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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夷变态三形态

2014-03-24周颂伦

关键词:华夷变态秩序

周颂伦

(1.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 东北师范大学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吉林长春130024;2.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华夷变态三形态

周颂伦1,2

(1.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 东北师范大学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吉林长春130024;2.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学界的热议话题“华夷变态”,仔细吟味,可整理出三种形态。恪守华夷之辨,期待秩序归位;担忧入寇来袭,故蒐集“华夷变态”的情报;用国体论冲击华夷秩序观,为日本型华夷秩序的成立准备思想条件。石原道博在其著作中用“乞师”比照“华夷变态”,不过是一种恶用而已。

华夷变态;华夷之辨;入寇来袭;国体论;石原恶用

1644年,清兵入关,称主北京,明朝覆灭。中国史籍称“明清鼎革”。中国历史上,周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甚至造成王朝更迭,可谓屡见史书。但进入17世纪之后,中国发生诸如政治革命之类的重大事件,在传统封贡秩序内甚至在洲际之间,信息早有传达。日本可谓是较早了解此大变故的国家。1645年,南明都督崔芝,遣将林高使日本,请求三千兵马支援,以反清复明[1]628。在乞师者看来,女真满清属蛮荒之地,居然颠覆中原,故向饱受儒学滋养的日本请兵,仿佛古远列国之间合纵连横,正大光明。但德川幕府经过慎重讨论,婉拒林高。此举可窥见德川日本对中国交涉事务的谨小慎微,因为正是从这一时刻起,出于对情报收集的重视,林家一门受幕府之托开始编纂被称之为“风说”的情报集子一册,命名为《华夷变态》。在这里要仔细吟味“明清鼎革”和“华夷变态”的韵味。前者是中国史家对自国历史周期性发生的王朝交代的称谓,重大但只是统治的王朝更名换姓;后者则有文化判断的意味。“华”为“夷”所败,“华”的气数或正宗品格已然丧失;而“夷”变“华”,一则“夷”以“夷”之低贱身份而竟能变“华”;二则“夷”竟改变“华”与“夷”之间的文化属性的上下尊卑;三则“华”“夷”互变。然而,还必须看到的是,册子的记述者据实记录的文风笔调,并未见有旁观者的幸灾乐祸。由是探讨“华夷变态”的原初形态并寻溯这一概念是怎样为日后日本军国主义者主观伸展为侵略的依据,是必须要回答的问题。

近年以来,“华夷变态”成为学界的热议话题,人所共知。很显然,其缘由盖因石原道博《明末清初日本乞师研究》一书为学者仔细斟酌后发觉其中所含恶意所致。该书出版于1945年11月,当时日本已经战败。依据常识,石原道博撰写此书时,当在1945年8月之前,为该书作序的和田清在落款处明记:“昭和19(1944)年10月8日,听闻有台湾上空的空战捷报同时所记”[2]3。如所记,在《明末清初乞师研究》印刷的同时,作者石原正“身着戎衣站立于战线,以台湾地区与日本之关系为其大半生研究题目之著者,如同自序所述,昨秋正当赴任台北高等学校之际,接获光荣的召集令,踊跃踏上征途”[2]3。和田清又写道:“据东南海角之隅而抗击澎湃之怒涛,以一己之身屡抗颓澜之既倒乃国姓爷郑成功。郑成功之母乃我日本人氏,郑氏一党多次向我国求援助,我国朝野对此问题最感兴趣”[2]1。兴趣何来?身着戎装的石原正赴台湾战事,仿佛400年前郑氏所请救兵毕竟姗姗来迟一般,字里行间,侵略者摇身一变成了救援者。南明势力或台湾郑氏确实有过向德川日本“乞师乞资”之举,事实上还曾向琉球、南方诸国、吕宋甚至罗马求援。如果将这些举动都解释为“华夷变态”,颠乱地用作讥讽“中华”的材料,那当年蒙古帝国向西边的挺进,骑马民族驰骋于西亚东欧大陆,连建汗国,都可以变成打口水仗的公案。所以,诚实的学者都不愿意做这般延展式诠释。与石原的著作几乎同时完稿的木宫泰彦的《日中文化交流史》,也曾对“乞师乞资”做过专门释论,却未见有任何让人妄生错觉的文字,在他所列举的计有17回“乞师乞资”统计中,准确指出第二次(1645年)请援者周鹤芝实际上是个海盗;第7次(1467年)乞师使者之一黄孝卿耽溺狎妓,竟将公务丢之云霄,遭日本人轻蔑怏怏而归。其中还不乏行请兵之名实贪钱帛者,有请师未果转而投降大清者,等等[1]628-631。据实而述,盖由于作者内心确实认定清朝取代朱明有其缘故,苟延者不成气数已是事实,大可不必视为尊卑移位,不过是中国古代政治的周期转换而已。

由石原《乞师乞资》及和田清《序》所激发的“华夷变态”邪火,随日本战败迅即自消自灭。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即使涉略到明清交代,亦少有学者提及“华夷变态”的话题。1982年,塚本学在《日本史研究》上发表《关于纲吉政权的历史地位》一文,其中谈到:“日本的政治权力,其所以自己将自己设定为华的世界,乃是意识到在中国大陆华的世界已最终消灭了。”[3]236号:4可能是再度催发有关“华夷变态”议论的引子。按笔者猜度,或许当时中国批评长期闭关转而改革开放放眼世界的政策转换,会成为塚本此番感慨的背景。

荒野泰典在其代表作《近世日本与东亚》这部著作中,是从东亚世界的国际秩序视角展开阐论的。这意味着:中国发生的明清交代,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在荒野的书中,并不能见到有关“华夷变态”的任何评价,他只是讨论了华夷秩序的再建构和日本型华夷秩序的成立,认为:“1630年之际,从朝鲜到阿依努,周边诸民族‘华夷主义’构建业已完成”[4]11。这是否可以认为:这样的结论中隐含着华夷秩序发生了变化的暗示?但应当确定的是,近世东亚国际秩序的变化正好同明清鼎革相同期,荒野的解说有其自身的逻辑。

在最近可见到的是,由川岛真和服部龙二主编的《东亚国际政治史》的相关论述。书中并不能见到“华夷变态”的文字,却可以见到华夷秩序大“变容”的大段论述。传统的华夷秩序,被具体解释为册封、朝贡和互市构成的三级关系,遭到分解。其中的变化是:(1)日本、朝鲜几乎在19世纪中叶之后,均自视“中华”,而将周边“小国”视作“夷”,出现了复数的“华”;(2)去中国朝贡者,有表示臣服意志者,亦有为增加贸易机会而前去朝贡者,表示臣服意志已非本意;(3)出现了基本与朝贡和册封无关的互市贸易;(4)这种状态事实上正好与“洋夷”的强制通商贸易要求和叩关相连接。[5]显而易见,这四点变化强调的还是“华夷变态”,但此“变态”已非彼“变态”,传统封贡秩序中的“变态”已经被置换成帝国列强不请自来强入东亚世界所导致的“变态”。

寻溯“华夷变态”的诠释路径,似乎应当从其原始含义说起。1674年,林罗山之子林鵞峯据长崎奉行呈交幕府的“唐船风说书”,审读编辑,题《华夷变态》集册成书。初为35册,是为初稿。之后林鵞峯之子林凤冈又予追补,续录《崎港商说》,囊括1644年至1724年凡由“唐船”携至长崎的“风说书”计2 465件,辑为86册。东洋文库于1958年出版此书。题解云:

崇祯登天。弘光陷虏,唐鲁不保南隅。而鞑虏橫行中原。是华变于夷态也。云海渺茫。不详其始末。如剿闯小说。中兴伟略。明季遗闻等。概记而已。按朱氏失鹿。当我正保年中。三十年所。福漳商船来往长崎所传说。有达江府者。其中闻于公件件。读进之和解之。吾家无不兴之。其草案留在反古堆。恐其亡失,故敘其次第。录为冊子。号华夷变态。顷间吳郑檄各省有恢复之举。其胜败不可知焉。若夫有为夷变于华之态。

则纵異方域,不亦快乎。[6]47

当时,距1644年清兵入关已过去了30年整,然而作为硕儒的林家仍然以内心的殷切,期待“鞑虏横行中原”的现实发生大逆转“夷又变华”。是年7月9日,林春斋在全体幕府阁僚面前,当众朗读二通檄文。由福州商船带入的檄文云:“大清15省中,云南、贵州、四川、湖广、陕西、广西、福建7省业已复归大明。”[6]69其洋洋喜悦的语调,似乎已经看到朱明终于重登庙堂。故此,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判断,《华夷变态》的编辑者自始至终一直恪守着明—华清—夷的文化立场。

东洋文库作为《华夷变态》的现代出版者,在序文中说:

そのこれを華夷変態と名づけたのは、明清鼎革の際に当たり、夷を以て華を猾す変態と見たからである[6]1①“猾す”(みだす)通“乱す”(みだす)。显然用“猾す”更尖锐地表现出编者的态度。。

其意为:这里之所以定名为“华夷变态”,乃值明清鼎革之际,可以视作以夷之狡猾颠覆了华。为该书解说的浦廉一教授表示,其实“崎港商法”之说更为恰当。可见,两代编辑的文化立场是前后衔接贯联承接的。在他们眼中,华夷变态的“变”同所谓“五胡乱中华”之“乱”,其意同出一辙。古来华夷之辨的见解,没有发生变化。

以1637年对朝鲜实行册封为对外标榜正宗开始,清朝又于1654年、1666年、1673年对琉球、安南、暹罗相继册封,俨然明朝一般,确立着自己在东亚世界的中心位置。对此,幕府深惧支援复明运动反而招致自伤,训令各藩断拒南明。比之对外宣扬武威,实现天下太平之“威德”,维护政权,似乎更为紧要。1681年清平定三藩之乱,又默认了郑成功及子孙台湾占领,历两年,郑氏之乱终于平息。1684年颁“迁界令”,中国商船恢复渡航海外,往来长崎的商船骤增。1685年,中国同荷兰一道被幕府确定为虽无国交但有贸易的“通商之国”,以区别于“通信之国”朝鲜和琉球。幕府的锁国政策业已安定,而大清也平定叛乱,天下太平的基础渐成规模,中日两国的关系处于相安无事状态。所以,可以说恪守传统华夷之辨认定的秩序,是为“华夷变态”之一形态。

如果认定《华夷变态》的编纂者以欣赏甚或幸灾乐祸的心态看待明清鼎革,那么清朝作为“蛮族”持续统治中国长达两个半世纪,可以说正合乎其内心之本愿。但问题是,1724年之后《华夷变态》不再续录,悄然而终,其间不长不短延续了80年。这说明80年后再年复一年收录来自中国的消息,似乎已无必要。而事实上,《华夷变态》全三册,凡同政治军事有关的信息在第二、三册几乎绝迹,能触发人们省思的内容呈逐年下降的趋势。“凡唐船入港,即日邮报。蛮舶则速刻飞报”[6]2。幕府对长崎奉行的这道指令,发布于1644年。因此,《华夷变态》这部集子乃“吾国锁国时代,入津长崎之唐船所携海外情报,长崎奉行令唐通事打听后,上报江戶幕府,性质由来几乎同荷兰风说书一般”[6]2。乃集成海外风说之情报总集。由是,接下来的问题是,江户幕府为何在17世纪中叶以后一段时间如此热衷于海外情报的收集。

大清的统治者,是所谓后金女真。1644年入主北京的同时,中日之间也有一段交涉发生。是年5月,日本越前国三国浦新保村竹内藤右兵卫率商人58名,驾船前往松前贸易。《续日本书纪》中有关该地方的记录,可知在渤海时代这里曾是日渤交通的必经之地[7]。不料途中遇飓风,辗转漂泊至后金治下的也春屯(今珲春海岸)。也春屯民以渔猎为生,生性彪悍,见有船漂至,便前往干涉,并于翌日将43名日本漂流民射杀。幸存者后遇清朝善待,从北京经朝鲜遣送归国。幕府闻报大惊:“鞑靼已得北京,送此漂人,正欲夸大,而朝鲜受而送之,必是与鞑靼为一也。”[8]289德川赖宣曾设想举兵伐清,德川家光也有“经略中国之雄心”[9]。但日本此后并无动作,乃是惧怕与蒙古同属骑马民族的女真人,若如“元寇”一般袭来,会否仍有“神风”护佑。

查《日本后纪》、《日本三代实录》、《日本纪略》等原始资料,在近代国家尚未形成的中古时代,东北亚区域民族间的流动,往往会造成某一居民群体习惯生活居住的地域被另一居民群体侵入,而造成冲突甚至战争。在近代之前,争夺生存空间或抢掠财物,这类事件屡见不鲜。813年、869年、834年、997年、998年,百余年间新罗、高丽的“入寇”事件,均有记载。在抵御这些接踵而至的被“入寇”事件中,663年日本大和朝廷联结百济企图挑战大唐和新罗,失败后退回日本,在九州相继修筑的水城、大野城、椽城等防御工事[10]发挥了一定作用。

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1019年4月,据大宰府向幕府的飞报称:有“刀伊”之贼来袭对马和壹岐岛。“刀伊”乃高丽人对居住在原渤海地的女真人的蔑称,由50艘装备有包铁撞角的战船组成的刀伊军,先侵入高丽,杀人掠物,攻占高丽辖下的千山国,进而侵入九州沿海、对马、壹岐、筑前等地均见被害。对马被杀36人,掳走346人;壹岐岛守藤原理忠以下被杀148人,掳走女性239人。大宰权帅藤原隆家率九州武士奋力迎战,驱逐“刀伊之寇”。藤原隆家因“追讨女真贼而受勋功”[11]。刀伊假道朝鲜而来,虽然退回,但使大宰府增强了警戒心,日本方面骤然加固了九州沿海地区的防卫。因为还令日本感到不安的是,是年8月,高丽使臣郑子良率船三艘,搭乘员百余人,称为送还被“刀伊”掳走的270余日本人要求入境。很显然,这些俘虏是退败回乡的“刀伊入寇”,在归途中又遭高丽军队截击,无暇顾及丢弃的。幕府在详询原委后,决定赐粮食金钱,以示感谢。然而内心却有疑虑重重。高丽使团经对马、壹歧至大宰府,军威严整,而日本方面经“刀伊之乱”后,混乱惨状历历在目。“新罗者原本敌国也,虽改国号,但恐怕野心犹存,纵然送回属民亦不足为喜”[12]。在日本看来,高丽使臣很可能是借遣送俘虏之名前来探究日本军务虚实,故而,高丽人的突然“入寇”也要时刻警惕。

1274年,被称为“元寇”的蒙古军队果然踏海来袭。来自西部的威胁似乎不容易摆脱。1591年、1597年丰臣秀吉两度发动侵略朝鲜的“倭乱”,为明与李朝朝鲜的军队所败退回日本后,再度加强了警戒。鉴此,德川家康建立江户幕府后,一直奉行和平主义外交政策。50年后,“刀伊”后人建立大清国,骑马民族会否再度来袭?德川幕府内心顾忌深重,令林家一门拼命探询情报,希冀了解清朝方面的动静,以防叵测。至1720年之后,80年过去了,眼下的光景是康熙皇帝全力内部统合巩固基业,而雍正皇帝于1724年刊刻《圣谕广训》,令各省督抚甄选勤劳诚实老农,以资嘉赏。大清统治者专念内务,疆土亦日渐饱满,却并未见有大动干戈的任何动作。所以就在1724年,《华夷变态》的情报收集终因发觉无甚必要而悄然收笔。可以窥知,担心“蛮族”以其充沛的“蛮力”不期来袭,是为“华夷变态”之又一形态。

江户时代,朱子学被奉为官学,不仅带动了儒学内部其他学派的发展,而且也促进了国学的隆兴。种种原因中,最值得指出的是,完成了统一基业的德川氏出于长久维持政权的目的,采用了奖励学问的文教政策。二百余年的太平治世,人们热衷于在文事间奔走,诞生了前所未有的文化盛观。然而,随着学问的发达,对官学朱子学的质疑情绪也与日俱增地滋长着。1593年(文禄二年),藤原惺窝受召为德川家康讲《贞观政要》,1605年(庆长十年),弟子林罗山又受召二代将军秀忠掌文教。此后林家奉仕历代将军,儒官地位逐次提升,乃至进出于政治实权。至8代将军德川吉宗,有鉴文弱化之虞,收敛了儒官进讲之惯行,转而采用重视实学政策。林家凤冈之后罕有俊才见世,故伊藤仁斋的古义学派和荻生徂徕的古文辞学派相继臻于全盛。此外,有契冲以歌学形式肇始,追求“真心”的国学至本居宣长亦形成可观的规模。

古学先驱山鹿素行初就学于林罗山,后向北条氏长修兵学,更在高野山接受神道秘诀。这番经历,养就了他奉周公、孔子为祖而不以汉唐宋明诸儒为师的风尚。伊藤仁斋在京都崛河家塾授学,专致古义钻研。而荻生徂徕由长年的流谪生活中感悟到了赤裸之“人情”,他奉荀子为“祖型”,以“六经”体系全力解构朱子学。徂徕在古文辞学上的出色才华,使其在江户学界赢得了古学集大成者的公誉。古学的标志性特点,乃在学理上与朱子学相拮抗而毫不退让。同样站在朱子学对立面的国学,以标榜复古思想和复古主义为时代精神而抬头,国学者们以发扬“日本精神”为己任,讴歌神话建国之想象,以至于达到了国体观念渐次明徵的效果。

将周边诸国诸侯视作夷狄,而将自我视作世界中心,儒家学说奉行的华夷观念,在日本的儒者之间亦奉若宗旨少有质疑。然正是在《华夷变态》一书逐年成册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古学和国学却以长年浸润之中华思想为对手,反其道地强调国粹思想。正是在《华夷变态》一书因清朝统治全面进入繁盛的康乾期而不由自主地辍笔止书之时,古学国学两派却在日本国体观对华夷观的对决上占据了制高点。虽为儒学者却提出“垂加神道”的山崎闇斋,称日本为神国或本朝,称中国为西土西地,赞美圣德太子赠隋炀帝国书中所云“日出处”及“日没处”之提法,在《文会笔录》篇中,反驳“本地垂迹”思想,显示了他对日本国体思想之没头追逐。

“彼邦以孔子为大将,孟子为副将,率骑数万来攻我邦,则吾党学孔孟之道者,为之如何。(中略)曰不幸若达此厄,则吾党身被坚手执锐与之一战,擒孔孟以报国恩。”[13]91

如此“脍炙人口”的记述,表达了山崎闇斋用国体观压倒一切学理的文化倾向。因著《圣教要录》招致幕府盛怒而被流放赤穗的山鹿素行,是就华夷之辨发表观点的最着力者。1669年(宽文九年)著《中朝实录》,完全放弃了还曾算是有过的对中华思想的敬意,直接提出以日本为中国、中朝,以古道和神道为圣教。在该书的“日本书纪神代卷”中,他以《日本书纪》为典据,援用《旧事纪》、《古语拾遗》、《令义解》等古典,提出:1.称日本为中国自古以来即如此,不管从天地自然之势看,还是从众神相生、皇统连绵之开天辟地历史看,不是中国是中国而是日本才是中国;2.治国之道并非儒教渡来之初才成立的,天孙降临之际之神敕及代表智仁勇之三种神器,才成其为圣教之渊源;3.儒教于我国神道有採长补短之用,神道为主,儒教从之;4.儒教乃异教,其道适用于西域,却不可施行于中国(日本);5.本地垂迹说仿佛泰伯皇祖说,都是错误的;6.本朝相当于天之正道,非得地之中国所能。从历史上看,外朝易姓几近三十,而异地入主为王乃有数世,而日本则天神皇统无有违者[14]。其主旨,在于用“国体观”冲击乃至颠覆传统观念上的华夷之辨。

至于荻生徂徕,在言辞上他对华夷观及儒学原理的批判,似乎大为缓和,而其本人亦非绝对的排儒主义者,对神道,亦绝非虔诚地加以赞同。出于对朱子学的质疑和批判,以纯洁孔孟之学为己任,徂徕采取了对朱子学严厉批判的态度。从“人性”到“人情”,从“仁”到“礼”,从“天”到“人”,在彻底解析朱子学内在原理构造的同时,为近代日本的“非原理”、“非道德”、“非理想”即所谓“三非原理”,奠定了学理基础[15]。在学问思想上对朱子学的抨击,徂徕完成了最为彻底的事业。当宋学即朱子学的“理”被彻底解构之同时,也为神秘主义的神道摆脱“理”的逻辑束缚提出了学问理论的支持。由此被认为乃“国家主义之祖型”[16]。

国学的特点是发动充沛的情绪对神秘主义实行纵情讴歌,被批评为非理性。在国学者那里,这种批评反而成为情绪趋向更为高涨地步的刺激。本居宣长认为:“道”或“神道”都是不可思议之神秘力量的作为,既不是“天地自然生成之道”,亦非“人为制造之道”,实乃“诸神之神迹”[17]。以唯一正确记述世界始源的《古事记》为依据,建国神话瞬间便转化成古代史的事实。宣长以其神格化的宇宙论,在主观上完成了对朱子学——华夷观的全面压制之同时,在客观上也将日本国家的永恒性、唯一性和普遍性,定格为日本民族主义的基本性格。

国体观对华夷之辨的冲击乃至颠覆,使日本很早就获得了在华夷秩序内部构筑以其自己为中心的“华夷”秩序的精神理由,这种理由还为其日后以“内部破坏者”的身份角色配合西欧诸强摧毁华夷秩序做好了准备。讨论这一问题的意义还在于:在适当性和合理性层面,不论是华夷之辨抑或是国体论,皆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让后世的人们在对其批判中去实行自我反省之余地,但两者之间显然还存在着莫大的区别:即前者是人拟的,在历史进程中发挥过若干有益有效的功能,而后者是想象中的神拟的,在现实政治中基本扮演着产生诸般消极后果的角色;前者以构建和维持秩序为终极目的,在它的通行范畴内产生了让世界诸国人们都叹为观止的文明与文化,而后者则以破坏性进攻为其基本机能,其所能建设的远远少于其已经破坏的。将这种国体观奉为神旨,则可能将“日轮之子”丰臣秀吉发动的朝鲜“倭”乱视为由“三国”向“五大洲”飞跃的壮举,或可能沉湎于日本型华夷意识中的武威而迷失自省。

随标榜国体观的声浪一波胜似一波,江户日本完成了“日本型华夷秩序”的建设,昔日“夷”的文化价值随这一秩序在“华夷秩序”范畴的成立而被发现,或者说找到了自赞的理由,可谓文化层面的“边境革命说”[4]59。此可谓“华夷变态”说的再一形态,“日本与中国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地位对调”[18]。

恪守华夷秩序的“华夷变态”观,存在于17世纪中叶日本的儒学家世界观中,这一观念也为现代“华夷变态”的编纂者们所继承;因担心在中国古代政治周期轮转中获胜的“蛮族”可能以“某寇”身份来袭,故拼命收集情报,以防备“变态”侵害,是幕府统治者们的内心计算;以“国体观”冲击古来华夷秩序观,进而为建立以自我为中心的秩序准备思想条件,是德川时代反体制思想者们主导的思想运动。这三种“华夷变态”观,以第三种形态为代表,在现实政治中所产生的影响,甚至在今天都可能寻找到作用点。古老“华夷秩序”最终为“近代国家秩序”所替代,其中因时代潮流变迁的无可奈何,是应当承认的。相对于上述“华夷变态”之三形态,石原道博的《乞师研究》不过是对“华夷变态”的恶用而已,再度讨论已同嚼蜡,韵味全失。(此文完成于任日本学术振兴会·日本大东文化大学客座研究员期间,谨致感谢)

[1]木宫泰彦.日中文化交流史[M].胡锡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2]石原道博.明末清初日本乞师研究[M].东京:富山房,1945.

[3]塚本学.綱吉政権の歴史的位置をめぐって[J].日本史研究会编:日本史研究.236号,1982.

[4]荒野泰典.近世日本と東亜[M].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88.

[5]川岛真,服部龙二.東亜国際政治史[M].京都: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07:5-7.

[6]林春胜,林信笃.華夷変態[M].东京:东洋文库,1958:2.

[7]经济杂志社编.国史大系:第2卷[M].续日本书纪,1906:618.

[8]申奭镐.朝鲜王朝实录:第35册[M].仁祖二十四年十一月九日条,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55:289.

[9]栗田元次郎.日本历史[M].东京:讲谈社,1986:322.

[10]笠原一男.詳說日本史研究[M].东京:山川出版社,1990:61.

[11]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大日本史料:第2编·第14册[M].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79:280.

[12]荒野泰典等编.日本の対外関係2律令制国家と東アジア[M].东京:吉川弘文馆,2011:96.

[13]维新史料编纂会编修.维新史:第1卷[M].东京:吉川弘文馆,1983:91.

[14]崛勇雄.山鹿素行[M].东京:吉川弘文馆,1983:247.

[15]韩东育.从“脱儒”到“脱亚”——日本近世以来“去中心化”之思想过程[M].台湾:台大出版中心,2009:92-93.

[16]尾藤正英.日本の名著16荻生徂徠[M].中央公论社,1984:55.

[17]本居宣长.直毘靈.本居宣长全集:第1卷[M].东京:吉川弘文馆,1926:322-323.

[18]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45.

Three Patterns of Kai Hentai

ZHOU Song-lun1,2
(1.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Key Research Base of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Center for History of World Civilizations of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2.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Kai Hentai”is a hot academic topic for a long time.Thinking carefully,we can sum up three forms of these Kai Hentai:Abiding by the differentiating Chinese from foreigners,expecting order homing;warring about foreign invasion,so gathering information on“Kai Hentai”;using state system to impact Hua Yi order,in order to set ideological preparation for the establishment of Japan-based Hua Yi order.In Ishihara Michihiro's book,he mistaken“Qi Shi”(乞师)as“Kai Hentai”.

Kai Hentai;Differentiating Chinese from Foreigners;State System;Ishihara Mistake

K313.36

A

1001-6201(2014)04-0001-06

[责任编辑:赵 红]

2014-05-1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2BSS008)。

周颂伦(1952-),男,浙江镇海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东北师范大学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教授,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日本法政大学政治学博士,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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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胸蛙养殖技术(四)——变态期饲养管理
大纹白蝶如何变态
秩序与自由
骂错人
孤独与秩序
想象的异邦:非我族类与华夷之别
近代“日本式华夷秩序”的转型逻辑
“华夷”观对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影响
遏制违约频发 重建药采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