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传承与超越
——白盾新时期红学理论的贡献

2014-03-26吴夜

长春大学学报 2014年11期
关键词:红学曹雪芹红楼梦

吴夜

(黄山学院学报编辑部,安徽黄山 245041)

传承与超越
——白盾新时期红学理论的贡献

吴夜

(黄山学院学报编辑部,安徽黄山 245041)

虽然以往的红学研究不乏真知灼见,但它们大都专注一个或数个具体问题。在继承前人成果的基础上,白盾就小说主题、作者研究、版本比较提出一系列有违传统的新观点,最大程度地接近了曹雪芹和《红楼梦》的本真。这正是他新时期红学理论的最大贡献。

白盾;曹雪芹;《红楼梦》;红学理论

在和同一部作品的对话中,受自身学识、经历、兴趣、心境等多重因素影响,不同读者的解读、阐释难趋一致,创造的“第二文本”也往往偏离原始的“第一文本”,甚至背道而驰。因此,准确探寻作者的思想情感,把握作品的真实风貌便成为文学研究的重中之重,只有将这两点真正落实,作家、作品研究才有可能切合实际。然而,尽管《红楼梦》家喻户晓,红学也跻身显学,但人们对曹雪芹的性格、心理、创作意图却知之甚少。这固然与小说遭受歧视,作者资料湮没难考不无关系,小说人物的不确定性、真假神话的奇特构思以及版本差异也为大家了解、洞察这位天才作家平添了诸多困难。总体上看,评点派虽在臧否人物、品评创作手法等方面有所斩获,但总体上他们是孤立、片面的赏析,与全面、系统地探讨曹雪芹的内心世界无涉。继之而起的索隐派热衷猜谜,攀龙附会,严重违背文学研究的要旨。西风东渐后,王国维借鉴叔本华悲观学说,率先从哲学、美学的视角审视《红楼梦》。该研究范式无疑具有里程碑意义,然而受制于既定理论,所得结论难免与作家、作品的主观意图相左。这种现象在1949年以后大陆的《红楼梦》研究中尤甚。其间,以胡适为代表的“新红学”发现“甲戌残本”,考定曹雪芹家世,这本有助于红学研究的深入开展,但他们漠视文本,为考证而考证,自然难以掌握《红楼梦》的真正奥秘。当然,也有学者立足文本,着眼审美,提出不少见解深刻的观点,白盾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1 重新界定小说主题

重新界定小说主题是白盾红学理论的首要贡献。这不仅因为人们就该问题各执一词,长期争论,还在于它是探寻曹雪芹内心世界的必备途径。顺治鄂妃、雍正夺嫡、反清复明等索隐谬论无需多言,贾府衰败和宝黛爱情却在小说中均有涉及。宁荣二公的“剖腹深嘱”、纨绔子弟的挥金如土,以及家族内部的勾心斗角,都为贾府这一百年望族的最终覆灭敲响了丧钟,而宝黛之间的情感纠葛更令历来读者牵肠挂肚。应该说,在曹雪芹的创作构思中,这两者占有相当比重,人们将其作为小说主题,都不无道理。马克思主义成为指导思想后,学界认为两者都反映出封建制度的必然崩溃,小说主题是批判封建社会。毋庸置疑,正由于对黑暗现实的痛绝,才拉开了曹雪芹和其他作家的距离,铸就了他的超前与伟大,但这种不满是否能上升到反封建的高度,家族败亡是否预示制度覆灭,这些都有待商榷。明显的事实是,“反封建”为现代术语,就算小说的客观意义如此,作者在主观上也绝无此识。所以,“批判说”并未就曹雪芹创作的双重倾向予以合理阐述。新时期以降,该观点并未伴随学术研究的渐入正轨而消逝,反因岁月的积淀深入人心。红学界系统反思先前的研究成果,却对“批判说”鲜有置疑,它依旧大量出现在不同观点、不同派别人们的文章中。

白盾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这种思维定势。他承认对作品解读的差异性,但“那是关于讨论作品的现实意义的文学欣赏范围的问题,不属于探讨《红楼梦》的主题——作者创作目的——的范畴”[1]49,后者只能从作品本身和读者的实际感受中探寻。在白盾看来,“红迷”现象和小说主题关系密切,因为令人着迷处往往是作者苦心经营所致,倾注了他的深厚情感。纵览红楼,仅大观园女儿世界能有此神效。白盾以此为突破口,从贾宝玉对所有青年女子温存体贴中,发现作者的泛爱思想;从“女人三变说”探寻出作者对美的耽爱;从文本对青春易老的哀怨和众多女子饱受折磨、相继死亡的悲剧中,领悟了作者的无奈和痛楚。因此,他将《红楼梦》的主题归纳为“耽美、泛爱、悼红——悼念在封建制度压迫、摧残下所有美丽、有才能的女子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美和美的毁灭。”[1]47表面上看,白盾仍旧谴责社会、制度对个体的压制,但和“批判说”不同的是,后者从属于马列主义指导下的社会历史批评,批判是其唯一目的,白盾则立足审美,从小说人物的言行、境遇中感受美在曹雪芹心中的分量。他也借鉴“批判说”的部分观点,但这种批判是为了更好地阐述曹雪芹的美学理想和《红楼梦》的迷人魅力。譬如,他将泛爱思想和封建礼法相比,指出前者的自由、平等、以人为本是对后者锢情灭性的彻底反动,故具有“沁人心脾、启人神思、开人眼界、使人耽醉其中的魅力”[1]35。而就小说的多种创作倾向,白盾认为贾府衰败是统治者“恶有恶报的份所应得”,无法获得大多数读者的兴趣和同情,包括宝黛爱情在内的大观园女儿悲剧则具有声讨、抨击专制的客观疗效,“写出了人性之深和人情之美”[2]24,审美客体因此痴迷。这种将主题纳入小说自身魅力中考察的研究范式,为我们了解这部伟大著作提供了新的参照,是红学研究的大胆尝试。

不过,《红楼梦》里彰显出的浓烈叛逆气息的确为“批判说”提供了强力佐证。它对一幕幕人间悲剧的沉痛控诉,对仕途功名、圣贤经传的不屑一顾,对男尊女卑观念的彻底反叛,都表明曹雪芹绝非封建传统的忠实奴仆,而这也是人们没有认真思索、总结,一直沿用“反封建”概念的重要原因。如何就这种文本客观实际与作者主观意图相背离的现象予以合理阐述,是《红楼梦》研究亟待解决的难题,也是“耽美”“泛爱”主张能否自圆其说的关键。白盾将目光聚焦于曹雪芹对待笔下人物的态度上,以性别差异(男人/女人)、年龄大小(闺中少女/管家老妇)、美貌程度、才情高低(傻大姐/贾探春、王熙凤等)为切入点,通过比较,得出曹雪芹始终关注、同情后者。他只管笔下女性人物“美或不美,才或不才,而不问其是否符合什么阶级观点”,只要“美”“才”兼备,“都能得着较大的宽容”[2]168。以理论层面观之,该结论难称创见,它实际上是对长期遭到否定的人性论的呼应。新时期以降,文学创作、理论批评对人文意识逐步重视,但整体上看,红学研究却并未步其后尘,结出相应的硕果。“爱情说”虽谴责“阶级论”“掩盖论”,重新肯定人的正常、合理欲求,但这种肯定在很大程度上从属于批判理论,它流于表面,对真正了解曹雪芹的思想情感始终有隔。白盾有效地规避了以往论点的不足,通过不带成见、鞭辟入里的分析,他穿透错综复杂、乱象丛生的外表,无限接近了小说作者的内心本真:曹氏就是爱美如命,奢“红”成癖。基于此,白盾指出曹雪芹的确对昔日繁华难以割舍,但他的悼红之情压倒败家之痛。悼红也谈不上妇女解放,他仅“从美这个角度上对封建社会的一系列制度、礼法、道德思想、审美观念等发生怀疑”,“从它的种种矛盾、荒唐、不合理的现象中看出它的虚伪、庸俗和丑恶”,进而“在美和丑对立”层面,“引发对封建专制主义统治下一系列问题的认真思索”[1]45。这些观点纠正了“批判说”的盲目,为理解曹雪芹的多种创作倾向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解答。当然,它也再一次证明,将《红楼梦》的主题定为耽美、泛爱、悼红更精准,更契合实际。

2 发现曹雪芹的消极面

在重新阐释《红楼梦》主题的基础上,白盾进一步将目光深入曹雪芹的内心世界,力求全方位、多角度地揭示这位伟人的真实面貌。和大多数研究者一样,白盾高度评价曹雪芹的杰出功绩,只不过这种赞赏、推崇没有刻意套用“反封建”“批判专制”等词汇,也没有对曹氏予以不切实际的美化和拔高。“仅从美的角度对传统礼法、制度产生怀疑”的论断,就是实事求是治学理念的体现。步入20世纪80年代,学界对《红楼梦》的美学风格日趋重视,人们多从小说传神的描绘来感受曹雪芹的伟大,但这些文章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学鉴赏,而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批评。它们的关注面不可谓不广,创作手法、艺术风格、人物塑造、语言特色、小说结构等均有涉猎,却唯独未将曹雪芹其人与上述论题整合,从中探讨他的思想和灵魂。白盾摆脱了这种孤立、片面的研究范式。他的方法,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由文论人,再由人论文”。在他眼中,作家、作品是一体两端,互为因果。从小说的场面描写、语言运用中可以洞察作者的精神风貌,而这种洞察也有助于更好地掌握小说的创作手法,研究者的任务就在于分析、发现其内在关联。他对小说主题(作者耽美、泛爱、悼红思想)的论述堪称由文论人的典范,而就小说中甄贾宝玉、和尚道士、还泪神话等奇特构思,白盾结合“怀疑”说,强调它们是曹雪芹对黑白不分、是非颠倒,以及人才彻底被摧残、埋没现象的隐喻,作者由美人的不幸看到了才人的不幸。“石头/宝玉”的构思来源于“和氏”典故,绛珠,即血泪,它是卞和抱玉而泣,“泪尽而继之以血”故事的引申,是作者自身的辛酸之泪。联系小说主题,白盾将曹氏归结为伟大的“唯美主义者”和“感觉主义者”,后者以美为标尺,忠于实际感受,敢于将现实中尖锐、真实的东西如实记录,从而告别了“瞒与骗的大泽”(鲁迅语),铸就了自身的超前和卓绝。小说也因此彰显了美的哲学、爱的哲学、情的哲学,即人的哲学、生命的哲学,无可争议地成为“有清一代三百年文学之冠冕”(鲁迅语)。

平心而论,上述方法本不足为奇,作品就是作者思想、情感表达的媒介,历来也有“文如其人”的说法,将它们视为一体,实乃文学研究的应有之义。只不过就《红楼梦》而言,人们对这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则视而不见,偏要制造奇谈,故作惊人之论。因此,白盾的研究方法便具备了拨乱反正、开创局面的意义。其一,打通作家、作品的界限。这不仅针对上文提及的抛开作者谈作品,也有利于遏制所谓“曹学”的过度繁衍。出于崇拜,人们对曹雪芹的祖籍、旗籍、生卒年、住地、葬地等一系列问题产生浓厚兴趣,就其详加考证和专研,以期最大限度地还原他的真实面貌。这本有助于推动曹雪芹和《红楼梦》研究,但不幸的是,学界一味沉溺于考据,终至发出“除发现新材料,研究难以为继”的感叹。白盾立足文本,通过自身实践,为该困惑提供了行之有效的解决途径。其二,揭露了索隐派的无稽和荒谬。索隐红论全凭主观臆想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究其因由,讽喻传统除外,小说亦真亦幻的叙述模式也成为人们发挥想象的源泉,人们总想从字里行间寻求微言大义。面对诸多猜测,白盾指出,脂庚本第七十八回异文中,贾宝玉谈创作的两段文字是曹雪芹的“夫子自道”:曹氏通过美人、才人的毁灭,领悟了生命的短暂和世间的荒谬,与此相应,个人著述便无需过于拘板,在不违背真实的前提下,可以适当“无风作有”“信笔而去”“随意所之”[2]108。这就揭开了小说中早已客观存在,却被人们忽视甚至曲解的现象:曹雪芹创作的荒诞性和随机性。而白盾之所以能发现它并予以合理阐释,得益于他对曹雪芹性格、心理的准确洞察,是他“由人论文”宣言的成功实践。

在充分肯定、褒奖曹雪芹的同时,白盾对他的缺陷也有着清醒的认知,对此,学界恰恰未予以足够重视。在仅有的质疑声中,上世纪50年代,学界责怪他宣扬“色空”观念,看不见阶级斗争的力量,不懂历史发展规律。近来,有学者以基督教理论反观曹雪芹,指出他“没有更高、更超越的价值依据”,纵然不满社会黑暗,也找不到出路和未来[3]。话中所述虽契合曹氏实际,但它们都属跨语境批评,即用相同标准评价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的作者。古人不懂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毋庸置疑,中国作家缺少宗教情结也非一日,以此粗略、笼统地评价曹雪芹,只能缘木求鱼,隔靴搔痒。

当然,这绝非说参考、借鉴现代意识、外来思潮无关紧要。前面提到,白盾立足人文精神,才发现曹雪芹耽美、悼红思想的价值,才洞察了“石头/宝玉”等创作手法的真正内涵;同理,也基于人文精神,用现代人的眼光分析、评判,白盾发现了曹雪芹思想中的消极和落后,只不过他不是简单地套用既定理论,而是严格贯彻“由文论人”原则,从人物言语、情节演变的蛛丝马迹中去探寻。譬如,秦钟弥留时嘱咐贾宝玉“立志功名”,白盾认为,临终遗言具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性质,它和警幻以“留意孔孟”“委身经济”相劝一样,都由作者郑重道出。贾政、王夫人迂腐古板,愚而自用,但曹雪芹却有意称其“端方正直”“大善人”,为尊者讳。林黛玉厌恶贾宝玉调情,曹雪芹也宣称不写“淫邀艳约、私奔投盟”,小说通过“解疑癖”、“金兰契”等描绘化解钗黛争斗。种种迹象表明,曹雪芹并非“反封建”的坚定斗士,也再次证明,他对传统的怀疑、不满的确局限于感觉、感性层面。应该说,这些推论平实朴素,以理服人。但曹雪芹的崇拜者却认为,“嘱托”是曹氏有意调侃,“解疑癖”等描写意在揭露薛宝钗的拉拢、引诱。白盾见微知著,他以“真情揆痴理”事件为依据,联系上述情节,强调藕官的“痴理”——男子丧妻,必当续弦。“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深得宝玉赞许,表明曹雪芹也“赞许、认同,至少不会反对”。宝、黛、钗的情感纠葛,也将以“藕官为中心,菂官、蕊官为先后继承的形式而非你死我活的形式”展开[4]。受制于传统,曹氏只能写儿女真情(已是突破),而非轰轰烈烈的男女爱情。基于此,白盾指出,曹雪芹既是旷世奇才,又是落魄公子。曹氏“情感上要写‘悼红之情’,理念上要寓‘风月劝诫之旨’”,理念与情感的矛盾成为其“内在的创作危机”[2]46

白盾将曹雪芹拉下神坛,还原为人。通过他“由文论人”“由人论文”的双向探讨,我们既体会了《红楼梦》的诸多奥秘,感受了曹氏的卓绝与伟大(不同于以往的“反封建”),更见证了他长期被光环掩饰下的庸俗和渺小,体会其常人般的矛盾和困惑。这正是白盾新时期红学理论的又一贡献。

3 客观、公正地看待版本之争

版本研究是《红楼梦》研究的重点,脂本与今本的优劣之争在红学论争中首当其冲。反对续书者,无限推崇原著,斥后四十回为“狗尾”;拥护续书者,则拒不承认脂本,认为其伪造。当然,理性分析者也不乏其人,他们承认续书功绩,但这种褒奖旨在说明后四十回有限度地符合曹雪芹原意,起到一定的“反封建”疗效,在实质上与原著相去甚远。这种观点依旧是“崇曹贬高”说的翻版。总之,人们受情绪驱使,抱定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式,绝无通融、妥协可能。

由于发现了曹雪芹的保守和消极,面对版本之争,白盾没有陷入“崇曹”误区,一味美化脂本。在他看来,要分析两者优劣,必须“弄清脂本的真实面目,从中看出曹雪芹原有构思的轮廓,再从这样的角度上分析续书”,同时,“弄清续书的基本性格及其和脂本的差异,再从这个基础上作出比较,得出应有的结论”[1]351。这种研究模式就“脂”论“脂”,就“今”论“今”,分而论之,有效地克服了唯“脂”/“今”是从所致的偏执,为正确评判不同版本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那么,如何知晓脂本与今本的区别呢?有了“新红学”的考证和探佚,加之脂砚、脂评的提示,白盾对业已迷失的残稿内容心知肚明,然而这尚不足以使两种版本的特征一目了然,进而给予恰当评价。因为只要尊重事实,摒弃“脂本伪造”的情绪偏见,学界都会正视“新红学”的研究成果并加以借鉴,可真正立论公允的阐述并未出现,究其因由,还在于“新红学”的考据零散、琐碎,其中虽包含残稿与今本的主要差异,但它们夹杂于大量细节中;另外,今本后四十回也的确存在诸多瑕疵,在思想、风韵、文笔等方面均不及前八十回,如不分主次,逐条比对,很容易重蹈“崇曹贬高”的覆辙。这就需要研究者去芜存菁,提纲挈领,将最能反映两种版本区别的故事情节予以勾勒,两者的本质差别才能清晰明了。白盾做到了这一点,他从版本间众多分化处详加筛选,认定钗黛和好/争斗,宝玉父子和解/对立,宝玉出家原因(贫穷/中举)是两种版本的根本差别。在这里,白盾展现了他对《红楼梦》整体超强的掌控和驾驭。应当看到,无论脂本还是今本,钗黛、宝政的冲突最受人们关注,是小说的核心情节;而作为主人公,贾宝玉出家的主观动机也势必左右他的思想和性格,影响整部作品的艺术水准。因此,如何处理这三组事件,便成为评价脂本和今本得失的关键。白盾以此为据,指出脂本有意调和钗黛、宝政冲突,将最能“撄人心”的内容消于无形,破坏了作品的整体结构。

很显然,白盾将目光聚焦脂本缺陷。不过,以冲突立论,褒贬作品,则稍显绝对。放眼世界文坛,冉阿让之于沙威,聂赫柳朵夫之于马斯洛娃,娜塔莎之于安德烈,他们都以原谅、宽宥化解以往恩怨,作品并未有所损害,读者也从中获得强烈震撼。冲突固然重要,却并非评判的唯一标准,它受到白盾青睐,更重要的还在于其暴露了曹雪芹的庸俗,即不敢彻底冲破传统,描绘自由爱情和代际冲突。而这正是白盾不断提醒,再三强调的。

所以,在点明脂本弊病的同时,白盾对今本反其道而行之的修改给予高度赞赏。在《试论高鹗续书之功》《程、高续成〈红楼梦〉的不世功勋》《红楼风行天下之奥秘——三论程、高续书之功》《四论程、高续书之功》《被“贬高论”扭曲的一部〈红楼梦〉版本》等文章中,白盾反复申明,今本(程、高续书)强化钗黛、宝政冲突,彰显出向往爱情自由、婚姻自主,追求自由思想、个性解放的客观意义。宝玉中举后出家,表明他坚持理想,看破红尘,改变其贫穷出家的无奈和颓废,有助于维护其新人形象。毋庸讳言,这些论断继承了上世纪50年代《红楼梦》大讨论的主流观点,所不同者,当时学界将它们视为曹雪芹的优点,谴责“新红学”对其恶意“诋毁”,白盾强调,这些优点只能属于今本,曹氏不应冒领。另外,前者立足阶级论,白盾则从文化批判的视角加以审视。或许,仅就其有关今本长处的表述而言,它们并无太大区别,因为批判本身也是阶级论的重要成分,但当白盾评论脂本优点,两者差异便一览无遗地呈现出来。

白盾从专制传统立论,指出长期的权利争斗导致人们斗争思维,父亲是儿子的绝对主宰,正常的父子之情被扭曲。脂本描绘钗黛、宝政和好,表现出“以宽容、宽厚取代猜忌、疑妒的民主精神”,也“填补了中国文学领域中父爱描写之阙如”。然而钗黛和好的前提是维护“主子姑娘”身份,又含有“二女同侍一夫的隐蔽观念”,暴露了脂本思想的落后。在这里,优点也好,缺点也罢,白盾都以文化这一制约人们思索、行动的深层因子为参照,就版本间的主要区别进行价值评判。其实,他的人文意识、注重冲突何尝不是如此!前者捍卫人的生存与权力,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后者蕴含个体的觉醒和抗争,这些都与压制、泯灭人性构成强烈反差,白盾正是于此发现曹雪芹的伟大和渺小,进而洞察了不同版本的精彩与缺陷。

应当看到,尽管白盾以曹雪芹的保守为切入点,归纳版本差异,品评版本得失,但他并未简单地将其等同于作者优劣。哪些是作品的客观意义,哪些是作者的主观意愿,白盾了然于胸,而这也是他研究《红楼梦》一以贯之的准则。他没有将爱情至上的功劳归于今本作者,而是认为其较曹雪芹更为保守,团圆结局就是明证。他们囿于三角恋爱的传统思维,才续写出钗黛争婚的绚丽篇章。他从正反两面阐述钗黛和好情节同样体现了这一点。不过,就版本分析而言,白盾更看重文本的客观意义,因为主观的落后可以披上崇高的“外衣”,客观的卓绝又屡屡因不合逻辑遭受否定。人们将二者混为一谈,同时又对曹雪芹和程伟元、高鹗抱有成见(一好百好或一坏俱坏),版本的客观意义始终无从彰显。白盾在掌握作者主观命意的前提下,从文化批判的视角揭示文本的实际意蕴,这就道出前人所未道,将版本比较引入文学批评的领域,化解了先前的狭隘和偏执。它也成为继主题界定、作者研究外白盾新时期红学理论的又一贡献。当然,该贡献又从另一层面揭示了曹雪芹的卓绝和不足。

4 结语

需要指出的是,二百余年来,《红楼梦》研究中涌现出诸多真知灼见,但它们大都专注一个或数个具体问题,一旦面临其他事项则难免失之偏颇。这就表明,在如何全面把握《红楼梦》、看待曹雪芹这一核心问题上,人们仍需不断探索。就白盾而言,他能取得上述成绩,固然与其博采众长密不可分,但更为重要的,还在于他尊重感觉,尊重事实,不受主观情绪驱使,这样他才能做到“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最大限度地反映曹雪芹和《红楼梦》的真实面貌。在未出版的专著《曹雪芹论稿》中,白盾借助小说中具体人物、情节,详尽探讨了曹雪芹的著书动机、美学观念、人生感悟、思想局限和创作危机,其目的就在于通过文本解读,掌握《红楼梦》的真实风貌,进而认识曹雪芹全人。这既是他研究《红楼梦》的毕生总结,也是其红学理论贡献的集中展现。

[1]白盾.红楼梦新评[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2]白盾.悟红论稿:白盾论红楼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3]潘知常.王国维:独上高楼[M].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41.

[4]白盾.从“真情揆痴理”看曹雪芹的婚姻观:兼论宝、黛、钗爱情结局与原作整体构想[J].济宁师专学报,1999(1):76.

责任编辑:柳克

Inheritance and Transcendence —Contribution to Redology Theory in New Period of Bai Dun

WU Ye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Huangshan University,Huangshan 245041,China)

Although there are some insights in the previous studies on Redology,they almost focus on one or several specific problems.On the basis of current research results,Bai Dun puts forward a series of new viewpoints on the novel’s theme,study on authors and edition comparison.These results are close to the true face of Cao Xue-qin and ADream in Red Mansions.It is the greatest contribution of his Redology Theory in the new period.

Bai Dun;Cao Xue-qin;ADream in Red Mansions;Redology Theory

I207.411

A

1009-3907(2014)11-1560-05

2014-06-12

安徽省2013年度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SK2013B487)

吴夜(1983-),男,安徽泾县人,编辑,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猜你喜欢

红学曹雪芹红楼梦
论《红楼梦》中的赌博之风
从《红楼梦》看养生
《〈红楼梦〉写作之美》序
吴宓档案中的“红学”资料
曹雪芹南游金陵说再考辨
赵建忠《红学流派批评史论》序
新中国红学第一人——追忆李希凡老师
敦诚的西园与曹雪芹
别样解读《红楼梦》
“这个地方难站”——曹雪芹对聚散离合的叙事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