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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家选评唐宋八家文析论

2014-03-27李山岭

关键词:理学家义理圣贤

李山岭

(亳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与传媒系,安徽亳州 236800)

“唐宋八大家”的称谓是在明代确立的,但作为“与理学分流自立的唐宋古文系统”,“却恰恰是由理学家所初建,在理学基本精神的始终贯穿以及理学家对古文领域的积极参与之中逐渐确立起来”[1]126。在北宋元祐年间,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与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政争激烈,旧党的二程、苏轼兄弟又成洛党、蜀党二派,也有激烈的斗争。到南宋后,新学、蜀学势头日减,程朱理学成为官方思想,定于一尊。作为理学家的吕祖谦选评了韩、柳、欧、苏诸家文,成为唐宋八家古文选集的滥觞,以后古文家与理学家往往一身而兼。理学家选评八家文的意旨、标准为何、作用如何,现据八家文主要选本,析而论之。

一、选评的标准

(一)宗主朱熹观点

朱熹在南宋作为二程的传人、一代理学宗师,秉承二程“人能为合道之文者,知道者也。在知道者,所以为文之心,乃非区区惧其无闻于后,欲使后人见其不忘乎善而已”,强调“道”先“文”后,“文”服从于“道”[2]45,提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的文道观,成为理学家论文的基本理论。

朱熹在唐宋八家文选评中的作用,一是对韩柳欧苏俱有评论,使唐宋八家的建构初具雏形,许总先生在《宋明理学与中国文学》一书中已有阐明。二是为评论八家文提供话语,他把文章分为治世之文、衰世之文、乱世之文,“六经,治世之文也。如《国语》,委靡繁絮,真衰世之文耳。是时语言议论如此,宜乎周之不能振起也。至於乱世之文,则《战国》是也,然有英伟气,非衰世《国语》之文之比也。楚汉间文字真是奇伟,岂易及也”(《性理大全书》卷56),影响甚大。三是直接影响了《古文关键》的编选。张云章序《古文关键》即指出:“文以道为归,言或乖于义理,虽工无取焉。集中登载虽隘,揆之义理未必悉合。朱子曾因东莱诠次文海而告之曰‘一种文胜而义理乖癖者不可取,其为虚文而不说义理者却不妨耳。’其言正为此也。然于斯道有发明者为多,在善学者分别观之耳。”[3]作为编选八家文的发轫之作,《古文关键》影响此后的选评。

(二)本于义理纯正

方孝岳指出:“到南宋时,理学更盛,一班讲古文的人,像吕祖谦等,实是理学家。他所取的文章,都以义理纯正为主。”[4]166吕祖谦编选《古文关键》本于义理,指斥百家杂霸之气,对八家文源流出处一一辨明,他说:

韩文一本于经,亦学《孟子》。学韩简古,不可不学他法度;徒简古而无法度,则朴而不文。柳文出于《国语》,当学他好处,当戒他雄辩,议论文字亦反复。欧文祖述韩子,议论文字最反复,学欧平淡,不可不学他渊源,徒平淡而无渊源,则萎靡不振。苏文出于《战国策》《史记》,亦得关键法,当学他好处,当戒他不纯处。曾文专学欧,比欧文露筋骨。子由文太拘执。王文纯洁,学王不成,遂无气焰。[3]

至清张伯行序《唐宋八大家文钞》则综合朱子、吕祖谦的说法立论:

六经,治世之文,文之本也;《国语》,衰世之文也;《战国策》,乱世之文也;秦焚书,故无文;汉之文,贾谊、董仲舒、刘向为盛;东汉之文弱;三国之文促;六朝之文,淫哇靡丽,杂乱而无章,立言之士,盖寥寥焉。至唐有韩退之、柳子厚,宋有欧阳永叔、曾子固、王介甫、苏氏父子,数百年间,文章蔚兴,固不敢望六经,而彬彬乎可以追西汉之盛。后之论者,因推以为大家之文,傥所谓立言而能不朽者耶!

……

文人之文,不免因文而见道。故其文虽工,而折衷于道,则有离有合,有醇有疵,而离合醇疵之故,亦遂形于文而不可掩。韩子文正矣,而三上宰相书,何其不自重也。子厚失身遭贬,而悲蹙之意形于文墨。欧阳子长于论事,而言理则浅。曾南丰论学虽精,而本原未彻。至于王氏坚僻自用,苏氏好言权术,而子瞻、子由出入仪、秦、老、佛之余。此数公者,其离合醇疵,各有分数,又不可不审择明辨于期间,而概以其立言而不朽者,遂以为至也。[5]1

以至像《古文观止》这样通俗的古文读本,也是本义理而选,其原序说:

余束发就学时,辄喜读古人书传。每纵观大意,于源流得失之故,亦尝探其要领。若乃析义理于精微之蕴,辨字句于毫发之间,此衷概阙如也。……披阅数过,觉向时之所阙如者,今则冁然以喜矣。以此正蒙养而裨后学,厥功岂浅鲜哉![6]

二、选文的意旨

(一)疏浚源流,抬尊理学

理学家建立了“道统”,上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曾、思、孟,下接宋之周、程、张、朱,把他们的文章视为“圣贤之文”,是“正宗”。唐宋八家文是“文人之文”、“词章之文”,严区分,明尊卑。

正宗云者,以后世文辞之多变,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昭明《文选》,姚铉《文粹》所录,果皆得源流之正乎?夫士之于学,所以穷理而至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辑,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辞虽工不录。[7]

《文章正宗》“专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因文阐理”“德秀以后世文辞多变,欲学者识其正”[7]357。

千古道统,自尧舜传至孔孟,孟之殁,其传遂绝。汉之董子、唐之韩子,虽能着卫道之功于一时,而无以任传道之责于万世。传千载之绝学者,周子也。由周而程、张,由程、张又数传而朱子,道学渊源上溯洙泗,盛矣哉!此篇周子所自着,道学之精语也。不特道理渊永,文亦简重,正大粹然,圣经贤训之文焉。今选古文而终之以《太极》《西铭》二篇,岂无意者?盖文章、道理,实非二致。欲学者由韩、柳、苏词章之文也。以道理深其渊源,以词章壮其气骨,文于是乎无弊也。[8]256

古之所称三不朽者,曰立德、立言、立功。是三者果可分而视之哉?夫惟古之圣贤,本其德而垂诸言,以为功于万世。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曾、思、孟能兼是三者而有之,六经、四子之书是也。自孔门设教分为四科,有以德行称者,有以言语、政事、文学称者。群弟子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至于后世,渊远而流益分,则三者之各有所立,以不朽于世者,其不能兼亦宜矣。……盖学者诚能沿流而溯其源,究观古圣贤所以立言者,则由六经、四子而下,惟有周程朱张五夫子之书可以上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曾、思、孟之心传,兼立德、立言、立功以不朽于万世者。夫岂唐宋文人之所能及也哉![5]1

夫圣贤之学,心乎道非心乎文也,道成而文自显也。文人之学,心乎文非心乎道也,学文而因闚乎道也。道成而文自显者,文与道为一也。因文而闚乎道者,道与文为二也。…易、诗、书、春秋、礼、乐之文,无适而非圣贤之文也。圣贤非有心乎文也,道成而文自显也。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孟轲氏没而斯文不传矣,后数百年而得董仲舒焉、得扬雄氏焉。仲舒惑于灾异,未醇乎道;扬雄失于黄老,美新之文,君子羞之,其能與斯文乎?扬雄氏没又数百年而后得韩愈氏焉,道之大用亦庶乎矣,然急于富贵而检身之道不及,其能與斯文乎?又数百年,而后得欧阳氏焉,学者宗之,以配韩愈,然因其言以求其道,亦未免乎韩氏之病也。当是时也,其徒倡而和之者,眉山苏氏临川王氏南丰曾氏其尤也。二氏之说,淫于老佛者有矣,惟曾氏独得其正,而尤未得與斯文,何也?其用心者,韩愈欧阳之文,而非孔子文王之文也。当是时也,濂溪之周子、河南之程子、横渠之张子,进,而粹之以周、程、张、朱理学之文三子者之用心,文王孔子之文也。使曾氏而得其门焉,则其所立其如斯而已乎!新安朱子所以與其文之正,而惜其未见夫道之大原也。吁嚱,数子者之文,率数百年而后得一人焉,其心专而力勤,终其身也而卒不得與于斯文者,心乎文而非心乎道也。[9]罗序

理学家们在选评唐宋八家文时,不惮其烦地申述其道统、源流,称八家其学为“文人之学”、其文为“词章之文”,“不得预于”圣贤之文的行列,其承继道统、独尊理学的意图是很明显的。

(二)假手评点,规范写作

《古文关键》的特点“就是将文章的篇章用笔字法句法一切用意遣词结构大体,详细批了出来,这也是前人文学批评的书所不曾做过的”[4]164。书中“当学”、“当戒”的提点,要求文章符合义理。韩国学者金宗直评说“详说大全本”《古文真宝》后集也以为“采辑颇得真西山《正宗》之遗法”,“参之以濂溪关洛性命之说,使后之学为文章者,知有所根柢焉”[8]29。张伯行以为“夫立言之士,自成一家为难;其得称为‘大家’,抑尤难也!是故巧言丽辞以为工者,非大家也;钩章棘句以为奥者,非大家也;取青妃白,骈四俪六,以为华者,非大家也;繁称远引,搜奇抉怪,以为博者,非大家也。大家之文,其气倡明而伟俊,其意精深而条达,其法严谨而变化无方,其词简质而皆有原本;若引星辰而上也,若决江河而下也;高可以佐佑六经,而显足以周当世之务”[9],这既是评判唐宋八大家文的准绳,也为后来者立下榜样。

(三)借力举业,传播理学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这些古文选本大多是为蒙学和科举考试准备的“教材”。张云章序《古文关键》曰:“观其标抹评释,亦偶以是教学者,乃举一反三之意,且后卷论策为多,又取便于科举,原非有意采辑成书以传久远也。”[3]南宋建炎后举子追捧苏文,谚云“苏文熟,喫羊肉;苏文生,喫菜羮。”(《老学庵笔记》)理学家借助举业的巨大动力,通过评点便于科场仿效的八家文来传播理学的思想,明代王守仁撰《文章轨范序》把这种意图表达地非常清晰:

宋谢枋得氏取古文之有资于场屋者,自汉迄宋,凡六十有九篇。标揭其篇章句字之法名之曰文章轨范。蓋古文之奥不止于是,是独为举业者设耳。夫自百家之言兴,而后有六经;自举业之习起,而后有所谓古文。古文去六经远矣,由古文而举业又加远焉。士君子有志圣贤之学,而专求之于举业,何啻千里。然中世以是取士,士虽有圣贤之学、尧舜其君之志,不以是进,终不大行于天下。蓋士之始相见也,必以贽,故举业者,士君子求见于君之羔雉耳。盖雉之弗饰,是谓无礼,无礼无所庸于交际矣。[10]

其言往复婉曲,欲举子入理学之瓮的初衷不难理会。清康熙年间谢有煇序《古文赏音》时亦说:

党塾之教于子弟者,既卒业于四书六经,必继之以古文,诚以古之作者道弸于中而襮之以艺,为能阐绎经书之义理以发明圣贤之指归,不徒取其文词炳蔚足以照耀古今也。然学者童而习之,久与俱化,由是发而为文,未有不与古人之人默相契合者。乃或者习而不察,专取其有裨于制举之业。甚者,不惟其意,惟其辞,即其辞亦不求甚解,譬之相马焉者,无九方之识而欲得于牝牡骊黄之外,其亦必无是理矣。……虽不敢谓悉得乎作者之微意,要其于古人之文原本经术、羽翼圣贤之道者,未尝不三復为之发明也。[11]

其意取古文“道弸于中”,令“学者童而习之,久与俱化”,以“羽翼圣贤之道”,何其昭昭。

理学家羽翼圣道的选评旨归,还体现在选文范围上。《古文关键》和《唐宋八大家文钞》专取八家文,其他选本则有拓展,以基本符合道统的序列,或“自左氏起以讫唐宋八家之文”,或“自汉迄宋”,《古文观止》则更自周文迄于明文。而《文章轨范》摈除北宋文不取,属极端的例子。

三、选评的影响

理学家诋八家文为“文人之文”、“词章之文”,不可预圣贤文之行列,同时也认识到八家文的影响和古文写法对传播理学的作用,于是假手选评,对古文作义理的阐释,达到传播理学、羽翼圣道的目的,其心良苦,效果显著。“南宋理学家这样口喊轻文,而实际上却如此重视文法,不惮做古文家不愿做的事,确实产生了效果。后世且不说,即以南宋而论,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连一些不那么尊奉理学的人也唱起了轻文的调子。”[12]71理学的观点渗透到诗歌、古文写作中,更借助私塾教育系统广泛传播。天下知朱子为圣人,欧苏惟文章,而蜀学、新学遂湮没无闻。至近代章太炎先生观点还仿佛如此,他说:“然今法六代者,下视唐宋;慕唐宋者,亦以六代为靡。夫李翱、韩愈,局促儒言之间,未能自遂。权德舆、吕温及宋司马光辈,略能推论成败而已。欧阳修、曾巩,好为大言,汗漫无以应敌,斯持论最短者也。若乃苏轼父子,则佞人之戋戋者。”[13]84-85

理学家重道轻文,没有留下像八家文那样精彩的文章,为八家古文的传播留下了一定的空间。章学诚先生根据宋儒之弊,指出:“义理不可空言,博学以实之,文章以达之,三者合于一,庶几哉周、孔之道虽远,不啻累泽而通矣。”他批评宋儒“欲使人舍器而言道”“非知道之言”,曰:“夫子教人‘博学于文’,而宋儒则曰‘玩物而丧志’;曾子教人‘辞远鄙倍’,而宋儒则曰‘工文害道’。夫宋儒之言,岂非末流良药石哉!然药石所以攻脏腑之疾耳,宋儒之意,似见疾在脏腑,遂欲并脏腑而去之。将求性天,乃薄记诵而厌辞章,何以异乎?”[14]42可谓一针见血了。

[1]许总.宋明理学与中国文学[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

[2]陈忻.宋代洛学与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3](宋)吕祖谦,编.古文关键[M].胡凤丹,校梓.金华丛书本.

[4]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5](清)张伯行,选评.唐宋八大家文钞[M].北京:中华书局,2010.

[6](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M].安平秋,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7](宋)真德秀.真文忠公全集[M].台北:台湾文友书店,1974.

[8](宋)黄坚.详说古文真宝大全[M].熊礼汇,点校.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1.

[9](清)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M].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10](日本)原田由巳.标笺正续文章轨范[M].早稻田大学津田文库1-1705-1.

[11](清)谢有煇.古文赏音[M].宋思仁重刊.红杏斋藏版.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

[12]马积高.宋明理学与文学[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

[13]章太炎.国故论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4.

[14](清)章学诚.文史通义[M].吕思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 魏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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