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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社会性别角度看明清思潮和女性文人

2014-03-25

关键词:李贽才女文人

许 妍

(四川大学锦城学院,四川 成都 611731)

一 货币、出版和妇女生活

在16世纪的晚明,美洲和日本流入的大量白银让中国的江南经济货币化,由此造成了社会等级的混乱。传统儒家的社会秩序建构如士商、男女的区分,在商业化发达的地区出现了松动,在儒家理想和货币化流动现实的缝隙中,男和女、家内和公众的分界理想在现实生活中不再泾渭分明,种种可能性和新话语出现在晚明妇女的生活中。

社会的无序让道德变得更加有吸引力,在卫道的名义下女性受教育的机会大大地增加,妇女教育被认为是加强她们道德修养和维护既有社会性别秩序的关键所在。与此同时,男性的科考和社会地位竞争日趋激烈。对书籍的大量需求刺激了坊刻印刷的繁荣,随着纸张成本的降低和技术的进步,书籍的价格大幅度下降,拥有书籍不再是士大夫精英的特权,包括士绅家庭的妇女在内的更多人群有了阅读的机会,阅读趣味由此走向多样化。

各种变化接踵而至,富裕家庭的女子可以饱览群书,阅读成为内阃生活的一部分,更多的妇女学习读书写字,博学的女子成为家庭的骄傲和家庭文化资本的象征并与声望和财富密切相关。妇女在家庭的支持和社会风潮的影响下成为读者、作者和编者,并在有生之年将自己或女性朋友的作品付梓。妇女通过结社等活动形成了一个独具特色的阅读批评群体,并开辟出一个远大于闺阁四壁的空间,文学活动成为女性诗意栖居的方式,更多的女子通过才智和想象来实现自我和达到情感上的满足。

出版的商业化认可了妇女作品的商业价值,大众阅读趣味增加了对私人感情的关注,以致“文化市场上充塞着一种情感狂热”[1]。瞬间的情感和世俗的愉悦较之对政治和统治的终极关怀更能迎合大众阅读,表达情感和标榜真诚成为一时的风气。女子历来被认为是性情中人,感情的自然流露也被认为是妇女的特质,某些男性文人借此推崇妇女的阅读和写作,也肯定了女子作品的文学价值。男性文人对妇女作品的批评和出版商对女性文学传播的推助,激励了更多的女子投入到文学活动中。

二 文人圈的“男女双性”理想

明清的男性文人对女性诗才的重视成为明清文化中很特殊的一个方面。这个时期所谓的文人文化代表的是边缘文人对八股经学和非实用价值的偏好。[2]文人沉迷于对妇女作品的收辑和考古,缘于文人自身的怀才不遇在薄命才女身上产生的强烈认同感。

颇有意味的是,明清的女诗人纷纷效仿文人的生活方式,除了吟诗作对、坐而论道、品茗赏花,她们还走出闺阁游山玩水,其中颇有林下之风者。女诗人搦管写下的性灵文字既陶冶性情,也是她们建立友谊和关怀的桥梁,她们的文学活动和价值取向创造了一种美学风格上的“男女双性”(Androgyny)。[3]在女诗人的弹词小说中,我们发现她们以女扮男装人物的传奇故事浇自己胸中的块垒,寄托自己心中的梦想。更为风雅的是名妓柳如是在现实生活中的女扮男装,而且据说她颇以露出自己的金莲为豪,双性之美倾倒了无数的名士,连文坛领袖钱谦益也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特别有意义的是,妇女文学在16到17世纪中期的文学运动中占据了清晰可见的位置,女性的创作在这场性灵文学运动中扮演了积极的角色。李贽的“童心说”影响到文学领域,女子的声音被认为是很自然的服膺于文学真实表达内心的原则。某些文人认为女性的特质决定她们是天生的诗人,最有代表性的是竟陵派的钟惺,他极其欣赏妇才并编纂了《名媛诗归》。他认为诗歌是天籁清物,并在该书的序言中写道:“盖女子不习轴仆舆马之务,缛苔芳树,养丝熏香,与为恬雅。男子犹借四方之游,亲知四方,如虞世基撰十郡志,叙山川,始有山水图;叙郡国,始有郡邑图;叙城隍,始有公馆图。而妇人不尔也,衾枕间有乡县,梦幻间有关塞,惟清故也。”[4]“清”成为备受推崇的诗歌本质,意味着天性的自然流露和去了雕饰的质朴典雅,女子的感性创作被认为最符合这些特征。

文人对妇女诗歌的欣赏肯定了女子的文学创造力,女诗人及其作品公众能见度的与日俱增让女子不宜作诗的性别陈见逐渐失去了昔日的效力。但是在这里,对女子才华的肯定实际上并未助长男女平等,更没有动摇儒家的主流思想,反主流文化的存在依赖于这个时代的混乱和复杂性。

三 思想界的异端

与此同时,思想界出现的异数提出了一些不同于儒家主流文化的见解,点燃了近代中国启蒙思想的星星之火,两性问题在明清异常敏感。

李贽从自然人欲的角度将夫妇关系放在五伦之首。其《夫妇篇总论》写道:“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还指出“天地万物共造端于夫妇之间”[5]。李贽的言论强调“人欲”否定“天理”,与官方承认的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核心完全背道而驰。他还公开挑衅“男女之大防”,收授女弟子和与妇女论道。他对《易》的解读还带有两性平等的色彩,“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资始资生,变化无穷,保合太和,各正性命”[6],这些思想无疑被正统人士视为异端邪说。

李贽在其《初潭集·俗夫》中驳斥了流行日久的“女祸论”:“夫而不贤,则虽不溺志于声色,有国必亡国,有家必败家,有身必丧身,无惑矣”[7],一味将亡国的责任归咎于女色,不符合历史发展的本质,喜好女色的汉武帝一样有开疆扩土的功业,女祸成为掩盖亡国丧志者无能的障眼法。

传统伦理认为父母媒妁式的婚姻才是合法的,李贽偏偏十分赞赏卓文君这样有胆识的女子,他主张女子对爱情和婚姻自主。其《焚书·答以女子学道为见短书》为女子也有见识而辩护:“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8]见识的长短不能简单以性别来划分,一方面地肯定了女子有书盘织锦的才华、挽车举案的节操乃至木兰那种突围讨叛的功勋,另一方面他也指出男人在人格和能力上有高下之分。李贽的视角把性别平等化了。李卓吾因为异端罪被处以极刑,但是他的思想对当时和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明清之际的唐甄从人情的角度反对社会上“暴妻”的陋俗,认为夫妇的矛盾宜用“敬且和”来化解。他在《潜书·夫妇》中认为“暴内为大恶”,主张“恤女”。[9]他和袁枚都认为女宠致祸最终过错是在男子。

清人余正燮对性别问题的思考也很有代表性。他崇尚上古阴阳调和的自然法则,并从这个角度反对缠足,认为这个习俗造成“两仪不全”。他还对大噪明清的贞节烈女观进行强烈的抨击,认为妇无二适之义是苛求妇女的“偏义”,甚至主张男女同守贞节。余正燮可谓近代以来为妇权张目的先行者,他从很多方面去证明男女平等的理想,其思想已经达到了现代意义上的高度。

四 双刃剑:女子的节操

明清时期对贞烈问题的讨论旷日持久,归震川、毛奇龄等“非礼”派,认为女子未婚守节不合古代礼法,造成阴阳失和,而更多的“合礼”派认为这恰恰是女子的士行。“非礼”派还认为,妇女自愿的愚忠是受舆论的蒙蔽,她们的好名之举以牺牲了人性和人欲为代价。

悲剧刚好发生在袁枚的三妹袁素文身上,才女袁素文自幼许配给高家,不料金童长成纨绔儿,高家几次退婚,但是袁素文抱定从一而终的决心嫁了过去,婚后她遭到丈夫的虐待甚至险些被卖,不得已才回到娘家抑郁而终。袁素文的不幸说明,自幼定终生往往是悲剧的肇端,造成了很多人尤其是女子的一生成为婚姻的陪葬,在婚姻中往往女子比男子更身不由己成为暴力的牺牲品。我们不禁由此联想到《红楼梦》中迎春嫁给中山狼遭遇的不幸,以贾府之权势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能哀叹女儿薄命而已,包办婚姻的残酷和荒谬暴露无遗。

袁枚的《哭三妹》感叹“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知书识礼的女子受礼教的荼毒如此之深,足见历来教育在妇德上的别有用心。传统儒家认为女性需要接受适度的教育,学习规范女子道德的训诫之书有利于相夫教子。女子学习四书五经并未受到严格的杜绝,但是从男女有别的观点来看,妇女应该终生致力于家内的事务,然而历史上博学的才女不仅精通女学,也精通历史和经学,像伏生和班昭那样的女子甚至在学术的传承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班昭和宋若华等博通书史的才女还写出了规范女德的“女四书”,成为官方认可的训诫经典。官修史书对班昭的歌颂为女子文化教育的合理性提供了强有力的辩护。

事实上,才女们在学术上与男子不分伯仲,但是越有才学的女性往往越是儒家道德的拥护者,她们以其诗歌和行为让官方提倡的女子美德得以言传身教。用福柯(Michel Foucault)分析权力的观点也许可以解释这个现象,“用不着武器,用不着肉体的暴力和物质上的禁制,只需要一个凝视,一个监督的凝视,每个人就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下变得卑微,社会使他成为自身的监视者,于是看似自上而下的针对每个人的监视,其实是由每个人自己加以实施的”。[10]看来礼教之牢固和难破,除了开明之士的大声疾呼,更需要妇女自身的觉醒和努力,而直到清末和“五四”我们才真正看到女性希求解放发出共同的声音。

五 她们的理想和现实

吴人与三妇的传奇以及《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的问世,生动地反映了晚明家内世界里男、女对感情的狂热追求。叶绍袁与沈宜修以及他们的孩子,创造了属于这个家庭的午梦堂文学,伉俪的深情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叶绍袁打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见,提出女子才、德、美三不朽的理想。忠明烈士祁彪佳的妻子商景兰在孀居生涯中独立开辟出社交诗社的文学空间,对当时的妇女文学活动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边缘文人和才女在文学中寻觅到了远俗的桃源,吴震生与程琼就是这样的例子。越来越多的男性渴望得到家内良伴,获得审美和情感的满足,而这些本来是他们长久以来在风月场寻觅的东西。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三妇强调了婚姻的圣洁和爱情的高尚,而另外一个迷恋杜丽娘并写了该剧评论《绣牡丹》的女子程琼,在思考女性的情欲自由和婚姻问题上走得更远。华玮曾将《才子牡丹亭》一书的批注与史震林《西青散记》的内容对比,根据他的考证和推断,《绣牡丹》为《才子牡丹亭》的蓝本,《才子牡丹亭》系清代戏曲家吴震生与妻子程琼合作,批注该书署名“阿傍”者即是才女程琼。

著名的闺塾师和艺术家黄媛介就嫁给了才学比她平庸很多的杨世功,女知识分子黄媛介以出售自己的字画和教书维持家庭的生计,而丈夫杨世功或呆在家中,或随她奔波于各处。因为过着巡游的生活,她的良家身份经常受到公众的置疑,但是她也得到了上层名流的支持,商景兰将她纳入自己的社交生活中,钱谦益、吴伟业等都称赞她为“儒家女”,她则公开称自己为“隐士”,并对自己的职业作出辩解,“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身影未出于衡门”。

王端淑作为女职业作家的身份也颠倒和扰乱了传统家庭生活对男女的分工。端淑的父亲认为他“虽有八子,不如一女”,她显然是家中最有才华的继承人,她和黄媛介都是迫于家庭的贫困而走出家门,她们的丈夫都没有能力养家糊口。王端淑独担了养家的责任,她经常为丈夫代拟奏文,还通过自己的作品宣称忠明的政治信念,在文人圈中她通常发出男性的声音,文人也将她视为男性。王端淑的丈夫丁圣肇无论在才华和声望上都不能与之匹配,虽然他在妻子《吟红集》的序言中将妻子视为良师益友,但是他们似乎很少在一起赋诗,端淑也很少献诗给丈夫。

不管是黄媛介还是王端淑,她们都做到了从一而终,对父母安排的婚姻保持忠诚使她们得以与画舫世界的女子区分开来。比之因为所匹非称而抑郁终生的才女如陆圣姬,她们以文学赢得声誉、因旅游开阔眼界、与文人交往获得精神的满足,虽然时常面临生活劳顿和物质匮乏但是精神无疑是充实甚至是愉快的。她们因为忠诚于婚姻,不可能获得理想中的爱情,但是文学才华让她们实现了个人的价值,也许对才女而言这确是一种补偿和安慰。良家女子在公众领域的职业生涯是一种越界的行为,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社会性别秩序的混乱,舆论中谴责和宽容的声音并存也折射出王朝交替和社会转型时期深刻的复杂性。

女文人赢得一席之地的现象绝非单一的社会原因促成,应该从经济、政治、思想、文化等角度综合考虑。萌芽于晚明的货币经济造成儒家社会秩序的松动乃至性别秩序的混乱;出版业的繁荣造就了更广泛的阅读群体和书写群体,阅读和书写在晚明成为更多妇女的生活内容;出版业发现了妇女作品的商业价值,妇女作品的付梓和传播鼓励了更多的妇女从事文学活动。王朝的摇摇欲坠在经济的作用下将社会抛入无序和混乱中,大众阅读趣味追求瞬间愉悦,人心惶惶的时候表达内心的真诚情感成为一时的风气。思想界出现的异端以李贽为代表,男女平等的思想对后世产生持续的影响。文人追求个性解放、推崇性灵文学、高度评价妇女作品的文学价值,妇女文学由此得到极大的推动。

[1] [美]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1页。

[2] 参见康正果:《边缘文人的才女情结及其所传达的诗意——<西青散记>初探》,载《九州学刊》,1994年7月号,第87-104页。

[3] [美]孙康宜:《走向“男女双性”的理想——女性诗人在明清文人中的地位》,叶舒宪主编:《性别诗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3页。

[4] 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83页。

[5] [6][明]李贽著,张建业主编,王丽萍、张贺敏整理:《李贽文集·第五卷·初潭集·四书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1页。

[7] 李贽著,张建业主编,王丽萍、张贺敏整理:《李贽文集·第五卷·初潭集·四书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31页。

[8] 李贽著,张建业主编,李幼生整理:《李贽文集·第一卷·焚书·续焚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54-55页。

[9] 鲍震培:《清代女作家弹词小说论稿》,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23页。

[10] 李银河:《女性主义》,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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