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鹤方壶装饰图案的功能寓意
2014-03-25郭萍
郭萍
(成都大学美术学院,四川成都610106)
莲鹤方壶装饰图案的功能寓意
郭萍
(成都大学美术学院,四川成都610106)
莲鹤方壶在中国考古史、美术史中代表了一个时代、一个时期的科学、历史、文化和审美发展状态。在不同领域的研究都已有丰硕成果。然而,在学科交叉研究的背景下,似乎还能从此物读出些许新的认知,本文将方壶还原到其原初的文化背景中,解读莲花图案在升天图像体系中所具有的重要寓意。
莲鹤方壶;莲花;升天;寓意
1923年河南新郑李家楼郑公大墓出土的春秋时期青铜器莲鹤方壶,以精致独特的艺术特色,反映出当时青铜装饰工艺发展到春秋战国时期的新走向。礼器在春秋时期的功用已完全不同于商周的特殊地位。在奴隶制繁盛的商周时期礼器的功能最显著,是礼制制度的代表,被赋予特殊的意义。随着奴隶制度的衰微,“礼崩乐坏”,青铜礼器逐渐失去了这种作用,此时的青铜器装饰图案有了自由发展的空间。
莲鹤方壶在河南博物院与北京故宫博物院各收藏有一件,两件原本是一对,最早出土于郑公大墓的这两件方壶被运到开封进行初步研究,历经抗战和内战,一对方壶曾被转运武汉、重庆,建国后一件被文化部调运北京,保存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另一件返回河南博物馆。重达64.28公斤的硕大器形,曲线优雅、工艺精湛、纹饰精美,器物顶盖作镂空盛开的莲花瓣形,中间立一鹤,昂首挺立展翅欲飞。器物双耳为镂雕的顾首伏龙,颈和腹部四面都浮雕伏兽以突出扉棱,器足四面各饰有虎形雕刻。造型极其华美,堪称春秋青铜器中的精品。著名学者郭沫若亲自为其定名“莲鹤方壶”。
对于方壶装饰的学术研究已很丰富。本文基于已有研究,再关注于莲花图案在方壶装饰中的样式,探析其功能与寓意。
莲花形以镂空花瓣式出现在方壶口沿部,虽是为衬托仙鹤而辅助装饰,但在方壶整体装饰体系中被赋予重要的功能与寓意。
一 中国古代莲花图案的传统寓意
莲花图案在中国传统审美中成为文人雅士赋诗或描述或赞美或借以抒发自己情怀的重要载体。
莲,又名荷花,属睡莲科,为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1],叶呈圆形,花为多瓣,颜色以红、白或粉红为主,在我国南北部普遍栽种。《尔雅义疏》[2][3]皆称莲为芙蕖之实。在其他诸多说文注疏中,对莲、荷的考证则不一。对于莲之意,《说文解字注》释莲为芙蕖之叶、茎、实、本、根和花的总称;尔雅则仅指芙蕖之首,应该指花。对于荷解释为扶蕖叶。高注淮南云。荷,夫渠也,但就每个部分有不同称谓:根曰藕,其华曰夫容,其秀曰菡萏,其实曰莲[4]。《说文解字诂林》引徐笺注:“……其实曰莲……”[5]不同地域对于荷花所知确有分歧,《古文字诂林》引《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二》称:“今江东人呼荷华为芙蓉。北方人便以藕为荷。亦以莲为荷。蜀人以藕为茄。而今通呼莲花,或曰荷华。……”[6]从以上对莲、荷等称谓的考证可知,荷华、芙蕖、芙蓉、菡萏为同一植物,莲,最早为芙蕖之实,荷,为芙蕖之叶,尔后遂混称,莲、荷均可指芙蕖。
莲花因其绰约的风姿,自古为世人所喜爱,又因其从泥塘中长出,美丽的花瓣对照着污浊的泥水,便被认为洁净且不濯污泥,从而被人们赞美、颂扬,并更进一步被赋予了某种崇高的品格精神。早在《诗经·郑风·山有扶苏》中,便有了莲花的记载,谓之“山有扶苏,隰有荷华”[7];屈原在《离骚》中,发出了“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8]之言,借以荷叶为衣、莲花为裳,来表达自己高洁的美好品质,将莲花与人的品德联系起来。在《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中写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9],从而把莲花与人的思念情绪结合起来。在汉乐府《江南》中,更是用比兴、双关等修辞手法,以“莲”谐音“怜”,用以象征爱情,以鱼儿戏水于莲叶,来暗喻青年男女在劳动中相互爱恋的欢乐情景。至迟,在东汉,莲花在文学作品中便被赋予了思念的象征,或是朋友间的想念,或是爱人间的相思。汉以后的南朝、唐宋时期,莲花更是文人雅士抒发感情,表达品格的载体。南朝《西洲曲》、唐代李商隐的《赠荷花》、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等等著名文学作品中,莲花尤其象征君子的高尚品行。在婚姻中,莲荷又因读音与“合”一样,从而被赋予了婚姻幸福美满的祝福。
二 莲花图案中的信仰思想
古代方术谶纬中的“莲”又有不同寓意。由于莲生于水中,其状娇娆妩媚,又被称为水芝,象征祥瑞。又因五行之中,水克火,因而被古人赋予了某种神秘的方术象征。据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记载,该殿藻井上反植莲花,其根部在上,花蕊在下。“鲁灵光殿者。盖景帝程姬之子恭王馀之所立也[10]”,故而,至迟汉景帝时期,莲花便出现在宫殿的藻井之上。其出现,应不仅仅是为了美观,位于藻井这样显著位置必与五行之说有关。《西京赋》引《风俗通义》曰:“风俗通曰,今殿作天井。井者,东井之象也。菱,水中之物。皆所以厌火也。”[11]菱,当为荷菱。可见汉代宫殿其屋顶作藻井,其上绘莲荷,直观意义应为克火之用。而据相关记载,似乎汉代宫殿藻井绘莲,不仅仅为防火作用。《汉书》记载:“汉元年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沛公至灞上。”[12]班固《西都赋》曰:“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寤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13]汉宫室与天地、经纬相应,合阴阳五行之位。由此,汉代莲花置于屋顶,不仅象征灭火,也有五行谶纬思想,可能还有其他的某种寓意。魏晋时期,莲花的宗教意义开始发生转变,直至南北朝时期,其内涵最终得以确定。而要考察莲花这一装饰母题的宗教意义,则需进一步研究其形象变化,对莲花图案进行梳理,再联系其装饰空间,并联系文献进一步解读其寓意,从而才能对莲花纹背后的意义进行解读,才能最终探究莲花这一装饰母题的含义。本文探讨莲鹤方壶为春秋战国期,因此关注点锁定在魏晋之前的寓意解读。
图案中的信仰来自于所处历史时期的民众信仰背景。从春秋战国,在中国古人的认知世界中,与天地有关的方术出现了各类解释:一是与“天”有关的方术,如天文历算、占星望气、龟卜筮占、风角五音等,就是通过星辰运行的方位、色彩的变化、云气的形状和色彩等相互对应,从而择日安排活动,判断吉凶或成败。纵观历史,楚文化可说是以巫文化为主。楚昭王统治时期,一日见天边总有红云出现,似鸟展翅飞翔,巫师占卜为凶,建议昭王以左右大臣代其受此劫难,昭王不允,不久吴王夫差攻打陈国,楚昭王出兵援助陈国而死于军中。一是与“地”有关的方术,这类知识以自然地理环境为主,常兼有医术、博物,甚至祭神驱邪的意义。上古神话和传说总会就其理立说。《山海经》中把巫上升到智慧界,能与天交通往来,能左右地上事事变迁,医治人间疾病,通识古今中外之事,预见未来风云变化。自此神仙方术之士众多,至战国时期颇为发达,而且形成了一套有别于夏商之信仰体系。周代后期,传统宗教开始分化,在儒、墨、道、法、阴阳诸家的批判改造下发生转型,在孔子仁与礼的观念的影响下,儒家学者大力发扬传统宗教中的人文主义精神,使宗教的神秘性减少,世俗性增强,宗教礼俗走入民众生活;墨家以无等差的爱向下层民众渗透;道家主张“清静无为”使人们开始追求个人精神的绝对自由境界,于是通过对天的认识有了长生不死的向往,对自然现象的不解与惊奇,营造了巫术信仰的环境,对统治者的权利贪婪,更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列国疆域表》提到“以德配天”神权政治思想,使中国的古代宗教信仰走上了伦理化的道路。《论语·尧曰》“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天命成了人通过学习可以把握的某种原则,王权的更替、世事的兴衰与天命有着因果关联,此逻辑已转入了人间,人的行为必受其支配,任何不可捉摸的事依此逻辑迎刃而解。《荀子·天论》讲: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神有赖于形生,人与万物同生,亦有永生不灭的实现,又要各种有形事物作为神之载。于是在墓葬中反映出各种图像与装饰物。
长沙楚墓中发现的《人物驭龙》、《人物龙凤》两件战国时期帛画,表现墓主人在龙、凤这类神话动物引导下飞腾升入云端,以表示死者灵魂升天的思想。同样寓意图像大量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墓葬中,都集中表现出墓主人在龙、凤、或者仙鹤、鲤鱼的引导下飞升的意境,反映出死者灵魂升天、灵魂不死的宗教思想。河南新郑李家楼春秋郑公大墓中必然具有神形相生,升天的宗教信仰,其中出土的青铜器莲鹤方壶上的鹤与荷花相配,营造了一种美好、神秘和吉祥的升天境界。莲花图案与其他丰富的龙、虎、鹤一起构成了墓主人的另一个世界,是人们期望的、恐惧的、神秘的世界。
目前出土的考古材料也越来越多地显示出莲花较为广泛地用于装饰等方面,至于汉之后随着佛教的传入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不同时代当作不同认识。春秋莲鹤方壶即是对春秋战国时期流行的民众信仰思想的反映。
三 升天形象中的莲花审美寓意
从莲鹤方壶的周身装饰来看,应该形成一个从下而上的“升天”之立体图像。中国美术史中神仙信仰形象体系的构筑,在汉代已很成熟,有关的仙人、仙境、仙草、仙兽等象征符号大批出现。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红地棺上的画像代表了汉初仙境的构成,有祥云、羽人和龙、虎、鹿等瑞兽,并以三峰昆仑山为中心。早于此之方壶可代表春秋时期升天的形象体系,亦可称为汉代之前升仙形象体系的初创期。其中仙境的描绘,有龙、虎、鹤等瑞兽,也有莲花之类瑞草为象征,另外方壶本身的立式外形与山势相映,器壁向上攀爬的伏龙、伏兽喻有“升”的意义,直至山顶,莲花盛开,鹤舞飞翔,即达到仙境。由此,莲花在升仙形象中是仙境营造的象征物之一。
从纵横两个方向看,首先,纳入仙境体系图像中的莲花,在人类文明之初也曾是生育和繁衍的信仰载体[14],在此与仙鹤同出,已有再生之意。故将莲花归入升天图像亦是合理解释。其次,与同期的文化比较,在《楚辞》中记载:“因芙蓉而为媒兮。”莲花与巫术关联,反映出楚国有用“香草”作为歌舞祭祀时的道具或祭品的状况。虽说楚文化与莲鹤方壶所处中原的郑国有地域文化之别,但在同一时代背景下“香草”可与升天图中“瑞草”之意相通,伴仙鹤之荷花应该是升天的道具之一,以有形承载意念中的天,达到死者长生和再生的愿望。
对于“不死”的理想,在远古人类有了“生”与“死”的概念开始萌生,始终不曾放弃。在上古神话传说中就有“长生不死”之说,《山海经》中出现“不死之山”、“不死之药”和登天之梯等等;先秦道家以“长生久视之道”幻想绝对自由的生命状态;最早在道教经典《太平经》中已提出:“守道而不止,乃得仙不死;仙而不止,乃得成真;……[15]”这是一种无限生命的状态,是人生美的终极追求。道教的“生-美”观点,把现实的长寿快乐上升为人生最完美境界。方壶上的升天概念亦是这种升仙至美境界。图像的营造始于世俗神化力量与上古神话传说的交融建构,以象征手法,以“瑞应善物”之类的美好事物表达美的人格寓意。作为长寿仙禽代表的鹤,以“瑞草”象征的莲花衬托其高雅、圣洁与长寿,从而营造了一个生与美的世界。在周代,无论青铜器上出现莲花图像,还是陶器和各种建筑装饰、雕塑工艺及生活器皿上常见莲花图案和造型,从实用装饰到信仰寓意,始终没有脱离至美的追求,而后道教又有莲花冠、九色“莲花座”,佛教中也作为“佛”的象征,可见,莲的境界一直萦绕在人们信仰的美好世界里。在此,莲鹤方壶上的莲花形象就是春秋战国时期人们理想仙界的象征符号之一,对汉代之后升仙图像审美的发展成熟有承前启后的作用。
[1]《大百科全书·生物学》,北京、上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1年,第1591页。
[2]郝懿行:《尔雅义疏》卷四:商务出版馆,第46页。
[3][4]古文字诂林编纂委员会,主编李圃:《古文字诂林》,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52页。
[5]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影印本第二册,第338页。
[6]《古文字诂林》,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51页。
[7]《毛诗正义》卷四之三,《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41页。
[8](宋)洪兴祖撰:《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点校版,1983年,第17页。
[9]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91页。
[10]《文选》卷十一,中华书局校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71页。
[11]《文选》卷二,第38页。
[12]《汉书》卷一,北京:中华书局点校版,1962年,第23页。
[13]《文选》卷一,第22页。
[14](美)O·A·魏勒著、史频译:《性崇拜》,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
[15]王明:《太平经合校》,第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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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342(2014)03-112-03
2014-01-02
郭萍(1974-),女,成都大学美术学院讲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