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学的文化意义
——访中国神话学会会长、《神话学文库》主编叶舒宪
2014-03-25明江
明江
(中国作家协会 《文艺报》杂志社,北京 100125)
“当哈利·波特逃离寄人篱下的灰色现实,前往梦想的魔法学校时,为什么传达神意的信使是猫头鹰?莫言描写计划生育的那部小说,为什么取名为《蛙》呢?”对此,神话学专家的答案是:猫头鹰也好,青蛙、蟾蜍也好,早在一万年以前的大传统时代,就是人类用图像编码方式表达的神灵象征。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神话学会会长叶舒宪主编的《神话学文库》第一辑中,作者们提到并回答了很多类似的问题。
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化基因和思维编码,神话的符号价值无疑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资本。不久前上演的影片《西游记之大闹天宫》有着古老的神话原型,国外影视作品《哈利·波特》、《纳尼亚传奇》、《星球大战》、《达·芬奇密码》、《黑客帝国》、《阿凡达》、《尼古拉的遗嘱》的热映,以及网游、玄幻、仙侠等网络作品的畅销,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神话的巨大文化价值。近期备受关注的月球车“玉兔号”,其名称更是取材于古老神话,引人浮想联翩。有专家学者表示,神话研究对于民族文学研究的推进,除了理论上、方法论上的指导意义,更多的是提示我们关注民间的、活态的文化传统和信仰系统。
作为国家“十二五”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和国家出版基金项目,《神话学文库》第一辑包括《神话—原型批评》、《文化符号学——大小传统新视野》等8部译著和9部专著共17本书。这套文库由上海交通大学文学人类学中心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中心、中国神话学会合作完成,是用神话概念重新贯通整合文史哲、心理学、宗教、道德、法律等人文领域的重要研究成果,是我国目前最具规模性的神话学研究成果的集结。
有专家说,如今的好莱坞大片中半数以上取材于神话,而中国的神话在当代仍然是“养在深闺人未识”。我们应该如何利用自己的神话遗产呢?为此,笔者采访了《神话学文库》主编叶舒宪。
明江(下简称明):正如您在序言中所言,当代最新的航天科技成就也在用诸如“嫦娥”、“玉兔”、“阿波罗”等古老的神话语汇来命名,《西游记》、《指环王》、《纳尼亚传奇》等神话色彩颇浓的作品更是影视界的热门主题。可以看出,今天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也是回归神话的时代。在您看来,神话对当代文化的影响力表现在哪些方面?
叶舒宪(下简称叶):很多人以为,神话只关乎文学想象,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神话资源可以成为经济转型的文化资本、创意经济的符号引擎,因为神话概念远远大于文学和艺术。神话既然是文化整体的根,一定会给特定文化传统的想象和词汇提供原型。当今社会是符号化的社会,一流企业出售的是符号(品牌),二三流企业出售的是产品。要想从“中国制造”的现代性经济跨越到“中国创造”的后现代符号经济,民族国家的神话资源将成为最大的文化资源。这或许就是神话对当代文化的重要影响力和吸引力。在文艺创作方面,抢注神话符号的现象,仅仅是时代转型的一个缩影。就国内情况而言,跟风牟利者多,而精研神话者少。这正是《神话学文库》所要弥补的“文化基础设施”。
明:您曾提到,中国是一个“本来没有神话概念的神话传统大国”,怎么理解?
叶:1902年之前,汉语中一般不用“神话”这个词。这是留学日本的知识人引进中国的,几乎和“科学”、“民主”这些现代外来词一样。所以一开始,学者们讨论和争议的问题是“中国神话”的说法是否成立,即中国有没有神话。从茅盾到袁珂,以西方神话为参照,用了几十年证明中国有神话。当今的研究者提出超越“中国神话”的文学本位研究范式,倡导“神话中国”的文化整合研究新范式。首先要问:中国目前56个民族中,有哪一个民族没有神话?然后问:既然中国和世界的每一个民族都有神话,为什么古汉语中没有“神话”这个概念呢?答案是:古希腊哲学家要走出神话世界,建立理性权威,所以提出“神话”这个概念,作为逻辑的对立面,要大家不再相信神话是真的。中国和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历史上没有出现类似西方的“哲学突破”,自古以来就生活在神话式的思维和感知之中,所以没有类似西方“神话”的概念。“中国”指天下中央之国,“九州”和“神州”等,一听都是神话想象的名称,更不用说嫦娥、玉兔、西王母、东王公了。走进徐州、南阳、临沂、成都、榆林的任何一座汉画像博物馆或艺术馆,就仿佛置身于两千年前汉人的神话世界,更不用说商周青铜器上的饕餮纹鸟兽纹和甲骨文占卜通神的世界了。离开了神话,就离开了中华文明的源流和主脉。像孔圣人梦想凤鸟、老子化胡、玄天上帝、太平天国这样充斥历史书的名目,哪一个不是出于神话的建构?神话不是中国文学中较早的一个子类,而是伴随中国文化全程的。就此而言,我们说中国是“没有神话概念的神话传统大国”。
明:中国神话学的发展情况如何?
叶:就个人的理解而言,110年的中国神话学史,大体上可分为两段。第一段叫“求证中国神话”,包括整个20世纪。求证的结果:“中国神话”概念分解为四大研究层面,汉文典籍神话、汉族口传神话、少数民族典籍神话(如纳西族《东巴经》)和少数民族口传神话。四方面的资源基本调研清楚了,堪称浩如烟海。以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与汉王公司合作完成的“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字化工程”为例,近9亿字的内容,至少有3亿字和神话有关。在云计算时代的海量信息面前,神话学史必然进入第二阶段,即“解读中国神话”阶段。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形成了跨学科和多学科的神话研究潮流,包括考古、历史、艺术史和宗教学等方面的学者加入。学者们不再去求证中国有没有神话,或什么才算神话,而是力求说明中国人为什么生活在神话传统之中,并解读文献叙事之外的神话表现形态,如文物和图像叙事(汉画像石、纸马、年画、剪纸、玉器、铜器等)。进一步的,从理论上梳理神话中国的原型编码和派生的再编码,从神话编码的意义上重新认识中国文化。
明:少数民族神话在整个中国神话中的状况如何?少数民族的神话传承情况如何?
叶:受到文化人类学的影响,国内文学研究界兴起了文学人类学一派,强调从多元的和多民族互动视角审视中国文学和文化,让局限于民族院校小范围内的少数民族神话,特别是少数民族口传神话的内容,真正普及到整个文科教学和研究中,打破了过去那种以汉文书面文学替代中国文学的传统观念。以新编的《文学人类学教程》(2010年)为例,讲到文学的发生和文学的治疗功能,蒙古族、藏族、纳西族、鄂伦春族、羌族、珞巴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台湾布农族等数十个民族的神话,都发挥着示例作用。2011年在荷兰出版的英文书《中国的创世和起源神话》,更是首次将中国学者研究的多民族创世神话的丰富多彩内容呈现给西方学界。就传承情况而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热潮的兴起,给少数民族神话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保护和研究的契机。这方面的研究论文数量正在迅速增长,不过现代化的社会潮流对许多边缘民族的口传神话传统,也有釜底抽薪般的威胁。
明:您认为,了解神话对当代作家艺术家有什么样的意义?
叶:作家的想象力如果不想局限在当下的生活世界,那么大量学习和理解世界多民族的神话遗产,将是一项基础性的培育工作。给中国当代作家影响最多的作家之一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要问他的创作秘诀,就是首先深入研究南美洲的本土神话。这不光是了解一些有趣的神奇故事,而是了解原住民的神话世界观,了解其神话式的思考方式和感觉方式。没有这个功夫,《百年孤独》的想象世界是不容易进入的。以最近的台湾金马奖获奖影片——魏德圣导演的《赛德克·巴莱》为例,我们就能更清楚地了解神话对当代作家艺术家有什么样的意义。魏德圣作为汉族导演,要用强势大片为媒介,为殖民时代濒于灭绝的一个台湾山地边缘族群赛德克人树碑立传。他花十年功夫去做民族学实地调研,选用原住民演员,服装道具、衣食住行等方面皆尊重原貌;最可贵的是,通过赛德克人特有的神话世界观来表现历史事件,让想象中的彩虹桥链接现实与梦想中的祖灵世界,并用赛德克语演唱的主题歌对此予以反复强化。影片最大的魅力,就是能够带领观众重新回到赛德克人的神话世界。用人类学的话说,就是“从原住民的观点看”。
明:当代神话研究对于民族文学研究的推进作用,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叶:以国别为单位研究文学,无疑是该国书面文学占据绝对主流地位。以民族或族群为单位研究文学,则无文字民族占了大多数,其口头传统都源于神话讲述,所以说,研究神话成为研究民族文学的基础和根本。书面文学是固定的,缺乏语境的,口传神话往往和族群社会的重要仪式相关。最近新发掘出的贵州麻山苗族口传神话史诗《亚鲁王》,第一卷的篇幅就相当于荷马的《伊利亚特》。更可贵的是,能够在丧仪上讲唱《亚鲁王》的苗族东郎还大有人在,研究他们比研究荷马要方便和直观。文学人类学研究者希望未来的中国文学史景观是全景的和立体的,这必然要求对多民族神话遗产进行整合。
明:在您看来,《神话学文库》第一辑最大的价值是什么?第二辑将侧重什么?
叶:《神话学文库》以重树神话观念为主旨。第一辑17种书只是开头,有条件会继续做下去,能够有50至100种书,学科基础就相对牢靠一些。编撰文库的设想,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项目A类“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其初衷是让神话学知识应用到国家最重要的学术攻关难题中,发挥神话学在重新打通文史哲、宗教、民俗、考古等学科领域的催化和综合创新作用。为了说明文明探源研究的神话学范式,除著作外,计划有一批作为参考示范的译著。目前还有十多部译著因为版权问题,留待第二辑,如《通过神话而思考》、《萨满的声音》、《女神的语言》、《欧洲思想的起源》、《古希腊献祭仪式与神话的人类学》等。第二辑侧重点的确定,还要听取专家组的意见,突出中国少数民族神话研究的分量。
明:中西神话研究有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
叶:最大的区别是中外学者队伍的专业背景和知识结构不同。在中国大学中,教神话学课程的只有民间文学老师,所以除了中文系就无人开此课。在西方,最热衷神话学知识的是创意产业,特别是好莱坞和迪斯尼,其次是心理学、人类学和宗教学,再其次是历史学、哲学、政治学,最后才是语言、文学、艺术。中西在神话学方面的差距巨大,根源在于教育体制造成的狭隘神话观。国外研究新趋势体现在文库中列入的译著选题上,即神话研究的大文化视野,而非纯文学视野。
明:我们的网络文学似乎有更多神怪一类的东西,比如玄幻小说,它与神话有什么异同和关联?
叶:神话作为人类想象力的源头,滋养后世一切虚构性写作。玄幻小说家大都明白此中的奥妙:二者的关系犹如大树的根脉与旁支。有学者将科幻文学和玄幻文学都视为当代的新神话形态。
明:我们知道,近年来,也有作家在重写中国神话,比如阿来重写格萨尔王,还有一些作家重新演绎孟姜女、嫦娥奔月等。这种重写,反映了当代人对神话什么样的期待?
叶:就“重述神话”国际项目而言,中国作家是被神话复兴的世界前沿潮流和出版商的商业操作裹挟进来的,起初恐怕也不大明白为什么神话又火起来了。不过能够读懂《指环王》、《哈利·波特》、《达·芬奇密码》之丰富神话典故的人,一定会悟出一些神话写作的窍门吧,那就是像这些作品的作者那样,自己先成为精通神话学知识的“行家”。
明:如果要将神话资源转化为文化资本,您认为最核心的工作是什么?在当代中国,神话正在如何传承?
叶:神话资源转化为文化资本,最核心的工作是重新学会我们祖先时代就生活于其中的神话思维和神话感知;在再创造的过程中,有效解决如何适应当今符号消费的现实需求。在当代中国,神话的传承分为两大阵线:一是学院派的教学与研究,二是大众文化消费的改编利用。前一方面力求接近早已逝去的神话之真实,后一方面则乱象丛生,鱼龙混杂。
明:如您在书中所言,神话是文学和文化的源头,也是人类群体的梦。不深入研究神话及其编码符号,就无法弄清一个民族亘古以来的核心梦想。今天,“中国梦”的提出,让人们对梦有了更多觉知。您认为神话研究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中国梦”?
叶:人类是宇宙生命史上惟一有梦想的生物。梦想和神话的关系本来就是难分难舍的。启蒙主义以来,伴随着理性和科学技术的绝对权威的形成,对梦想的轻视乃至蔑视蔚然成风。惟有20世纪的精神分析学派和超现实主义文艺才正面打出“梦”的大旗。像达利的独特绘画风格的形成,大体是以梦幻为主题的。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到罗琳的《哈利·波特》,则是将个人梦幻与民族群体的神话传统结合为一体。当今“中国梦”的提出背景,在于经济全球化时代的民族复兴和文化再崛起,为此,需要首先认识华夏文明是如何兴起的,不然的话,就谈不上“复兴”和“再崛起”。而研究华夏文明的起源,第一个需要面对的就是神话传说时代。因此可以说,神话研究能够给“中国梦”找到起始点和发生的原型。2013年6月,我们在陕西榆林举办的“中国玉石之路与玉文化研讨会”,就是以“探寻中国梦的缘起,重现失落的远古文明”为宗旨的。在“理性主义”时代,我们总是认为,神话和梦想都是虚构的想象的东西,然而考古发掘证明了许多古老神话都有真实的成分。德国人谢里曼坚信荷马写的特洛伊大战是真的,就独自去土耳其发掘,结果真的找到了特洛伊城,开启了西方考古学的黄金时代。中国神话中充满了对玉石的崇拜和神话想象,诸如女娲炼石补天,昆仑玉山,瑶池西王母,乃至天界主神玉皇大帝,就连咱们北京的西山都叫玉泉山,河叫昆玉河,人叫“圭璋”、“玲玉”、“琼瑶”……全都是玉。研究中国神话,必须对此打破砂锅问到底:玉石神话和梦想是在何时产生的,又是怎样产生的?为什么直到今天,老百姓还坚信玉器能够辟邪护身?考古工作者在陕西榆林地区神木县发掘出一座4300年前修建的石头城,有许多玉器穿插在石砖缝隙中。且不说在史前河套一带修城池的人属于什么民族,我们确信这是有关夏王朝修造“瑶台”、“玉门”一类神话建筑的现实原型,而建城池所需要的大量玉石资源,却不是当地能够供应的,很可能来自河西走廊地区。这就涉及到早于丝绸之路数千年的“玉石之路”。把神话和考古相结合,关于华夏文明由来的真相正在逐步揭开,这就是期待中的“中国梦”的缘起之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