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酷儿理论角度解读《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2014-03-26江云琴
江云琴
(普洱学院 英语系,云南 普洱 665000)
《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美国二十世纪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体现了作者独特的短篇小说创作手法,包括精巧的叙事视角、情节构造和丰富的象征等。主题方面,评论界普遍关注的角度是在南方旧的社会经济秩序逐渐瓦解,新的工业文明兴起的背景下,爱米丽作为南方的一名旧贵族女性,深受南方旧传统和父权制的压迫,追求爱情失败,最终性格扭曲、变态,杀死爱人并与其尸体相守几十年的悲剧命运。本文将以酷儿理论为依据,分析爱米丽体现出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杂糅的不稳定性别身份和她与荷默·伯隆非传统的异性恋关系,阐释该作品消解静态的性别身份和性身份,打破异性恋霸权下男性/女性,异性恋/同性恋的二元对立结构。
酷儿理论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兴起的性别研究理论,由对同性恋,双性恋等性身份的边缘群体的研究发展而来。酷儿(queer)原本是西方社会对男女同性恋的贬义称呼,后由同性恋解放运动积极分子转借来自我定义,骄傲地指称“所有在性倾向方面与主流文化和占统治地位的性别规范和性规范不符的人”[1](P23)。这一做法一方面消解该词原有的歧视意味,另外一方面也是对社会主流文化狭隘性身份定义的有力回击。
一、不稳定的性别身份
传统异性恋文化的一个重要基石是认为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欲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因果联系。生理性别决定社会性别,而社会性别进一步决定其选择异性作为性欲对象。一个女性会“自然”地表现出女性特质,而且也是“自然”地被男性吸引。酷儿理论代表人物朱迪·巴特勒认为,这种“把身体转化成具有‘自然’特征和‘自然’异性恋性倾向的社会性别是强制性异性恋制度得以延续和隐藏的方式之一”[2](P524)。酷儿理论的基本主张就是挑战强制性异性恋制度,消解男性、女性本质的二元对立,主张性别身份的多变性和流动性。艾米丽的形象突破了传统南方女性身份,表现出女性气质和男性气质杂糅的不确定性和流动性,暗合了酷儿理论对静态的、固定的性别身份的质疑精神。
在爱米丽生活的时代,美国南方传统种植园经济制度在逐渐衰落,但是基于这种经济制度上的父权社会观念却依然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艾米丽多重性别身份构建的背景就是父权社会之下的淑女传统。父权制对传统性别角色有着界限分明的规定,男人在社会和家庭生活中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其权威不可抗拒,而女性则永远扮演从属的角色,她们应遵循南方淑女传统的行为规范,继承传统女性美德,恭顺,温柔,以家庭为生活重心。
身为南方父权社会的一名女性,爱米丽的性别身份不可避免带有这一传统的印记。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她的生活被父亲一手掌控,他赶走了她所有的追求者,认为没有一个人配得上她。父权制度下失衡的父女关系被定格在镇上人们脑海中的一幅画里。这幅画中,“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着爱米丽,手执一根皮鞭”,而爱米丽只是父亲身后,背景里一个“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影子。父亲在画面正前方“岔开双脚的侧影”和手中的皮鞭都是他在这个家庭至高的地位和绝对权威的体现,哪怕在他死了以后,悬挂于客厅的他的炭笔画像也依然在昭示着他的影响力。
爱米丽一方面继续保持了南方传统女性的素养,她曾在40岁左右的时候开授瓷器彩绘课,代表着传统南方贵族的沙多里斯上校的同时代人出于对南方淑女传统的敬意,纷纷把女儿、孙女送到她那里学画,虔诚精神不亚于每个周日去教堂礼拜。另一方面,在她父亲死后,爱米丽却一步步偏离了这个恭顺的南方淑女形象,性别特征呈现出多元、弥散的特点。巴特勒认为“社会性别不应该被理解为一个稳定的身份,而是由一系列风格化的、重复的行为缓慢构建的”[2](P519),是一个不断生成的过程。人们对于自己稳定性别身份的幻觉是“由身体的姿势、动作和各种行为以平常的方式构成的”[2](P519)。爱米丽个人风格化的表演首先表现在她外貌的改变上。传统南方淑女的形象要求女性外表美丽、穿着优雅、气质温柔等等。父亲死后,爱米丽先是剪了短发,“看上去像个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无相似之处,…… 有几分悲怆肃穆。”长发是美丽和女性气质的象征,也是南方淑女形象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剪发是爱米丽突破她传统的女性身份所走出的一小步。在买毒药的场景中,她身材细小,比往日更加消瘦,“一双黑眼冷酷高傲,…… 那副面部表情是想象中的灯塔守望人所应有的。”此时爱米丽刚30出头,应该正是生命力旺盛的时候,本应有年轻女性或热情活泼或温柔的眼神,孤独的灯塔守望人的表情传达的却是远离尘世、超越女性特征的深邃与庄严。此后镇参议员们见到她时,爱米丽看上去“肿胀发白”,渐渐地她的头发也变成铁灰色,直到她去世时,她的头发“还是保持着那旺盛的铁灰色,像是一个活跃的男子的头发”。
传统性别观念对性别角色的定位有着明显二元对立的划分,男性通常代表刚强果敢,而女性则代表柔弱温顺,南方淑女形象更是把这种传统女性特征推到极致,要求女性彬彬有礼,尤其是必须遵守顺从传统习俗和价值观。爱米丽没有对这种传统角色定位一味屈从,而是一次次的在行动中“表演”出传统角色定位中勇敢、坚毅、自有主张的男性气质,尤其是在与代表着社会各领域权利机构的男性的抗衡中,爱米丽始终位居上方,这一点进一步模糊了单一层面的女性身份定位。
为了促使爱米丽像镇上其他居民一样纳税,镇参议员们三番五次给她寄去纳税通知单,得到的答复是爱米丽本人“根本不外出”,纳税通知单附还。无奈之下,参议员们只好登门拜访,在会面中,爱米丽的镇定自若与议员们的拘束无措形成强烈对比。“她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发言的代表却不安的说话也“结结巴巴”。面对他们提出的纳税要求,爱米丽无理可辩,只是用“冷酷无情”的声音说道:“我在杰斐逊无税可纳,…… 你们去找沙多里斯上校。”就这样她把他们“‘连人带马’地打败了”。在买毒药的过程中,爱米丽同样只是不慌不乱、直接明了的告诉药剂师“我要买点毒药”。当药剂师尝试着询问她药的用途时,她根本不屑编造一个正当的理由蒙混过关,而是仰了仰头,用一双“冷酷高傲”的双眼直视着他,直到他把目光移开,随即叫黑人送货员把药送出来。在爱米丽把她的心上人毒死后,她的屋子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邻居们深受其扰。法官斯蒂芬斯一时不知所措,无奈之下只好在深夜派人像盗贼一样在爱米丽屋子墙角和地窖撒上石灰,再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夜色里。这时她房间的灯光下爱米丽的身躯像一尊石像一样丝毫不动。
爱米丽对传统女性身份的超越不仅表现在对社会传统权利机构的不屈不饶的对抗,还体现在面对镇上人们惋惜或同情她也绝不自怜。父亲死后,镇上的人们得知她不仅从此孤苦无靠而且除了那栋老房子也没有其他任何财产,人们略感欣慰,这下爱米丽少了一份高傲的资本,也会多一份对多一便士少一便士的体会。等他们带着这份欣慰准备登门施舍怜悯时,爱米丽却令人失望地拒绝表现出一丝悲伤。她不顾自己的贵人形象与北方工头公开约会,镇上人们再次为她扼腕叹息,她也丝毫不为所动。这种不畏流言的独立精神和决绝孤傲态度与作为“家庭天使”的南方淑女形象大相径庭,也是爱米丽不确定性别身份的体现之一。
巴特勒认为社会性别的表演性质不是个人一次性的率性所为或纯粹戏剧性的表演,而是在社会制度习俗下反复进行的、仪式化的行动,因此受到社会传统禁忌的约束,如果偏离社会传统规范,就会面临着被社会排斥、惩罚的危险。爱米丽挑战传统女性身份的离经叛道的行为使得她离镇上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远,逐渐被镇上的居民孤立,成为他们眼中“怪癖乖张”的存在,最终在她的屋子里囚徒般的生活了几十年之后孤独地死去。
二、非传统的异性恋关系
传统异性恋文化的另外一个重要基础是异性恋和同性恋的二元对立,异性恋被认为是自然的、正常的、普遍性的性取向,居于中心地位,而同性恋则是异性恋的变异,因此居于边缘的地位。20世纪60、70年代出现的同性恋解放运动的目标之一是同性恋身份被社会普遍接受,同时同性恋群体跟异性恋群体一样享有平等的社会权利。酷儿理论与同性恋解放运动的指导思想不同之处在于酷儿理论深受后结构主义思潮影响,质疑人的性身份的确定性。
自笛卡尔以来的西方理性主义哲学传统构建了一个理性、统一、完整的强大主体,它是个体身份和行动的源泉。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后结构主义思潮重新审视几千年的西方思维传统,开始质疑“主体”、“第一性”等传统哲学概念,主体的中心地位被消解,它不再是完整自足的实体,而是在特定历史、文化条件下由多种因素构建的,具有不稳定性。性别身份和性身份是主体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对酷儿理论影响极大的法国哲学家福柯在《性史》一书中考查了同性恋身份的形成,他指出同性恋性行为自古以来存在于不同社会文化之中,而同性恋这种身份概念则是19世纪70年代才出现,“当同性恋从反常性行为实践被转位到一种内在的两性同体,一种心灵的两性共存时,它便以性状态的一种形式出现了。好男风者只是暂时的错乱;同性恋者现在则已成为一个种类。”[3](P43-44)
酷儿理论认为,作为特定历史、文化下生成的概念,同性恋的身份定位是构成异性恋霸权的一个重要部分,在异性恋和同性恋的二元对立中,正是同性恋的边缘地位奠定了异性恋中心、基准的地位,因此酷儿理论主张消解僵化的异性恋和同性恋性身份,粉碎异性恋和同性恋这两者之间等级严格、泾渭分明的对立,充分认识两者相互渗透、相互包容的关系,看到每个人都具有的双性恋潜力。
爱米丽与她的爱人从生理性别角度来看是一对异性恋恋人,荷默·伯隆的外表和举止具有典型的男性气质特征,他“个子高大,皮肤黝黑,精明强干,声音洪亮”。此外他性格开朗,很快的与镇上的人们打成一片,“随便什么时候人们要是在广场上的什么地方听见哈哈大笑的声音,荷默·伯隆肯定是在人群的中心。”对待他手下的黑人工人他管理有方,毫不松懈,在他的训斥下,黑人“随着铁镐的上下起落有节奏的哼着劳动号子”。父权社会虽然要求女性遵守妇道,不容许有任何逾矩行为发生,但对于男性的风流却常常冠以浪漫骑士的光环。荷默·伯隆非常清楚自己作为一名男性的特别权力,他虽然一方面公开和爱米丽约会,同时也经常和年轻人一块出去喝酒,并毫不隐晦地坦言他“喜欢和男人来往”,“是无意成家的人”。面对这个典型的风流浪子,爱米丽却没有表现出相对的温柔娴静,在这段关系中她突破传统异性恋关系中的女性定位,始终占据着主动地位,使得这对异性恋恋人关系具备了潜在的同性恋含义,体现了酷儿理论所提倡的异性恋和同性恋二元对立结构的瓦解。
按照当时南方传统父权社会对异性恋关系的理解,男性通常占据主动地位,承担追求者的角色,而女性则是被动的、被追求取悦的对象。在和荷默·伯隆的恋爱过程中,爱米丽一反南方淑女的被动角色,她勇敢挑战社会传统观念,主动选择与自己不属同一阶层的荷默·伯隆,并且不畏镇上人们的流言蜚语,坚持自己的选择,他们恋爱关系发展的每一步都是她的意志的体现。当时南方上层社会女性的择偶对象通常是同样背景的贵族家庭子弟,而荷默·伯隆却是个北方人,而且还是个拿日工资的工头。爱米丽选择了他,并且毫不避讳地每个礼拜天下午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驾着轻便马车出游。整个小镇一方面无比震惊愤慨,认为她是全镇的耻辱,给镇上的年轻人树立了一个坏榜样。一个南方上层家庭出身的女性怎么可能如此自贬身价?这在他们眼中是只有疯子才能干出的事情。另一方面又不免生出优越感,对爱米丽的处境表示同情。周日在他们乘坐的马车驶过的时候,镇上的人们纷纷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口中忍不住一遍遍地叹道“可怜的爱米丽”。可是骄傲的爱米丽只是“把头抬得高高”,就在我们以为她已经堕落的时候,她“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求人们承认她作为格里尔生家族末代人物的尊严”。在舆论压力和怜悯同情都不能使爱米丽改变心意的情况下,镇上的人们想到了宗教,他们请爱米丽一家所属的圣公会浸礼会牧师去拜访她,但结果却是牧师对这次拜访的经历决口不向任何人再提起,也拒绝再去第二次了。即使面对亲戚的压力,爱米丽也没有受到影响而是主动购置了一套男人盥洗用具,并在每件东西上面刻上“荷·伯”字样,另外还有全套男人的服装。
社会舆论、宗教信仰和来自亲人的压力都不能使爱米丽屈服,北方工头是她的选择。即便当她面临被心上人抛弃的命运时,爱米丽也没有妥协。她不像传统女性那样哀怨哭泣,甚至结束自己的生命以逃避痛苦,而是选择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用自己唯一能做的方式,甚至跨越生死的界限,把自己的爱人留在了身边。爱米丽死后,尘封了40年的房间被人们打开,里面灰尘弥漫,“仿佛到处都笼罩着墓室一般的淡淡的阴惨惨的氛围。败了色的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的灯罩,梳妆台,一排精细的水晶制品和白银做底的男人盥洗用具,但白银已毫无光泽,连刻制的姓名字母图案都无法辨认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房间是爱米丽最大的秘密,玫瑰色的窗帘、灯罩、梳妆台象征着她对浪漫爱情的幻想,可是在这温情的囚牢里人们发现那个男人被“驯服了”,“他所遗留下来的肉体已在破烂的睡衣下腐烂,跟他躺着的木床粘在一起,难分难解了。”这残酷罪行非常人所能为,也不会被社会常理接受,它令人毛骨悚然,但也给人震撼,这份执着和不向死亡低头的桀骜不驯远远超越了社会传统价值对女性身份的定义,也使得这对恋人的关系突破异性恋关系模式而表现出丰富的酷儿含义。
三、结语
爱米丽挑战美国南方父权社会对女性身份和异性恋关系的狭隘定义,成为一个超越传统性观念的酷儿。“酷儿理论”这一称号的发明者罗丽蒂斯指出,“酷儿表达了这样一种立场,它欢迎和赞赏一幅更宽广的性与社会多样性的图景中的差异。”[4](P24)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爱米丽一系列离经叛道的行为导致了她孤立于周围社会之外,难为世人所容,她的结局是悲剧的。
[1]李银河.酷儿理论面面观[J].国外社会科学,2002(2):23.
[2]Butler J.Performative acts and gender constitution:An essay in phenomenology and feminist theory[J].Theatre journal,1988,40(4):519-531.
[3]米歇尔·福柯.性史[M].张廷琛,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9:43-44.
[4]Heller D,ed.Cross Purposes:Lesbians,Feminists,and the Limits of Alliance[M].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1997.转引自李银河.酷儿理论面面观[J].国外社会科学,2002(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