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院长的十二月》看贝娄对大众传媒的批判
2014-03-26杨劲松宁康健
宁 东, 杨劲松, 宁康健
(广东医学院 外语教学部,广东 东莞 523808)
《院长的十二月》(TheDean’sDecember)是美国著名小说家和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 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发表于1982年的代表性作品。该小说以美国芝加哥某学院的院长阿尔伯特·科尔德的遭遇与思想活动为主线,以布加勒斯特和芝加哥两个城市作为故事背景,对冷战时期的罗马尼亚和美国两个国家的人的生存状态进行了深入描述。该小说发表后,国外论者对其进行了多样化的解读,对于科尔德是谁,论者们有着不同的看法。例如,科亚姆在论著《索尔·贝娄与美国超验主义》中认为科尔德是一个体现了超验主义思想的人物,如贝娄小说中其他的主人公一样,是爱默生和惠特曼在思想上的追随者[1]221-269。艾伦·皮芙在《格格不入的索尔·贝娄》一书中则认为科尔德先生并非一个超然物外的人物,他更强调人与人之间关联的重要性,而且科尔德的名字“Cord”在英文中小写时是“cord”,即绳索的意思,蕴含有人与人在心灵与行为上的连接的意义[2]。国外还有论者论及小说的虚无主义主题,该小说与柏拉图哲学的联系,以及与贝娄对待死亡与爱情的态度等方面[1]228。与国外多样化的研究相比,国内对该小说的研究显得比较单薄。据中国期刊网显示,尽管贝娄小说的研究已呈现快速增长的趋势,但以该小说为研究对象的论文非常少。有论者运用城市文学研究的基本理念对该小说中的城市意象进行了分析,认为该小说体现了贝娄对城市的深刻思考[3]。这为我们理解该小说提供了重要的借鉴。
笔者认为,法国著名的思想家和社会学家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在其《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等著作中提到的媒介理论给我们深入理解该小说提供了有益的帮助。他所提出的媒体与权力的合谋和传媒对真实的解构等观点可以使我们对导致科尔德个人悲剧的原因有更为深刻的理解。因为科尔德终其一生与大众传媒打交道,他既是记者出身又不断面对新闻传媒的挑战。他的遭遇可以说是大众传媒负面影响的集中体现,承载了小说家贝娄对大众传媒的深刻批判。本文主要从大众传媒与权力的合谋和大众传媒对真实的解构两方面进行分析。
一、大众传媒与权力的合谋
鲍德里亚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大众传媒并没有促进民主,也没有行使其监督功能,而是一种非正义的力量,阻碍了公众对真实的认知。大众传媒通过其不可交流性形成了与权力的合谋。鲍德里亚把大众传媒定义为“没有回应的言说”[4]167。他认为大众传媒并非是一种促进交流的工具,恰恰相反,“大众传媒是反中介的和不及物的”[4]167。当代社会的大众传媒由于其反对交流的特性,正在成为权力的帮凶和民主思想的杀手。“现在,整个既存媒介将自身建筑在这种界定之上,它们总是阻止回应,让所有相互交流成为不可能(除了在拟真回应的各种形式中,它们自身被整合入一个传递的过程之中,由此使传播变成一种单向传递的过程)。这是媒介真正的抽象性。社会控制与权力体系就植根其中。”[4]168鲍德里亚认为,大众传媒与资本主义权力机构的合谋使得它没有限制权力和履行社会批判的职责。“相信媒介具有颠覆性的批判能力是一种策略性的幻象。”[4]175而大众麻木不仁的态度促进了媒体对话语的垄断。鲍德里亚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大众难以构成一种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社会力量,难以承担任何的社会责任,它的存在不仅缺乏现实性,而且缺乏自觉的目的性,它完全是一种个体化的统计意义上的存在”[5]47。这使得大众传媒与权力合谋的关系得以长期存在。
大众传媒与权力合谋的特征被作家贝娄在小说《院长的十二月》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贝娄通过小说的主人公科尔德在处理学生被杀事件上所遭遇的困难,表明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媒体与权力机构合谋的事实。科尔德所在学院的白人学生莱斯特被黑人洗碗工埃布里和黑人妓女海因斯残酷杀害,他们把莱斯特割去耳朵,然后捆绑着从三楼窗口扔下去活活摔死。事情确凿无疑。院长科尔德义愤填膺,悬赏缉拿元凶。但在大众传媒和疯狂的年轻一代的干涉之下,事情举步维艰。在此事当中,大众传媒起了掩盖事实和煽风点火的作用。对于科尔德这个具有正义感,敢于说真话和揭露社会丑恶现象的人物,大众传媒极尽扭曲与攻击之能事。媒体企图消解真相,认为谋杀并不存在,一切只是科尔德出于种族歧视捏造出来的。如小说中所言,“在埃布里案件中,新闻媒介显然把矛头对准了他,而且是连续猛攻。……他们映射科尔德是个种族主义者,正在执行学院的种族主义政策”[6]74。对于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贝娄在小说中提到,一方面是科尔德其人为记者出身,喜欢写揭露社会黑暗面的文章,所以与权力机构及大众传媒之间有着由来已久的矛盾。如在报道郡典狱长瑞德帕斯的案件中,“科尔德曾谴责这些报纸以偏见引导大众舆论”[6]76,被与权力机构关系密切的大众传媒视为眼中钉。另一方面,美国公众有着对丑恶事实避而不见的倾向,使得大众传媒与权力的欺骗性报道得以畅行无阻。“我们习惯了和平和富足,我们争取一切美好的事物,反对残酷、邪恶、狡诈和丑恶。作为进步的崇拜者,它的从属,我们不考虑邪恶和厌世,我们摈弃可怕的事物——也就等于说我们是反哲学的。”[6]222公众不希望直面真实的丑恶,对之采取避而不见的态度。像科尔德这种专门揭露黑暗的牛虻式的人物触动了公众脆弱的神经,自然在公众眼里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在媒体的报道中,大众只愿意听到他们想听到的,表面上看媒体在教育大众,在提高听众的知识水平。事实上,信息的爆炸和多种看法的涌现进一步拉开了公众与事实的距离。贝娄在该小说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理论和话语的增长,它本身就是盲视的新异形式的成因,以及‘传播’的虚假反映,导致了大众意识的可怕扭曲。”[6]142鲍德里亚认为,“大众传媒与当今社会的权力取向非常吻合。”[5]47小说《院长的十二月》里恰恰如此。贝娄通过科尔德所在学院的教务长威特这个人物的塑造,表明了权力机构对科尔德的看法。教务长威特是个世故圆滑之人,“教务长是有史以来最敏锐的操纵者,……没有人比威特更圆滑,更花言巧语,更精细,更低调。有着高度的文明礼貌、过分细心周到的一个人决定(以冷静的头脑选择)扮演一个温和的角色”[6]198。他是最适合在权力机构混的人,仿佛就是权力机构的化身。“在威特这个有权力的人看来,科尔德是个傻子。”[6]200科尔德在莱斯特的案子中所表现出的正义感纯粹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他那混乱的高度认真把所有的事情都弄糟了”[6]200。而科尔德所发表的那些文章在威特看来无疑是自毁政治前程的表现:“不把那些文章呈交上去获得许可是不符合标准的,前所未闻的,而且是极其危险的——疯狂!科尔德攻击了——还有什么人他没有攻击呢?政客、商人、同行,而且他甚至诬蔑了州长。也许威特从某些最谨慎的渠道上头得到了暗示,这是一个完全可以牺牲掉的院长。”[6]200大众传媒对科尔德的攻击完全可以从权力机构方面找到其根源。
二、 大众传媒对真实的解构
鲍德里亚认为大众传媒对公众的负面影响通过其对超真实的生产和对真实进行解构得以实现。“鲍德里亚把媒介视为拟真机器,它不断地生产意象、符号和代码,构造了一个自主操控社会日常生活的超真实王国……使得媒介成为一种软性的控制形式。”[5]40媒介通过创造超真实的幻觉,解构了社会的真实。“讯息在交流行为中不是创造交流而是消耗自身,不是在生存意义而是在消耗意义,这一现象的直接后果是讯息吞噬自身的内容,吞噬社会的交流;与此同时,在交流阻隔不断加剧的背景下,大众传媒所负载的信息压力对社会实施一种难以抵制的解构。”[5]42
在《院长的十二月》中,贝娄通过科尔德与杜威·斯潘格勒两位记者出身的人物的命运对比,向我们进一步揭示了大众传媒解构真实的特征。杜威·斯潘格勒是小说主人公科尔德的旧时好友,是一个虚伪和好为权力机构涂脂抹粉的人物。就是这么一个人物却非常符合大众传媒制造“超真实”的行当。在传媒界中,他如鱼得水,被称为“制造舆论的辛迪加大亨”[6]82。在科尔德看来,他的文章无非是些陈词滥调而已。如小说中所言,“杜威的报纸文章永远不会使他惊奇。杜威式的句子开个头,他科尔德闭上眼睛也能接着写下去”[6]129。对社会的丑恶避而不论,巧言令色,歪曲事实,引发轰动是杜威之流所长,“使这个世界颤抖,使它饱尝含糊其辞的话语,在它的结构框架上铺上一层花哨辞藻,在里面塞进一些焦虑”[6]132。与杜威的趋炎附势不一样,同是记者出身,科尔德富有正义感和道德意识。这种正义感和道德意识却让他在新闻业找不到真正的立足之地。他出于对记者行当的厌恶而转向文学和进入大学发展。他认为在大学里面,真实和正义是可以找到的,“大学是哲学生存之所,或说是哲学所应生存的地方”[6]209。然而,事实证明他无法摆脱媒体无所不在的影响。他发表的那些揭发真相的文章受到了传媒指导下的大众舆论的攻击。在媒体的错误引导之下,他迅速成为众矢之的。“自由派认为他反动,保守派说他疯狂。职业城市专家说他太急躁。”[6]208他成了一个可以被牺牲掉的人物。在小说的后半部,我们读到杜威对科尔德的出卖。这件事情并非偶然,是媒体与权力合谋的最典型例子。科尔德揭示当局黑暗面的言论被认为与其院长身份非常不相符,使他辞去院长职务的最好方法就是把他的私人想法曝光,使其进一步成为舆论的牺牲品。杜威恰恰起了这个作用。他把与科尔德的私人谈话进行曝光,同时加以评论。这篇文章使科尔德遭受了最为沉重的打击。在《双城记》这篇杜威所写的有关科尔德的内心生活和隐私的文章中,杜威把科尔德定义为一个“心地脆弱,无法把握世界变化”[6]331的人。文章中披露了科尔德与媒体由来已久的矛盾。杜威写到,科尔德认为传媒“强大的力量使人类无法接近真实的生活”[6]333,杜威提到科尔德指责大众传媒业,认为“它养育了竭斯底里和误解”[6]333。在这篇文章中,杜威提到了科尔德对高等院校的抱怨,认为科尔德“一定深深地冒犯了他的同事”[6]334。通过这篇文章,杜威使科尔德与媒体和学院的矛盾公开化,使他陷入非常困难的境地。同时,由于杜威专栏的影响力,文章对科尔德造成了很大的负面效应。最后,在文章中,杜威对科尔德进行了攻击,称“他被一种能力无法驾驭的热情冲昏了头脑”[6]335,潜台词已很明了。科尔德无法胜任院长职务,因为他太感情用事。在这篇文章中,杜威凭借其花言巧语和大众传媒的话语霸权,把科尔德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正面形象给解构了,使杜威自己的言说比科尔德本人还要真实,或者用鲍德里亚的话来说,达到一种“超真实”的境界。这篇文章把科尔德个人所具有的正面的东西剥离出去,把科尔德的不足无限放大,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使公众认为科尔德仿佛就是多种混乱的情感的混合体,一个不知道人生为何物的人。这种歪曲性的报道由于杜威的修辞艺术变得对公众极具说服力。小说中提到,“这些句子可能造成的破坏像其印刷一样清楚”[6]335。杜威的背叛和攻击使科尔德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小说中提到,看完该文章后,科尔德认为“杜威把我搞定了,……我自己的嘴给自己定了罪”[6]335。这直接导致了科尔德不得不做出辞职的决定。贝娄通过该事件揭示了一个事实: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媒体经常是作为权力集团的帮凶存在的,它通过自身的言说极大地解构了客观事实,从而助纣为虐。
三、结语
从以上分析可见,小说《院长的十二月》体现了作家贝娄对大众传媒深刻的批判。我们可以看出,除了国外论者所论及的《院长的十二月》中蕴含的科尔德身上的超验主义及其对人与人的联系的强调的人物内在特征之外,这是一部关注社会现实和极具社会批判性的小说。它体现了贝娄对外在的社会问题的浓厚兴趣。贝娄对大众传媒的敏锐的洞察力在该小说中显现无遗。贝娄通过科尔德这个人物与大众传媒抗争的故事,引发了我们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在权力运作及传媒伦理方面的深刻思考。
参考文献:
[1] Quayum M A.Saul Bellow and American Transcendentalism[M].New York:Peter Lang Publishing Inc.,2004.
[2] Ellen Pifer.Saul Bellow Against the Grain[M].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90:12.
[3] 乔国强.索尔·贝娄笔下的双城记——试论索尔·贝娄的《院长的十二月》[J].当代外国文学,2011(3):29-35.
[4] (法)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M].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5] 戴阿宝.鲍德里亚媒介理论的若干问题[J].外国文学评论,2004(2).
[6] (美)索尔·贝娄.院长的十二月[M].陈永国,赵英男,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