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宋前期观书和讲习应制赋诗活动
2014-03-25贾先奎
贾先奎
(菏泽医学专科学校 社科部,山东 菏泽 274000)
北宋前期是应制诗创作极为繁荣的时期之一,①本文所说的北宋前期,主要是指宋初太宗、真宗和仁宗朝。此三朝应制诗创作极为繁盛,无论是内容题材、持续时间还是应制规模,都是历史上唯一可与初唐相媲美的时期。应制诗人群体庞大,作品数量极为丰富,尽管其文学价值和艺术成就总体上相对薄弱,但与前代相比,此时期应制诗的内容、题材和风格等方面既有其历史的延续性和相似性,同时也体现出了时代的独特性和差异性,反映了这个时期的时代环境、社会风气、文化政策和统治高层生活等诸方面情况,具有非常丰富的社会和文化价值。在当时众多的应制诗中,最为独特的一类当是由宋初诸帝倡导和鼓励而引发的观书讲习应制活动而赋的诗,反映了宋代大量搜集整理图籍、召集群臣观书特别是观览御书御集、大兴讲习之风的情况,表现了诸帝对文化的推崇和倡导,对宋代文化兴盛繁荣局面的形成具有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
一、北宋前期的观书应制赋诗活动
(一)宋初对典籍的搜集及对诸帝作品的收藏
宋初诸帝十分重视对历代典籍的搜集与整理工作,《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5)记太宗语:“夫教化之本,治乱之源,苟无书籍,何以取法?”[1](P571)然唐末五代以来,书籍典册大量佚失甚至毁于战火,“干戈相寻,海寓鼎沸,斯民不复见诗书礼乐之化。”[2](P5032)宋兴,“削平诸国,收其图籍,及下诏遣使购求散亡,三馆之书,稍复增益。”[2](P5032)宋太祖平荆南,尽收其书以实三馆。平蜀,又得一万三千余卷付史馆。特别是宋太宗,即位之初,即兴建崇文院和秘阁,以旧三馆之书实之,又多次下诏搜求佚书。此后诸帝亦有相同举措,对于献书者且有一定的奖励。②今《宋大诏令集》卷158仍存有太宗太平兴国年间、真宗咸平四年和仁宗嘉祐五年访求遗书各诏,献书者达到一定卷目给予官职,不愿或不够授官资格者,皆有一定的物质报酬。故宋馆阁之书渐渐齐备。宋太宗曾得意地说:“丧乱以来,经籍散失,周孔之教,将坠于地。朕即位之后,多方收拾,抄写购募,今方及万卷,千古治乱之道,并在其中矣。”[3](P38)不仅如此,宋初还大修各类典籍,如宋太宗时编修《文苑英华》一千卷、《太平总类》一千卷、《神医普救》一千卷、《太平广记》五百卷;宋真宗时编修《册府元龟》一千卷,宋代四大类书都修成于此期,成为宋代文化建设中一道亮点。夏竦《奉和御制册府元龟了毕》一诗云:“稽古承先志,宣猷聚世英。刊修百家备,䌷绎十年成。”正是对编修此浩大图书工程的努力与其价值的赞颂。经过这一系列的搜集整理活动,宋代馆阁藏书可以说是极为丰富,为文化的繁荣昌盛奠定了比较坚实的基础,也为观书应制活动准备了前提条件。
值得一提的是,宋初诸帝多为才学超卓之人,制作丰富,留下了卷帙浩繁的御制书集文集。据《玉海》记载,当时曾编修太宗御集336卷、真宗御集300卷、仁宗御集100卷。在宋初诸帝丰富的制作中,尤为人所称道的是他们的书法作品,据说宋太祖即工书札,字类颜真卿,有晚唐气味;宋太宗尤善书法,米芾《海岳名言》称:“太宗草入三味,行书无对,习飞白入神。”宋真宗、宋仁宗亦特善飞白,《归田录》卷一云:“仁宗万机之暇,无所爱好,惟亲翰墨,而飞白尤为神妙。”[4](P9)这些御制文集一般都有专门的藏书处。据《宋诗纪事》所记,大体上宋太宗御集藏于龙图阁、太清楼、资政殿、崇文院、秘阁、西京三馆各一本,其中,龙图阁藏太宗御制御书文集总五千一百一十轴册;宋真宗御集藏于天章阁;宋仁宗集藏于宝文阁。宋初诸帝,“唯太祖、英宗无集,不为阁。”[5](P48)宋初诸帝的作品,成为观书应制活动的重要来源之一。宋初的观书活动,许多时候其实就是观览御书。
(二)观书应制活动的盛况
在对典籍的搜集整理过程中,宋初诸帝常常邀请群臣、宗室等人前往藏书处观摩学习。对此,史书多有记载。如太平兴国三年春二月辛未,新建崇文院刚刚落成,宋太宗就驾幸观书。此后又多次临幸崇文院和秘阁。《宋朝事实类苑》卷24载:“淳化元年八月一日,李至召右仆射李昉、吏部尚书宋琪、左散骑常侍徐铉、及翰林学士、诸曹侍郎、给事、谏议、舍人等,诣阁观御书图画。帝知之,即召内品裴愈就赐御筵,出书籍令纵观,尽醉而罢。二日,又诏权御史、中丞王化基,及三馆学士纵观,赐宴如前。”宋真宗时期,观书活动更为频繁,如咸平二年七月甲辰,幸崇文院,开书库遍阅群书,咸平五年七月庚戍幸三馆秘阁阅四库书。景德三年三月丙子幸崇文院观四库图籍及所编君臣事迹,景德四年八月壬寅两次幸崇文院观图籍。又大中祥符九年二月、三月、十一月连续三次召近臣宗室观书于翔鸾阁、玉宸殿和龙图阁。《玉海》卷27在“观书”条下所记此种活动不下数十次,《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史料对此也多有记载,绝大部分集中于宋初。可见此时期观书活动的频繁与君臣的乐此不倦。
在这些观书活动中,往往伴随着应制赋诗活动。如《玉海》卷27记载:“祥符三年八月甲寅召近臣观书龙图阁……上作七言诗,从臣皆赋。”“五年十二月丁丑,召近臣至龙图阁阅书……上作七言诗,命即席皆赋。”“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癸亥召近臣观书龙图阁,杨亿、吕夷简与上作诗五章,分赐王旦以下,儒臣即席赋诗。”天圣八年三月壬申观山水字石于太清楼,“从臣应制赋歌诗”。《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7记载:“嘉祐七年十二月丙申,幸龙图、天章阁,召辅臣、近侍、三司副使、台谏官、皇子、宗室、驸马都尉、主兵官观祖宗御书,又幸宝文阁,为飞白书,分赐从臣,下逮馆阁。作《观书诗》,韩琦等属和。遂宴群玉殿,传诏学士王珪撰诗序,刊石于阁。”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当时君臣观书应制已经成为一种经常性的应制活动,有比较固定的时间和地点,而且次数相当频繁,并且受到从臣子到皇帝的一致重视。参加的人员有皇子、宗室,两府、三馆两制人员等等,规模相当隆重,可以看做是当时一项非常重要而独特的文化活动。
(三)观书应制诗的内容
从总体上分析,这些观书应制诗的内容,主要可以分为以下几方面:
第一,描写藏书处森严庄重的环境。如夏竦《元真殿烧香观太宗真宗御书仁宗飞白书并瑞谷应制》云:“兰炷熏琳殿,霓旄映绿莎。九青真荫远,三母睿慈多。”其《奉和御制龙图阁观书》又云:“切云层阁倚龙城,霜素缇油聚壁径……芬馥芳香飘紫禁,荧煌金刻照彤庭。”再如杨亿《宣召赴龙图阁观太宗御书应制》云:“非烟葱蔚苍龙阙,紫府深沈大帝居。群玉中天开册府,神龟温洛荐图书。”藏书处的森严庄重表明对文献典籍特别是对御集御书的重视。
第二,抒发对本朝文物兴盛的自豪。如天禧二年十一月辛未观书太清楼,宋真宗作《太清楼阅书歌》,从臣皆和,晏殊和诗曰:“琼宇金扉迥倚天,南齐七志罕遗逸,西汉九流咸粲然。”反映了当时馆阁书籍藏书丰富的盛况,歌颂了文化事业的繁荣与昌盛。又如寇准的《御制乃眷储闱方崇儒术锡群书于册府励至业于承华日命近臣同观盛事七言十韵诗一首奉圣旨次韵》云:“景命昭彰佑德基,元储敦俗协祥期。寝门劭至尝无怠,学肆多闻讵有疑。金玉腾音锵睿律,简编申锡振良规。河图奥秘言诚训,艺圃优柔善益资。玉宇风清传密诏,蓬山云委锡芳蕤。天颜不远回宸顾,肉味都忘听宝辞。燕翼诒谋欣教盛,上庠隆道庆才奇。”此诗赞颂君主尊崇学术,勤学多闻,群书典籍,班班在府,奥秘所存,有益身心,利于取资借鉴,可致教化兴盛,人才辈出。可以看作是对诸帝储书聚书目的与作用的集中阐发。
第三,赞颂君王书法艺术的高超造诣。如欧阳修《观龙图阁三圣御书应制》:“虹蜺光照物,龙凤势腾云。妙极功归一,真随体自分。”金君卿《和御制观龙图阁三圣御书》:“累圣传真迹,天苞炳瑞文。焜耀三辰烂,周旋八体分。对诸帝御书赞颂不已。”又如夏竦《奉观御飞白书应制》:“飞毫迈古法,方丈夺神功。轻素飘惊吹,长烟叠远空。点孤时戏蝶,波偃乍腾虹。”这些诗对宋太宗、宋真宗、宋仁宗的飞白艺术均表示了高度的推崇。当时宋祁在其《被召观三圣御书诗》一文中也曾赞叹道:“天作上圣,神付多能。珍毫霁丽,睿文森积。星日列象,云汉为章。诏范后昆,作成希宝。”联系时人对宋初诸帝书法造诣的一致赞美以及对他们勤奋好学的诸多记载,可以想见,宋初诸帝的书法艺术应该是确有相当值得称道之处,并非是毫无原则的阿谀奉承。
第四,表达臣子的荣幸和感恩之情。君主召领群臣奉观祖宗御书,表明了对臣子的看重与坦诚,拉近了君臣之间的距离。因此对臣子来说,能够参加观书活动,实是一件深感荣幸之事。所以寇准《应制太清楼观书》云:“从游观奥秘,何以报宸恩。”杨亿《宣召赴龙图阁观太宗御书应制》云:“曾是先朝受恩者,因探禹穴涕涟如。”杨、寇二人都于宋太宗年间中进士,两朝受知,备位台阁,参予机要,所以观摩御书,睹物思人,自然引发感恩图报之情。后来欧阳修于某次观书结束后上《谢赐飞白并赐宴诗状》一文称:“亲侍清光,便蕃恩赐。一时之盛事,千载之难遇。臣不胜至荣至幸。”对自己参加此项活动并得到皇帝赐书感到不胜荣幸。
二、北宋前期的讲习应制赋诗活动
(一)宋初朝堂浓厚的讲习之风
据有关资料,宋初诸帝除大量求书、孜孜不倦读书外,还在朝廷上大兴讲习之风。如《宋朝事实类苑》卷一载:“太祖少亲戎事,性好艺文,即位未己,召山人郭无为于崇政殿讲书。”后来又设置了多种名称的侍讲、侍读学士,如孙奭、崔偓佺曾为宋太宗、宋真宗讲《尚书》,冯元为宋仁宗讲《论语》,杨安国为其讲《易》,贾昌朝为其讲《春秋左氏传》等等,《太平治迹统类》卷26记:“真宗崇尚文雅,自出阁后,专以讲学属词为乐,禁中游息之所,皆贮图籍置笔砚,及即位,每召诸王府侍讲。”《湘山野录》卷中记载:“真宗居藩邸,升储宫,命侍讲邢昺说《尚书》凡八席,《诗》、《礼》、《论语》、《孝经》皆数四。既即位,咸平辛丑至天禧辛酉二十一年之间,虽车辂巡封,遍举旷世阔典,其间讲习岁未尝辍。”[6](P19)《东轩笔录》卷三称:“仁宗圣性好学,博通古今,自即位,常开迩英讲筵,使侍讲、侍读日进经史,孜孜所览,中昃忘倦。”[7](P19)又《归田录》卷一记载:“仁宗退朝,常命侍臣讲读于迩英阁。”[4](P8)可见其时讲习之风之浓厚。
(二)讲习应制诗的内容
在这种读书讲习的过程中,同样常常伴随着诗歌应制活动,生动地记载了君臣之间讲求经术礼义、借鉴历史经验、尊崇道德文章的言行和风范。《宋会要·职官》卷五云:“大中祥符七年六月庚辰,上作周易诗三章,命群臣属和。”又《宋朝事实类苑》卷三云:“真宗听政之瑕,唯务观书,每观毕一书,即有篇咏,使近臣庚和……可谓好文之主也。”当时臣子庚和诸诗大多佚失,惟夏竦诗却几乎篇篇皆存。夏竦的这类诗歌大部分是歌颂历史上的贤君明臣,称颂他们的丰功伟业,如《奉和御制读晋书》之一云:“安石陵霞致,清言振玉音。鸿勋济世久,厚德感人深……东山高志在,潇洒谢尘襟。”称赞谢安品节高尚,安世济民,出处从容。之三云:“国赖桓文业,人推葛陆才。”称赞陶侃才智似诸葛亮、陆抗,辅助君主成就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功业。有些还寓含着一定的历史教训或治国之道,如《奉和御制读史记诗》云:“欲辨为邦体,先观布政心。变民非远略,从简是徽音。”又如《奉和御制读唐书》之二:“从人成庶务,求瘼济群氓。务远能无怠,求材可倚成。”意思是说为政从简,关心民瘼,要知人善任,不宜怠肆安逸。夏竦的这些应制诗,实质上和咏史诗颇多相似之处,明显地具有以史为鉴的意味,其内容无疑还是有一定价值。另外,宋代偃武修文,文臣儒士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与重任,所以应制诗人们对此也给予了不吝的赞美,如宋庠《讲诗彻章置酒崇政殿讲官两府宗室近臣皆预会奏御》云:“经艺尊诗学,书林眷讲臣。礼将恩并渥,道与日俱新……圣问临篇裕,王风即席淳。”又如夏竦《讲彻礼记崇文殿开宴应制》云:“幄坐尊儒术,华光御讲筵……甘润声诗洽,芳蕤注籍传。”皆赞美君主尊崇儒学,善待讲臣,有益于文明教化。联系史实,此类诗歌不可完全看作是溢美之词。
三、北宋前期观书讲习赋诗活动的作用
马元卿《元城先生语录》云:“贤主言笑嚬呻,足以移风俗。”由宋初诸帝倡导的这种观书讲习之风体现了对文化的高度尊崇,必然在朝廷上下兴起一种尚文重学、读书至上的观念,如宋太宗曾命内官藏御草书五轴于秘阁,三馆之士前往观之,内官言帝虽盛暑之中,笔札未尝释手,史馆修撰张佖等相谓曰:“万乘之尊,尚勤笃若此,臣子当如何哉!”[8](P12)诸帝的以身作则,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宋代文化的繁荣与发展,推进文化的传播与普及,从而使宋代的文化与文明在我国古代历史上占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对此,宋人即颇为自信,如李清臣云:“朝廷文明,不愧三代汉唐。”[9](P135)朱熹云:“国朝文明之盛,前世莫及。”[10](P300)后人立足于宋与历代的比较,对这一点认识更加明确。如《太祖本纪》赞曰:“遂使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宋史·艺文志》亦称:“宋有天下,先后三百余年。考其治化之污隆,风气之离合,虽不足以拟伦三代,然其时君汲汲于道艺,辅治之臣莫不以经术为先务,学士缙绅先生,谈道德性命之学,不绝于口,岂不彬彬乎进于周之文哉!”把宋与汉唐甚至周朝并提,显示了宋代文化的高度成就和人们对其高度的赞赏。陈寅恪先生《金明馆从稿二编》曾指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邓广铭先生亦认为:“两宋期内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11]许总先生认为:“宋代是中国封建文化繁荣发达面积最广、程度最高的时代。”[12](P1)对此皆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宋代文化与文明的高度发展,固然有多方面多层次的原因,其中一项,无疑应当归功于宋初确立的尚文政策,而诸帝所倡导的观书讲习之风,显然可视为尚文政策的体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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