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闽南书写:林语堂精神范式的文化探源

2014-03-27[澳大利亚]庄伟杰

关键词:林语堂

[澳大利亚]庄伟杰

摘要:林语堂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传承和弘扬有着极为丰厚的内涵。如果说西方文化是穿在其身上的洋装或外衣,是作为一种外在的行为标准,那么,中华文化乃是他内在的生命灵魂,而闽南文化及其乡土情结则是其重要内质。或者说,其文化精神源于中国文化传统,且根植于闽南文化土壤中。因此,从作家笔下的闽南书写和文化记忆的角度切入,考察林语堂精神范式,可见从闽南乡土和特定的地域文化背景走出的林语堂,其中潜在的因素在其生命历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关键词:林语堂;闽南文化;精神范式;文化探源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6-1398(2014) 01-0111-07

从闽南乡土大地走向世界的林语堂,作为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杰出使者,“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作为一位跨越国界的世界文坛巨匠,他为人类文化做出了独特的贡献;作为曾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的一代名家,他在文学作品中倡导人文主义精神及对生活的幽默洒脱态度,其精神范式不仅值得在当代社会中提倡或借鉴,而且将被世代承传。可以说,他的文化思想对中华文化乃至世界文化均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这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置身于全球化语境的当下,重温林语堂的人格魅力,踏寻林语堂遍及的足迹,拓展林语堂学术研究的视域,将有利于我们更理想地推动闽南文化的传承、创新和传播,促进海峡两岸文化交流的互动,也有益于当代中国文化的总体发展。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探究林语堂精神范式的发生学意义,无疑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话题。因为林语堂是“文学天空的一颗恒星,永久地闪烁着光芒”[1] 。那么,是什么因素成就了林语堂,让他成为学贯中西的文学大师呢?从文化思想的接受源而言,诚然与其勇于接纳近现代世界文化新潮密切相关。倘若林语堂不是从青年时代起便走出国门,游历世界,不断开阔视野与胸襟,拥有世界性的眼光,也许难以获得更深厚的思想文化积淀而被西方誉为“二十世纪智慧人物”,并成为饮誉华人世界的一位重要作家。然而,在现代中国思想文化处于剧烈震荡和历史转型之际,中国传统文化对其产生的精神滋养和深刻影响,特别

是对其独有的思想与特殊的人格力量生成依然不能低估。“两脚踏东西文化”堪称是一种最佳的自我注释,当可视为林语堂对两种文化传统的同样关注,也昭示着其独特的思想精神与文化人格之形成兼具两种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源。

对于一位始终走在文化旅途上的诗人作家,不管他选择何种语言或艺术方式来抒心发声,从出发的那一刻开始,都是有根有源的,都有自己的文化命脉,无论身在何处。林语堂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传承和弘扬,有着极为丰厚的内涵。如果说西方文化是穿在其身上的洋装或外衣,是作为一种外在的行为标准,那么,中华文化乃是他内在的生命灵魂,而闽南文化及其乡土情结则是其重要内质。或者说,其文化精神源于中国文化传统,且根植于闽南文化土壤中。这是其生命摇篮,也是其精神源头。因此,从作家笔下的闽南书写和文化记忆的角度切入,考察林语堂精神范式,可见从闽南乡土和特定的地域文化背景走出的林语堂,其中潜在的因素在其生命历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是,对林语堂思想文化所具有的开放性、包容性和丰富性做出尽情描述,对其思想文化源展开有的放矢的探寻,自然离不开其原初的文化熏陶,也割不断他生长于斯的闽南乡土文化脉络。所有这些,总是或隐或现地影响着林语堂的创作、精神气质和文化个性。

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闽南文化在一千多年的历史演变进程中,与中原的儒家文化、外来的宗教文化和海洋文化交相融合,自成鲜明特色,蕴含着丰富内涵。在闽南大地生长的林语堂,从这多元一体的区域文化母体中,获得了文化基因,吸吮了最初的乳汁,为其后来的健壮发育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林语堂身上,我们明显地感受到闽南文化烙上的印痕。

闽南社会主体来自中原的移民社会,因而,中原的儒家文化一直在闽南占据主导地位。譬如,被誉为“古中原活化石”的闽南话,是汉语的八大方言之一,也是世界60种主要语言之一。1977年,科学家把闽南话录制在美国“旅行者二号”宇宙飞船上那张可保持10亿年之久的镀金唱片中,旨在向广袤无垠的星河寻觅外星的知音。宋代绍兴年间,朱熹任同安县主簿兼领学事,后任漳州知府,在闽南各地讲学,故后人称闽南为“朱子过化”的地区。闽南文化作为中华多元文明中最重要也是最优秀的区域文化之一,在宋元时期就以“海上丝绸之路”为纽带,将中华文明传播到世界各地;明代随着闽南人大量渡海迁徙,在台湾和东南亚各地逐渐落地生根开花,几百年来闽南文化一直成为台湾同胞和港澳及海外闽南人后裔建设家园和维护生命的精神支柱。从西晋末年,为了避乱而第一次大规模南迁至泉州等地,到唐代派兵坐镇漳州,来自河南中州的闽南人在非常艰难的环境下,一切从头开始,在被称为“南蛮”、“蛮獠”的闽南地区为求生存,重新创业。闽南人的先民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充分利用山海天然的地理优势,大力发展海外交通贸易,积累了丰富的造船和航海经验。一首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唱响大江南北,生动地道出闽南人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形成的爱拼敢赢、拼搏开拓和乐观向上的精神气质。这自然而然地融入这一族群的血液之中和潜意识深处,构成该族群的文化基因和“集体无意识”,并递传于后代。这也是闽南人文最大的特点。

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同人体结构一样,是由遗传获得的。林语堂的精神人格当然不能简单地用遗传(学)来解释,但他在个人心理素质层面上,在某种程度上与闽南文化确实有着不言而喻的天然联系。或许,最具说服力的乃是他童年、少年时期所表现出来的天赋禀性和心路历程。例如,林语堂一再反复提及闽南坂仔山水对自己的重大影响,于是他自称为“山地之子”。在《回忆童年》一文中,他自言“影响我最深的,一是父亲,二是二姐,三是漳州的西溪的山水。最深的还是西溪的山水”。他甚至深有感触地说:如果我有此健全的观念和简朴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闽南坂仔秀美的山陵。哪怕是他身上潜在的“蛮性”,也是因耳濡目染闽南的乡野民习的蛮性而存在的。即便此后他离开了家乡,在深层意识里,依然存在着一个闽南文化的“气场”。我们在其身上和作品中,时时可以发觉和感受到闽南文化的气息。

首先,在林语堂的多种形式的文本书写中,总是若隐若现地律动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文化记忆和故乡情结。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写作生命往往来自记忆,或者说,记忆本身就是其写作生命。1936年远渡重洋赴美的林语堂,与许多世界性的流散作家一样,总是致力于通过记忆、回望、想象、传说等方式来唤醒自己的内在创造力,试图在欧美的旅行中再造一个和西方文化紧密相连的“文化中国”,即再造一个自己心目中向往的精神家园。对他的写作生命而言,这是最重要的精神资源和文化财富。于是,他笔下呈现的更多是中国传统文化和风物情思所生成的特殊文本,尤其在他的散文和小说中时常涉笔于故乡的人事风物,透露出回归山地文化的感伤与忆旧,并在反复的加以移译或重建中,充满着独立自足的内在性特质和流散性意味,从中反映了作家意识深处与故土文化情结密不可分之关联。林语堂在自传《少之时》一文中这样写过:

童年,我对于荏苒的光阴常起一种流连眷恋的感觉,结果常令我自觉地和故意地一心想念着有些特殊甜美的时光。直迄今日,那些甜美的时光还是活现脑中,依稀如旧。记得,有一夜,我在西溪船上,方由坂仔(宝鼎)至漳州。两岸看不绝山景、禾田,与乎村落农家。我们的船泊在岸边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树,竹叶飘飘打在船篷上。我躺在船上,盖着一条毡子,竹叶摇曳,只离我头上五六尺。那船家经过一天的劳苦,在那凉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口衔烟管,吞吐自如。其时沉沉夜色,远景晦冥,隐若可辨,宛是一幅绝美绝妙的图画。对岸船上高悬纸灯,水上灯光,掩映可见,而喧闹人声亦一一可闻。时则有人吹起箫来,箫声随着水上的微波乘风送至,如怨如诉,悲凉欲绝,但奇怪得很,却令人神宁意恬。我的船家,正在津津有味地讲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此情此景,乐何如之!美何如之![2]

作为一种审美记忆,童年时光的记忆所构成的美感势能和印象的清晰度乃至持续性,似乎超越其他年龄段获得的记忆。因为童年、少年时代的心理情绪,尚未沾染成人世界的功利及俗世尘埃。这种透明而纯真的情感意绪,决定了记忆的非概念或非意识形态的超然特质,弗洛伊德曾经论述过童年记忆的深刻的美感程度和给予艺术活动的强烈推动力[3] 39。林语堂之所以对于荏苒的光阴引发流连和眷恋,并觉得特别甜美,是因为故乡山水让他获得美感、快乐和情趣,让他的人生旅程溢满诗意的辉光。于是,他更多地通过诗意思维和记忆想象来获得美感的生成。

诚然,对人生美好的、哪怕是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记忆都是必要的。美好的经历和成功、友情、爱情等装在心里,能让人充分体验到生之美好,激发人的生命活力,滋润人的心灵。特别是人到中晚年,能够用来战胜那些无聊而沉闷的时光的一件重要法宝,便是对年少时愉快往事的回忆。林语堂在《四十自叙》中如是说:“我本龙溪林家子,环山接天号东湖;十尖石起时入梦,为学养性全在兹。”[4] 到了晚年他竟以闽南方言写了一首五言诗,回忆闽南家乡的民情风俗:

乡情宰(怎)样好/让我说给你/民风还淳厚/原来是按尼(如此)/汉唐语如此/有的尚迷离/莫问东西晋/桃源人不知/父老皆叔伯/村妪尽姑姨/地上香瓜熟……[5] 355

无论是深情的笔触还是朴素的表白,都向我们传递了一种信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的写作是有根源的,故乡的一切风物永远是游子的梦,甚至是自己写作的最初发源地。乡土文化记忆和作家的生命历程是浑然一体的,闽南文化与地域环境是林语堂中西文化思想生成的最初源头。

其次,在林语堂的闽南书写和精神谱系里,闽南文化的印痕始终渗透在他的生活和思想流程中。闽南文化本身具有多样而独特的风貌,方言中保留了古汉语音韵词汇;艺术方面有唐宋音乐遗响南音、宋元戏曲活化石梨园戏、布袋戏等;宗教信仰有世界各大宗教与独有的地方信仰;工艺建筑有制瓷、制茶、手工艺以及闽南民居、寺庙等。

出生地在“平和”,祖家在“天宝”的林语堂,其父林志诚为他取的名字叫“和乐”。地缘特点与血缘因素的构成,冥冥之中的预示似乎为他的人生哲学奠定了一种美好而快乐的基调。由于闽南地处福建东南沿海,依山面海,地势平缓,水秀山青,气候温和,又远离中国政治和经济文化中心,因而造就了闽南文化鲜明的山海风情和人文特征,既有海洋文化向外开拓进取的智慧,又有山地文化安稳守成的闲适。也因此,在闽南人的精神谱系里,既重视世俗生活,又注重修身养性;既自觉面对现实、勤俭持家,又懂得享受生活、闲情逸致。相对而言,从闽南三城的文化性格来看,如果说,厦门人讲究温馨,泉州人偏爱儒雅,那么漳州人尤注重闲适。但民风纯朴、热情好客和富有开拓意识都是闽南人文的整体格调。生活在这片乐土上的林语堂,置身其中,耳濡目染,加之生于一个开明的牧师家庭,从小接受良好的家教熏陶,既陶冶了性灵情趣,又充满着对美好事物的留恋和回味。于是,他作品中的闽南书写也集中体现了闽南文化特有的民情风俗和精神气质。例如,在《新年恭喜》里,他绘声绘色地描写了闽南乡土欢度春节的情景:

我想起幼时,旧历除夕,照例是“围炉”,年夜放炮之声,东村至西村,远远可闻,总是通宵达旦;半夜到门外糊门联;元旦黎明就起来点烛,穿红袍,着黑背心,换红辫子,吃面,吃贡橘;天亮就同人去拜年,这是如何一种境地!春节村妇也都赌牌,或且到几里外路去看戏,戏台下的妇儿穿的红红绿绿,这又是何种境地!元旦之后尚有上元提灯,看烟火。总之旧历新年,确是一种欢天喜地的景象,人人欢喜,皆大欢喜,此所以为新年。[6]

在林语堂的心目中,“围炉”谈天说地,既善拉扯又带情调,亦庄亦谐,自在悠然。这种氛围显示的亲和力,恰恰是闽南文化特有而强烈的文化向心力,庶几影响并渗透在林语堂的精神生命里,并成为其眷恋故土家园的精神纽带。其实对于一个走在路上的文化人,在思想深处,是永远难以摆脱其血脉所系的乡土及其文化习俗的,林语堂自然也不例外。

应该说,无论是长时间异国他乡的客居生涯,还是之后迁移台湾颐养晚年,闽南故乡始终是林语堂拘牵审美记忆的另一个高峰,一方面是生命的安然与宁静以及恬淡与悠闲的精神状态,令他格外沉醉于往事和回想之中;另一方面,孔子所云的“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生命境界,庄子式自在逍遥及纯然超脱的精神姿态,驱使他在回溯自我的人生历程中,滋生出深刻而强烈的审美记忆。这是一种圆融通透的生命智慧和返朴归真的童心映现。1971年作者76岁高龄时所作的《我的家乡——漳州》一文中,是这样书写童年印记的:“在镇上,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挂着一面竹帘子。妇女们只能躲在屋子里,隔着竹帘往外看。而在外面街上的人,却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形。这些重重的限制,据说是朱熹老夫子赐予吾乡的。当然这只是没有考证过的传说。”其中,对家乡的眷恋和追忆所呈现的闽南书写,作为生命个体展开的审美记忆,既是一种心灵表达和诗性表现,也是构成其精神生活的重要元素。因为“一个人在儿童时代的环境和思想,和他一生有很大的关系。我对于家乡环境所赋予我的一切,都感到很满意”。家乡的自然美更是令他心驰神往,于是他笔下呈现的家乡景色有“自己儿时常去的河道,听河水流荡的声音仰望高山,看山顶云彩的变幻”[7] 68,有家乡的龙眼树、荔枝树、柿子树,有家乡的兰花(剑兰)、夜百合、含笑、银角,有家乡的朱砂印泥、金箔和白土粉等土特产。难怪乎1967年12月11日在接受《台湾日报》记者采访时,他动情地吐露出自己的心声:“大约有半个世纪了,我一直没有回到故乡,但家乡一草一木,低首缅想,历历如在目前。有时在梦中神游故里,依然看见门前那清澈的溪流,映出自己儿时的形影。”[8] 在《赖柏英》、《吾国吾民》、《生活的艺术》等著作中,对闽南乡土的书写及其文化记忆构建的心灵图景,可谓俯拾皆是。

如果说,故乡闽南在林语堂的生命精神中有着无可取代的位置,而乡土文化记忆已成为其闽南书写的意象和情感意绪,生成其诗意思维和人生智慧的获得,那么,不管是在异域还是中国,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有林语堂留下足迹或生活过的地方,我们都能领略和感受到闽南文化的印痕和浓厚气息。

再者,语言根性和思维观念作为隐形力量,潜沉并融化在林语堂中西文化知识结构和闽南书写之中。笔者曾经在有关文章中说过,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其思想意识深处,起码潜藏着三种根性,除了文化传统之根性外,尚有语言之根和善良之根。语言是人类思维与交流的工具,也是文化精神的载体。在很大程度上,语言是华文作家的共同家园。尽管林语堂是一个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双语作家,但他最初的根在儒道文化世界里,更恰切地说,在养育他的闽南山水和乡土文化中。如同大地一样永恒的是他始终不变的乡音、乡情、乡思。可以说,曾经沐浴过欧风美雨的林语堂,乡音和方言就像他流连怀恋的那条浪漫而清澈的西溪(龙江)水,一直流淌在其血脉里,正所谓血浓于水。闽南方言作为他最初呀呀学语的语言,早已萦绕心间,镶嵌在记忆深处。况且语言往往承载着使用该语言者的诸多文化信息,烙上某种特定文化的深刻印痕。令林语堂最为欢欣和慰藉的是,一旦踏上台湾的土地,他深感最惬意的一点就是能够听到生动的乡音——闽南语,如同置身于景色秀丽的漳州老家。有学者说过,人生中有三十三件乐事:“久客还乡之人,舍舟登陆,行渐近,渐闻乡土音,算为人生快事之一。”对此,乡音始终未改的林语堂不仅颇为认同,而且引发强烈的共鸣。在《说乡情》中,当他听到乡音时,倍感温馨、亲切,那种美好的印象带来的欢快心情,在他的描述和书写中,仿佛生发出一种连绵的福音——

我来台湾,不期然而然听见乡音,自是快活。电影戏院,女招待不期然而说出闽南话。坐既定,隔座观客,又不期然说吾闽土音。既出院,两三位女子,打扮的是西装白衣红裙,在街中走路,又不期然而然,听她们用闽南话互相揶揄,这又是市何世修来的福分。[5] 354

曾经越洋远行、有过漂泊生活经历的人,对故乡的念想、对乡土的张望、对家园的呼唤,相对于没有离乡背井经历的人来得更为强烈和急切,可谓令人魂牵梦绕。当渐行渐远的故乡,在最初的记忆里依旧保持着本然而朴实的模样,常常会唤起作家内心表达的渴望,而语言之根则更多地体现在其思维观念中,并作为一种本色呈现在书写的文本世界里。从自传体小说《赖柏英》中,我们发现,林语堂在许多地方使用了闽南方言:如番客(南洋华侨)、番婆、查某(妇女)、阿妗、夭寿短命、鸟七麻黑、天公有眼等等,有的句式甚至用闽南话的思维方式加以表达。例如:“妈,我求您,请不要对我起反感。”[9] 136(闽南话的说法);“起色不少”[9]146 (指精神好转或脸色变好);“什么风把你吹回来啦?真是想不到啊!”[9] 355(意即亲朋好友到来时的意外惊奇)。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难怪乎当他发觉有一家五金店的店主,讲着一口地道的漳州(闽南)话,他喜难自禁地说:“生为龙溪人,听到真正的故乡的音调,难免觉得特别的温情。”[10] 292于是盘数着《来台后二十四快事》,他把听到乡音的乐趣摆在第二和第三位。这种观念和情感作为一种象征或寄托,有力地说明一个人思想的形成和他的文化母体尤其是语言之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童年的经历和方言的浸染等多重因素往往影响着个体的人生观。“童年时这种与自然接近的经验,足为我一生知识的和道德的至为强有力的后盾;一与社会中的伪善和人情之势利互相比较,至足令我鄙视之。”[2] 183因为在林语堂那里(思维观念)有一个笃定的信条:“我相信我仍然是用一个简朴的农家子的眼睛来观看人生。”[2] 183这如同一种隐形力量,深深地渗透和融化在林语堂中西文化知识结构以及闽南书写之中。盖其源在于,“林语堂文化涵养中的乡土文化,形成了他一切思想性格的基础,成为他精神修养之根。乡土文化培育了他的人生观和道德观;并形成了他谦和、通达、乐观、坦诚的个性气质;影响了他的情感价值取向和思维模式,并形成类似集体无意识形态的稳定的心理定势,浸润了他的文学创作和人格修养。”[11] 诚哉斯论!

一个作家只有不让自己与生俱来的根性丢失,才能随时随地塑造和展示出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林语堂笔下的闽南书写,乃是作家对闽南文化之根的眷恋、延伸和拓展,不管是表现在文化记忆、精神气质和思维方式上,都含蕴着浓郁的精神内涵且深扎于其根源中。这可以视为作家心中私人化的一种精神勾连,或者看作是一种与精神源头的对接,宛若一曲深沉绵长的南音回旋在悠悠时空中,足以令人静静地回味或享受。

审视林语堂的独创性思想文化价值,最突出的当推其中国式的人文主义精神体系的形成。作为学贯中西的一代大家,早在19世纪20年代,林语堂就以文化先锋主将的姿态而崭露头角,30年代则以幽默大师的身份成为文坛风云人物,为中国现代文化建设增添光彩。远离故土悠游国外之后,他凭借自己优秀的语言天赋,游走于中西文化之间,并以“对外讲中”的方式传播中国文化,向西方人解说中国人的思想、生活和文化状况,改变了西方人对中国的偏见,加深了西方对东方的了解。重要的是,他一方面以东方的眼光观照西方文化,另一方面又以西方的眼光来打量中国文化。这种双重经验和跨域视野的链接互动,驱使他立足于边缘地带洞察中西文化之异同和优劣,形成了以民间(乡土)文化为根基,以西方文化为参照,来重新构建“文化中国”的人文主义思想体系。

倘若说上述线性描述对于展示地域文化场对林语堂人文精神思想的形成所产生的影响还嫌粗疏的话,那么从文化精神和质地上的承传关系来考察,同样可以接近问题的实质。因而,引发我们进行深入探究的是,林语堂具有如此强烈的人文思想意识的自觉,到底取决于何种因素?其中国式的人文主义思想的背景和根源在哪里?而这些是否与闽南文化精神传统紧密关联呢?

诚然,就闽南文化传统对林语堂文化人格形成的影响而言,“远传统”的因素,即古老的中原文化精神对林语堂的影响不能低估,这些早已内化为林语堂的一种人格力量;更为切近时代思潮的应是“近传统”,即林语堂亲身经历和吸吮过的闽南文化传统,特别是出生地闽南的山水风情,对造就林语堂现代文化人格显然有着更为直接和更具效应的影响力。国内较早研究林语堂的专家万平近先生认为:“林语堂的知识涵养中包括了乡土文化、西洋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这三种文化在林语堂身上溶合在一起,使他成为博学性的作家和学者”,然而,这三种文化的影响程度是不一样的,“故乡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以及人们的文化心理,在一个人性格形成过程中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12]

在20世纪中国文化和思想史上,如果说鲁迅理所当然是最伟大的启蒙主义作家和思想家的话,那么,林语堂无疑是最杰出的人文主义作家和思想家。这是他们彼此间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关键所在。对此,有学者从人格精神特点上加以观照,提出独到见解,认为“林语堂的理想文化人格是一个快乐而令人喜欢的人,鲁迅是一个为人类不断进化而不懈奋战的精神界的战士。林语堂的理想文化人格轻逸而不轻浮,具有深远的理论内涵;鲁迅代表的是另一种更为深沉、坚毅的文化人格,两种文化人格互补才能构成一个民族的完整的文化人格”[13] 194-195。作为一个话题另当值得探讨,这里恕勿展开论述。

应该说,林语堂这种人格精神的形成,是多种元素的复合使然。这方面国内学者如王兆胜、沈金耀等已做了很好的研究,尽管切入角度和立论的重点不尽相同。当我们从闽南书写和文化记忆来看林语堂精神人格的生发,可以发现,其精神人格的形成,与闽南山水中的“山性”有关。在《八十自叙》中他特地大段引述小说《赖柏英》中阐述的“高地人生观”,“山逼得你谦——逊——恭——敬”。[14] 224这种站在高处看人生的姿态,使得他既保持着“天生蛮性”,又能明慧而达观地应对世事。这种人格魅力的生成,更得益于闽南人文传统的承传,无论是闽南日常文化习俗的熏染对其性情的陶冶,还是闽南社交饮食民风对其思想观念的影响,等等。所有这些,往往决定与之相对应的独特思考方式、审美趣味和艺术取向,透视出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中更为沉潜的东西。

在中国近现代包括当代文学文化史上,福建籍人才辈出,灿若繁星。从严复、辜鸿铭、林纾、林语堂、郑振铎、谢冰心、许地山直至余光中、董桥……无论从地域涌现的数量,还是个人影响在历史上的地位来说,都是令人瞩目的。回眸巡视,从闽南乡土走出的林语堂,在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文化乃至现代传播等领域的历史贡献,其实都应写上重重的一笔。即便是林语堂笔下的闽南书写,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具有了超越地域文化的重要价值意义,同样值得文学史的关注。当然,林语堂作为一个丰富而复杂的重要个案,诚如他在自叙时说自己是“一团矛盾”一样,值得我们深入讨论的张力空间是难以言喻的,特别是他在域外语境中以自己的文学感受力、创造力和自觉自主的选择意识,使“中国式”的人文主义思想处于不断开放流动的状态的写作实践以及为我们提供的极富价值的现代性经验。这种在越界跨域中的文化书写,对于传统文化境界的提升等方面带来了诸多的启示和可能性,让我们发现,要认识林语堂、走近林语堂、诠释林语堂,确实潜在和拥有着巨大的研究空间和更为广阔的探索天地。

参考文献:

[1]王兆胜.文学天空的一颗恒星[N].厦门日报,2007-12-08(6).

[2]林语堂.林语堂自传:第一章[M]∥从异教徒到基督徒——林语堂自传.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3]弗洛伊德论美文选[M].张唤民,等,译.北京:知识出版社,1987.

[4]林语堂.四十自叙[J].论语,(49).

[5]林语堂.说乡情[M]∥林语堂散文经典全编:第三卷.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

[6]林语堂.新年恭喜[J].论语,(8).

[7]林语堂.我的家乡——漳州[M]//海峡乡情.香港:天马出版公司,2011.

[8]陈梦婕.坂仔林语堂故居:文化大师的精神家园[N].福建日报,2013-11-13.

[9]林语堂.赖柏英[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10]林语堂.论买东西[M]∥幽默人生.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11]朱东宇,宏晶.林语堂“一团矛盾”论析[J].学习与探索,1998,(1).

[12]万平近.从文化视角看林语堂[J].福建学刊,1988,(6).

[13]沈金耀.林语堂的理想文化人格[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7.

[14]林语堂.八十自叙:第二章[M]∥从异教徒到基督徒——林语堂自传.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收稿日期:2013-09-17

作者简介:庄伟杰(1965-),男,福建泉州人,文学博士,教授,主要从事世界华文文学、当代诗歌和文化艺术研究。

猜你喜欢

林语堂
林语堂的“半场演讲”
林语堂的演讲
林语堂的演讲时间
林语堂的结婚证书
林语堂更衣见老友
林语堂更衣见老友
林语堂妙论“好丈夫”
Lin Yutang’s Aesthetic Orientation and his Translation Thematization
好男人林语堂
林语堂:婚姻是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