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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吴奔星现代主义诗歌创作

2014-03-25张新芝

关键词:诗人诗歌

张新芝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吴奔星(1913-2004),湖南省安化县人,193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即开始新诗创作,并于1936年与诗人李章伯于北京共同创办《小雅》诗刊,着力推崇新诗现代化,这是当时填补华北地区诗歌空白仅有的一份诗歌刊物。吴奔星的新诗创作前后历经近三十多年时间,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前期是吴奔星现代诗歌创作的探索时期;三十年代中后期至四十年代初是吴奔星现代主义诗歌创作的高峰期;四十年代之后可以说是他新诗创作的成熟期。纵观诗人勤勉的一生,笔耕不辍,在各个时期都捧出一批优秀的诗篇,尤以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初的诗歌创作在诗歌艺术、诗歌主题、诗歌风格上都显示出成熟与稳健的艺术风貌。

(一)吴奔星早期诗歌虽然晕染着传统诗歌的神韵,但更引人关注的是其早期诗歌创作中孕育着的诗歌新变的元素,这些新的因子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后即吴奔星诗歌创作的高峰期不断成长成熟,使诗歌呈现出迥异的艺术特征。

首先,陌生化是吴奔星在这一时期诗歌创作的努力方向,力图摆脱陈词窠臼自成一家的迹象俯拾即是。文白相杂的诗歌语言是这一时期吴奔星诗歌给人的第一感受。相比诗人在其创作早期的清新流畅的白话创作,此时诗人正尝试着将文言与白话杂糅从而形成一种陌生的诗歌风貌,试看《秋天四题》之《秋午》[1]:

庭院深深/垂柳共青苔以交翳/欹枕柴栅/未稔陌生之足音//暖阳抚以柔手/秋蝉咏以清歌/无思而入梦/葛天氏之民欤//汲清泉以涤秽/煮野菜以充饥/天高而气爽/不觉黄昏来迟。

诗人写庭院深深有暖阳相照,秋蝉清歌使人无思入梦,一番闲情适意,故而诗人感叹“葛天氏之乐”。以清泉涤秽,以野菜充饥,全无腹欲权欲的焦灼,人性呈现出纯粹和自由伸展面貌。这一旨趣以文白杂陈其间的句式写出,产生一种古色古香的诗歌韵味,陌生而可爱,反复读之,竟如青橄榄似的百嚼不厌。诗人着意为之的杂糅句式,不再紧守“文从字顺”的白话诗规范,使人们对熟稔麻木的语句产生陌生感,唤起人们对诗歌语言表现的关注和热情。

即使是白话创作的诗歌,诗人也致力出新出奇,如其载于1935年《北平新报》的诗歌《深巷》,诗人用通俗畅达的白话写道:

门上一把无情的锁,/锁住一颗有情的心,/院子里的风偷偷笑出来,/又将有“人面桃花”的故事上演吗?//跺过来,/跺过去,/赢得满鞋的尘土,/一鼻子灰!

一颗有情的心被锁住,原是闺怨的俗套,诗人却翻新出奇,“赢得满鞋的尘土,一鼻子的灰”,这轻浅俏皮的语言翻转了诗篇开头营造的“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幽怨古意。反弹琵琶之法使人忍俊不禁,在玩味诗中智慧的揶揄和巧妙的同时,又给人以抓住爱情的美好鼓励。

又如《我的梦》[2]:

我的梦是累累的/一球背阳的葡萄呢/虽则是累累的/却都是青色的,微细的//夜是太短促的/我却消磨于梦与梦的间隙里/人家的葡萄上市了/而我仍在灌溉呢。

诗人自己曾解读“此诗之‘梦’是象征‘人生的理想’,‘葡萄’象征理想的‘成果’,‘夜’象征‘年华’。就是说人生的理想过多,就好比不向阳的葡萄,虽说多也难有成熟的一天。世人不察,仍多方地追求,最后年华消逝理想的交替中;眼见人家的理想成功而自己还在挣扎。”[3]历来写梦想的篇章不少,但将平常的物象串串“葡萄”写累累“梦想”可谓新颖别致,化腐朽为神奇。

其次,重视意象的暗示功能与象征的无限跳跃,借想象来使诗歌整体浑融完满。吴奔星自言“诗贵意象浑然,全首俱佳,最忌以一二佳句凑成一首,与其如此苟不大服帖,不若亲拿一句诗当一首看。”[4]在他的众多诗篇中,我们不难看到如《夜之湖》[5]之类的诗歌:

像沉思的哲者/一个清静的头//他皱一皱眉/一片思想的苗圃//看清风的猫足舞/它鼓一鼓惊奇的眼//他的眼球有太多的血纹/它是失眠症患者//我听它数着心跳/为自己哼哼催眠的歌 。

夜是漆黑的,坠入黑暗里的夜如沉静的湖,故而如“沉思”般深邃。将“夜·湖”这种时空给人的黑沉之感,比之于人的思维幽深,取其神似;哲者的思索情态比之于夜风中物的微妙动作,取其形似;更有如哲人徘徊在思想苗圃里失眠的夜与听“它数着心跳”的“我”。这些毫无章法的暗示和跳脱的意象构成一个浑然天成的诗歌境界。并且,在对“黑夜”暗示于“哲人”这一选取上的侧重点也较多的转向智性思维,“为适应心理情绪的表现,时空的逻辑结构和有序状态被打乱,依照情绪流动呈现出无序的,自由的情绪化结构特征。经常采用心理象征物的碎片,大胆省略逻辑关系中的中介环节。用一种‘想象逻辑’代替‘概念’逻辑,用潜在的‘诗的逻辑’代替显在的‘形式逻辑’。”[6]在这个意义上,吴奔星实践了朱自清曾说的象征派的诗“没有寻常的章法,要用想象搭桥”这一诗歌理论。

第三,十分注重意境的营造。推崇意境,“诗境要动,诗意要静。静则深沉而不浮,动则灵活而不滞。”“意境贵深沉,语句忌艰窘,如以最险怪的词句表现最平凡的意境,在作者为自文浅陋,对读者则味同嚼蜡。”“先确定一个中心意境,然后安排表现此意境的词句,再加上题目。”这些观点在吴奔星的诗论中不胜枚举。无论是诗歌理论还是创作实践,都能体察出吴奔星对诗歌境界的全力追寻。在他的众多诗歌创作中,精心营造的意境更是其诗歌感人的力量所在。试看《凉月》[7]:

月之脸是苍白的,/沉疴之少妇呢//她的手指伸过窗来/似严冬檐垂之冰柱//为要诉说凄凉的身世吗/凝冻的指头是颤栗的//偶见草原上失光的坠珠/遂以窗帘蒙住她欲开的嘴/心之舟已载不起更多的烦忧了。

诗人为营造夜凉如水、月寒如冰的意境,之写月色之凉,以沉疴少妇的苍白之脸做比;更将月光之穿门入户比作“她的手指”,清光之泻“似严冬檐垂之冰柱”般冷峻与绝望;清冷之月为人拒绝,其寒光逼煞,遂人以“遂以窗帘蒙住她的嘴”,因为诗人的忧愁已是心舟难载。这些无不是围绕“凉”字而造境,从而这“凉月”之境便寒彻人心。此外,吴奔星在意境上的追求更倾向于迷朦氤氲,强调诗歌给人的整体感觉和诗意氛围。又如《背影——写给SHIANG》[8]:

是吗?/也许……/我只见一个背影。//是雾罩住了花?/是云掩盖了月?/是那么模糊而引人神往!//如苇之轻飘,/似蛇之摆动,/速如雷雨前的一道金光。//我只见一个背影,/也许……/是吗?

这首诗写的是震慑灵魂的惊鸿一瞥,“背影”使诗人的心潮反复推荡,如静止的水面激起的圈圈波纹。人的情感被搅乱后情感的涟漪迅速扩散,而经过一翻震动之后,情感的涟漪又不断荡漾向内聚敛,最后诗人颤动着几乎无法平静似乎永远荡漾着的情感不断叩问,反复琢磨。诗人接连用了雾里之花、云中之月、轻飘之苇,摆动之蛇这些本身就具有朦胧难以琢磨的特征的意象叠加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妩媚、朦胧、轻灵、动感的意境,诗人的迷离恍惚之情得以挥洒。

(二)诗歌主题的新变与发展是吴奔星创作高峰期的巨大突破,冲破诗歌探索时期对春风秋叶四时小景“小志趣”的歌唱和咏叹,诗人开始以开阔的胸襟气度和关注国家兴衰命运,走出象牙塔里的精致雕琢。

首先,诗人以宏大的视野对这一时期的中国社会形势进行刻画,为战斗的中国人民鼓与呼。诗人曾与友人登万里长城并嗟赏久之,写出气贯长虹的《登长城放歌》[9]:

足登长城之巅,/心头热血在煎熬;/我要喷出千万朵血花,/点缀这颓圮的城垣!//它有过黄金的童年,/遥对胡女的绣帘,/一串串媚眼的引诱,/它总是道貌岸然!//它有过英勇的壮年,/抵挡胡千万;/城北胡儿的啼嘘,相应着/城南华族的欢饯!//但现在它已到了暮年,/早不如往日的翩翩;/铁鸟盘桓其上,/胡马驰骋其间!//畴昔绿柳笼烟,/今朝秃岭石田,/碉堡在风中战抖,/刻画出多少变迁!//似闻英灵呻吟若/见骷髅眨眼;/焉得两行珠泪,/化做万千弹丸?//成群的驰峰,/载不起无边的幽怨,/听胡骑啾啾,/男儿应吐金箭!//彷如华夏之祖先,/现形于帕米尔高原;/一声声壮烈的呐喊,/奔腾澎湃,血朝掀天!//呵,中华民族苏醒了,/四百兆黑影涌现目前;/看血浪的激进,/淹没三X亿兆万年!//驼铃为之击节,/风涛为之鼓弦!/诗人的颂歌,/扬抑于巍峨的城垣!

诗人满怀着中华民族的自豪感,为中华民族近代的屈辱而呐喊,鼓舞民众为长城、为中华民族曾有的辉煌而奋勇搏杀。即使如写景述怀小诗,也以英气灌之。少了景色描摹之精致淡泊,多了份民族振兴的慷慨与担当在《桂林的山》中:

千万年风霜所刻画的额纹,/深藏着时代的忧患。/它们脚踩深蓝的巨流,/兴起无数个旋涡/奏着民族兴亡的战歌。

诗人掮起民族振兴的大旗,汇合着整个中华民族的奋起的主旋律,担起文人肩头的气节和血性!在这片遭到劫掠的土地上,依然有守卫者英勇地屹立。诗人的《题最新抗敌形势图》就是这种壮怀激烈的写照:

遭受劫掠的土地上,磅礴着守卫者的呼啸,赋予了山河以肺之张缩,赋予了山河以心之起伏。于是所以的山岳怒发冲冠,所有的山河目眦尽裂,它们不但庄严地存在,他们并且英勇地活着!

其次,关注民生和现实仍是吴奔星的诗歌中的重要内容。吴奔星推崇白居易的诗歌“以为国家民族着想而为人民大众请命”,并解释了盛赞白居易的现实意图:这些诗可以“证明他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文人,他处的时代,时乱时治,亦与无人今日所处者大致相若,他的感触,亦与我们的感触有本质上的相同。所以将他的作品,演绎成文,以为国家民族着想而为人民请命”。[10]其实这种对白居易的推尊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诗人有着相同的志向,愿为多难的民族多难的人民请命。贫苦的流浪人、乞食的少女、抱儿行乞的妇人种种惨状时时撞击着诗人的心灵,他写下《冰》、《示丐女》、《乞丐》等感喟现实的诗歌。特别是他创作并载于1937年《小雅》诗刊的《乞丐》:

风雪的街头的乞丐/是宇宙最无牵挂的潇洒儿//他波动熟练的步子/它是筋肉的舞场//他的低音的舞曲/有着齿脆之谐音//风在吆喝/雪亦在打采

以凌厉诗笔写出乞丐冻饿在街头的情状,没有哀哀乞怜,反倒有一种决绝的反抗。风在吆喝雪在打采,大自然的酷寒成为苦难人生之舞的伴奏。诗人在叹息过“人间的同情啊,都在大戈壁里深埋!”之后,毅然以向上的姿态对抗生活和理想的沦陷,因而呈现出如《送征》中的血气方刚:

烟雾溟濛的初秋之晨,/你从垂露的山径走了。/只是一把大刀,一袋干粮,/好轻快的!你那挺直的背影。//晨风里充满稻花香,泥土腥,/你的心花亦与之争艳了。/当谷子黄熟的时节,/看你擎起有碧血的大刀踏落晖而归来。

不妥协,不乞怜,擎起“有碧血的大刀”,流离家园的人们将成为保卫自己生存的斗士,寄寓了诗人对人民的坚强祝福。

第三,童年与家园的温馨回望始终是吴奔星创作的一大主题。诗人似乎不断在缅怀童真和回望故园中汲取前行追梦的勇气;在行路难中不断吟讴美好的过往以慰藉追求希望过程中的荒凉和萧瑟,因而这两者在吴奔星的诗歌中往往呈现出水乳交融的状态。如《石榴花》:

故乡不会没有夏天吧,/你将回忆起童年的歌声:/——石榴花开,/暑假到来……

又如《旅思》:

翘首于远廓的云天,/似闻低诉的怨语了;/陌上正东风料峭,/心情有如孤舟之夜泊呢。

这些诗篇中淡淡怀乡、怀旧之情,都与希望追求中的失落惆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尤其是这首载于1939年12月25日《广西日报》副刊《漓水》的《涧之歌》:

生来见弃于父母,/命定便是流亡。//我无心回首烟岚杳霭的家,/只低低地哼着流亡之歌。//每一颗银灰色的泡沫,/胆怯地说出了行旅的艰辛。//(我自知是藐小的行客,/但自信有伟大的前途!)//我提起永不疲倦的腿,/从石罅、从悬崖,蛇样地流亡。//我的歌喉永远是那么清亮,/羞愧了无数的牧童樵子!//蓦地里,千万伙伴的吟哦,/组成了宇宙的合唱团。//我们玩弄着鲸鲵,海豹,/谁说不是横槊赋诗的英雄呢?//而高歌婉转中,/插入了“别忘了烟波杳霭的家!”//于是,每一朵银色的鲜花,/反射着伙伴们的欢喜。

诗人说此诗“流亡中多见的山涧的银色的泡沫,印出一曲流亡思乡的歌唱。这是一支非常动人的流亡者的爱国心曲”。藐小的行客在茫茫的流亡之路上低低诉说着行旅的艰辛。在石罅中,悬崖里,这些艰辛的旅程并未消泯年轻的生命和健康的心灵。在欢快地流浪之歌中,流浪者心中仍时时萦绕着对故乡的淡淡思念。诗中咏叹的流亡的艰辛、思乡的甜蜜、高歌的欢快等复杂的情愫以一种轻快的调子唱出,乡思是淡淡的,更多的是对不可知的前方的向往和憧憬。

(三)结语

如果说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吴奔星是叹息着“奈何,也早被驱逐在人生的华宴之外《示丐女》”“啊!我为着寻求一线希望,年年在天涯海底飘荡《希望》”的“零余者”的话;此时处于创作全盛期的诗人则是“二十年韶华,两千年悒郁:我喊天,我是喊天的人!”《喊天的人》是“我不复歌咏上帝,上帝却歌咏我:它是我的桂冠诗人,颂词油滑于玻璃质上,永远,永远!”;是《超人之歌》的“狷者”在张扬着自我存在的价值。诗人不再徒然叹息,而是奋力追索以九死未悔的志向孜孜以求。即使是凶险坎坷,仍矢志不渝。其实无论是对流浪的乞丐的描写,对希望的追寻,或是自我价值的呼唤……诗中始终渗透着“狷者”的不懈抗争和健朗的肌骨。这些催人进取的引吭之歌,是吴奔星丰富的人生经验、不懈的理想追求与广大现实拥抱的丰富凝结,更是在一个新时代对新诗创作上无尽捶打与磨练,在现代主义新诗创作史上是一道不可忽视的亮丽风景,这幅风景也在不断激励着作为后来者的我们,航海去吧,追逐去吧:

“海里有贝壳,/有珍珠还有温馨的伙伴的骸骨//我们该舍舟投水/去捞获我们所爱好的一切//海上虽布满凶狠的鲸鲵/而海空亦盖有美丽的蜃楼//航海去吧/烟海是我们的家//”

[1]吴奔星.秋天四题[J].小雅,1936(3).

[2]吴奔星.我的梦[J].小雅,1937(5,6).

[3]吴奔星.诗的创作与欣赏[J].文化与教育,1937(115).

[4]吴心海,编.暮霭与春焰——吴奔星现代诗钞[M].北京:昆仑出版社,2012:395.

[5]吴奔星.夜之湖[J].小雅,1937(5,6).

[6]王泽龙.中国现代主义诗潮论[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7.

[7]吴奔星.凉月[J].诗林,1936(2).

[8]吴奔星.背影[N].华北日报(副刊《每日文艺》),1935-8-13.

[9]吴奔星.登长城放歌[J].文艺月刊1936(5).

[10]吴奔星.民主诗人白居易——略论他的新乐府[J].东方杂志,19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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