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弗朗西斯·培根的技术思想
2014-03-26别应龙杨冰
别应龙,杨冰
《新大西岛》是弗朗西斯·培根晚年未完成的一部著作,书中详细描述了新大西岛上国家的国王兴建和创办的 “所罗门之宫”“它是一个教团,一个公会,是世界上一个最崇高的组织,也是这个国家的指路明灯。它是专为研究上帝所创造的自然和人类而建立的”[1]17。所罗门之宫不仅倚重技术应用、注重技术发明,把技术作为立国之本,还明确了机构的目的和措施、成员所担负的工作和任务以及所遵循的法令和仪式。这种注重技术开发与应用,把技术应用作为支撑国家发展,依靠技术精英组成管理阶层、拟定法规制度的治国理念,被后世称为“技术治国论”,而培根也被认为是“技术治国论”思想的鼻祖。
培根的私人牧师兼秘书罗利在《新大西岛》开篇前的“致读者”里这样写到:主人写这部寓言旨在提出一种学院的模式,其名为“所罗门学院”(Salomon’s House)或 “六日工程学院”(College of the Six Days’Works),其宗旨是解释自然,制造出鬼斧神工的工具,造福于人类。……主人在这个寓言中本想制定法律的大体框架或提出国家的理想模式,但看到完成这部作品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他便把注意力转向了自己偏爱的自然史[2]110。
理解培根的自然哲学思想是理解培根 “技术治国论”的关键,也是理解培根整个哲学思想的核心之所在。在培根的著作中,他非常重视技术对自然界奥秘的开解、科学研究以及国力强盛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在《新大西岛》一书中所罗门之宫的立国之本就是技术,技术同时也是支撑和维系所罗门之宫运行的围绕探寻大自然奥秘的技术开发与利用,也只有在技术开发与利用的基础上,人类对自然奥秘的探寻才能得以延展,科学研究才能得以深入,国家繁荣才能得以实现。简单地说,在培根的思想里,技术与自然、科学和国家是一体三维的界面关系。
一、培根对技术的本质认识
代达罗斯是古代一个杰出的制造天才,但品行不好,他谋害过自己的同学兼对手,因此被驱逐出自己的国家,但在流亡过程中却受到了很多国外政府的欢迎。代达罗斯设计并修造了大量建筑、神庙和工程,并发明了一些不正当的奇技。培根认为,古人寓言里关于代达罗斯的故事很好地说明了技术的本质问题,代达罗斯善于制造迷宫,它暗指技术的普遍本质。所有巧妙的货真价实的技术创新都可称为迷宫,因为他们精巧细微、复杂多样,并且各部分之间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只有实验线索才能发现它们之间的不同。“技术具有两面性,既可用于伤害又可用于治疗,在多数情况下,技术都可以消解自身的威力。”[2]50技术滥用造成的危害,尽管人类可以利用自己的才智或新的技术进行矫正或修补,但从根本上说,对技术的应用应该以敬畏自然为前提条件。正如培根所言,所有的科学或技艺都没有能够始终坚持正确的道路,达到终点。它们总是半路停下来,像阿塔兰特那样追求利益和财物,离开跑道,“离开正道,攫取滚动的金子”。因此,也难怪技艺比不过自然,根据比赛规则也不能处死它。相反技艺仍旧臣属于自然,如同妻子听命于丈夫[2]60。而普罗米修斯盗火的寓言就是为了说明:人类以健全的理智控诉了自己的本性和技艺,获得了好的结果,与此相反的现象则遭到神憎恨,难有善果。用培根的话说,就是“有人大肆颂扬人类的本性和现行的技艺,有人对自己拥有的东西沾沾自喜,认为当前传授的科学完美无缺。这些人首先缺乏对神性自然的尊重,狂妄自大,找机会要与完美的自然比试高低”[2]65。
培根指出,技术在本质上是复杂的、中立的,应该把技术的使用看作一个从不完备到逐渐完善的发展过程:它们含有一些生命的气息,因而不断地生长、变得更加完善。在刚刚发明的时候,它们一般是粗糙的、笨拙的、不成形的,后来才得到了新的力量,有了比较方便的安排和结构[3]340。因为技术的本质都是以极其巧妙的方式隐藏在自然之中的。自然的精微较之感官和理解力的精微要高出若干倍,因此人们所醉心的一切“像煞有介事”的沉思、揣想和诠释等等实如盲人暗摸,离题甚远,知识没有人在旁注视罢了。科学和艺术要出“作品”,要达到预定目的,所有自然界的生物都要凭娴熟伶俐的技巧或猎取事物或寻觅欢乐。简单地说,自然的复杂性决定了人们要认识技术、掌握技术和利用技术。
培根认为,面对捉摸不定的自然界,人类缺乏足够的知识,其原因在于没有好好开发自己的潜能,用培根的话说就是:“我觉得人们不管对自己已有的知识,还是对自己的力量,都没有正确的理解,而是高估了前者,低估了后者。”人类要对万物建立自己的帝国,那就全靠方术和科学。因为我们若不服从自然,我们就不能支配自然[4]113。自然界和人的关系犹如国家的君臣关系,“人作为自然界的臣相和解释者”[4]78,人类的知识和人类权力归于一……要支配自然就须服从自然[4]82。而服从自然的有效办法就是尽快地认知自然的规律,“自然的规律就是你自己的法律,并且除非是为了伟大的目标,你是不会超越它们的。我们极其谦卑地祈求你使这个伟大的景象成功。并告诉我们怎样解释它,使用它,作为你对我们的怜悯,这些在你把它赐给我们的时候已经做了某些暗示和许诺”[1]10。培根还认为,人类认识自然同治理国家存在着某种相通性,对待自然界须效仿治理国家的办法,“自然法则与真正的政治法则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与一致:一个不过是统治世界的秩序,另一个则是治理国家的秩序……我断言,自然的原则与政治的原则之间有一致性”[5]。
二、技术对科学研究的影响
在培根写作的时代,即17世纪初,有充分的理由为科学和技术的未来而乐观。科学家正在促成迅速的进步,这主要归因于新科学器械——望远镜、显微镜、温度计、气压计、摆钟和空气泵,这些器械首次以使用的形式出现[6]9。培根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些技术对科学可能带来的未来影响,他深感经院哲学不能增进人类对于自然的认识与支配自然的能力,且看出亚里士多德的“最后因”于科学毫不相干,于是就着手去研究一种新的实验方法理论[7]112。即打破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体系对当时科学方法的束缚,因为“三段论式不是应用科学的第一性原理,应用于中间性原理又徒劳;这都是由于它本不足以匹配对自然的精微之故,所以它是只就命题迫人同意,而不抓住事物本身”。
在培根看来,哲学的真正任务既非完全或只要依靠心的能力,也非只把从自然历史和机械试验收来的材料原封不动、囫囵吞枣地累置在记忆当中,而是把它们变化过、消化过放置在理解力之中。这样看来,要把两种机能,即实验和理性的机能,更紧密地和更精纯地结合起来,我们就可以有很多的希望[8]267。也只有把实验与理性真正结合了,才能使自然隐蔽的那些方面暴露出来,从而提升科学研究的能力。
自培根起,新兴的实验哲学开始流行,探索自然奥秘成为一种时尚。尽管这种新获得的大众性并没有产生出显著的科学成就,但它有助于科学地位的合法化[4]85。培根认为对科学而言,最好的论证是经验,而经验是通过不逾越实际的实验获取的。为此,培根把实验分为“光”的实验和“果”的实验。所谓“光”的实验就是“有良好的根据希望知识的进一步发展”,经过很好考校和界定的关于朴素性质的知识正像光一样,它指明了通向自然作坊中一切秘密的门路,实际也含有并拖带着成群结队的事功在后面,它也给我们打开了最高贵的原理圆圈,可是它自身却并无多大用处。而“果”的实验就是那些在科学研究方面取得重大突破,直接产生重大影响的实验。
对于两种不同性质的实验,培根特别强调光的实验。例如,莫顿在《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中指出:“正如高贵的培根所宣称的那样,关于光的实验终将引出一系列有益于人类的生活状态的发明,他接着说,科学的这种改善人类的物质条件的力量,除了本身的纯属世俗的价值以外,在耶稣基督的救世福音教义看来,是一种善的力量。”[9]127在培根看来,我们从各种经验中也应当首先努力发现真正的原因和原理,应当首先追求“光”的实验,而不追求“果”的实验[4]49。 我不是要从事功中引出事功,或从实验中引出实验(像一个经验家),而是要从事功和实验中引出原因和原理,然后再从那些原因和原理中引出新的事功和实验,像一个合格的自然解释者。而科学的、真正的、合法的目标不外是这样:把新的发现和新的力量惠赠给人类生活。
除了注重技术对科学研究的影响外,培根还指出,科学的完善不应当指望才华出众的单个研究人员,而应当注重前后相继。最为强健敏捷的跑步选手可能并不最适合保持火炬不灭,因为跑得过快或过慢都可能让火炬熄灭[2]69。人类破解科学谜团就像关于斯芬克斯的寓言一样:科学在路上为非作歹,因为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们会突然遭遇到研究的对象。只有善于利用技术、善于累积,才能获取到宝贵的科学知识。
三、技术对国家的影响
培根很早就注意到了技术对国家实力、世界面貌的影响,他认为欧洲最文明的区域和新印度最野蛮的地区之间人们的生活差异在于方术(技术)。“这几点是再明显不过地表现在古人所不知、较近才发现、而起源却还暧昧不彰的三种发明上,那就是印刷、火药和磁石。这三种发明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把事物的全部面貌和情况都改变了……竞至任何教派、任何星辰对人类事务的力量和影响都仿佛无过于这些机械性的发现了。”[4]112在培根看来,除了大力倡导实验对科学研究的作用外,他笃信只有依靠技术,科学才能得以复兴;也只有有了科学家的帮助,治理国家的能力、国家总体实力才能得以提升。用培根的话说,正是由于技术,人类才获得了进行宗教活动的用具,才美化了国家和生活。
培根对 《新大西岛》上的所罗门之宫这样描述道:“我们这个机构的目的是探讨事物的本质和它们运行的秘密,并扩大人类的知识领域,以使一切理想的实现成为可能。”[1]28在培根看来,技术不仅是认知自然、促进科学研究的重要工具,同时也是提高国家实力、推动国家繁荣的有力杠杆,所罗门之宫的存在和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大自然的本质和规律,以获取对自然的支配权,对万物建立自己的帝国。为此,培根为所罗门之宫规划了一系列依靠技术来推动科学研究、国家强盛的组织制度、组织机构和科研院所。为此,培根在他的新大西岛上构想了种种有利于技术开发的举措。
为了营造一个相对“纯净”的科学研究环境,新大西岛上的国王所罗蒙那在这个国家的根本法律之中公布了限制外邦入境的禁令,以免受外来人的奇闻异事的影响 (但对所有遭到苦难的外邦人实行照顾和救助的除外)。但是,又为了避免对技术、科学研究方面信息的落后,国王还制订了有利于所罗门之宫发展的信息收集制度,他命令:每12年要从本国派出两条船,作几次航行;每条船上要有所罗门之宫里三位弟兄组成的使节团,他们的任务就是研究要去访问的那些国家里的一切事物和情况,特别是全世界的科学、艺术、创造和发明等等,而且还要带回来书籍、器具和各种模型。当这三位弟兄在别的国家登陆后,船只须立即回国,他们三个人要一直留在外邦等到下一次的使节团去替换他们。并且把他们叫做“光的商人”。除此之外,所罗门之宫上还有专人负责研究这些收集回来的情报,如“剽窃者”“技工”“先驱者”(或叫“矿工”)“编纂者”和“造福者”(或叫“天才”)。
为了保证新大西岛上技术开发和科学研究的持续性,所罗门之宫除建立了一批诸如气象站、保健院、光学馆、机器馆等专门研究技术应用的实验室和院所外,科研机构的全体人员还举行各种会议和讨论,在研究以前的工作和搜集的各种材料之后,再安排人从事新的更高级的、更深入自然奥秘的试验(“明灯”),专门执行计划中的试验并提出报告(“灌输者”),发现“大自然的解说者”等许多学生和实习生以保证能够源源不断地接替上述各种人员的职务。
英尼斯则认为,《新大西岛》以本撒冷表示希望,实际上这个希望有五个层次:他们的工业科学生产满足身体需要的生活用品和便利设施;本撒冷人尤其是官员们表现出的非同寻常的人道;宗教和谐以及由这三者促成的国家太平;最后,对于在这些事情之外追求个人名声的人,索罗门学院的荣誉就可满足他们的抱负[2]182。按照培根的这种说法,在新大西岛上,技术除了对可以“永远保持住人民现在已经获得的幸福生活”外,还对人伦情感关怀、国家和社会稳定,以及个人荣誉和声望等社会诸多方面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据此,不少学者认为,培根的《新大西岛》所反映出的技术治国论,是一种具有技术乐观主义倾向的科学乌托邦思想,即简单地认为,技术不仅能带来促进对自然的认识、科学发达、国力昌盛,也是一切美好的可能。科学的进步尽管紧密依赖于技术以获取有用的信息,但中肯地说,从长远看,它将不可避免地促使技术朝着培根所预期的 “人驭自然的王国”前进。这是一种对生存的乐观的看法,即人类的工作将由于奇妙的机器而变得轻松,思想会在世界范围内加速传播,新的化学工艺会为生活增加难以想象的色彩和舒适,而人类惊叹于造物主作品的不可思议的复杂和深谋远虑……培根的 《新大西岛》就是对一个因为科学技术的福祉而产生的社会进行描述的最著名的尝试[10]488。
四、培根技术思想的价值
历史上,对培根思想的关注和评价大多集中在哲学和科学史方面,安托尼奥·佩雷-拉莫认为:“关于弗朗西斯·培根哲学的两种密切却又相互区别的信条,几乎都受到了当代文献学的拒绝。第一个信条是培根与所谓英国经验主义学派的联系,即将他理解为诸如洛克、贝克莱或者休谟这类思想家的先驱或启发者。……第二个信条,就是对于新科学运动——通常与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笛卡尔或者牛顿名字相联系的运动”[11]167。比较能代表安托尼奥·佩雷-拉莫两种信条的看法就是马克思、恩格斯的“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是培根”[12]163,以及著名科学史家迪克斯特惠斯说他(培根)在近代科学史上的作用,同希腊瘸腿诗人第泰尔斯相仿。第泰尔斯自己不能打仗,但他的诗篇鼓舞了士兵英勇作战[13]236。
然而,我们应该认识到:培根除了是一名出色的哲学家、思想家外,还是一位重要的倡导者,他提倡把科学家组织起来成立各种学会和科学院,这种组织的特点就是进行集体研究。培根在《新大西岛》中宣称,在科学中,通过分工知识的生产会更有效地进行[14]190。因为正是他的乌托邦式的《新大西岛》描绘了有组织的科学研究机构(所罗门之宫),这才促进了后来建立伦敦皇家学会。这个学会完全可以看作是玻义耳和其他人有意实现培根梦想的结果[15]716。相对于培根同时代的人而言,培根较早意识到了技术对认识自然、科学研究和国家治理的影响,从而也就开辟了后来以实验为主要科研手段的“培根传统”和把技术作为提升国家实力的“技术治国论”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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