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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起脚尖,现实就能够得着传统?──试论庞德诗艺在当代汉语新诗中的反响

2014-07-22颜炼军

扬子江评论 2014年2期
关键词:庞德长诗汉语

颜炼军

踮起脚尖,现实就能够得着传统?──试论庞德诗艺在当代汉语新诗中的反响

颜炼军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美国诗人庞德(Ezra Pound)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已经成为比较文学研究中的热门课题。比如,叶维廉《庞德与〈古中国〉(Cathay)》比较早地给中国读者系统地讲述了这一命题;赵毅衡八十年代的比较文学研究名著《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向我们展示了中国古典文化是如何通过庞德以及其他诗人在美国现代诗人的写作产生影响的;旅美诗人学者钟玲《美国诗与中国梦》也向我们展示了中国古典文化如何在修辞和观念层面上转换为美国现代诗创新的资源;陶乃侃《庞德与中国文化》更是以朴学式的细致,令人尊敬地展示了庞德诗歌与诗学理论与中国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还有其他许多比较文学研究者已经对这其中的种种细节有丰富的探讨。总而言之,在现有的研究视野中,庞德与中国文学的关系主要涉及两个方面:一是他的创作对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化的选择、“消化”和“传播”;一是庞德意象主义宣言对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以及其他现代诗人作家的影响。前者有时难免被有民族主义思维或国学癖的人拿来做噱头;而后者,则已经成为现代文学研究中的旧话了。

笔者在此要论述的,是一个看起来“相反”的、更接近当下的问题:庞德改写中国古代经典而成的诗歌,以及这种改写所蕴含的诗学观念,作为西方现代诗歌地图的重要板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是如何深深地影响了中国诗人的写作的。如果说在胡适和其他现代汉语诗人那里,庞德的影响在于如何进行文学革新,如何描写城市意象,那么与此相掩成趣,在八十年代汉语新诗写作中,不少诗人受到庞德的启发,学会了如何在现代性写作中引入古典元素,以新的方式续接古典诗歌和文明传统;此外,从八十年代末期开始,庞德作为二十世纪英美诗人中最重要的长诗写作者之一,他在长诗写作方面的技艺和理想,也先后启发和鼓舞了若干当代中国诗人面对历史的复杂性时进行长诗写作的信心。庞德在这两方面的影响牵涉的诗学问题:如何续接和发明传统,如何对残酷而破碎的现实进行有效的诗意熔裁,至今仍是当代汉语诗歌写作需要处理和面对的。因此,庞德在当代诗歌中产生影响的细节与玄机,实在值得我们探究。

我们首先得重新回顾庞德创作的一些相关情况。上世纪一二十年代,由于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导致的种种恶果,加之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绝望,西方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基本上分为几大阵营:要么成为社会主义革命或纳粹国家民族主义的信徒,要么回到文化或宗教保守主义的怀抱,要么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淖。这个时期的西方诗歌涉及的文化和社会主题,大多与这种基本处境相关。

与许多欧美知识精英和艺术家一样,庞德觉得西方文明已经成为“美丽的死者”,“再没有希望鞭策我”。①因此,他将文化救赎的希望寄托于东方文明。当时,通过一些汉学家的著作,英美知识界开始清除此前对亚洲和东方文化一些歧视和贬损,比如,对庞德接触中国文化产生直接影响的欧内斯特·费诺罗萨就认为“中国人一向是理想主义者,是塑造伟大原则的实验家”②。庞德也认为,儒家文明是世界重建最好的工具。1914年,庞德27岁,不通汉语的他,根据费诺罗萨在日本学习汉语古诗的笔记遗稿,以特有的方式创译了18首中国古诗,其中包括了从《诗经》到唐诗不同主题的作品,涉及的诗人有陶渊明、郭璞、李白、王维等,相较而言,庞德比较关注文风简练的作品,比如古风和一些无名诗人的作品。对这些选择性创译,不但显示出庞德此前已经具备的诗歌追求和抱负③:削减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冗繁;而且还显示了庞德式的古典主义立场:重新组织传统的密码,以匡救时危。这本诗集虽然遭受到许多正统的汉学家讥讽,却得到了诗人同行的广泛赞誉,赞誉者甚至包括庞德的敌人。如小说家略萨说的那样,“庞德在许多事情上是错的,但是他在美学方面却总是正确的。”④庞德的诗人朋友艾略特甚至说,如果这些诗不是翻译而是原创的话,它们就是当时最伟大的诗歌。

关于对古典的态度,庞德曾表达这样的看法:“一切充满活力的过去,一切重温或值得重温的过去。一切动量,由过去传递给我们的,种族、种族的记忆、本能冲击着平静、尚未充电的未来。”⑤而庞德的古典观,可以说超越了国家和种族的界限,具备了世界主义情怀,他将当时可以想见的各种传统文明都纳入到自己的诗歌想象界之内。正是遵循上述观念,他对汉语古诗进行了充满创意的发明。当然,将这种观念在技艺上的实现,本身就是庞德天才式的误读。在他翻译的《古中国》中,显示了至少两方面的创意:一是将古诗中本不明晰的对话性强化,让对话成为诗的内在结构和演进逻辑——当然,对话性是西方诗歌中的重要传统;一是将古典诗歌中的欲望主题、情色主题强化,这在从《长干行》、《怨歌行》等作品中创译出的作品中尤其明显——这显然也是对英语诗中情诗传统的反讽性挪用。此外,在《诗章》第七十四中,庞德将《论语》中“学而时习之”译为“学习,随着时间流逝的白色翅膀”(to study with the white wings of time passing);而将孔子爱听的“韶”,解释为“这是同太阳一道在其光辉下音阶偏高的歌”(Shun's music/the sharp song with sununder its radiance),在这样的误读性翻译中,庞德完全依照汉字的表意结构来展开诗意想象,这就是他说的所谓表意文字法(i de o g r a mm i cme tho d)。

在回顾这些比较文学研究中的常识之后,我们可以进入本文的主题:庞德创译中国古典的方式及其诗歌观念对八十年代汉语新诗写作的影响和启发。八十年代当代汉语诗人对于庞德的认识,至少有以下几个来源:一是在现代文学被重新发掘的过程中,施蛰存、邵洵美、袁可嘉等诗人学者在现代时期对于庞德的引介被重新发现;一是许多当代诗人本身就是学英语出身,他们通过英文文学原典读到庞德;此外,他们还从台湾赴美的诗人学者叶维廉等的译介和研究论著中读到庞德的诗文。

庞德的影响,在八十年代的一些民刊中可以窥见一斑。比如,柏桦、张枣、钟鸣、欧阳江河等诗人,曾在八十年代以庞德推崇的“日日新”作为题目,办了一期民刊,以纪念庞德诞辰100周年。据诗人柏桦回忆,张枣当时曾为此翻译过庞德《诗章》中的一些片段。⑥钟鸣曾数次回忆起庞德在八十年代的影响,他不但受到了一些朦胧诗人的崇拜,也在后朦胧诗人中产生广泛影响,钟鸣和赵野1989年办的民刊《象罔》中做过庞德专集,钟鸣也交代过:“诗人对孔子箴言‘日日新’的重新理解,不是来自于孔子,而是来自庞德。”⑦柏桦回忆过这期专辑的情况:“第二期是《庞德专集》,提出诗歌道德及献身精神,也在此为《象罔》定下一个基调,‘气’从这期开始酿成。这期主要以大量庞德图片及赵野的翻译简介为主,配上一篇陈子弘所译庞德的一篇文章《资本的谋杀》,富有暗示性和预见性,提前注意到邓小平时代最猛烈的市场经济旋风即将刮来,中国诗人将面临更严峻的压力或放弃。此集一出在诗界一石激起千层浪,我首先震惊于钟鸣那饱满的热力及层出不穷的想象,我无法预料下一期会是什么模样?他还会出什么新招?庞德的春风又绿江南岸,钟鸣来信告诉我梁晓明已将庞德专集的复印照片激动地贴在杭州大学的墙头,西川从北京来信谈到要继续重新认识庞德,陈东东从上海来信谈到庞德的力量。庞德精神(那是我早年同张枣所提倡的‘日日新’精神)在诗人之间无声地碰撞着,交流着,成为心之链条和冲锋的暗号,元气复苏,开始动荡”。毫无疑问,他们这批诗人早期的写作非常得益于庞德。张枣、柏桦等都是学外语出身,他们都可以直接从庞德的英文里感受到了一种进入中国古典世界的特殊语调和修辞方式。诗人张枣在他晚年的一篇讲义中,曾回顾过庞德在八十年代对他们这一代诗人的影响:“从庞德开始的通过中国古典诗歌学习表达现代性的诗歌,又反回来影响中国现代诗歌。尤其是八十年代中国的朦胧诗、后朦胧诗,庞德的诗歌让这些诗人重新思考如何从自己的资源挖掘现代性,为中国寻根文学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⑧

张枣早期的成名作《镜中》,被刊发在《日日新》的开头,柏桦道出了他们当时的想法:“以《镜中》开头,确立了一个抒情诗的主调。我们暗藏一个动机:在传统中打一个快速的滚,然后再亮出超现实般的‘疯狂’。”⑨这首诗中有一句“回答着皇帝”,曾经引起许多读者的争议和称赞。有意思的是,我们可以看到,在庞德依据翟理思英译本班婕妤《怨歌行》改写的诗作中,看到了关于“皇帝”的类似用法:

Fan-piece,for Herim perial Lord

O fan of white silk,

clear as frost on the grass-blade,

You also are laid aside⑩

我们可以猜测,张枣在选择“皇帝”这一词汇时,受到过庞德这首诗的启发;但张枣的《镜中》在诗艺的玄妙与圆润上,显然超过了庞德这首短诗。此外,在张枣同时期写的《十月之水》中,我们甚至可以看到直接来自于庞德的词汇:“河商的妻子”。这显然来自庞德翻译的李白《长干行》中的“T H E R I V ER M ER C H A N T'S WIF E”形象——庞德这首译作曾被另一位著名的美国诗人翻译家王红公称为美国现代最好的汉语诗英译作品。张枣八十年代中前期的这些作品中的充满古典情爱色彩的主题,无疑也与庞德所选译的许多作品的主题有近似之处。

这些细节上的影响和启发,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庞德改写的古典诗,帮助张枣等诗人结合自身的诗歌声音个性和方言特质,形成了一种重写古典的语调。或急促的、或温柔低婉的、或书面化的语调,让他们迅速地与此前诗歌中的革命或反革命语调拉开了距离。最重要的表现,他们的诗歌中的说者和听者关系的变化。庞德改写中国古诗时,不但改写了诗歌的情节,也将中国古典诗中的独白性改写为西方诗传统中常见的对话结构。如陶乃侃指出的那样,庞德换了一副新的诗人面具:“与中国文学传统不同,西方文学起源于戏剧,诗是从戏剧演变而来的,诗人的角色是在戏剧中产生的。因此诗人言说的方式决定了诗歌的类型:诗人面对观众直接背诵神谕,就是史诗(e pi c);诗人或作者隐蔽起来,让演员上台表演,就是戏剧(d r a m a);诗人背对观众‘假装’自言自语,或者对着一个缺席的神灵、缪斯或者情人倾诉,就是抒情诗(ly ri c)。”⑪庞德改写中国古典诗时,常常在诗歌中植入了对话结构。即“我”与皇帝、山鬼、情人等角色之间的对话。比如在《长干行》、《仿屈原》中我们都可以发现这一点。这个特征在庞德那里,似乎不属于他革新西方诗歌传统的范围,却出乎意料地启发了当代中国诗人。因为,在朦胧诗乃至整个革命抒情系统失效之后,汉语诗歌写作需要与新的崇高性范畴形成对话关系。在庞德所改写的中国古典诗歌这里,他们看到了一种奇妙的对话结构。在这种对话结构的启发下,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对话结构,设定新的对话对象替代了革命崇高意象系统。比如张枣《何人斯》中的一段: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与对话结构相关的,是对话结构中的情欲题材。在上面的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两性之间的私密性对话结构。庞德对汉语古典诗中情欲结构的发现和强化,也在题材上启发了八十年代的诗人,如何将两性关系诗意化,内化为的诗歌言说形式的探索。

庞德诗歌中的对话性,在他的长诗写作中,被多重化了。在他的长诗中,他能想见的各种文化元素和社会历史元素都被置于他所信赖的强力诗性之内,他称之为“漩涡主义”诗学。在一次访谈中,他比较细致地论及此:“我必须寻找一个文字公式来对抗野蛮的兴起——以秩序来对抗分裂。史诗是包含历史的诗篇。现代的心灵包括太多畸形的因素。以往叙事诗之所以成功,是因为许许多多的答案已经是公认的了,至少作者与读者之间,或者与大部分的读者之间,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所以,当今实验时代的尝试经常是卤莽的。你知道这个故事吗?‘你在画什么,强尼?’‘画上帝。’‘可是,没人知道它长得什么样子啊。’‘我画好之后,他们就会知道!’那种信心已经不再有了。史诗的题材实在不少。争取个人的权利是史诗的题材。这种争取的努力似乎遇到了障碍。统治的本质也是史诗的题材,虽然它可能因为周围的环境而稍嫌模糊。我们可以循流探源;显然必须将个人的本质和现代意识的畸形内容加以浓缩,好放人形式之内。这是光明与潜意识之战;它需要艰深与暖昧。许多现代作品在主题上避重就轻。有人认为欧洲和文明会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写作就是为了抗拒这种看法。”⑫按我的理解,所谓“漩涡主义”就是诗人通过一种强大的力量将各种元素放进诗歌的漩涡之中,让它们形成一个“漩涡”式的动态的统一性,将社会历史的纷乱在诗歌形式中秩序化。陶乃侃指出,对“漩涡”的定义,改变了庞德此前的诗学结构观念,“将表现的重心由相关事物的平衡关系转移到集合点而构成一个有机中心,控制并反映各种因素或意象之间的关系。”⑬长诗《诗章》就是一个巨大无边的“漩涡”。这部诗里,诗人力所能及地将各种现代的、古典的,来自各种文化的元素,都熔炼到一起,诗人企图将它们旋转在一个巨大的诗人漩涡之中。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不成功的。比如美国批评家查尔斯·伯恩斯坦指出:“庞德的现代主义拼贴创作所产生的‘超空间’不是一种泛文化精英主义的先决真理,而是一种非中心化的多元文化的写作成果。”“《诗章》的最大讽刺在于,所有无法协调的因素都只能在抽象中,依靠作者的权威,通过信用来调和。”“庞德的方法和材料击垮了他的权威和预想。”⑭但是,庞德为现代诗人的长诗写作提出了一种可能的方向,他甚至以这种观念给后来想要写长诗的诗人非常有力的启发。

庞德力图用诗歌包含社会历史的野心和尝试,在西方诗歌传统中自有其特殊的源流,却给正处于特殊的历史语境中的当代中国诗人很大的启发和信心。新时期以来,比较引人注目的长诗诗人中,不少人谈论过庞德的长诗技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当代新诗人中,因长诗写作而引起瞩目的有杨炼、昌耀、欧阳江河、海子、骆一禾、西川、萧开愚等。四川诗人钟鸣对北大诗人的长诗追求有一段解读:“来自于海子、骆一禾、西川三人那种器宇轩昂的长诗。我称之为‘仿古崇高’。这种风格,其摹本是《神曲》、歌德的《浮士德》,《圣经》,荷马的《奥德赛》,和维吉尔的《牧歌》等。——史诗的基准线是什么呢,或许是故事,而是故事,则需要一种历史背景和宗教信仰,文学的高贵感,本身并不构成信仰。可能还有母语上的一些问题。”⑮如果我们同意钟鸣的基本判断,认为汉语诗歌传统中缺乏讲故事的传统,那么也许庞德的长诗技艺观念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梦想写作现代长诗的诗人们克服这一先天不足。

西川九十年代以来的长诗写作,就显然受到庞德的启发。在八十年代末的一篇文章中,西川就对庞德的长诗显示出比较内行的观察:“如果说《诗章》像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工地,那么庞德就是这大工地的雄心勃勃的设计者。”“从庞德那里,我们听到了一种独特、有力、智慧的声音。这种声音自18世纪末、19世纪初以来,我们只曾在威廉·布莱克和沃尔特·惠特曼等少数几个人那里听到过。这种声音有着泥沙俱下的气魄,却又在这泥沙俱下之中保持着向上,再向上的光辉。”“对于那些读惯了和写惯了纤细、精巧的诗歌作品的人来讲,庞德是一块岩石。这块岩石好象过于庞大了,以至于不能和它周围的光滑卵石和谐相处。”⑯后来,他不许多场合都屡屡提及对庞德的喜爱:“在诗歌里,有两个作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一个是庞德,另外一个是博尔赫斯,这两个人在写作中代表了两个极端方向。庞德代表了汪洋恣肆的方向,想象力的展开,语言都是横着出来……”⑰西川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一直没有中断长诗的写作实验。从《致敬》到近期在《今天》发表的长诗《万寿》,都显示了一种在诗歌中容纳各种复杂的社会历史元素的写作抱负,按照姜涛的话说,即想在“诗歌的想象力”与“历史的想象力”之间寻找一种平衡。⑱诗人欧阳江河向来以写长诗著称,他也是八十年代《日日新》民刊杂志的发起人之一,与早期的柏桦、张枣等重抒情性不同,他一开始就写出了《悬棺》这样的长诗。八十年代,他的《公开的独白——悼庞德》,显示了对庞德的重视。可以说,他九十年代以来的长诗写作中显现的驳杂性,比如,《玻璃工厂》、《汉英之间》、《感恩节》到最近的《凤凰》中显现出的对大量的异质元素的强力撮合方式,显然也受到过庞德长诗观念的启发和鼓舞。诗人萧开愚也阶段性地从事长诗写作(比如最近他发表了长诗《内地研究》),他的作品中也常常穿插着来自庞德的影响。比如,他《原则》一诗原稿和修改中,就直接出现了庞德的影子:“而庞德被但丁的完美击倒”(原稿),“而庞德,纠正但丁的完整”(修改稿)。⑲但丁和庞德,可以说代表着西方两种相互影响的长诗传统,但丁的“完整”或“完美”,是因为可以依靠来自神性的统一性,而庞德式的现代碎片的胶合,是丧失了来自神性的统一性之后的抒情主体的实验性重建。庞德的诗学理想和局限,的确与正背负庞杂的历史与现实重压的当代汉语诗人面临的诗学困境,有颇多暗合之处。

庞德在一首名为《反抗》的诗中写道:“我们要使死去的时代复苏,给许多无名的疾病以止痛剂”⑳。这句诗,可以作为庞德诗歌观念的总结,也可以作为庞德对当代汉语新诗产生的影响的总结:如何在诗歌中处理传统;如何在诗歌中让零碎的、离异的社会历史重新获得强有力的统一性,进而获得象征意义上的解决。这可以说是当代汉语新诗在离开革命崇高话语体系之后,不得不面对的两个问题。当代汉语新诗写作,基本上是沿着这两方面的问题而展开的。只是诗人们各有各的做法,取法不同而已。但无论如何,只要谈及这两方面的当代汉语诗学问题,庞德在汉语新诗中的影响,恐怕是不能忽视的一个环节。这一环节,向我们表明,在当代汉语新诗场域中,中西诗意传递、变形与影响,具有异常的复杂性;同时也再次表明,外来的影响,暗藏的往往是焦虑以及化解焦虑的幻觉:踮起脚尖,现实就能够得着传统么?

【注释】

①申奥译:《美国现代六诗人选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1页。

②[美]欧内斯特·费诺罗萨:《作为诗歌手段的中国文字》,见《比萨诗章》中译本,黄运特译,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230页。

③诗人艾略特曾指出:庞德创译中国古诗时,已经有较为成熟的诗歌语言来面对所要处理的异域文本。笔者同意这一判断。见艾略特:《批评批评家》,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35页。

④[秘鲁]巴尔加斯·略萨:《谎言中的真实——巴尔加斯·略萨谈创作》,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35页。

⑤[美]庞德:《叶轮机》,《比萨诗章》,第219页。

⑥柏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20-121页。

⑦钟鸣:《旁观者》,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一卷)第556页;(第二卷)第613页。

⑧颜炼军编选:《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6页。

⑨柏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页。

⑩参阅黄运特:《跨太平洋位移:20世纪美国文学中的民族志、翻译和文本间旅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9-60页。

⑪陶乃侃:《庞德与中国文化》,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1页。

⑫潞潞主编:《面对面:外国著名诗人访谈、演说》,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

⑬陶乃侃:《庞德与中国文化》,第14页。

⑭[美]查尔斯·伯恩斯坦:《痛击法西斯主义》,见庞德《比萨诗章》,第269、271、272页。

⑮钟鸣:《旁观者》(第二卷),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805页。

⑯西川:《庞德点滴》,《世界文学》1989年2期。

⑰西渡、王家新编:《访问中国诗歌——中国23位顶尖诗人访谈录》,汕头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页。

⑱姜涛:《诗歌想象力与历史想象力——西川〈万寿〉读后》,《读书》2012年11期。

⑲参阅萧开愚:《萧开愚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萧开愚:《此时此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⑳申奥译:《美国现代六诗人选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1页。

※文学博士,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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