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巫山神女传说中的水文化①
2014-03-25秦素粉蒋涛
秦素粉 蒋涛
(重庆水利电力职业技术学院 水文化研究与推广中心,重庆 402160)
据杜光庭所著《墉城集仙录》,西王母幼女瑶姬携狂章、虞余诸神出游东海,过巫山,见洪水肆虐,于是“助禹斩石疏波,决塞导厄,以循其流”[1](P178)。水患既平,瑶姬为助民永祈丰年,行船平安,立山头,日久天长,便化为神女峰。神女峰特殊的美景和传说,在我国民间及文学作品中传诵不衰。伴随着长江中上游流域文化的演进,神女峰呈现出不同的巫山神女形象。
一、巫山神女因水而生
有学者认为,《山海经·中山经·中次七经》最早记载了具有多重形象化身的巫山神女原型的蘨草神话:“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蘨草。其叶香成,其华黄,其实如芜丘,服之媚于人。”[2](P124)由此,学者推断,战国时期的宋玉正是承继《山海经》中的蘨草神话,在《高唐赋》、《神女赋》中,形象地描绘了美丽多情的神女与楚王相会的故事。《文选·高唐赋》李善注引《襄阳耆旧传》云:“赤帝女曰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之女。”[3](P875)可知,炎帝的小女儿即巫山神女化身,名瑶姬,未出嫁就死去了,被葬于巫山之阳,封作巫山神女。据北魏时期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江水二》所记:“郭景纯曰:丹山在丹阳,属巴。丹山西即巫山者也。又帝女居焉。宋玉所谓天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阻。”[4](P221)学者们由此进一步推断,巫山神女瑶姬的神话传说,是《山海经》中所记载的瑶草神话的演变,历经千年的传承,随着文人的故事创作和民间传说的流变,神女逐渐演变成了助禹治水的仙人。
但有几个问题仿佛不能忽略。其一,神女与楚王相会的故事发生于巫山山脉高唐地区,因有“高唐神女”之说,而又因高唐是楚地祭祀祖先的地方,在民间文学中被统称为巫山,故高唐神女也就被统称为巫山神女。其二,《高唐赋》中的神女“自荐枕席”,性情开放,而在《神女赋》中所描绘的神女,则是端庄贞洁型美人,她发乎情止乎礼,由此可见,宋玉要写的神女并非仅有一个。其三,《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世本·氏姓篇》先后记载了巴人关于廪君和盐水女神的神话,研究者将廪君和盐水女神的爱情故事,与楚怀王和神女著名的“巫山云雨”故事进行比较研究后发现,其人神相恋、“自荐枕席”等情节极其相似,故而很多学者认定,巫山神女的原始神话雏形就是巴族的盐水女神神话。其四,根据《楚辞·天文》载,大禹治水经过江州时,与涂山氏“通之于台桑”。晋《华阳国志·巴志》载:“禹娶涂山氏女之涂山,在江州涂山县。”江州即今重庆。重庆南岸涂山下有个地名叫弹子石(诞子石),传说是涂山氏所化,也是禹的儿子启诞生之处。涂山氏与巫山神女的地理位置接近,同属巴文化区,其故事均包括帮助大禹治水,故而巫山神女自然也有涂山氏的影子。笔者以为,上述问题的客观存在可以确定:其一,巫山神女并非一脉单传,古代长江三峡属母系氏族社会解体较晚的地区,而在母系氏族社会,人类有关统治、繁衍、祭祀、司雨、治水等重要活动,均以女性为主导,因此,巫文化中多个神女,包括屈原著名《九歌》祭祀舞曲中的“山鬼”等形象,正是母系氏族女性主宰社会的文化投射;其二,巫山神女的神话传说,始终与水的图腾崇拜存在着深厚的文化渊源,云雨爱神、祭祀祈雨、助禹治水、三峡航运守护神等一系列巫山神女的形象流变,历经千年,定格为因水而生,因水而兴的峡江图腾。
二、神话传颂之水源说
袁珂等通过对《尚书·尧典》、《史记·夏本纪》、《孟子·腾文公上》等诸多古文献相关记载的研究表明,在我国古代神话和先秦文献中,多有尧时发生大洪水的记载,高唐是史前人类防御大洪水的遗迹。传说尧曾经率领部落聚居高丘之处,以躲避洪水灾害,“高唐”之名,可能就起源于尧时的那场大洪水。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尧本谓高,陶唐氏以为号。”[5](P374)经由多方古文字留存的信息考证,学者们认为,远古的洪水意象,正是通过如“高唐”之类的文字符号,镌刻在历史长河中的。“高唐”中的“高”被释义为“巫山之阳,高丘之阻”之高丘、石台、山坪。“唐”即“塘”。《说文解字注》:“卂陂塘字,古皆作唐。”高诱在《淮南子·人间训》“且唐有万穴”后注曰:“唐,堤也。”臧克和先生的研究也指出:上古时期,“塘”意即堤防、堤坝。[6](P426)在三峡地区,高山峰峦就像一道道天然堤坝,一旦洪水来袭,先民们便将山间向阳的高丘、高台(坪),作为躲避洪水的圣地。在长江三峡一带,自古以来的高唐、瞿唐等地名,正是史前大洪水之遗迹。
宋玉将神女故事的发生地定于高唐,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这个深藏三峡的古老地名,在远古的洪荒年代和图腾崇拜盛行的原始氏族社会时期,就已经存在。“高唐”一词,与原始先民在同恶劣的生存环境的斗争中,特别是在其与无法征服的洪水的抗争中,所形成的母神崇拜、神灵观念、宗教信仰以及民间风俗等,均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由此推测,高唐首先是人类防御史前大洪水的遗迹,而后才演绎成祭祀神灵的圣地。[7]由宋玉《高唐赋》“望高唐之观”可知,巫山高唐建有庙观。朱熹《楚辞集注》云:“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众神。”随着大洪水的消失,高唐从避洪水之地升华为祭祀之所。三峡巫山地区乃巫文化的发祥地,高唐观有可能也是举行巫术仪式的场所。目前巫山仍保存有与巫山神女相关的楚阳台(高唐观)、授书台、斩龙台等古代三台遗迹。其中,在巫山县城西北高都山,有相传“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的高唐观,又称楚阳台;在巫山县以东飞凤山麓,则坐落着授书台,相传其因神女在此授予大禹治理峡江洪水的天书而得名;在巫山以西长江南岸错开峡,建有斩龙台,相传其因一条恶龙开错了峡,瑶姬在江边的石坪上将其处斩而得名。虽然关于神女的文化内涵,学者们各有不同的解说和见解,但古籍中的载述,关联的古遗迹以及世代传颂的上古神话,证实了巫山神女因水而生。
三、多情巫儿专司祈雨
峡江地区自古巫风盛行。《国语·楚语下》云:“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月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相关研究者如杨琳等指出,《山海经》中“蘨草神话”所记载的“尸”,即代神受祭者,“女尸”则是社中的仕女,通常被先民称作“巫儿”。因此,帝女瑶姬即是由“女尸”化为蕃草的神女,是擅长用茁草施行巫术的女巫。囿于对自然现象的迷惑和不可解释,侍奉神社的尸女在古代社会普遍存在,人们常常以巫术中所描述的尸女交媾感应方式求子祈雨。[8]又据《巫山县志》记载,峡江地区崇鬼尚巫的传统深厚,“俗不甚尚淫祀,近来仙侣、山女、娲神颇灵应,春间进香者日数百人,香火特甚焉”。
古代先民以为,要达到降雨、人畜兴旺的目的,必须首先要让神灵高兴,即娱神;神和人一样都喜欢俊男美女,因此充当娱神工具并肩负祭祀神灵之责的女巫,必须是貌美的女子;男女交媾可以引发天地的云雨行为。因此,巫术的交感原理寓意为:万物因男女交合而繁茂,雨水因祭祀神灵而降临。正如河伯娶妻的文化现象一样,很多研究者认为,巫山神女传说,充分反映了古代祭祀祈雨和繁衍后代的原始宗教习俗。因此,上古神话中巫山神女的传说与上古时代的生殖崇拜、母神崇拜,以及原始宗教祭祀仪礼等特殊的文化现象密不可分。事实上,在巫风、巫事、巫人盛行的巫地,巫山神女最初只是专司祈雨的巫儿。她朝云暮雨的化身,大胆求偶的举动,投射反映出远古时期女巫祈雨的楚地原始巫术仪式。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中多情的巫山神女,之所以与楚怀王缠绵悱恻,不过是基于宗教祈雨的目的罢了。[9]
三峡地区民间流传的众多神女,虽性格迥异,但均为人间专司祭祀祈雨的女巫。巴楚先民崇鬼尚巫的习俗,赋予了其巫山神女称谓。虽然民间传说流变至今,巫山神女己经没有了身兼巫师献身求雨的职责,但传说中她挽救峡江干旱,泪水化作顷盆雨的“行云施雨”本领,与“朝云暮雨”的神女化身异曲同工。巫山神女已成为巫山民众心中永远的保护神。
四、助禹治水,化身航运守护神
巫山神女助禹治水的神话故事,早在东汉以前已经流传民间,且影响甚广。《山海经·大荒南经》云:“大荒之中,有山名畭涂之山,青水穷焉。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禹攻,有赤石焉生染,黄本,赤枝,青叶,群帝焉取药。”[10](P260)大禹一路凿山挖河,至巫山脚下,准备修渠泄洪,突然飓风暴起,地动山摇,层层叠叠的洪峰如连绵山峦扑面而来,令禹措手不及。帝女瑶姬敬重禹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精神,怜惜背井离乡、倾家荡产的庶民,遂传禹差神役鬼的法术,授《黄绫宝卷》防风治水天书助禹治水,并化作神女峰保行船平安。至唐末,杜光庭的《墉城集仙录》进一步丰满了神女相助大禹治水的故事。书中记载:云华夫人“尝游东海”,“时大禹理水驻其山下,大风卒至,振崖谷陨,力不可制。因与夫人相值,拜而求助。即敕侍女授禹策召百神之书,因命其神狂章、虞余、黄魔、大翳、庚辰、童律等,助禹斩石疏波,决塞导厄,以循其流。禹拜而谢焉”,“因令侍女陵容、华命出丹玉之笈,开上清宝文以授禹焉”,“而天赐玄圭,以为紫庭真人也……有祠在山上,世谓之大仙,隔峰有神女石,即所化之身也。复有石天尊神女坛,楚世世祀焉”。[1](P178)《巫山县志·神女碑记·神女考》载:巫山县翠屏峰青石洞中,有12条凶龙;一天,12条龙在巫山上空追逐嬉戏,搅动飓风,天昏地暗,山崩水啸;西王母小女儿瑶姬驾彩云路过,立时用天雷将凶龙齐齐劈死;凶龙横尸断江,致田园城池被淹;大禹急赴巫山,开峡疏水,可是凶龙变成坚硬的岩石,怎么也劈不动;情急时,瑶姬授大禹《太上先天呼召万灵玉篆之书》,并派侍臣助禹开峡治水。从巫山神女助禹治水的故事可以看出,神女“授禹策召鬼神之书”,“出丹玉之笈,开上清宝文以授”,使禹“遂能导波决川,以成其功,奠五岳,别九州”,成为大禹身后的治水英雄。在巫山神女传说的历史流变中,人们将瑶姬和云华夫人的神女形象合二为一,将巫山神女神话与大禹治水的英雄故事相结合,使巫山神女作为水的图腾形象得以确立。《巫山县志·神女碑记·神女考》又载:疏通九水后,瑶姬站在巫山顶上远眺,发现多有行船被险滩恶水吞没,于是决定在此定居,佑护三峡黎民。从此,瑶姬化为神女峰,她的侍臣和侍女化成了巫山十二峰,其被人们尊称为“妙用真人”。
峡江自古以来,便是中国通行能力最强,规模最大的内陆水道,但由于其滩险流急,舟船航行灾患频发,因此,以航运为生的峡江先民,便时刻渴望能得到神灵的护佑。巫山神女的形象塑造和传说故事,不仅与中国母系氏族社会的母神崇拜、生殖崇拜和原始的宗教祭祀礼仪等有着深厚的渊源,更具有非常丰富的水文化内涵。巫山神女在上古神话中具有行云施雨、治理水患、佑护航运等功能,故而其水图腾形象,自原始航运文化中应运而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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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李善.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章培恒,安平秋,马樟根.水经注选译[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5]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臧克和.说文解字的文化说解[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
[7]刘不朽.三峡第一赋:宋玉《高唐赋》之文化诠释[J].中国三峡建设,2009(3).
[8]刘不朽.宋玉《神女赋》解读——巫山神女传说之原型与演变[J].中国三峡建设,2003(11).
[9]林涓,张伟然.巫山神女:一种文学意象的地理渊源[J].文学遗产,2004(2).
[10]袁珂.山海经校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