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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70年代“前朦胧诗”的发生探源

2014-03-24王士强

扬子江评论 2014年2期
关键词:朦胧诗

王士强

1960—70年代“前朦胧诗”的发生探源

王士强

近年来,关于“朦胧诗”的发生,人们的视线已经探寻到了历史的更深处,逐渐地从1970年代后期的《今天》杂志追溯到了“文革”之前、1960年代中前期的若干写作小组,大致说来,“‘朦胧诗’——《今天》——‘白洋淀诗群’——食指——‘X小组’和‘太阳纵队’”这样一条逆序反推的诗歌发展线索逐渐清晰起来。有的研究者将“朦胧诗”之前的这些诗歌存在称之为“前朦胧诗”。“前朦胧诗”既与“朦胧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很多的“朦胧诗”作品其实是在“朦胧诗”浮出历史地表之前早已完成的,但“前朦胧诗”与“朦胧诗”又不尽相同,不宜等同视之,它们要更为驳杂、丰富、多元,“朦胧诗”可能只是“前朦胧诗”的成果之一(虽然是最重要的成果)①。总体的看,“前朦胧诗”的写作主体是一些20岁上下的年轻人,其诗歌活动多是以一个个诗歌圈子的形式存在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他们的诗歌实践自然属于“非主流”,是隐秘、地下、秘密交流的,呈现出诸多独特的文化特征。本文拟从社会、家庭、朋友圈子、精神成长、生理阶段等几个方面对“前朦胧诗”之所以发生的各方面因素进行辨析,以期对其内在特质有更为深入的理解。

一、高压社会中的“缝隙”与“盲点”

1960—1970年代的中国总体上看处于高度政治化的年代,社会的“一体化”程度非常高,“异质性”话语与思想的空间非常狭窄,但这其中不可避免的也有起伏波动,也有重点区域与非重点区域、重点人群与非重点人群的分别,简单地说,社会不可能是完全的“铁板一块”,或者说,即使是在表面看来“铁板一块”的状况下,也仍然是有“缝隙”和“盲点”的。其实,哪怕是在社会控制最严密的时候,它也仍然有着权力不能完全掌控的区域存在,因为“人”、“人的思想”这种最具能动性、自主性的存在总不会完全按照某种指定的轨迹前进的,它是最难以强求一律、整齐划一的。而这,正是“前朦胧诗”所出现的前提和可能。其中的区别在于,在“缝隙”较大、“盲点”较多的情况下,这种异质因素会更容易出现、存活、生长,否则它将面临严酷、苛刻的生存环境,甚至付出沉重的代价。

实际上像“前朦胧诗”这样的诗歌圈子、写作群体的现象在历史上并不鲜见,就中国现代文学史来说,诸如“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新月派”、“现代派”、“七月派”、“中国新诗派”等皆是如此、不胜枚举。它变得颇为“少见”是在1949年建国以后,随着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和意识形态的转型,中国社会的“一体化”程度大大加强,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具有自由结社性质的“小团体”往往被视为“非法组织”而不再具有合法化空间。在思想上,社会中的绝大多数处于一种亢奋而乐观的对“新社会”、“新中国”的想象中,“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深入人心,人们投身于一场激烈的前所未有、超大规模的“社会实验”中,传播媒介所宣传的压倒性的是关于社会进步、社会公平与正义的观念与范例,人们也因此陷入了集体性的“乌托邦狂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诗歌的形态是“赞歌”与“战歌”,其情绪是昂扬、奋进、热情、激烈的,不可能有冷静的反思与深入的思索,与此不同的声音也很难出现。当然,也应看到,虽则建国之后政治、社会的发展是在往激进、“极左”的方向发展,但其中显然也是有阶段、有起伏的,比如1956年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比如60年代初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高度的意识形态压力和对社会生活的激进改造。因而,社会控制也会出现时而的“松动”,甚至造成某种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假象,会出现与主流所宣传的(也是唯一被允许,具有“合法性”的)思想不尽相同的声音,我们所谈论的“前朦胧诗”大都属于此种情况。此外还应该看到的一个情况是,“前朦胧诗”的这些年轻人身份比较特殊,大多身居京城(权力中心与文化中心,这一点并非不重要),出身高级干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在社会等级序列中处于比较高的位置,能够接触到权力体系内部的一些运作过程、内幕并感知到其所存在的问题,他们又往往自视甚高,有较强的责任感、使命感,有变革现实和挑战权威的冲动,所有这些情况也便成了出现“异端”的“现实基础”。60年代中前期的“X小组”和“太阳纵队”便是其中典型的例子。当然,这种暂时的“真空”相当程度上还是属于“例外”,当权力系统运作正常、很快便回复常态的时候,这些异端马上会遭到“铲除”,他们的参加者如郭世英、张鹤慈、张郎郎的被打入另册、遭受厄运——死亡、疯狂、监禁、劳改——也便在所难免了。

“文革”期间显然制造了极大的社会“裂隙”,在这一时间,青年学生似乎也的确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民主”与“自由”,享受到了言论、结社、集会等的自由,他们甚至可以“为所欲为”,审判别人的思想、言论甚至剥夺别人的生命,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不过,根本的问题在于,这样的“自由”是缺乏“正当性”、缺乏法理基础、缺乏自律的,因而它必然是无序、混乱、盲目的,并不是对人的权利的维护而是践踏,这种情况下是人人自危、毫无安全可言的。所以,这样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恰恰是自由的反面。当时的社会管控当然也出现了问题,有了很大的管理“盲区”,各种不同思想生存、生长的空间有所胀大。不过,这实在是一个“政治”而非“文学”的年代,“战斗”气氛高度感染了人们的情绪,难以“沉静”下来并对世界进行有距离的审视与反思,因而也很难出现有个人特征与发现的诗歌作品。在“红卫兵”大潮过去以后,方可能更具产生个人化话语的可能,食指、杨三白等人的作品便产生于这一时段。当然,“红卫兵”们还没有来得及立定脚跟、平心静气进行思考,另一场大潮已经汹涌而来,这便是“上山下乡”。“上山下乡”运动无疑制造了更多的“缝隙”,它对于新思想、新诗歌、新文学的发生具有重要的意义。从城市到乡村的巨大位移,革命理想的破灭,从社会中心被抛弃、放逐、无人管顾的感觉,生活与思想方面的不适与重新调整,前路茫茫……种种的问题都使得此前高涨的政治热情不得不面临重新“评估”,而其结果往往是对此前观点与立场的否定,是从“幼稚”走向“成熟”。同时,由于整个社会政治氛围的趋于淡薄以及农村的相对沉寂封闭,个人“政治前途”变得日益渺茫,“政治”已经很难承载和寄托许多人对人生、对社会、对未来的想象,而文学,一定程度上是在“乘虚而入”,担负起此前政治所承担,而现在已经难以为继的“想象人生”的功能。一方面是远离“政治”,另一方面是接近“现实”,这种变化让他们离内心、自然、人性更近,也在一定意义上与真正的文学距离更近了。至少,文学是打开了另一扇门,通向了另一个世界,为年轻人提供了另外一种对待人生的方式。此外,文学是无功利的(相对而言,谈论政治还有一定的风险),它虽然不见得“有益”但一般来说是“无害”的,这也是最初他们选择文学的原因之一。

“文革”中的思想控制也是时松时紧的,据诗人芒克回忆:“写诗最热闹的也就是72、73年,到了74年好像有个大抄什么的,莫明其妙地办学习班,老多多没事,老根子被抓进去几天,我被关进去三天,关到那个国务院宿舍地下室,据说是江青搞的吧,挨个提审,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出来了,也不告诉什么原因。像我那么大的青年,关进去有好几百。”②“白洋淀”诗人根子也在这一时期停止了诗歌写作,宋海泉认为他的停止写作与此有关:“我觉得根子有一个现象值得研究。他前面的一些准备、铺垫是什么,他怎么一下就成熟了?然后戛然而止,他不写了。那是因为公安局的问题,公安局的找他了。”③甘铁生回忆了当时多多查找别人传抄他的诗作的情况,由此可以想见当时的政治压力之大:“记得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他气急败坏地跑到我家说:‘据可靠消息,你准抄了我的诗。’那会儿我们之间经常传看一些文稿,看到有漂亮的句子,意象深邃的诗篇,总要摘抄到笔记本上。虽然不愿意,但我还是让他翻看了我的那些笔记本,撕下了有他的诗句的那些页码。然后他问还看见谁抄过他的诗句,谁从我这儿抄过这些诗。他于是说他还要去谁谁家去翻找,告辞走了。”④“文革”后期风声较紧的时候,徐浩渊也“二进宫”,重新被抓到了监狱,她回忆道:“‘四人帮’觉得自己能上台了,他们就可以把自己的政敌清理清理。我在黑名单上,当时在河南医学院上学,材料又给打到河南把我抓到河南省监狱。那次真的是要毙了我了,可是我的提审员特别好,虽然我们俩天天吵架,只要一提审就能吵起来,但是他心里已经知道‘四人帮’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所以他就老找着各种理由不判我,说还有什么什么问题没弄清楚,其实他就是在掩护我,他在等。最后就是等到了打倒‘四人帮’,我也就出狱了。”⑤

及至“文革”之后,由于“新旧交替”并未完成,社会发展路向尚不明朗,人们的思想也处在变化、探索、犹疑中,一切都还处在“过渡阶段”,这时的社会控制也必然会出现较多的“缝隙”和“空当”。《今天》杂志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的,它的创办者之一芒克说:“我们在出版杂志的时候就是为了争取言论创作出版自由。其实我们当时办杂志根本没想到以后也就是现在这个影响,我们当时也是豁出去了,就想办完一期被抓住,就完了。我觉得这个东西就是上天给你的时间,就是一种巧合。我们办了两年《今天》杂志,办了九期,没出现任何事情这不是天意吗,那个时候你说你上哪找这样的时机,允许办两年也不出事。天意,上天允许你们这么弄,享受了两年的自由。当时中国社会处于变革时期,正好让我们这一拨赶上了。”⑥显然,能够有这么长的时间让他们进行自己的文学实验和探索,这样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这与他们自身的努力有关,更重要的是社会赋予了这种可能,有了某种“空间”和“土壤”,他们由此出发而创造了历史,推动了历史的发展。

二、家庭管控的“缺位”与“圈子”的影响

“前朦胧诗”成员的家庭在当时的社会“等级序列”中大都是“中等”以上,很少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他们中有不少是出身于高干家庭(比如郭世英、徐浩渊)或高知家庭(比如张鹤慈、张郎郎),其父母身份大多为干部、军人,或者知识分子、工程师等。这至少有两方面的作用:其一,给了他们一个较好的成长氛围和早期教育,他们的教育环境、精神启蒙,所接触到的信息量,都在较好、较优越的环境中为他们播下了“理想主义”的种子,为他们此后的精神生活打下了重要基础;其二,这些家庭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几乎毫无例外地受到冲击,成为“右派”、“反动权威”、“反革命分子”等,他们有的死于非命,有的进了监狱,有的进了干校,稍好些的也是在政治运动的浪潮间疲于应付、自顾不暇。家庭这个基本的社会细胞已经破碎,失去了原有的作用与功能,对孩子的监督、管理、教育的职责也已经很难履行,这些孩子实际上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这一方面是“自由”的,孩子们自由自在,可以“为所欲为”,但同时他们又是“失怙”的,失去根基,没有安全感,这对他们心理、精神的影响是内在而深远的。几位当事人的回忆大同小异,都说到了当时家庭教育的缺失与松弛。关于60年代初的情况,“太阳纵队”成员之一张新华说:“我们几个家里都比较松,不大管,我是家不在北京,父亲母亲不在北京,张郎郎家也是,爸妈基本不管,张久兴他们家也不怎么管。年青人在一起比较投机、投缘。”⑦而主要在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前期进行“诗歌沙龙”活动的鲁双芹、芒克、徐浩渊也不约而同谈到了这一点。鲁双芹说:“那个时候怎么说呢,大家都闲着,有的人在插队……插队的人比较自由,随便就回来,像我们这样回来的人,在北京都是闲散的,很多这样的人……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这一家那一家,当然到我家就来的比较多,因为没大人么……‘文革’把这些生活全部都打乱了,家里的人要么在监狱里,要么在干校里,小孩全部流浪在社会上。”⑧芒克则说:“66年就不上学了,‘文化大革命’嘛,那时刚上初二,过后几年什么也不做就在家呆着,‘文革’中我父亲出事了,他原来是国家计委的一个比较高级的工程师,人家说他是反动技术权威,有问题。那个时候很荒诞,学校什么活动也不让我参加了,就连下乡劳动也不让我去了,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去过学校……一直到69年初去白洋淀插队。我去白洋淀插队也是老多多给我拉去的,他到我家找我,让我一起去插队……当时我想去是因为父亲挨整,家里也很乱,就想离开家,觉得离开家是最好的。年轻,觉得跑外边挺好,挺乐意的,就和多多一起走了。插队和岳重一个村……我当时回北京都是很独立的,从来不跟家里打招呼,不是住在家里,都是住在朋友家,所住的朋友家不是父亲死了就是下放干校,没大人。⑨徐浩渊则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我们的家都被抄没了,常常是在公园、郊外聚会。……1973年以后,各家的家长陆续被放回北京,朋友们也四散了,各奔前程。”⑩

从这里我们看到,原本应该在这些年轻人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的“家庭”实际上处于缺失的状态,一个家在大多时候是天各一方、“四分五裂”的,虽然情感的联系可能依然密切,但是“家长”却难以在实际中对孩子起到“监督”、“引导”、“保护”作用,不可能起到“监护”职责。一般来说,“家长”代表了“社会化”的一面,是引导孩子走向“正统”与“主流”的一种力量,他们很多时候是代表社会所认同的价值观对孩子进行教育、规劝,而他们的“集体缺席”显然对这帮年轻人具有重要意义,这使得他们没有被社会过分的同化,而是相对保持了内心与“本能”的部分,保持了一种“理想主义”的成分,而与社会现实拉开了距离。此外,“家长”的缺席也让他们更早地体验了世态炎凉,也促进了他们精神上的成熟与个性的独立,对他们的个性与性格有着一定的影响。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得以有更多的时间、更大的空间选择了“非功利”的文学作为黑暗中的慰藉与“娱乐”,而没有如常规条件下的在“家长”的“指导”与“规训”下从事更为社会化的、更为“现实”与更具功利回报的行当。

与“家长”缺席的同时,是“朋友”、“圈子”重要性的增加。如果说“家庭”代表了一种“垂直”关系,更具“规训”与“管制”意味的话,那么“朋友”、“圈子”则代表了一种“平行”关系,是更为自然、平等、“民主”的,朋友之间的交往与内心、性情更为接近,可以自由组合、寻找“同类”,正所谓“物以类聚”。这一点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在接受笔者的访谈时,徐浩渊和鲁双芹都谈到了当时她们的朋友圈子,徐浩渊说:“(交往)密切的大概有几十人,不密切的就说不清了。冬天,大家都从(插队)各地回来了,远的也回来了。只要我听说有任何人开辩论会讨论会,就赶紧去听听,还发表意见。”鲁双芹则说:“那个时候大家都闲着,有的人在插队……插队的人比较自由,随便就回来,像我们这样回来的人,在北京都是闲散的,很多这样的人。我们都住得比较近,所谓的各个大院的,各个部委的宿舍里面,互相串,因为没学上也没工作的时候,很多人闲着就充分交流的时代,都闲着然后就串来串去,……我说的那几年完全没着没落,从农村回来,那时是扎根农村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大概要呆一辈子,所以从农村跑回来,呆在北京过花天酒地的生活,没有钱,但过得很开心,天天聚会,夜夜笙歌的,晚上不睡觉,黄皮书整夜的传着看……那时候前途一片渺茫,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状况比较接近的人就有非常近的关系,天天在一块。”“同是天涯沦落人”,年龄相近、境况相近、互相慰藉、互相取暖,他们的心理距离是最近的。在这些朋友关系中,有的成为了恋人,有的成为了“情敌”,也有的成为了互相激励与提高的“对手”,不一而足。这种朋友关系其实是他们社会交往中非常重要甚至最为重要的一部分。

在通常情况下,家庭与学校是最重要的两个教育场所,但在“文革”这样的特殊时期,家庭与学校的教育功能已经严重弱化,在这样的情况下同学、朋友、同好、同乡等之间形成的“圈子”便承担了部分的教育功能,成为他们自我教育、自我启蒙、共同提高的一种手段,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三、“内部书”的阅读与精神启蒙

内部书(亦即通常所说的“灰皮书”、“黄皮书”)的阅读对于“前朦胧诗”的价值取向、知识构成的重要性是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的,它们很大程度上直接构成了这些年轻人想象人生、处理现实、面对世界的知识结构、精神资源以至行动指南。他们的思想变化,一定程度上也是与其阅读史密切相关的,也就是说,他们得以在特定的境遇下接触到“限制级”的、“异端”的思想,这为他们的思想“变异”打下了基础,为他们提供了另外的一个参照系和价值空间。

“灰皮书”一般是国外政治思想类的书籍,“黄皮书”则一般是文艺类书籍。据目前所见的若干回忆资料和笔者所做的系列访谈,在“前朦胧诗”写作者中影响较大的灰皮书有比如托洛茨基的《被背叛的革命》、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威廉·L·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等。这些书籍中的观点大都是与正统的“社会主义”政治观点相异、相对的,对社会制度、腐败、专制、权力的异化、残酷的政治斗争等进行了揭露与反思,这对当时这些“共产主义的子女”无疑是具有震撼性的,促成了他们思想的成熟与转变。如果说“灰皮书”实现的是对于现实政治的“疏离”的话,那么“黄皮书”实现的则是向人性、人道主义、个体尊严和价值的“趋近”,从“政治”向“文学”的转化包含了对现实政治的失望、怀疑与发自本能的对文学所提供的庇护、想象、慰藉的期求。这种变化不一定是前后发生的,但确是有着内在缘由的。对于“前朦胧诗”的写作者来说,黄皮书显然具有更直接、更重要的作用,我们可以通过对他们回忆中所说的影响大、感受深的书籍列一简表⑪,从中可以看到当时其主要的思想来源和精神构成:

这里所列的大致是最为“通常”,在许多回忆者那里不约而同地回忆到,对他们影响最深的作品。这些作品如果要说有什么共性的话,似乎可以用“异端性”来描述:它们与当时社会主流所认同的标准、所指定的秩序判然有别,属于“非我族类”。显然,正是这些异端、异类提供了火种与动力,让“前朦胧诗”写作者们走向了另外的方向和道路。曾经是1960年代中前期“太阳纵队”成员的巫鸿回忆说:“《麦田守望者》、《在路上》和《愤怒的回顾》都是六十年代初期内部出版的‘黄皮书’。据说这几本书在‘文革’期间继续在‘老三届’甚至更年轻的一代人中流行,但我们这群人大概是它们在‘文革’前的第一批非官方读者,由私人渠道获得之后便成为它们的狂热推崇者甚至模仿者。”“我们对现实的反应是更深地钻到书籍、美术和音乐的幻想世界中去。当‘破四旧’运动兴起,一个朋友董沙贝——画家董希文之子,也是我们中间最忠实的《在路上》和《麦田守望者》的读者——把书的抄本和家传的敦煌写经藏在穿着的鞋子里边:这是和他身体最接近的私密空间。”⑫这种“幻想世界”和“私密空间”显然并非个别,诗人北岛在谈到地下读书活动时则说到了书籍所给予的“精神上的导游”和“梦想的能力”:“在上山下乡运动以前,我们就开始读书了。那时受周围同学的影响,读的都和政治历史经济有关,准备为革命献身嘛。当建筑工人后,我的兴趣开始转向文学。当时最热门的是一套为高干阅读的内部读物,即‘黄皮书’。我最初读到的那几本印象最深,其中包括卡夫卡的《审判及其他》、萨特的《厌恶》和艾伦堡的《人·岁月·生活》等,其中《人·岁月·生活》我读了很多遍,它打开一扇通向世界的窗户,这个世界和我们当时的现实距离太远了。现在看来,艾伦堡的这套书并没那么好,但对一个在暗中摸索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激动人心,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导游,给予我们梦想的能力。”⑬同样,北岛这里所说的“梦想”其实与芒克、彭刚组成“先锋派”的“在路上”、宋海泉《流浪汉之歌》中的“流浪”具有相类似的意义,文学提供给了他们另外的一个世界和另外一种想象人生的方式。类似的表述所在多有,表明这些书之于这些人所具有的重要意义是具有共性、普遍性的。

表1 影响较大的“黄皮书“举隅

关于这些“黄皮书”的出版,在时间上大致也与我们所讨论的“前朦胧诗”的存在时段有相当程度的重合:自60年代初开始,到70年代末结束。当然这其中也有中断,有前后期“风格”、“范围”与“倾向”的变化:“跟那个年代的发展有关,‘黄皮书’的成长也是有变化的。从1961年选题计划被批准,到最后出版的1978年,整整18年,正是国家意识形态飞速发展的十八年。‘黄皮书’也由开始的‘温和’变得激愤。如前所说,出版说明、译后记等,进入‘文革’以后,换成了大批判的文章。译者队伍也出现了变化,署名多是集体。”⑭这在一个侧面也体现了外部社会大环境的演变和意识形态控制程度的变化。如此,原本在“正常”情况下并不见得具有特殊意义的这些书籍的阅读、交流活动便具有了特殊性,成为与写作具有直接关联甚至同构关系的存在,具有了形成特定“生态环境”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单独的述及某本书或者某几本书的影响大概并没有普遍意义,因为每个人其接受都是不同的,很难找到哪怕两个读书完全相同的人,他们读到的书有的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成为其创作甚至生活的圭皋,有的书影响则并不明显,是隐在的。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共同的一点是阅读这些书籍加速了他们的精神成长和思想启蒙,对他们从事文学写作有着重要的助推作用,这在当时是颇为普遍的。

四、青春期、“青年亚文化”

处于青春期的年轻人大致处于心理学分期“青年期”的前期,正处于从生理成熟到心理成熟的交替过程中。这是一个充满生机、活力同时又充满矛盾、困惑的时期,从社会“角色”上说,是在发生一个从“孩子”向“成人”的转变,可以说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从情绪、情感发展方面来讲,他们思想还比较单纯、思维敏捷、好奇、好胜、勇于探索。同时,由于年龄和阅历的限制,他们的心理尚未成熟,存在着情绪易于波动、意志较为脆弱、认知易于扭曲、内心常存冲突、思想易于消沉等特点。这原本是一个“社会化”快速发展的过程,但对于“文革”前后的这帮年轻人来说,由于社会整体的动荡,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的缺失甚至中断,他们的成长过程变得异常曲折,精神也处于动荡不安之中,“社会化”的过程受到严重影响。与通常状况下年轻人的成长相比较,60、70年代这种特殊历史时期的年轻人或许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快速”社会化的,在当时全社会浓厚的政治氛围中,他们迅速长大,与主流的、正统的、社会化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保持一致”,政治上迅速“成熟”,成为一名“成年人”、“大人”。另外的一些则是“缓慢”社会化甚至“拒绝”社会化的,他们要么与政治活动“绝缘”,没有参与,要么参与了,但是渐生出离、叛逆之心,并渐行渐远最终走向了其“反面”。我们所述及的这些“前朦胧诗”写作者,大多属于第二类,他们大多没有进入到时行的价值体系与社会结构中,而是保持了淡漠、疏离甚至对抗,在“大一统”社会中保持了一定的“异类”、“个人”色彩。这种“个人”色彩虽然是与他们的内心性情、感受、喜好更相近的,但显然不会受到“社会”的认可与欢迎,而相反是会遭到冷遇甚至排斥的,它们之间原本就“性格不合”。

年轻人正处于精力充沛、思维活跃的阶段,出现了“认同危机”,处于心理上的“逆反期”,这是“一个必要的转折点,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在这一时刻中,发展必须向一方或另一方前进,安排生长、恢复和进一步分化的各种资源”⑮。加之生活方面经历的动荡与挫折,以及接受了“异质性”的精神、思想资源,因而很容易与高度政治化的社会宣传和社会动员机制拉开距离,产生“对抗性”的思维。他们不一定是直接的否定“主流”,而更多是不能完全认同,对之产生了怀疑,或者避免与之发生关联等等。如张郎郎所说:“我们也没想用诗来反对‘现政’,对抗当局。我们既不是革命,也不是反革命,只是不革命而已。”⑯不过,这种“不革命”已经足以被认定为“离经叛道”、“桀骜不驯”、“心怀不轨”,进而被判定为“反革命”了。这些写作新诗的年轻人,如果说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他们都是在特定的年龄、生理阶段从一种整齐一致的秩序中走了出来,说叛逆也罢,说觉醒也罢,他们事实上走向了一种“对立面”,这在当时的环境中是“非法”的,又在后来被认定为是“正确”和“进步”的。另外应该看到的是,这种情况与他们“未成年”、“不成熟”也有关系,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经历过严酷的政治运动与政治斗争,因而他们可以没有禁忌、无所畏惧地进行自己的“探索”,也可以说,是由于对“现实政治”的“无知”因而产生了叛逆冲动和个体想象的“无畏”。这一定意义上也是一种“成全”,使得他们得以对社会设置的规则与秩序置之不理,并“另起炉灶”构建他们自己的、有更多独立性和独特性的世界。

“前朦胧诗”的年轻人由于正处于青春的叛逆期,很容易对“主流”的、占社会支配地位的思想产生“离心”倾向。同时,由于生活遭际的现实教训,社会生活和政治形势的动荡、变幻,加深了他们对此前的政治宣传的反感和幻灭感,从而促使他们与主流思想产生了越来越大的隔阂和对立。这样,他们便在同龄人尤其是志同道合的同龄人中寻求着共鸣,找到了归属感,形成了可以称为“青年亚文化”的交流圈子,并在相互的切磋、交流中强化着这种“身份认同”。青年亚文化非为“前朦胧诗”所独有,而是一种普遍的文化类型,如论者所论述和分析的,“青年亚文化最突出的特点便是边缘性和颠覆性。边缘性不仅体现在青年在人际关系中地位的边缘上。青年亚文化常常自甘边缘,或以边缘为时尚,以一种边缘的行为、边缘的视角以及边缘的方式来参与社会、解释社会。颠覆性特征也与青年的边缘地位有关。由于亚文化发生在处于边缘地位的青年与社会结构的矛盾冲突之处,作为解决问题的方法,它必然会对主流社会的结构和意识进行抗拒和颠覆,以捍卫自己的利益。看起来,青年亚文化对主流文化的颠覆与其自甘边缘只是一种姿态,目的是用这种异于主流文化期待的姿态来抵抗、反叛主流文化。”⑰这种“边缘”与“颠覆”在“前朦胧诗”这里也是非常明显的,他们有的虽然参与了“主流”,进入“中心”,但均时间很短,很快便被无情地抛入了“边缘”,经历着贫困、荒芜与破败。这样,他们与“主流”之间的关系便不可能不是矛盾与冲突的,也必然会有他们自己的抵抗、反叛,试图冲破主流文化的“禁区”,开拓属于自己的领地,因而青年亚文化非常明显的一个特征是对于界限和禁忌的突破,如伯尼斯·马丁所说,“是对无限/深渊的追求”⑱。这揭示了青年亚文化的重要方面:相对“有限”的现实性生活而言,它追求“无限”的可能性生活;相对平庸、日常的现实存在而言,它直面焦灼、幽深的“深渊”处境,追求战斗、无畏的“深渊”品格。这用来描述“前朦胧诗”在相当程度上也是可以成立的。

【注释】

①相关的研究可参见罗振亚:《论“前朦胧诗”的意象革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陈超:《“X小组”和“太阳纵队”:三位前驱诗人——郭世英、张鹤慈、张郎郎其人其诗》,《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6期;张清华:《黑夜深处的火光——“前朦胧诗”论札》,《山东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6期。亦可参见笔者:《“前朦胧诗”寻踪:从〈今天〉到“X小组”、“太阳纵队”》,《扬子江评论》2012年第3期。

②⑥⑨王士强访谈整理:《从“白洋淀”到〈今天〉:芒克访谈录》,《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1期。访谈时间为2008年7月23日。

③⑦⑧宋海泉口述,2008年8月3日;张新华口述,2008年4月15日;鲁双芹口述,2008年5月21日。

④甘铁生:《春季白洋淀》,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272页。

⑤徐浩渊口述,电话访谈,2008年9月3日。

⑩徐浩渊:《诗样年华》,《今天》2008年第3期。

⑪这一表格的篇目主要依本人所做访谈并结合其他回忆文章、访谈材料所提及的重要的“黄皮书”而定,尽量体现一定的“公约性”。

⑫巫鸿:《“不期而遇”:对书的记忆与记忆中的读书》,《读书》2012年第9期。

⑬查建英:《北岛访谈》,查建英主编:《八十年代访谈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69页。

⑭王晓:《有关“黄皮书”的不完全报告》,张立宪主编:《读库0703》,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74-75页。关于灰皮书、黄皮书出版的具体起止时间存在不同的说法,比如关于起始有1961、1962、1957等几种说法,其终止时间也有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分歧。但其主要的存在时段为60年代初到70年代后期这一点则无疑问。

⑮[美]埃里克·H·埃里克森:《同一性:青少年与危机》,孙名之译,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73页。

⑯张郎郎:《“太阳纵队”的传说及其他》,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47页。

⑰苏文清:《青年亚文化探微》,《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

⑱[英]伯尼斯·马丁:《当代社会文化流变》,李中泽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2-183页。

※文学博士,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诗探索》特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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