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共融 归于自然:陶渊明与儒道玄之关系
2014-03-24内蒙古高建新
内蒙古 高建新
陶渊明的思想丰富复杂,儒、道、玄兼而有之,又以儒、道为主,非此不足以成其博大深厚、含蕴无穷。具体地说,陶渊明是先儒后道,由儒入道,前期受儒家影响多,后期受道家影响多;即使是同一时期、同一阶段,面对社会时,儒家思想多,回归田园后,道家思想多。同时陶渊明又糅合了当时颇为流行的玄学清谈,从而形成自己思想的鲜明特点。
陶渊明前期接受儒家思想影响较多也较为明显:“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二十首》其十六)陶渊明早年接受的主要是儒家教育,儒家的积极用世、投身人生社会、实现个人的理想价值等思想,曾激发青年陶渊明施展才能、实现政治理想的热情;而儒家的执着于信念、注重品格修养,如“君子忧道不忧贫”“德不孤,必有邻”“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等思想,又培养了陶渊明贞刚正大的人格和高远超逸的怀抱。陶渊明时时不忘“先师”孔子:“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荣木并序》其四)。
回归田园之后,陶渊明的思想虽然以道家为主,但儒家思想仍占有重要地位。这样说的原因是,阅历丰富的陶渊明对儒家思想的汲取不再停留在表面上,而是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饮酒二十首》其二十说:“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
孔子一生奔忙,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振兴已经破败的社会,他兴礼作乐,设教于洙、泗之间;然而太平时代并没有因为孔子的辛劳而到来,反而动荡迭起、战乱不已,连儒家自己的诗书也在强秦的暴虐中被焚之一炬。反思后的陶渊明强调独立与自尊,摈除了儒家汲汲于名利、牺牲个性和自由以趋同、满足于社会集团利益的思想,最终将儒家思想的精粹化作一种人格精神和人生实践,融在了自己的思想和日常行为中。
陶渊明生活的时代道家思想异常活跃,道家思想对陶渊明的影响是深刻的、多方面的,陶渊明的随顺自然、执守个性、超然生死、忘怀得失、厌弃功名、鄙视官场、追求独立自由、乐与大自然为伍等思想及行为,都与道家思想有关。其中,老子的“复归”、庄子的“复初”“求真”的思想,给予陶渊明尤其深刻的影响。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王弼注:“归根则静,故曰静。静则复命。故曰复命也。复命则得性命之常,故曰常。”“归根”,犹言“返本”,回归本原;“复命”,回复本性,回复天赋本然。万物芸芸,最终都要归返本根;清静乃能认识根源而返本,认识根源而返本才说得上是静。陶渊明的回归田园、躬耕自食,即是复其性命之本真,让生命重归于圆满,重归于清净透明的境地。他在辞官之初所作的《归去来兮辞并序》,集中典型地体现了陶渊明的人格理想和人生追求。
在精神深处,陶渊明和诗哲庄子是息息相通的。庄子一生求真,陶渊明也一生求真。庄子说:“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庄子·渔父》)“真”即本原、本性,是一种至真至淳的精神境界,也是理想人格的必备要素。朱自清先生说:“‘真’,就是自然。”(《陶诗的深度》)在庄子看来,“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但只有做到忘怀得失、恬然自如、随遇而安、淡情寡欲、了悟生命、不恶死悦生,才可谓之“真人”。在庄子看来,人应顺应自然,并以静观的态度看待自然。人既然是自然的一种存在形式,就应该从肉体到心智都无条件地顺从自然,从自然中寻找自己的本性,将自身完全融入自然之中,不应该有任何高于万物的妄想。无论是“至人”的顺任自然,还是“大圣”的不妄自造作,都是取法于天地的缘故。庄子把这看作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并认为这样人的本性就可以获得满足:“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 。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庄子·让王》)这样的思想,给陶渊明弃绝官场、回归田园、自耕自食、淡泊自守以极大的影响。需要说明的是,陶渊明和庄子在精神深处虽然息息相通,但庄子的悲观厌世、视人生为一片荒漠,又为他所不取。庄子是自然无为,陶渊明是自然有为,包括他的桃花源的理想。
玄学本来就是老庄与儒家思想结合的产物,陶渊明儒、道兼得,又生活在玄学流行的时代,必然会受到影响。玄学对陶渊明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人格追求和人生态度方面。他的任真自得、超然虚淡、颖脱不群、追求玄远,显然是玄学家对人格美要求的范例;他的回归田园、随顺自然,显然是对王弼“顺自然而行”“不以物累其真,不以欲害其神”的身体力行;他的耿介真率、绝不俯就的品格,又是对阮籍、嵇康为代表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竹林风气的深化,同时脱去了竹林名士的颓唐矫情、自我放纵。至于陶诗中的许多用语,如“真”“真意”“任真”“自然”“化”“化迁”“化往”“大化”“乘化”“忘言”“辨”“趣”“神”等,也多来自于玄学。玄学重内心、重个性、重气质的思想,毫无疑问影响了陶渊明的思维方式和诗歌风格。陶诗的“得意忘言”、不粘滞于物象,在抒情之外所显示的冷静的哲理思索及其超越具体物象的深邃淡远境界,就是玄学影响下的具体表现。元人王彝《跋陶渊明临流赋诗图》说:“陶渊明临流则赋诗,见山则忘言,殆不可谓见山不赋诗,临流不忘言;又不可谓见山必忘言,临流必赋诗。盖其胸中似与天地同流,其见山临流,皆其偶然;赋诗忘言,亦其适然。故当时人见其然,渊明亦自言其然。然而为渊明者,亦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也,又何以知其然哉?盖得诸其胸中而已矣。”(《王徵士集》卷三)描绘的是一位完全听任性情驱使的玄学家的神情、气度。
陶渊明是一个善于学习传统的人,他是在吸收各家思想之优长而剔其糟粕的基础上,形成自己具有鲜明特色的思想,真正体现了多元共融、归于自然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