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梦文化
——无形心意民俗文化探析
2014-03-25董淑华
董淑华
(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吉林延吉 133000)
《左传》梦文化
——无形心意民俗文化探析
董淑华
(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吉林延吉 133000)
《左传》中大量梦的记载和描述,为我们展现了春秋时期一种特有的“梦”民俗文化。梦是一种无形心意民俗,它反映了人们习惯性的思维方式和观察处理问题的方式。《左传》的鬼魂之梦,表达的是神对现实人生的指引;生死之梦,是人们对死亡恐惧的心理转化;报应之梦,则是对现实人生的纠正。梦对社会人生有着重要的作用和意义,这些梦呈现了春秋时期民俗生活的百态,透射出丰富的民俗文化底蕴。
《左传》;梦文化;无形心意;民俗文化
《左传》是春秋时期第一个记事详细的史传文学,它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反映了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型时期的思想和文化的变迁。《左传》除了大量真实的史实记载外,还为我们展现了春秋时期一种特有的民俗文化——“梦”文化。
“梦”民俗文化和有形的物质民俗文化相比,是一种心态民俗,有人把它称为“无形心意民俗”,它“是人类精神生活中的民俗形态,展现在人类习惯性的思维方式观察处理问题,以及为满足精神要求的各种活动、情感所表现的广阔领域。”[1]256
《左传》从鲁僖公四年开始到鲁哀公二十六年,关于梦的记述共有28处,这些梦的民俗不仅体现着春秋人的物质文化程度,反映着春秋人的生活态度、行为方式、思维模式,而且能反映出春秋时期的精神风貌和文化心理。《左传》所记载的梦民俗文化是春秋时期,乃至此前更久的历史时期民间信仰逐渐积淀的结果。它有着广泛的民众基础,体现在春秋人生活的各个层面,呈现出别具特色的世态民俗生活相,透射出丰富的民俗文化底蕴。
1 鬼魂之梦——鬼魂对现实人生的指引
鬼魂之梦是《左传》梦文化中的一种常见内容和形式。鬼魂崇拜意识是中国长久以来一直有着深厚民众基础的一种民俗信仰,它千百年来绵延不息地体现在百姓生活的每个层面。在漫长的中国古代社会由于对自然社会的无知和无能为力,古人便主观地认为在冥冥之中有鬼神统治着自然和人类,于是产生了鬼魂观念。“鬼魂观念的产生给了面对残酷生存环境的人们以精神上的安慰,同时也给他们提供了解决自然和自身问题的办法。”[2]正如列维·布留尔研究了众多原始民族对于梦的看法后提出,梦是梦者“与精灵、灵魂、神的交往”[3]48。在古人的观念中,神是高高在上决定世间万物的主宰,然而又是个无法触及的未知世界,因而古人不断地谋求着人与神进行联接的结合点,而梦这种在当时无法理解却又总是作用于人体的思维现象,便成为了人神进行沟通的简便可行的一种方式,它给古人探求未知世界提供了一种途径。所以,梦成了“神为了把自己的意志通知人们最常用的方法”[3]49。这种人和鬼魂世界的沟通方式在《左传》中较常见的表现形式就是鬼魂托梦以及祖先托梦。
郑国人梦见伯有化为厉鬼披甲而行,并说“三月初三,我要杀死驷带”。果然,三月初三,驷带死,国人更加恐惧。古人认为伯有的鬼魂之所以出来为害,是因为鬼魂找不到归宿,所以把他的愿望托梦于人,让世人恐惧,目的是引领现世人们的是非趋向。伯有的被杀对郑人来说是个心理负担,总是担心伯有报复或要求偿还血债,因而就做了有关伯有披甲而至作为厉鬼的恶梦。弗洛依德曾经说过:“梦因愿望而起,梦的内容即在于表示这个愿望……梦不仅使一个思想有表示的机会,而且借幻觉经验的方式,以表示愿望的满足。”[4]
鬼魂托梦的另一种衍化形式就是祖先托梦。这些鬼魂不是别人,正是人类的先祖,他们不仅创造了人类,还在冥冥之中保护人类,指引着他们的现世生活。因此,以鬼魂崇拜为基础的祖先崇拜,一直在中国先民的宗教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些神灵和祖先的灵魂随时庇佑它的子孙,因而就出现了不少灵魂和祖先托梦的梦境。
《左传·成公二年》:韩厥梦子舆谓己曰:“且辟左右。”故中御而従齐侯。[5]
鞌之战前夕,晋大将韩厥梦见祖先对自己说:“明日,你要躲避左右两个位置”。第二天作战时,韩厥遵梦而站在车子的中间,结果站在战车左右的人都被弓箭射杀,韩厥却保住了性命并取得了胜利。这段记载是一个典型的祖先的魂灵指引现实人类趋利避害的范例。古人完全相信梦是因为他们认为梦是“神为了把自己的意志通知人们最常用的方法”,梦对人类事务有相当重要的启示性,因此达到了有梦必遵的程度,他们完全依照梦境的指引去行动,成为了古人一种独特的遵梦行为。作为遵梦行为,人们必须有意识地去实现梦中的预兆,以具体的行动去实现梦中的信仰观念,并且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证明。
鬼魂之梦民俗为我们展现了无形心意领域独特的民俗生活相,无论是鬼魂托梦还是祖先托梦,目的都是为了引导人们趋利避害和除恶向善,这是春秋人身处乱世对生活的愿望和期待,传递了春秋人真实的生活理想。
2 死亡之梦——对死亡恐惧的心理转化
生老病死是人生再自然不过的事了。然而自古以来,人们的民俗心态就执著于喜生而惧死,认为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死亡像一道黑暗的河流,把此生和彼岸相割断,人们即惧怕死亡,又希望了解死亡之后的情况,而死亡的不确定性反而生发出更大的恐惧,所以又希望长生不老。由于古人对这种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的不科学的认识,以及在现实中对生老病死的难以掌控,使他们往往寄托于冥冥之中。因而对死亡的恐惧又转化为对死亡的预期,这种预期最简便易行的方式就只有梦了,因此,梦及其预测有相当的内容涉及到生老病死,似乎人的生死在冥冥之中被神灵安排好,甚至有的梦者还可以直接从梦中听到神对自己死期的命定。就连“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在他晚年也不得不迷恋于梦境对其生命的预示。在孔子行将就木时,他梦见自己坐于两楹之间,醒来后对子贡说:“夏人殡於东阶,周人於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6]孔子认为:夏人都停尸于东阶之上,周人则在西阶之上,殷人在两楹之间。我是殷人,梦坐两楹之间,大约快死了。不久他就得病,七天后便死了。
《左传》所记载的梦,有一部分是对死亡的预期。《成公十六年》楚王与晋厉公在鄢陵作战,战前晋大夫吕錡梦见射中月亮,然后退入泥淖中。梦占认为:日是象征姬姓,为尊、为内,月是象征异姓,为卑,为外,代表着楚王。射中月是指射中楚王。陷入泥淖不能自拔表示吕錡也必然战死。后来晋楚交战时,吕錡自恃箭术高明,射中楚王的眼睛,楚王召射手射中吕錡的颈项致死。这个梦象显示吕錡陷入泥淖,便是“入土”属于死象,因此他最后必死。
《左传·成公十年》记载了三个梦:晋景公的两个梦和小臣的一个梦,这三个梦互相印证预示了死期。晋景公夜里做了个恶梦,梦见厉鬼来找他报仇,心中恐惧,于是去找桑田巫占卜,桑田巫说:“不食新矣。”晋侯因此更加恐惧而忧思成疾,向秦国的名医求救。名医还未到来之前,晋景公又梦见疾病变成两个小孩,一个说:“医绥是名医,恐怕要伤害我们,我们往哪里逃?”另一个则说:“我们待在膏之下肓之上,看他能把我们怎么办!”医绥来了之后,对晋侯说:“看来你的病是没法治好了,病在膏之下肓之上,砭石不能用,针刺够不着,药物也达不到。”六月时,麦子熟了,晋侯就以为早先桑田占卜的是胡说,他要当着桑田的面尝一尝新麦。可是,刚要进食,肚子便发胀,进了厕所便栽到粪坑一命呜呼了。与此同时,晋侯殉葬的小臣死前也作了一个“负公登天”的梦,这无疑也是一种死兆。由于观晋侯的病久了,便有了“负公登天”的意思。
《左传》的生死之梦,展现的是一种集体无意识性的喜生惧死,死亡恐惧变成一种无形心意民俗在生活中随处弥漫,《左传》甚至是企图以所谓“史实”的方式告诉人们,梦的吉凶应验是注定的,谁也无法抗拒的。
3 善恶之梦——梦对现实人生的纠正
因果报应,本是释家世界观的主旨,一个人为善则有善报,一个人为恶则有恶报。这个因果之链是众生都难以逃避的。其实报应的观念很早就在《左传》梦的记载中有所体现。
报应之梦都是以因果报应的方式,对梦者所作的善恶行为进行最后的注解。《左传·宣公二十八年》记载了“魏颗受结草之报”的故事。魏颗在辅氏之役中俘获了秦国大力士杜回,立了战功。魏颗是怎样俘获大力士的呢?原来打仗的时候有一个老人把草打成结,绊倒了杜回,魏颗就抓住了杜回。老人为什么要绊倒杜回呢?晚上魏颗梦到老人对他说:“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原来魏颗的父亲魏武子有个小妾,父亲病时命令魏颗说:“我死后就把她嫁了。”等到病重时,又命令他说,“把她给我殉葬!”等到父亲死后,魏颗没有把小妾殉葬而是让她出嫁了,因为他认为“父亲病重时说的话是糊涂的不能听,应该听从父亲清醒时的话”,于是就发生了后来小妾的父亲“结草之报”的故事。显然魏颗的善行得到了善果。这可算是善行善德的报应。
在《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城濮之战前夕,楚大将子玉做了一个梦,梦见黄河神要他把镶玉的马冠、马鞅送给他,子玉没有听河神的话。结果城濮之战子玉大败而归,无颜见江东父老就自杀了。子玉的失败,在梦象分析之中似乎是不听河神的话,没有遵梦而导致的报应,而实际上,梦里神的愿望就预示着民众的愿望,神是希望通过梦的预示,让子玉觉醒以纠正他以往的过错。可见,《左传》在高度关注梦的内容,梦的应验和人们无条件遵梦行为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人心向背的政治高度,正如荣黄劝谏子玉时所说的那句话:“非神败令尹,令尹其不勤民,实自败也。”[7]102这里虚妄的“神”是与国家的兴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7]40这种报应,即是他不信奉神的报应,更是他不造福百姓的最终报应,这种报应观念显示了春秋人观念中天人合一的概念。也由此可以看出,古人重视梦的吉凶,看重的是梦对人类生活所给予的预示作用。梦作为人神关系的聚焦点,把人的意义放在了较高的位置,人依礼行事与神相符就符合道德准则,这时人神共助之,既使作了恶梦也会被攘除。反之,违礼而为,违背时人的道德规范;即使作了吉梦,有时也会把吉兆转化凶兆,这是另一种意义的因果报应,是神通过梦境对现实人生的指引和纠正,以配合天神(民意)的旨意。
4 梦对古人现实人生的作用和意义
“梦”既然是一种无形心意民俗,也“是人类精神生活中的民俗形态,展现的是人类习惯性的思维方式和观察处理问题的方式,以及为满足精神要求的各种活动、情感所表现的广阔领域。”[1]256那么《左传》所记载的“梦”民俗文化表现的恰恰是春秋人一种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以及由此而形成一种习惯性的观察处理问题的方式。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确信,春秋人对梦是崇拜而迷信的。无论梦吉梦凶,无论梦真梦假,人们都始终如一地信奉,因此产生了许多不问后果的遵梦行为。正因为梦在人们心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在中国的古代社会,统治者把梦和占梦作为政治斗法的精神武器,无论是君主还是臣僚,都喜欢利用梦和占梦来决定君臣的废立,国家的兴亡,战争的起止等等涉及到国家安危的政治运作,并以此实现他们的政治目的。
《左传·僖公四年》记载:晋国的骊姬为了谋害太子申生,就编造了晋献公梦见已故妻子(太子之母)的故事,然后要太子去郊祭其母,太子于是就去祭母,并把祭品拿回来献给父亲,晋献公正好出去田猎不在宫中,骊姬便趁机下毒。晋献公回来发现有毒后,骊姬便诬说是太子做的这一切。因此献公问罪捉拿太子,并牵连到重耳和夷吾两个弟弟,太子因此而自杀,两个弟弟流亡,为此晋国多年的内乱不止,而骊姬的儿子奚齐则顺利地被立为太子。太子申生的可悲就在于他对梦的严格尊奉行为。梦成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人们对梦的膜拜心理达到自己私欲的一种手段。
《左传·哀公七年》曹人梦见周武王的弟弟曹振铎因有人要灭曹而请求公孙强来主政,结果在曹国找不到该人。曹人便告诫他的儿子,如果真的公孙强来主政,必须尽快离开曹国。后来曹伯阳即位,真有一个叫公孙强的人得到了曹公的赏识,并做了司城来执事。梦者儿子果然依父命离开了曹国。不久公孙强怂恿曹公背弃晋国,进犯宋国,而被宋人灭掉。那么这个曹人之梦预示着一个国家的兴亡,让人不得不重视梦兆的预示作用。
《左传·襄公十八年》献子准备攻打齐国时,梦见与晋厉公争讼,讼败之后,被晋厉公用戈打掉了脑袋。献子跪下把脑袋重新安在自己的脖子上,手捧着头去见巫皋。没想到巫皋也有过献子败诉于厉公的梦。巫皋分析梦象认为献子今年必死,于是便劝他放弃北边的战争而去发动东边的战争才能获胜。结果晋献子听从巫皋的劝说去攻齐。巫臣是否有意挑动战争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说明了一个梦兆确实起到了起止战争的作用。
《左传》梦的记载,为我们展现了春秋时期的无形心意民俗文化,以及春秋人精神生活中的民俗形态,展现了人类习惯性的思维方式观察处理问题的方式。“虽然有些梦的解释显然是建立在原始天文学和占卜术的基础之上的,对梦的解释也过于强调梦的未来内容,而从不给心理分析留一席之地。”[8]但它体现了春秋时期的民俗生活相,传达的是春秋人身处乱世对生活的愿望和期待,传递了春秋人真实的生活理想。虽然对客观对自然的无知导致了春秋人对梦的某些唯心认识,我们无法否认这是历史的真实,它作为文化的一部分即使在今天,古人对梦的一些看法仍然在民间广为流传。
[1]陈勤建.文艺民俗学导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2]邸允峰.鬼魂意识:关汉卿杂剧的民俗文化底蕴窥析[J].艺术百家,2007(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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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文宏.梦之神秘虚飘与文学之创造:浅释弗洛伊德的梦与文学[J].长春大学学报,2000(2):58.
[5]瞿蜕园.左传选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82.
[6]司马迁.史记:文白对照全注全译[M].萧枫,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64.
[7]左丘明.左传[M].舒胜利,陈霞村,译注.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
[8]弗·摩尔.梦与人生[M].李春培,译.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9:2.
责任编辑:柳克
Dream Culture of Zuo Zhuan—Analysis of Intangible Folk Culture
DONG Shuhua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Yanbian University,Yanji133000,China)
The large number of recordsand descriptions of dreams in Zuo Zhuan show us a unique dream folk culture during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Dream is a kind of invisiblemental folklore,which reflects the habitualmode of thinking and the way of dealingwith problems.The dreams about ghosts in Zuo Zhuan express the god’s guidance on the real life;The dreamsabout living and death is the psychological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fear of death;Dreams about nemesis correct the real life.Dreams have important functions and meanings to social life and they present people’s lives and deposits folk culture during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Zuo Zhuan;dream culture;invisiblemind;folk culture
I207.73
A
1009-3907(2014)09-1238-04
2014-04-01
董淑华(1966-),女,吉林延吉人,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化、古代汉语及汉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