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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语文》的价值理性

2014-03-24陕西狄马

名作欣赏 2014年19期
关键词:工具理性语文课理性

陕西 狄马

语文,即语言和文学的统一。其中语言要培养的是一国国民,尤其是中小学生,对母语的认同感和使用能力;文学则兼具思想和审美的功能。前者强调的是它的工具性,后者强调的是它的人文性。好的语文课本就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坏的语文课本则是二者只得其一,或貌合神离。

思想当然很重要,但思想是不能悬空了谈的,悬空了谈的思想是没有力量的。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好作家也都知道,文学不是手艺,但有手艺的性质。这个“手艺”指的就是运用语言的能力和技巧。实际上,一国的文学水平代表了这个国家运用国语的最高水平;反过来讲,一个国家运用国语的能力主要体现在这个国家的文学作品中。因此,不管哪国的语文课本都十分重视对本国语言的汰洗和训练,美国也不例外。

美国的语文课本《美国语文》(马浩岚编译,中国妇女出版社2008年版)体现出很强的母语意识。除了教材首章外——因为编选的主要是印第安人的口头文学,新大陆上还没有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美语,从第二章起,每章开头都介绍该时期的美语发展状况,比如诺亚·韦伯斯特和马克·吐温对美语的贡献,“OK”一词的来源,以及被抛弃的俚语、英语的全球化等。加上课后的习题训练,《美国语文》可以说基本上廓清了美语的发生、发展历程,从不同角度揭示了美语中所蕴含的民族特性和文化基因。

汉语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语言之一。仓颉造字的说法虽无法证实,但从出土的甲骨文推断,汉字至少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了。在这三千多年的历史中,汉语经历了一次次淬火熬炼,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审美规范和使用特点。比如“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美学风格,讲求“意境”“韵味”的抒情模式……都几乎成了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

1987年汪曾祺在哈佛有一次演讲,题目叫“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他说:

语言的美,不在语言本身,不在字面上所表现的意思,而在语言暗示出多少东西,传达了多大信息,即让读者感觉、“想见”的情景有多宽广。

……

语言不是一句一句写出来,“加”在一起的。语言不能像盖房子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那样就会成为“堆砌”。语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话,而在话与话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说单看一个字一个字,并不怎么好看,但是字的各部分,字与字之间“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中国人写字讲究“行气”。语言是处处相通,有内在的联系的。语言像树,枝干树叶,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它是“活”的。

这段话很好地说明了汉语文学的语言特点:含蓄、空灵,讲求“言外之意”“境外之象”。它的好处很明显——简短、有力,能给人充分的想象余地,但坏处是太模糊了,和英语的科学、准确、逻辑严谨没法比。我觉得,我们的语文教材在讲解汉语的特点时,过分注重字词句的拆解训练,什么字音字形、字词搭配、病句辨析等,而忽视了汉语作为全世界使用人口最多的语种之一,它在整体上有些什么特点,经历了哪些演变的历程,和别的语种相比有哪些优长,又有哪些不足,结果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抓住芝麻,丢了西瓜。多数学生往往中学毕业了,还不知道自己说了十几年的汉语、写了十几年的汉字,好在哪里,坏在何处,更不用说培养他的母语认同感了。

究其因在于,我们的课本是为应付考试的,美国的课本是为培养“公民人格”的。用马克斯·韦伯的术语说,我们追求的是“工具理性”,美国追求的是“价值理性”。价值理性当然离不开工具理性,但仅有工具理性,人就会被工具所奴役。落实到语文教材上,就是一本语文教材仅仅强调语言,是远远不够的。语言,说到底,不过是思想的剪影。语言之美要通过文学作品来呈现;否则,就成了一堆僵死的符号。

《美国语文》与中国语文最大的不同,不在语言方面,而在价值方面。

我们知道,人作为一种理性动物,与其他动物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是有思想的。这个思想可以是庸俗的,也可以是高尚的。一般来说,你的思想越是超越当下,越是超越即时的物质享受,价值等级就越高,反之就越低。经济学上有一个词叫“理性人”,这个“理性”主要指“工具理性”,就是用最有效的方式获得最大的利益,这个“利益”也主要指“物质利益”;但实际上人除了物质利益,还有精神利益,除了“工具理性”,还有“价值理性”。考量一个人和一个种族是否优秀,是否卓越,主要看他为自己预设的价值理性是否高远,是否符合永恒的正义法则,而不是看他用多少阴谋诡计为自己带来了多大的物质享乐。

我们的语文课本恰好在这一点上,输给了美国。

我们的那些字词训练、病句辨析都是为考试的,我们为每篇课文总结出的那些“中心思想”我们自己也不相信,但为了考试我们不得不那样说。考试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上大学。上大学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工作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吃好的,穿好的;再有志气点,也不过是为买豪车,住别墅。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可以假装快乐,甚至可以在作文中假装父母双亡,然后化悲痛为力量,日日上山砍柴,夜夜挑灯苦读,终于考上了重点中学。

美国的语文课本不可能这么做,因为他们没有全国统一的高考(SAT即学术能力评估测试,只是俗称的美国高考,但其实不是全国性的考试,而是由第三方组织的评估活动),教育部也没有权力过问各州的升学考试。他们当然也有考试,但那些考试由各学校自己出题,自己招生,自己决定考试的时间、地点以及应试方式。教材的优胜劣汰完全是市场竞争的结果,而不是权力干预和垄断经营的结果。一套教材要想在出版市场中立于不败之地,只能依靠诚实的信誉和专业的水准。这个专业水准当然包括装帧设计、印刷质量、课文选择、习题编排等“工具理性”的内容,但更重要的是,你的编辑思想、教育理念必须符合大多数人的预期。大多数人的预期是什么?公平、正义、自治、合作、开放、多元、自由与爱。

在这种价值理性的引领下,《美国语文》可以说包罗万象、应有尽有。从《一个美国农民的信》到《葛底斯堡演讲》,从《论公民的不服从》到《一次经历种族歧视的记录》,从《对〈解放黑奴宣言〉的反应》到《葛底斯堡战役邦联方的叙述》,从《一个士兵的回忆》到《我将永不再战》,从南北战争时南军首领罗伯特·李将军《给儿子的信》到亚伯拉罕·林肯的《第二次就职演说》……《美国语文》展示的是一部没有偏见的历史。它把所有的困惑、矛盾甚至对立双方的说辞都搬到讲台上来,让学生自己去判断、分析与思考。

在这种价值理性的引领下,人,那个活生生的、有尊严的生命,才是一切手段的目的,而不是相反。这种价值理性并不讳言功利,但并不以功利为最高旨归;它并不反对满足当下的需要,但并不以当下的需要为满足。一切训练都是为了提升人,而不是降低人;为了完善人,而不是割裂人。简言之,这种价值理性是以人为主体的目标理性,它是批判的,也是建构的。它要批判的是一个冷酷的、专断的、充满歧视与不平等的世界,它要建构的是一个人文的、自由的、充满关爱与道义感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人,是一个个独立的、大写的、有灵性的生命,而不是一架架冰冷的考试机器。

中国人没有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这样的划分,但中国人有两组近似的概念:“道”和“术”,“道”和“器”。大致而言,中国人讲的“道”相当于西方人讲的“价值理性”,“术”和“器”相当于西方人讲的“工具理性”。孙子云:“道为术之灵,术为道之体;以道统术,以术得道。”这就是说,“道”和“术”是相辅相成的。《易·系辞上》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由此可见,道有规律和准则的意义,器指具体事物或名物制度;但道器不可分离,道在器中。庄子认为,上古之人心地醇正,道术齐备,后来天下大乱,圣贤不明,学者多以一孔之见自炫炫人,“道术将为天下裂”。

我们的语文教材大概就是“道术将裂”的产物。时代发展到今天,“道”越来越拿不出手了,讲得也越来越没有底气了,于是就只能在“术”上下功夫;但离开了“道”的“术”犹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不可言长久。莫若引得活水,培根固土,始可言复兴。但我们的教材恰好在这一点上陷入了一种价值迷乱:一方面,我们无法真正做到对西方的文学名著视而不见;一方面,又不愿承认名著中隐含的悲悯、同情与生命至上观念。那么,就只能在解释上下功夫。我们知道,作品若无解释者指陈其意义,它自己是不会站出来说话的。于是,我们把《我的叔叔于勒》解释成“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纯粹的金钱关系”;《羊脂球》则“揭露了贵族资产阶级的自私、虚伪和无耻”……在我看来,这样的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或者干脆像《美国语文》一样,不选一篇外国文学,方显得“道路自信”。

初看《美国语文》,我对其中不设外国文学章节也感到纳闷,但慢慢就有了“同情之理解”。你让他们选什么,选谁的呢?这正应了周有光老先生的一句话:“文化流动,不是忽东忽西,轮流坐庄,而是高处流向低处,落后追赶先进。”信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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