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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性与逻辑性——汉英语言结构类型新解

2014-03-22绪可望

关键词:象征性逻辑性认识论

绪可望,杨 忠

(1.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2.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知名语言学家谢信一和海曼(Haiman)倾向于认为与英语等印欧字母语言相比,汉语的词汇较为有限,因此,汉语的语言结构较之印欧语其临摹性显然要强[1]。谢信一所说的句法的“临摹性”实际上指的就是象似性(Iconicity),他所说的“抽象性”,我们可以理解为“规约性”(Conventionality),即语言中的句法结构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的结构系统。

本文一方面比较赞同谢信一的“在一个语言表达特别是句子里,临摹性原则和抽象性原则是共同起作用的。因为临摹性有限度,为了使符号化完整,必须有抽象性来补充”这样的观点;另一方面,本文认为临摹性(即象似性)不能完全作为语言结构类型的衡量标准,其在衡量语言结构类型上的功能和作用应该弱化,尤其是针对汉语这样非常具有独特性的语义型语言,情况尤其如此。

一、语言符号的时空属性

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对汉语的语义、语法及结构特点提出了全新的理论,普遍认为汉语是一种十分古老的、独特的语言类型,它是以象形文字为基础而发展起来的十分倚重于文字和书写的语言类型。如徐通锵曾指出:一个语言社团认知现实的途径可以以听觉为基础,使视觉依附于听觉、空间依附于时间;也可以以视觉为基础,使听觉依附于视觉、时间依附于空间。大致说来,印欧语社团的认知途径以听觉为基础,偏重于时间,其语言研究偏重于口语、偏重于语音;汉语社团以视觉为基础,偏重于空间,侧重于文字的研究[2]80-81。香港中文大学的张学新团队利用神经科学技术,发现了一个中文阅读独有的脑电波。他在2012年2月22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指出,“汉字是独一无二的视觉文字”[3]。

徐通锵和张学新等人殊途同归,最终都得出了汉语是属于语义型语言,偏重于视觉和空间这样的结论。基于此,我们不得不对索绪尔语言符号二重性的观点予以重新审视和思考。索绪尔在其名著《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指出,语言符号具有二重性,一方面是概念,另一方面是音响形象。一个语言符号就是把概念和音响形象结合起来,而不是把物和名结合起来。索绪尔的语言符号观明确蕴含了语言符号的时间顺序特质和线形特质,但却忽略了像汉语这样的象形语言所具有的空间性的特质。正是因为语言符号具有线形的时间顺序的特质,像英语这样的字母语言的语汇才具有了弹性延展的特性,与单个的象形汉字局限在一个特定的方框里的空间特性有着显著的不同。汉语语法规约化发展的最终形式只能是以两字或多字字组的形式出现,而英语语法规约化的终极形式可以以一个单词的形式出现,英语等字母语言的单词较之汉字在时间和空间上具有更大程度的延展性。

莱考夫(Lakoff)曾提出“形式空间化假设”(The Spatialization of Form Hypothesis,SFH),认为人类的认知一般经历了从空间到其他、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人类在对空间关系进行认知的基础上逐步形成了抽象思维、复杂推理的能力,进而逐步形成认知模型、语义结构和句法结构[4]。基于莱考夫的理论,选取表达空间关系的语法结构事实进行研究,或许会让我们对上述汉英语言的时空特点及其对语言结构的影响有更加清晰的认识。例如,现代汉语里有一类表征“上(动)+名(区域)”概念结构的两字字组:

上床 上马 上台 上天 上班 上操

上场 上当 上工 上钩 上课 上任

上市 上膛 上套 上头 上网 上学

上瘾 上灶 上账 上阵 上座 上线

(《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商务印书馆)

其相对应的英语表达式分别为:

go tobed//get ona horse//go uponto the platform//go upto the sky//go towork//go outto drill//the court or field in a contest//be//go towork//the bait;get//go toclass;class//take up an official post;office//go onthe market//be(of a gun)//fall into a trap//go tohead//go on-line//go toschool;school//beto sth;getintothe habit//do the cooking//sth.in an account//go intobattle//an audience//the admission test scores(《现代汉英词典》(新版)外研社)

上述现代汉语24 个体现“上(动)+名(区域)”概念结构的字组所呈现出来的都是“上+名”这样的语法结构,该结构巧妙地利用了形式上两字的排列组合,在时空上体现出整齐划一、简洁高效的特点,具有高度的语法规约性。

在24例相对应的英语表达式中,有14例使用了go/get+prep+n这样的语法结构。进一步的分析告诉我们,汉语一个“上”字实际上对应的是英语的go+prep或get+prep结构,也就是说,单个的“上”字与英语go+prep或get+prep结构表达相同的概念意义。

除了go/get+prep短语之外,与汉语“上+名(区域)”字组相对应的还有12例非go/get+prep短语,在这12 个英语表达式中,go/get+prep短语向规约化的方向又迈进了一步,实现了词汇化,它们分别是:enter;fool;swallow;hook;attend;assume;load;addict;draw;reach。与汉语相比,在表达相同概念意义时,英语的语法结构在时空特点上明显趋于复杂,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可以具体分为go/get+prep+n 结构,v+prep+n结构以及词汇化的最终完成。

英语语法结构词汇化的发展,与其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延展性特点具有很大的关联性,以英语为代表的印欧字母语言时间和空间上的可塑性为其语法结构词汇化的发展提供了足够的发展空间。

二、对象似性与抽象性标准的质疑

就语法结构的象似性而言,目前国外讨论的议题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分别是:距离相似性;顺序象似性;数量象似性[5]。距离象似性和数量象似性认为语符之间的距离象似于概念上的距离,语符的数量象似于概念的数量。在表述相同概念意义时,汉语选择使用“上+名字”这样的包含有两个语符的语法结构,与之相对应的是英语很多情况下倾向于使用go/get+prep+n 这样的包含有三个语符的语法结构。汉语一个“上”字语符可同时表征物体运动的动作、方向和路径三个概念,另一个名字语符表征物体运动将要到达的区域。英语则将动作交由go/get表征,方向和路径由prep表征,名词n表征区域。

可见,英语语符无论是排列的顺序,还是数量,较之汉语都能更细致地模拟和刻画所要表达的空间概念。由此可以认定,英语的象似性在一定程度上,在一定范围内,可能要强于汉语,或者至少可以说汉语的象似性不一定强于英语。对具体语言事实的研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证伪海曼和谢信一的观点。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表层语法结构特点上的差异呢?进一步的、深层次的概念语义分析可能会给我们提供问题的答案。

韩礼德在论述语法隐喻时曾提出并区别了一致式(Congruent Form)和非一致式(Noncongruent Form)的概念[6],我们可以借用韩礼德的概念将其重新定义,来对句法结构的概念语义进行说明。我们的概念是所谓一致式,即符合某种句法结构的言语表达式,其所表达的概念语义直接指称客观外界的某种事物,是一种直陈式的表达方式,并不涉及隐喻或其他间接性的表达。非一致式是指符合某种句法结构的言语表达式,以隐喻等间接的方式来指称或说明特定的概念意义。

分析表明,汉语25 个“上+名(区域)”字组中,仅有4例,即“上床、上马、上台、上天”是对客观外部世界物体空间关系运动的一致式的表达,其余21例均是采用了隐喻性的、非一致式的表达方式。与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大部分相对应的英语表达式则是采用了go/get+prep+n 这样的句法结构,两者都是对客观外部世界事物空间运动的非隐喻性的、一致式的表达方式。还有一部分英语表达式脱离了go/get+prep+n 这样的句法结构,进一步向规约化的方向发展,实现了词汇化。词汇化后的语言表达更是对客观事物一致式的陈述和描写。英语倾向于更多地使用一致式的表达方式,这可能是导致其在局部的范围内象似性要强于汉语的原因。

三、象征性与逻辑性标准的提出

对比分析显示,汉语和英语同样是在向规约化和抽象化的方向发展,只不过是发展的路径有所差异。汉字区别于印欧语单词的基本特性之一就是,它无法在空间和时间上不受制约地延展。汉语规约化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选择排列组合的方式,在字和字之间进行排列组合,构成两字或多字字组,其中以两字字组为首选。其实,这种排列和组合的编码方式在汉语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和使用,形声汉字本身的形成和发展正是汉字形旁和声旁排列和组合的结果[7]。

对于现代汉语语法结构规约化的发展规律,我们提出用“象征性”这一术语来概括和总结。象征性既可以很好地论证现代汉语语法两字字组格局形成的深层次的概念基础,又可以概括阐释两字格局形式上的组配规律。对于句法结构的“象征性”我们给出的定义是:“语言结构的象征性指的是以‘两点式’的概念结构和隐喻的思维机制为基础和组织原则的句法建构特征,它突出强调的是语言中的语法形式与概念结构之间的理据性的映射关系”。

所谓象征性的“两点式”的句法建构特征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现代汉语表层句法结构的建构主要以两字字组为基础,在书面语当中,两字字组占整个字组的70%左右[8]。“上+名(区域)”字组就是典型的两字字组,形式上的两字即“两点”。

其次,“两点式”是指概念结构层面上的两点,它反映的是汉语社团对客观现实世界的基本的概念识解方式和建构方式,这种两点式的概念识解方式实际上是一种表征性的识解方式,因为一个概念域的内容要远比“两点”丰富得多,一个空间关系概念域可能包含很多概念,诸如运动的物体、具体的位移动作、运动的方向和路径、运动后物体所处的位置和区域等。汉语民族单单抓住了具体的位移动作和运动后物体所处的区域这两个概念来表征和建构整个概念域。

最后,所谓的“两点式”也是思维机制上的两点式。隐喻的思维机制就是从一个概念域向另一个概念域映射的思维机制。两两映射的思维机制实际上就是“两点式”的思维机制。

与汉语相比,英语在其语言结构规约化发展的进程中,很多时候也体现出“两点式”的概念和思维方式,因为人类的概念和思维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相通之处。可是英语语言结构的形成和发展并不完全依赖于“两点式”的方式,在很多时候,它能跳出“两点式”的框架,采取“多点式”的、一致式的方式去表征概念结构。在多数情况下,英语的“多点式”都可以被特定的语法范畴和语法标记所固定,如在go/get+prep+n结构中,prep标记的是物体运动的路径和方向。一种语言标记性的从无到有,从简到繁标志着该语言逐渐向系统化和逻辑化发展。基于以上分析,我们建议用“逻辑性”这样的术语来表征英语句法结构的特性。

象征性和逻辑性概念的提出,有助于我们从全新的视角去审视和评估汉语和印欧字母语言的结构类型。现代汉语的结构特征可以说是“系”强于“统”:所谓“系”就是指在汉语中存在着一个个较为独立的、分散的、隐性的语法范畴;所谓“统”指的就是形式上的统一性和逻辑性,也就是说,语言可以在形式上将各种结构有机地统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条理的组织结构。汉语缺乏形态标记,应该说是长于“系”弱于“统”;与汉语相比,英语语法结构是“统”强于“系”,也就是说,英语的语法结构更主要的是展示和发展出形式上的高度协调一致性,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逻辑性”。逻辑性是有关形式的,是显性的;象征性是概念和语义的,是隐性的。

四、象征性与逻辑性的哲学溯源

从概念和思维的角度来看,汉语社团象征性的概念和思维方式对汉语语言结构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重大的推动作用,它直接参与和决定了汉语规约化发展的进程。前辈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对此有过较为具体的论述。如徐通锵曾经指出:汉语两字字组的结构关系实际上就是汉语社团“比类取象”、“援物比类”的两点论思维方式的反映,……汉语两字字组生成的认知机制就是“控制两点、涵盖一片”的语义编码[2]150。

我们认为“两点式”的、象征性的语言结构反映的是汉语民族独特的认知和思维方式,有其思想方法和认识论的根源。林语堂曾指出:中西思想法之不同,简单地讲,可以说是直觉与逻辑,体悟与推理之不同。逻辑是分析的,割裂的,抽象的;直觉是综合的,统观的,象征的,具体的。逻辑是推论的,直觉是妙悟的,体会出来的[9]。

从更深层次的哲学认识论角度来看,两点式的、象征性的语言结构方式和思维方式是一种直观的、综合性的认识世界的方式,这与中国古代哲学的认识论是一脉相承的。中国古代哲学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有别于西方哲学的“身体哲学”(Embodied Philosophy),其突出强调的是一种“体知”(Embodied Cognition)的认识论,即“体之于身”的身体之知。这有别于西方传统哲学认识论的借助意识、借助思维的“识知”或“思知”,是中国古人特有的一种认识世界和把握世界的认识方法。中国古代“体知”的认识论,首要和突出强调的是“直觉性”(Intuition)之知。这里所谓的“直觉性”,即是对事物本质的直接性把握,“直觉”并非等同于常识意义上的“感觉”,而是一种“本质直觉”的“洞观”(Insight)。这意味着中国古代的认识论与坚持唯有借助于归纳、演绎等科学思维工具才能把握事物本质的西方式的间接性认识有所不同。中国古代“体知”认识论坚持把握现象也即同时把握本质,坚持不假中介就可以使事物本质历历可见、一目了然,这是一种彻底的经验主义的认识论。

西方传统哲学,无论是经验论还是唯理论,其身体观都是从对象内外相异的性质出发,以身为外,以心为内,身心严格加以区分;另一方面从主客有别的观点出发,以身为主,以物为客,主与客的划界成为不证自明之理[10]。中国古代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身体则无此划界与区分,其身既是一种身心合一之身,又是一种身物不二之身,也就是中国古代哲学家始终强调的“一内外、齐物我”的“天人合一”的学说。实际上,这种天人合一式的身体观也即是一种消解本质与现象、主体与客体二分对立的现象学意义上的身体[11]。正是从身体的这种现象学的性质出发,不仅使一种有别于科学对象的中国式的前对象性的身体成为可能,而且也同时宣告了中国古代直觉主义认识论的真正奠基。

直觉主义的认识论对中国传统文化和语言文字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汉语两字字组的基本格局正是在借象明义的“象形”以及“隐喻”等直觉性的“两点式”思维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汉语语法没有性、数、格、时、体等方面繁琐的、逻辑性的规定也是这种象征性的、直觉主义思维的具体体现。

两千多年以来,西方哲学认识论的发展一直交织着感性与理性,或经验论与唯理论的争论。经验论和唯理论对许多学科的发展,包括科学、法律、管理、新闻、经济以及语言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无论是经验论还是唯理论,其理论基点都是将身与心、主体与客体进行严格的区分。受主客分离观念的影响,印欧字母语言的发展力求对客观世界的真实的描写和摹画,故其发展出了纷繁复杂的、逻辑性很强的语法体系,印欧字母语言中性、数、格、时、体、语气的变化无一不是在追求着对客体的真实的描摹。

语言的发展与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有别于自然科学,科学主义的思想方法在语言研究中固然难以舍弃,但中国传统的、人文主义的认识论和思想方法对语言发展和研究的影响和作用绝难忽略和低估。

五、结 语

研究表明,海曼和谢信一等人以象似性和抽象性为标准,对汉英语言进行结构类型上的划分,似乎缺乏足够可信的证据。与象似性和抽象性标准相比,象征性和逻辑性似乎是更加适合于作为汉英语言结构类型的划分标准。象征性反映的是汉语民族两点式的、隐喻性的概念和思维方式,它与现代汉语以两字结构为主导的基本结构格局相契合,是现代汉语两字格局形成的思维和概念基础;逻辑性反映的印欧字母语言民族多点式的、非隐喻性一致式的思维方式,它与印欧字母语言复杂的、强于标记的语法格局相契合,是印欧语言形式语法形成的思维和概念基础。

语言结构的象征性和逻辑性分别体现和反映了汉语和印欧语民族迥异的思维方式和文化传统,有其深刻的哲学认识论根源。象征性体现了汉语民族直觉式的、天人合一的本体论和认识论观念;逻辑性体现的是西方民族主客体相分离,主体追求客体,思维描摹现实的本体论和认识论观念。

[1]谢信一.汉语中的时间和意象:上[J].叶蜚声,译.国外语言学,1991(4):41-47.

[2]徐通锵.汉语字本位语法导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

[3]张学新.汉字拼义理论:心理学对汉字本质的新定性[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4):7-15.

[4]Lakoff,George.Women,Fire,andDangerousThings[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175-283.

[5]王寅.认知语言学 [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510.

[6]Halliday,M.A.K.AnIntroductiontoFunctional Grammar[M].London:Edward Arnold,1985/1994:79-81.

[7]赵元任.汉语词的概念及其结构和节奏[A].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选[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107-116.

[8]绪可望.个性与共性视角下的字本位理论[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5):125-129.

[9]林语堂.论东西思想法之不同[A].林语堂散文经典全集:第一卷[C].北京:九州出版社,1974:599.

[10]张再林.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古代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170-172.

[11]胡塞尔.现象学的观念[M].倪梁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3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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