义道德”的吃人本质,第一次透露出中国知识分子在历史转折时期面对现实时精神分裂的趋向,他们既背负沉重的历史包袱,又力图寻找没有吃过人的 “真人”。鲁迅的这种精神焦虑一直渗透在他的所有的写作之中。
鲁迅的 《狂人日记》在新文学史上发出的振聋发聩之声,是毋庸置疑的,尽管后来他对这样一篇早期的作品并不十分满意。他借 “狂人”之口,指出的仁义道德缝隙里的 “吃人”二字,成为新文化运动讨伐封建旧思想旧文化的 “靶心”。暂且不论鲁迅 “吃人”的原初内涵和批判意义,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之下,陈映真的早期作品 《乡村的教师》中再现了 “吃人”母题。
作为台湾文化界的一面旗帜,陈映真师承鲁迅,被称为 “台湾的鲁迅”。陈映真小说在忧患意识、批判精神、语言风格等多方面对鲁迅都有继承。黎湘萍说:“读陈映真的小说,可以感觉到他的字里行间跃动着鲁迅寂寞而深刻的沉思的心灵。”[2]
《乡村的教师》写于陈映真23岁时,发表于1960年8月 《笔汇》第2卷第1期。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光复后一年才从南洋战场回来的台湾青年吴锦翔。佃农出身的他,青春年少时富于改造、建设家乡的热情和理想。不久被日军强征去异域当兵,经受了一场 “命定的战争、爆破、死尸和强暴”的洗礼,并为了存活而在婆罗洲参加 “人肉筵席”。烽火五载如梦般过去,吴锦翔重返故里,接办一所乡间学校,年轻时改革乡土的热情重新燃烧起来。这个青年积极热情地投入教学中,他心想:改革是有希望的,一切都将好转。然而,第二年春天,“省内的骚动和中国内乱的触角,甚至延伸到”[3]这个小山村来了。心中的蓝图不过是画饼充饥式的 “精神享受”而已。面对着无可奈何的乱局,这个青年开始颓废了。在一次酒后,他道出了自己曾经在南洋战场上 “吃人肉”的事实。自此陷入了更加难堪的窘境,全村的人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终于有一天他因为良心幻灭,理想崩溃而切脉自尽。无血液的白蜡一般的脸上,都显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深深怀疑的颜色。这 “深深怀疑的颜色”与鲁迅笔下狂人的精神分裂的心态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疑心极深的眼光”在 “深疑”上吻合,看来绝非偶然。尽管陈映真在这篇早期极为重要的作品中有意采用了隐晦的手法,但仍叠影再现了鲁迅小说中的诸多影子。譬如 “曾经一腔热血而后无奈失意的青年教师魏连殳 (吴与魏两人甚至都抱有不婚的想法)”“一轮白色而透明的月”之于 《狂人日记》中贯穿全篇的 “很好的月光”;寄寓在孩子身上的 “希望”也对应着鲁迅笔下的 “救救孩子”。在这样的叠影重现中,有两个字是赫赫醒目的,那就是 “吃人”二字。正是 “吃人”导致了 “狂人”的清醒和吴锦翔的自戕。
“吃人”作为一个母题,引发了 《狂人日记》中 “狂人”的清醒,而又复现在陈映真的 《乡村的教师》中,不得不令我们思考这两部作品之间的关联。正如罗伯特·伯罗斯在 《论创作风格》中所言,任何一个主题的反复出现都提供了同一种信息。所谓的母题,就是指 “在艺术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因素:事件、意象、象征性的短语,或者某种手法、程序,它要么在同一作品中反复呈现,要么在同一文学传统或不同文学传统中交互出现,对作品的主题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作品本身就从 “母题”这已约定俗成的文化话语中获得了长久的认同,在新义之外开拓了旧义,类似于我们通常所说的 “用典”。那么之前我们对于 《狂人日记》几乎已成定论的 “礼教吃人”(之前学界普遍将其定义为封建礼教与家族制度 “吃人”)是否能同样映射到 《乡村的教师》中呢?显然,所谓的 “礼教吃人”在 《乡村的教师》中是难以横移的。吴锦翔在南洋战场婆罗洲参与 “吃人”这一事实,似乎更接近于由李安执导的荣获第85届奥斯卡多项奖项的电影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隐喻的 “吃人”故事。那是一种在极致境遇下人性的极致 “发挥”(噬人)。“没东西吃,就吃人肉……娘的,谁都不敢睡觉,怕睡了就被杀了”[4]。这样一来,对于鲁迅在 《狂人日记》中借狂人之口,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仁义道德的温情面纱,所要的最原初的批判 “礼教吃人”就有待商榷了。
一、“礼教吃人”还是 “人吃人”
学界普遍将 《狂人日记》中的 “吃人”定义为封建礼教与家族制度 “吃人”。此观点与当时新文化运动的背景相契合,作为第一篇白话文,貌似具有相当的说服力,却忽略了鲁迅创作 《狂人日记》最初的心理动机、思想缘由及鲁迅本人的主观精神意愿。
鲁迅曾经说过:“偶读 《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种发现,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5]可见,鲁迅是从 《通鉴》(即 《资治通鉴》)领悟出的 “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故作此文。那么 《资治通鉴》是一本怎样的书?鲁迅所领悟到的 “食人”到底是什么?我们不妨仔细研读一下 《资治通鉴》中关于 “食人”的记载部分:23年,王莽被悬首示众,百姓 “切食其舌”。26年,关中大饥,“人相食”。195年,关中大饥,“民相食略尽”。453年,张超 “为军士所杀,刮骨割肠,诸将脔食其肉,生啖之”。485年,“讨义恭杀之并其四子,断绝义恭肢体,分裂肠胃,挑取眼睛以蜜渍之,谓之鬼目粽”。549年,“九江大饥,人相食十四五”,建康城内因侯景围城数月之间,人至相食,犹不免饿死,存者百无一二,“军人屠马于殿省间,杂以人肉,食者必病”。552年,“暴 (侯)景尸於市,市民争取食之骨皆尽”。616年,江淮饥馑,“诸物皆尽,乃自相食”……很显然,这里的 “食人”不是象征意义的 “礼教吃人”,而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的 “吃人”现象。人们印象中的中国往往是披着仁义道德温情面纱的礼仪之邦,而鲁迅无情地撕破了这层面纱,揭露了中国作为未脱野蛮 “食人”民族的残酷真相。因而我们有必要澄清以往在这个问题上理解的误区,即 “吃人”创作初衷和原初内涵不是我们现在大家都理解的象征层面的 “礼教吃人”,而是指真正的吞噬肉体的 “吃人”。当然,以真正肉体 “吃人”内涵的理解为基础,“吃人”当然可作更广泛意义上的理解,诸如上文所说的 “礼教吃人”等,因为文学作品本身就是一个有无限空白的 “召唤”结构,让读者不断地去填空与对话。
在竹内好的 《鲁迅》中 《关于作品》这一章节中,竹内好提到鲁迅先生在 《我怎样做起小说来》(写于民国二十年,比 《狂人日记》晚十五年;比《呐喊》自序晚十一年)说道:要做论文罢,没有参考书,要翻译吧,没有底本,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这就是 《狂人日记》[6]。竹内好指出,《我怎样做起小说来》并不是很精彩的文章,这大概是由于这篇文章的性质一般是回答问题之故吧。依照竹内好的理解,鲁迅先生只是在形式上勉强地回答是 “为人生”,但是,那终究是勉强的回答[7]。这里 “勉强”二字似乎更贴近鲁迅先生的“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的心理”。同样在 《我是怎样做起小说来》的三个月前的民国二十一年末,鲁迅先生在 《〈自选集〉自序》中透露,“自己对文学革命的冷淡。这种情况不止是在文学革命时,而且后来在革命文学时,在民族主义文学时,都是相同的……总之,对于新的运动,他最初常常并不表示赞同。所以他不是先驱者。”[8]那么,从鲁迅先生创作的缘由、动机以及主观精神意愿来看,这里 “吃人”的原初批判显然不是象征意义上的 “礼教吃人”,而是由 《资治通鉴》中读出的中国历史上真正的 “吃人”现象。那么以往以 《狂人日记》中 “吃人”为讨伐封建旧礼教为靶心,忽略其原初的内涵,多少有之偏颇。结合当时新文化运动的背景,“吃人”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韩裔美国学者郑麟来有一本专著 《中国古代的食人》,书中详细叙述了从先秦到清朝漫长的食人历史。他把中国古代的食人分为 “习得性食人”和“求生性食人”两种。“习得性食人”行为已经成为中国风俗与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以导致习得性吃人行为 (如 《狂人日记》)的环境因素有很多,诸如憎恨、热爱、尽忠、尽孝、品尝人肉佳肴的欲望、惩罚、战争、认为人肉有医疗功效的迷信、盈利、精神错乱、高压统治、宗教、迷信[9]。所谓 “求生性食人”是指 “这一类型的食人习俗通常受到禁止,只有在危机的形势下,如饥馑时才会发生。求生性食人纯粹是由于环境所迫而产生绝望行为,而非预谋”[10]。如在 《乡村的教师》中 “没东西吃,就吃人肉……娘的,谁都不敢睡觉,怕睡了就被杀了”[11]。岂不正好呼应了鲁迅先生在(《资治通鉴》)中悟出的 “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
其实,《狂人日记》和 《乡村的教师》这两篇小说中的 “吃人”甚至可以在普遍的人类学意义上理解,“吃人”并不是中国所特有的现象。其一,从地域上来看,“吃人”不但发生在中国,还发生在世界各个民族与国家,部分地区至今还没有绝迹。其二,从时间上来说,“吃人”现象从远古时代一直绵延到现代,如莫言在 《酒国》中提到的食婴。其三,“吃人”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自然人性的弱点,它反映了人类意识深处普遍存在的一种嗜血的倾向和残酷的本性。
由此可见,不管是鲁迅先生笔下的 “习得性食人”还是陈映真笔下的 “求生性食人”都折射出人性的弱点和阴暗面,即人类意识深处普遍存在的一种嗜血的倾向和残酷的本性。
二、灵魂内面的自我批判:人性的叩问
既然如上文所说,“吃人”从古至今就存在,并且时至今日还未能消除,那么鲁迅先生和陈映真笔下的 “吃人”与以往中国古代作家笔下的 “吃人”有何不同?虽然两者一个是侧重 “习得性食人”,另一个侧重 “求生性食人”,但是两位作者都在 “吃人”母题的演绎中转向灵魂内面的自我批判,带有对人性的叩问,而迥异于以往的叙述者们的冰冷、麻木而不动声色的态度,如 《三国演义》中的刘安奉献自己妻子的肉,来表达对刘备的“忠”;《水浒传》中 “母夜叉”孙二娘卖人肉和人肉馒头等。正是在这点上,鲁迅先生和陈映真的“吃人”和古代的同类作品有着截然的不同。鲁迅先生、陈映真作品体现的人道主义立场、启蒙主义态度与现代批判精神,是以往的古代作品中所没有的。
《狂人日记》作为最初的里程碑开现代文学之先河,而且为文学革命填充了实质的内容。伊藤虎丸的说法更加简明贴切:陈独秀、胡适等人发起的“文学革命运动”,说到底,还是侧重于张扬进化论、“德莫克拉西和塞因斯”这些西方的近代思想,以此作为权威来从外部对落后的中国封建思想进行批判。而鲁迅则以 《狂人日记》,通过中国人灵魂内面的自我批判,从内部批判了封建思想和封建社会的黑暗……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说,《狂人日记》变为 “文学革命”第一次充填了实质性的内容[12]。伊藤虎丸进一步分析,一个三十年没见过 “月亮”的人,有一天,看见了美丽的月亮,“精神分外爽快”,同时,他还发现了过去的自己 “全是发昏”。那么,这里的 “月亮”,也就是某种新的思想和新的价值观……的象征吧。人会在感受到 “精神分外爽快”的喜悦的同时,发现自己过去什么也不懂(全是发昏),从而开始以批判的眼光来看待过去生活过的无所怀疑的世界……[13]月光照亮了很多知识分子的眼睛,使之从发昏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正如狂人清醒地认识到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14]不仅是狂人在每页都写着 “仁义道德”的字缝里看出 “吃人”二字,也不止是哥哥讲述时,提到的 “易子可食”“食肉寝皮”,甚至作为清醒者的 “狂人”,也在吃人的行列中。当狂人提出质疑,“从来如此,便对么?”他得到的答案是“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15]这就不难理解伊藤虎丸所言的 “灵魂内面的自我批判,从内部批判了封建思想和封建社会的黑暗”,向内转的自我批判更多的是对人性的叩问,而非一味塞责给 “传统”“礼教”。
鲁迅这种向内转的自我批判,通过一位癫狂的叙述人执拗地思索所谓 “吃人”心思的来龙去脉,“狂人”凭借癫狂的话语,把自身从浑浑噩噩的群体中剥离出来,努力获得可以审视群体的孤立品格。这种孤立品格隐含着突破 “从来如此”思维定势的企图,并且尝试着引导人们进入一个鲜为人知的精神领域,去挖掘那种人类与生俱来的原始欲望,即上文提到的 “吃人”背后隐含的人类意识深处普遍存在的一种嗜血的倾向和残酷的本性。如此一来,鲁迅的 《狂人日记》为代表的一类文本对于“吃人”主题的叙事使得作为一种经验事实的 “吃人”被提升到文化隐喻的层面。
鲁迅是深邃的、超越的,他看到的、想到的、发现的、挖掘的问题绝不仅是他的时代所独有的,而是人类或者至少是中国人最根本、最本质、也是最普遍的问题,既长久存在又根深蒂固,既难以克服更难以根除。那么深受鲁迅影响的陈映真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之下,在 “吃人”这个母题上又有哪些思考呢?
《乡村的教师》文本走向一种内向叙述,人物转向内面的自我批判。在这种限制性第三人称叙述的控制下,一方面小说很少直接从外部描述社会、历史场面事件,而是从 “他”(吴锦翔)的眼睛、“他”的意识中心去看 “他”所处的社会、历史,譬如,文本并没有直接讲述南洋战场上曾经出现的“吃人”场面,而是借助于吴锦翔的酒后纵言以及记忆意识,向我们透露了战场上 “人吃人”的残酷事实。另一方面,这类叙述人从总体上讲,都偏于感伤、自怜、主观化与情绪化。正如小说中的吴锦翔在战争中经历 “爆破、死尸和强暴的洗礼”,对人性彻底绝望了,产生了严重的幻灭感。战争结束后重新回到安宁、平静而质朴的家乡,担任乡间一所小学的老师,重新燃起了改革社会,建设祖国的希望。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教育事业中,对学生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然而台湾光复后混乱、凋敝的社会状况和国内的动乱、流血冲突及民族分裂又使他的爱国之情渗透着沉重的哀感,那些眼神呆滞的学生根本不能理解他内心的痛楚,美好的理想被残酷的现实撞得头破血流。民族的长期分裂,国家的多灾多难让他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同时也对个人的生命价值产生了怀疑,曾经远大的理想也在不断的质疑中丧失殆尽。
日光底下并无新事。战争、战乱从古至今就一直啮噬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构想。不仅在 《资治通鉴》中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有残酷的 “食人”现象,在南洋战场上也有因饥饿而 “噬人”的惨烈现实。即使在战后平静的生活中,这种伤痛依然延续到了人的内心,吞噬着人的生活。突然间,他仿佛又回到热带的南方,回到那里的太阳,回到婆娑如鬼魅的树遗迹炮火的声音里。顷刻之间,又想起了在饭盒里跃动的心肌打在盒盖盒璧的声音来。他擦着一脸一身的汗,有些诧异于自己的这个突然的虚弱和眩晕了[16]。在一次次欢送学生入伍的宴席中,吴锦翔在醉酒的状态下向乡人吐露了掩埋很深的秘密:在婆罗洲时由于极度饥饿曾经吃过人肉。他的可怜遭遇非但没有得到乡人的同情,反而遭到了他们的冷眼和鄙夷:“学生谈论着;妇女们在他的背后窃窃私语;课堂上的学童都用死尸一般的眼睛盯着他。”[17]乡下人的愚昧、浅薄让吴锦翔直冒冷汗,这让他伤痕累累的心灵更加痛苦不堪。在重重的精神重压下,割脉,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这里不仅毫不留情地展露出 “求生性食人”,那是一种在极致境遇下人性的极致 “发挥”(噬人)。战场上的夜晚不敢入睡,就怕睡着了被饥饿的人吃掉。恰如 “狂人”发现自己过去什么也不懂(全是 “发昏”)。这里的不敢 “睡”,是害怕睡着被人吃而不自知,“狂人”“发昏”则表明之前狂人食人而不知,“被人食而不自知”与 “食人而不知”岂不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让我们看到即使残酷的战争已经结束,即便他们伤痕累累的心灵又萌生了新的希望和理想,决定为追求新生活而奋斗,并幻想着后代不再遭受血腥战争的残害。可是头脑中的战争梦魇还未完全消除,新的战争又开始了。于是,过去战争中的残暴回忆便再次淹没了他们,导致精神发狂。如此一来,陈映真的小说既写出了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与毁灭,又写出了现代人在生存重压下虚无的挣扎与反抗,透露出他们精神无依的漂泊与孤独。从这个意义上说,陈映真小说颇具现代意识和现代品格。
陈映真早期作品中人物有一种嗜死的情结。除了曾经积极热情,试图改变一切,而遭遇现实的磕碰使之迷茫的吴锦翔,最终选择切脉自杀作为精神的自由栖息地,还有在 《我的弟弟康雄》中的康雄,满怀理想主义的热情,憎恶人间的不公,当发现一切毫无结果,而自己在道德上犯了 “原罪”时,“童稚地吞下了他的氰化钾”。不同于病愈了的“狂人”看似 “皆大欢喜”的结局,陈映真笔下的主人公们如此决绝的态度,除了与鲁迅不同的思考角度和思想深度之外,陈映真又有着怎样的独特创作心理呢?
三、似喜实悲与似悲实喜的结局
尽管在灵魂内面的自我批判,人性的叩问这一点上,两者达到了一致性。鲁迅的 《狂人日记》和陈映真的 《乡村的教师》都体现了一种人道主义立场、启蒙主义态度与现代批判精神。但是两位作者对于人物的结局安排却是大相径庭:鲁迅笔下的“狂人”病愈了,去某地候补了,看似皆大欢喜,实则暗含了深深的悲哀。与之前那句振聋发聩的“从来如此就对吗?”形成鲜明对比,颇具有讽刺意味,到底是鲁迅对反抗的放弃,还是无奈地宣告启蒙的无效性呢?而陈映真笔下遭遇现实的磕碰迷茫困顿的吴锦翔,最终选择切脉自杀,以悲剧收场,殊不知自杀对于吴锦翔来说却是精神的自由栖息地。
我们知道鲁迅主张的悲剧是 “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然而,狂人最后还是病愈了,去某地候补了,正是这个看似皆大欢喜的结局让我们深深体会到庸众对独异个人的胜利,也是多数对少数、群体对个人、“正常人”对 “疯子”的胜利。从中不仅可窥见人类向习惯妥协和向群体趋同,也足以见,绵延几千年的封建礼教的权威不仅消灭异己,而且具有强大的同化力量。这里不禁联想到苏格拉底临终的话——少数服从多数便会造成多数人的专制。即当多数人认同一件事情的时候,无论这件事是对还是错,这件很有可能是错误的事情就被认定为正确的、正当的、合适的。这不恰是 “狂人”那句振聋发聩的 “从来如此就对吗?”所要反驳的吗?当古希腊人以少数服从多数的表决方式裁定苏格拉底被判死刑时,正是对真理最大的嘲弄。同样是多数战胜了少数,清醒的 “狂人”终于站回了大多数人的队伍。
鲁迅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一代人并没有能够摆脱传统留给他们的 “遗产”。他自己就是 “背负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来把下一代的人 “放在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度日,合理的做人”的。这个因袭的重担,既是一个社会所共同承受的遗产——在这方面,它对已经觉醒的个人仍然是一种压迫的力量;同时也是压在个人心灵上的重点,使他们在醒来后告诫着自己 “万不可做将来的梦”,因为对未来美好的 “黄金世界”的期盼只不过 “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这是“灵魂”始终找不到合适的 “身体”的悲剧,更是在威权统治时代的奴隶们的悲情和叛逆。
在这个写实的结局背后交织着讽刺,因为真实更显讽刺。对于写实和讽刺两者之间的关系,鲁迅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真实”时常成为他强调 “讽刺”的一个重要特征。例如在 《什么是 “讽刺”?》一文中他说:“我想:一个作者,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的——写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这被写的一群人,就称着作品为讽刺。”同文有强调指出:“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18]或许正是基于现实中的种种虚伪与荒谬给他带来的哭笑不得的荒诞、错讹的滑稽感受,也是基于对这一现实的憎恨,鲁迅才会将“讽刺”理解为 “写实”,理解为对于最普遍最平淡的 “实情”的揭露与描写。鲁迅所要做的,就是戳破虚伪者庄严的假面,打碎这种虚假的圆满美梦。而讽刺与反讽,指出现实的滑稽,迫使人们睁开双眼,在大笑与苦笑中直面惨淡而真实的人生。
《乡村的教师》中吴锦翔的清醒正好和狂人相反。“狂人”是觉醒的开始,同时,充满悖论的是,这种觉醒却又意味着 “狂人”由清醒的 “启蒙”(如果说他的行为是真的启蒙的话)重新走向了 “发昏”,回到了 “传统”的食人行列。也只有这样,狂人才不会被人吃。而吴锦翔却是堕落的开始 (这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就是在不断纵酒之后,他说出了曾在南洋吃过人肉。由于吴锦翔深陷无能和自责之中,只有承认自己 “吃人”,才能表达他心中极端的痛苦。狂人虽然意识到自己 “也参与吃人”,想要自其中超越出来,而吴锦翔则只能清醒地承认,自己也在吃人,但绝对无法跳脱出来——自杀是他唯一解脱之道。在陈映真看来自杀其实是一种精神解脱,是精神得以自由的栖息地。故而,我们说这样的结局是 “似悲实喜”。蒋勋在比较鲁迅和陈映真的异同时说:“鲁迅的作品比较更沉郁,仿佛郁闷得不得了,真是漫漫长夜,没有一点光,陈先生的作品则是比较热,比较有更多的理想和追求的呼叫,这或许源于他的宗教背景吧!”[19]
除了基督教家庭出身的原因外,和众多敏感作家一样,陈映真童年的一段独特经历,不仅可以解释这种嗜死的倾向,而且对他的思想形成和写作风格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陈映真出生于台湾竹南中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幼名映善,两岁时过继给他三伯父,改名为永善,陈映真是他写小说时所用的笔名。然而这个笔名背后还有一段故事。陈映真曾经有过一个形貌、心灵酷似的孪生胞兄,叫映真,正是陈映真以后写小说时所用的这个笔名。1944年,他的养父和生父为躲避轰炸都疏散到台北莺歌镇,这样这对分离了几年的孪生兄弟又团聚了。但是他的小哥哥却在不久后夭折了。这次亲历亲人死亡不仅使陈映真第一次感到失去亲人的锥心刺骨的伤痛,而且由于死者是他的孪生兄弟,更对他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陈映真本人经历了一次死亡,这个死亡的情结一直伴随着陈映真,直至影响到他早期作品的写作倾向。在他早期的作品中几乎形成了一种更对死亡意象的嗜好,一半以上的作品中写到 “死”。
个体心理学家阿德勒指出:“在所有心灵现象中,最能显露其中的秘密的,是个人的记忆。他的记忆是他随身携带、而能使他想起自己本身的各种限度和环境的意义之物。记忆绝不会出自偶然:个人从他接受到的,多得无可数计的印象中,选出来记忆的,只有那些他觉得对他的处境有重要性之物。因此,他的记忆代表了他的生活故事;他反复地用这个故事来警告自己或安慰自己,使自己集中心力于自己的目标,并按照过去的经验,准备用已试验过的行为样式来应付未来。”[20]对陈映真来说,“死”实际上是和 “生”相对应的另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生命的结束。在他看来,选择死亡有时甚至比选择活着更有着意义,他经常给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安排死亡的结局。那么,陈映真在他的前期作品中如此病态地偏好死亡意象与他年少时经历的这次不同寻常的亲人死亡不无关系。他本人也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到孪生兄弟的死对他的巨大影响:那是我一生中初尝到死别之苦。这以后,我一步步地成长。但数十年来,依稀总觉得他的死,遽而使我失落了一个对等的,相似的自我,同时却又仿佛觉得,因着形貌、心灵的酷肖,那失落的一切,早在小哥病死的那一刻,与我重叠为一[21]。陈映真的父亲曾问过他:“为什么要用真儿的名字作笔名呢?”他回答说:“我只是想,这样,我们就一起活着。”
在深入地了解了陈映真的思想之后,我们再来看他为小说的主人公吴锦翔安排的自杀结局,似乎是冲淡了悲剧的色彩,似悲实喜。并与鲁迅笔下的颇有讽刺意味的似喜实悲的故事结局,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当然这与两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个人的思想境况有着极大的关联。
众所周知,鲁迅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危机四起的非常时期,旧的秩序已经破碎不堪,新的秩序还没有建立,充满了动荡和混乱。面对贫穷破败的国家、愚昧无知的国民和积重难返的黑暗社会,鲁迅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崇高的道德伦理感和重大的历史使命感。作为现代中国的启蒙主义大师,在国难当头之际,极力挖掘和批判国民劣根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以引起民众警醒,呼吁人性的健康发展。他的小说用理性主义眼光重新审视历史,批判封建意识形态及由此造成的国民的愚昧无知,试图重塑国民灵魂,显示出史无前例的历史深刻性。其 《呐喊》《彷徨》对中国的封建文化和封建思想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判,对国民的精神弱点进行了力透纸背的剖析,成为 “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
《狂人日记》产生于特定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吃人”成为讨伐封建礼教与家族制度的靶心,完全可以理解。再联系鲁迅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不遗余力的批判态度,此点更容易理解。鲁迅说 “所谓中国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席。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人肉的筵席的厨房。”“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席,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22]因此将小说置于鲁迅的整个思想框架中来理解,“吃人”的文化现象内涵不言自明。鲁迅对于个人独立、个性解放的前景是绝望的,这缘于他深感中国传统文化无所不在的染缸效应[23]。小说的悲剧意义正在于小说中 “吃人”具有巨大的同化性,“吃人”最终成为一种普世的全面参与的行为。在 《狂人日记》中,“吃”与“被吃”撒下天罗地网,它不是局部的存在,而是一种谁也难以遁逃的普遍的生存境遇。参与 “吃”与 “被吃”的有赵贵翁、陈老五、医生、狼子村的佃户、狂人的 “大哥”,还有狂人自己,“未必不在无意之中,吃了他妹子的几片肉,”从而参与了“吃人”。最见功力的还是鲁迅安排 “狂人”病愈了,去某地候补去了,在一场热闹的 “发狂”“反抗”之后,重新站回了庸众的队伍。越发真实愈见其悲哀,越是平淡的叙述语气愈见其浓重的讽刺。
从鲁迅身上,陈映真看到了中国文人敢于承担历史苦难和现实重负的责任意识。那么处于不同的历史时期,面对不同的生存境遇,陈映真在 “吃人”问题上表达的更多的是生存重压下现代人虚无的挣扎与反抗。这里我们不得不结合台湾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文化氛围,以此来理解一个小知识分子面对理想与现实的撕扯与冲突,而感到个人力量的单薄与无力,内心的痛苦不堪,变得消极厌世,甚至走上自杀的绝路。
在撤退到台湾不久,国民党下令:凡 “附匪”以及留在 “沦陷区”的学者、文人的著作一概禁绝。这种空前绝后的 “否决”历史与文化的举动,以最实际、最有力的方式宣告了 “五四”文化在台湾的死亡。事实上,20世纪50年代初,国民党还进行了大规模的整肃活动,彻底肃清台湾的 “左派分子”[24]。在这种严酷的文化环境中,台湾知识分子被迫陷入一种极为特殊的困境之中。由于他们不能关怀当前的政治、社会问题 (或者只能以国民党允许的方式来关怀),他们虽然生活在这个社会中,但并不真正属于这个社会[25]。台湾文学几乎割断了同 “五四”新文学传统的联系,处于失根的状态,不得已向西方寻求文化资源。而且,随着外资对台湾经济的控制,西方的精神文化、价值观念等迅速涌入台湾,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就在这时占领了台湾文坛。加之青年陈映真正处于苦闷彷徨时期,思想极其迷茫。但是不论多么的 “淹溺”在现代主义的永恒和象征架构中,陈映真的小说总是一贯地表现出知识分子被迫与现实割离之后的苍白的无力感[26]。在他的小说中,现实的成分有强有弱、有显有隐;但是我们感到知识分子 “存在困境”的具体样貌;虽然我们不一定了解到知识分子为什么那么顾影自怜,但是,我们却能够感受到那种 “空洞”的无力感。《乡村的教师》中陈映真既写出了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与毁灭,又写出了现代人精神无依的漂泊与孤独以及在生存重压下虚无的挣扎与反抗。人的意识与多面的现实互相冲突,使得人总是处于一种永无宁日的意识漂泊和自我放逐状态之中。这是灵魂找不到躯体,或者说找到了却无法在这个躯体上安下心来,亦即无法彻底认同现实的矛盾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陈映真小说极具现代意识和现代品格。
总之,特殊的时空环境被不同的作家不同的思想内化,又转化为更为特殊的文学作品,所以经典的文学作品总是带有自己独特的时代烙印和独特的作家思想特色。陈映真曾自述道:“鲁迅给我的影响是命运性的。在文字上,他的语言,思考,给我很大影响。然而,我仍然认为鲁迅在艺术和思想上的成就,至今没有一个中国作家赶得上他。”[27]鲁迅的深刻在于他借 “狂人”之口喊出了 “吃人”这个振聋发聩的声音,认清事实之后无奈偃旗息鼓,真实、讽刺而且更加悲哀。陈映真思想深刻度不及鲁迅,却还是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将其寄托于人道主义的期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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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志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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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2-26
巴朝霞,女,山东东营人,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