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唯一性:关于经济学研究的方法
2014-03-28蒋海曦
蒋海曦
任何一门学科的研究,其方法必不可少,经济学的研究更是如此。人们共知的方法林林总总,它们为学科研究提供了便捷有用的工具。然而多年来,经济学研究逐渐被数理方法占据了统治地位,逐渐形成数理方法成为经济学研究的唯一方法的趋向。有人认为,这是经济学成为科学的必由之路,也是与国际接轨的需要。而有的人则认为经济学研究的数理化倾向,抹杀了经济学的思想。[1]显然,经济学研究的方法论问题,值得关注和探讨。
一、数理化:是否是使经济学成为科学的唯一途径
任何研究都离不开一定的方法,即研究现象、解决问题的工具、途径或范式,其遵照一套较为固定的程序发现现象的本质所在。当代经济学的研究方法或范式,往往以库恩理论为蓝本。托马斯·库恩于20世纪60年代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把范式看作“某些实际科学实践的公认范例——他们包括定律、理论、应用和仪器在一起——为特定的连贯的科学研究的传统提供模型”。[2]显然,在库恩看来,取得范式所遵循的研究,是一门学科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范式具有的标准化特征使以共同范式为基础进行研究的人,都能够遵守共同的规则及标准来从事科学的研究与实践。于是这种思想无形地被人们奉为包括经济学在内的各门学科研究的法宝,并以某种学科的研究是否具有同一的范式作为判断其科学的依据。
随着时代的发展,科学的发展使自然科学及社会科学之间、自然科学及社会科学内部产生了严重的分野,使得学科的研究对象及研究的相关内容更为明晰化,因而各学科取得的科学研究成果更为丰硕并迅速得以应用,不仅有力地推动了社会发展,也促进了学科的进步。当然,这种分野也使得各门学科都在寻求本学科的共同的方法及范式,这种寻求是在一种自然历史的过程之中形成的,远远早于库恩理论,库恩理论只是对这种自然历史过程的一种归纳及总结。在这种自然历史过程中,物理及化学乃至后来兴起的一系列衍生学科如天体物理学、固体物理学、核物理学、分析化学及量子化学等,无一例外地通过数理方法形成了它们研究及实践的共同方法及范式,并在其推动下迅速崛起。正因为如此,数理方法被誉为形成科学的方法,或谓之科学的方法,而通过数理方法形成及发展起来的学科理所当然地被公认为科学。于是乎,从另一个侧面,这种现象使一些学者进入了误区,即数理方法是经济学成为科学的唯一方法,经济学成为科学必须采用数理方法或范式。若干年前,在中国,一些学者就曾对“中医学是否是科学”展开激烈地争论,源头就在于中医学没有运用数理方法及范式,因而被一些人认为不是科学。
然而,下列问题对把数理方法作为经济学研究的唯一方法或将是否以使用数理方法作为判断经济学作为科学的倾向提出挑战。第一,方法不是唯一的。自然界及人类社会具有的纷繁复杂的现象,是人们研究的对象及内容。这些对象及内容在其自身运行的规律中,不可能按照同一固定的模式,这决定了认识及研究它们的方法及范式难以同一及固定,也决定了任何一种方法包括数理方法不是唯一的。第二,数理方法的本质是研究表象的数量关系,而不是表达抽象精神及文化的唯一工具。作为数理方法,本身是研究事物之间数量形之间关系的学科,它研究对象的纯粹性,决定了它超越一切文化及抽象精神的特质,因此它在表达事物的数量形等主要的表象特征时,是确定及清晰的,但表达具有深刻文化及抽象精神的内涵时,它却是无能为力的。它可以表达“1等于1”的数量关系,却无法表达“1把锄头等于1把斧头”的抽象精神。这种表达,只有通过非数理化的形式。而包括经济学在内的许多学科,大都要求以特有的文化、抽象精神或精粹的思想表达。第三,科学的涵义存在歧义。我们承认,按库恩理论表达的范式或方法支持了许多学科的发展,以至形成科学。但科学的涵义在许多学者眼中却有不同。一些学者看来,按照数理方法及范式形成的学科才是科学,如物理学、化学等,否则就不是科学。经济学为了夺得“科学”的地位,在西方其数理化倾向愈演愈烈。尽管如此,其仍没得到应有的地位。艾克纳就在《经济学为什么还不是一门科学》一书中作了较仔细的分析。而在另一些学者眼中,科学是对自然界、人类社会正确认识的知识体系。因此,从这个角度出发,科学就包括了非数理方法或范式形成的学科,如中医学、生物学、心理学,当然也包含经济学。这种角度,也反映了经济学研究方法及范式的数理化并非唯一的。第四,现有的经济学成果不支持经济学研究方法是范式数理化唯一的观点。经济学是致用之学,通过大量的分析,形成具有特定方法的经济学思想或精神,去影响及引导经济社会的发展。因此,经济学的成果举足轻重。然而现实表明,分析过程的数理方法在形成研究成果的过程中固然重要,但作为研究成果影响社会的效果与是否运用数理方法及范式毫不相干。即使是被誉为经济学界最高荣誉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其得主,如科斯、诺思等,他们的经济学研究成果也并没有支持数理方法或范式是经济学研究中唯一的方法或范式的结论。
二、非数理方法:国外理论的反思
当今经济学的研究,数理化倾向已成主流。这种倾向已经在中国学界形成了巨大冲击,并开始蔓延。那么数理方法是否是经济学研究的唯一方法,这在理论上有必要反思。事实上,作为倡导科学范式的库恩理论而言,本身就是一个有待进一步探索的理论。范式作为库恩理论的核心内容,对经济学的研究起了巨大的影响作用。库恩曾在不同的著作中阐述了他的范式,但每次阐述的理论内涵却不尽相同,这是由于他从不同的层次,不同方面及角度对范式的概念及相应内涵作了不同的界定所致。当然,这也招致了不少学者的批评,认为由于其概念不严谨从而会导致相关内容的不严谨,以致最终他将所有范式的不同方面整合在所谓的“原理矩阵”的框架中。这个框架庞大,既包含惯常使用的系列方法与模型,也包含方法论及世界观。值得注意的是,库恩理论的“原理矩阵”框架中的丰富内容,本身就否定了数理方法作为经济研究方法的唯一性。且从库恩的范式理论的内容看,他主张认可多元现实世界,主张多元对话,认为任何理论在表达世界的时候,都不会比其他另外的理论更优。显然从库恩理论来看,将数理方法作为经济学研究的唯一方法并非库恩理论的逻辑结论,更何况库恩本人从未谈及要将数理方法作为经济学研究的唯一方法。
从西方经济学的发展过程而言,数理方法也并不是一贯采用的研究方法,其研究方法是不断变化的。逻辑实证主义的影响对西方主流经济学影响尤为巨大。在这种影响下,数理经济学及计量经济学的出现,给经济学的研究方法逐步数理化奠定了学科基础。数理化由此成为西方主流经济学最为明显的趋势。更有甚者,波普还把经济学研究的数理化趋势称之为经济学发展过程中的一场“牛顿革命”。到了20世纪的中后期,经济学研究的数理化趋向发展到了极致,数理方法被广泛运用到经济学中的概念、定理、命题及原理体系之中。人们把自然科学中能严格定量、可计算、可模型化、可计量及逻辑证明搬入经济学研究体系,迷信通过数理方法这种分析范式,能准确估算经济变量之间精确的规律关系,可以检验经济理论的预测能力,以致经济学研究的数理化趋势愈演愈烈。然而,数理方法代替其他方法成为主流范式,本身就意味着这个过程中数理方法运用的非纯粹性及非唯一性,意味着它可能将被其他方法融化的逻辑结局。
数理化在西方经济学研究中趋势强化的同时,也受到很多经济学家的批评,波兰经济学家兰格认为,边际计算、线性规划及数学等,尽管是合理活动效果学科的构成部分,但只是政治经济学的辅助学科。[3]另一位波兰经济学家明兹也认为,不是任何情况下都使用数学:“只有当数学形式比语言——逻辑形式能够更好地反映经济现象和经济依从关系时,才使用数学形式。”[4]如果说经济学家中最擅长运用数理方法来解决经济学中的规律问题的经济学家最有发言权的话,那么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里昂惕夫的话就值得深思,他认为,不能滥用数学。无独有偶,著名经济学家贝克纳也对经济学研究的数理化趋向尖锐批评:“经济学作为一门学科,是由毫无现实基础的理论构成的……事实上,除了……一系列演绎推理外,经济学几乎一无所有。”[5]经济学家们的这些观点,从理论上否定了经济学研究中数理方法运用的唯一性。
另一方面,从经济学研究方法运用的实际过程中,客观地反证了经济学研究方法,特别是数理方法的非唯一性,从而从理论上再次形成经济学研究的数理化趋向的挑战。著名经济学家萨缪尔森在理论上也不赞成经济学研究将数理方法作为唯一的方法,认为还可以通过诸如实验的方法。“一种发现经济法则的可能方法就是通过被控制的实验”,尽管在当时,“不幸的是,经济学家不容易控制其他的重要因素,因而无法进行类似于化学家或者物理学家所做的实验,他们一般只能像天文学家或气象学家一样借助观察的手段”。[6]但后来经济学研究的进展证明,经济学借助电子信息手段进行模拟仿真的实验,已成为经济研究的相当成熟的方法。而近些年来在西方盛行的新制度经济学备受推崇,其研究方法是制度分析、方法而非数理方法。它将制度作为变量,通过制度的结构分析、历史分析及社会文化分析来揭示社会经济发展的规律。显然,这又从理论上否认经济学研究的方法、特别是数理方法的唯一性。
三、马克思的观点:对经济学成为科学必须运用数学的质疑
在西方经济学研究中数理化趋势严重的情况下,不少中国学者也热衷在中国推行经济学研究的数理化。人们还从马克思那里寻找理论依据,来说明马克思是赞成经济学研究数理化的。人们所依据的是这样一句话:“一门科学只有成功地运用了数学时,才算达到了真正完善的地步。”[7]此话应如何解析,具有现实性意义。
实际上,关于马克思这句话所表达的观点,已在学者中引起极大的反响。尹世杰(2005)认为马克思不主张经济学数学化。因为马克思是精通数学的,也合理地运用了一些数学分析的方法,但马克思要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行规律,“必须运用抽象力进行定性分析,绝不是纯数学所能解决的”。[8]刘开云(2008)认为,马克思反对经济学的数学化“是一个伪命题”,[9]马克思的这句话“旨在强调科学数学化的重大意义”。[10]究竟如何,据考察,这句话出自拉法格对马克思的回忆录,是其谈到马克思通过演算数学从而缓解病痛时的提及的:“除了读诗歌和小说以外,马克思还有一种独特的精神休息方法,那就是他十分喜爱演算数学,代数甚至是他精神上的安然,在他那惊涛骇浪的生活中最痛苦的时刻,他总是借此自慰……在高等数学中,他找到最合逻辑的同时,又是最简单的辩证运动,他又认为,一种科学只有在成功地运用数学时,才算达到真正完善的地步。”[7]1-21显然,从拉法格阐述的内容来看,马克思并未在专门场合专门论述数学作为科学的唯一方法,更看不出马克思认为经济学要成为科学必须运用数学的意思,相反,笔者认为,马克思这句话包含了下列内涵:第一,在没有成功地运用数学之前,“一种科学”就已经存在;第二,成功地运用数学,可使“一种科学”更加完善,而不是使“一门科学”成为科学;第三,数学方法可以补充“一门科学”,使其至善至美,达到极致,但不能代替“一门科学”发展的全过程;第四,“一门科学”包括经济学在内的任何可以成为科学的学科,如中医学、历史学等不使用或基本不使用数理方法的科学。同时,更看不出马克思认为要“成功运用数学”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数学化”或“数理化”。相反,马克思在进行经济研究时,并不是孤立地进行数学运用,而是坚持从现实出发形成研究并运用数学的客观基础。因而拉法格谈到:“马克思兼有一个天才思想家必须具有的两种品质,他巧妙地把一种事物分解为它的每个组成部分,然后再综合起来,描述它的全部细节和各种不同的发展形式,发现它的内在的联系。他的论证方法不是抽象的,如有些不能思索的经济学家所非难他的那样,他的方法不是几何学家的方法,几何学家在从周围世界抽出自己的定义之后,就完全脱离现实基础演绎出结论。我们在《资本论》中找不到一个孤立的定义或公式,我们所看到的是对现实的一系列高度精密的分析,这些分析把最细微的差异和最小的区别都表达出来了。”[7]1-21显然,马克思在进行经济研究时,并非刻意地使用数学来使经济学“科学化”,而是反对刻意使用数学使经济学脱离实际的“科学化”倾向。
马克思还有一段名言,表明了他在对待研究经济现象的态度:“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11]在国内的学者中,一些人将其作为马克思赞成经济学研究的重要理论,原因是数学就是高度抽象的产物,这是不正确的。数学固然是高度抽象的产物,但本身是“高度抽象”的产物与运用“高度抽象”的产物是两码事。根据马克思这句话的原意,显然马克思是将经济学研究与其他学科(使用显微镜与化学试剂的学科)区分开了。所以,按这种思维逻辑,使用数理方法的学科与不使用数理方法的学科就不必强求用同一种方法去使该学科成为“科学”。再者,马克思在这里指的抽象力,是指从具体经济现象中概括总结或寻找出共同的一般的本质的思维力,这种思维力可以进行抽象,即运用于抽象这种方法,而不是指抽象这种方法本身。所以,不论从何种角度,马克思都没有认为经济学不是科学,而必须运用数理方法将其成为“科学”,更没有认为数学化的经济学就等于“科学”。
四、结 语
综上所述,通过数理方法将经济学变为科学的争论是无谓的争论。各门学科都有自己研究的纷繁复杂的自然及社会现象,不可能运用同一种方法,特别是单纯地运用数理方法去解决各门学科的问题。数理方法并非是使经济学成为科学的唯一途径。西方学者的许多理论及马克思的理论,都没有支持经济学研究的方法具有唯一性,特别是数理方法的唯一性的证据,实际上西方许多学者的重大研究成果,都是运用多种方法,而非唯一的数理方法。马克思研究经济学的方法是运用的“方法群”,因此,包括经济学在内的各门学科,根据学科特点运用最适当最便捷的方法解决问题,找出规律,这才是学科发展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