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雷斯克时间,8点整
2014-03-21刘世芬
●文/刘世芬
莫雷斯克时间,8点整
●文/刘世芬
“莫雷斯克时间,8点整。”
近一百年之后,我站在地球的这一端,钟声乘着地中海的风隐隐传来。没错,时钟敲响了八下,这时,出浴不久的毛姆坐到书桌前,刚刚开始的这一天,他和他的世界一起进入“莫雷斯克时间”。
法国,地中海沿岸,里维埃拉,弗拉角。这一处花树掩映的所在,就是英国作家毛姆的莫雷斯克别墅。
里维埃拉又称蓝色海岸,听听,蓝色海岸,天性浪漫的毛姆怎舍这诱人的海风呢?
这一个个地名:尼斯,戛纳,马赛,蒙特卡罗以及摩纳哥,它们像繁星一样将这片海岸线优雅地串联起来,而那些点缀其间的小镇,卡涅、德旺斯、比奥特、瓦洛里斯,则使这里显得旖旎而贞静。这样的地方,如果没被艺术家盯上才怪呢,大仲马、毕加索、雷诺阿、马蒂斯纷纷来这里扎堆儿,迷人的风光和日渐浓郁的艺术氛围更触发他们滔滔而隐秘的灵感,许多不朽的名作要得益于这段海岸线了。
我曾在一份画报上看到里维埃拉的一张照片,大片蔚蓝的调调,映衬着桔红色屋顶、白色墙面、长长的窗子,它们散卧于蓊郁青翠的山顶、山坡和山脚,如果它们在别处孤零零地存在,显然价值会大打折扣,彰显它们尊贵的,就是这曲折曼妙的海岸线以及一望无际的地中海。我在那片散落的珍珠一样的别墅中,幻想着能辨认出毛姆的莫雷斯克,按照传记中的描绘,位于半山腰的那座,“推开长窗正对着地中海……”“海风徐徐吹来……”,就是它了!
谁能料到,这座别墅竟源于毛姆的婚变。1926年,毛姆携那个小秘书杰拉尔德从西贡乘船回到马赛。一路患疟疾卧床,此时看到阳光明媚的科西嘉海岸,在外游荡了五个月的他多么渴望家的温馨和安稳,然而,一直与他冷战的妻子西莉却将他在伦敦的住宅出租,使得他有家不能归,这种情形已非首次。这次,毛姆把它变成机会,他与西莉离婚已“酝酿”多时,机不可失,他正想在法国一个人住下来呢。他对他的美国理财经纪人阿兰森说:“我跟西莉达成了君子协定,她有她伦敦的家,我有我里维埃拉的家,在我们觉得乐意和方便的时候,你来我往,客人一个,这可是太好啦,我可以在愉快的环境里不受干扰地工作了。”
他和小秘暂时住在里维埃拉的宾馆。中介人带他考察一所建造于十九世纪的私人花园,这是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得二世曾经住过的宫殿,此时已荒凉破败。整修这座宫殿所需的巨额费用令人望而却步,但毛姆可以呀,他已经发表了十一部长篇小说,三部短篇小说集以及二十个剧本……仅凭这些,毋须降尊纡贵就足以阔绰地面对这个世界了。何况,这里散发着的独特艺术气息和浪漫情调让他欲罢不能,他最终花去4.95万美金,雇用了大批工人,经过半年多的整饬装潢,1927年,毛姆正式入住这所占地八亩的别墅,取名莫雷斯克。
当年夏天,毛姆作为莫雷斯克的新主人,接待的第一个客人就是西莉。他这个富翁作家对待妻子一向吝啬得很,为了不支付“分手费”,一直试图说服西莉分居而不离婚,西莉始终犹豫着。直到她在毛姆陪同下,参观了莫雷斯克令人咋舌的优渥与奢华,她一回伦敦就给毛姆寄来了离婚协议,毛姆不想扩大社会影响,动员西莉在法国办理了离婚手续。
英国作家本内特在致伍尔夫的一封信中说:“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需要他所能得到的一切舒适。”莫雷斯克恰恰处于一个极为“舒适”的位置。这里是尼斯和蒙特卡罗之间伸入地中海的一个狭长海角,景色最宜人,气候最温和,一种宁静而生动的惬意弥漫其间,推开多数房间的落地长窗,都能看到蔚蓝色的大海平静或奔腾着铺展开去,地中海的风从远远的海天相接处悠悠吹来,吹开近处的繁花嘉树,这一切统统成为美的招贴或音符,凡是来过莫雷斯克的人都承认,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莫雷斯克的奢靡并非虚谈,这里有七间卧房,四间浴室,豪华的会客厅,以及诱人的餐室,车库里停着两辆小轿车。毛姆的卧室安排在二楼一角,从卧室也可以眺望大海。他的床是颇为讲究的,那是一张十八世纪西西里式的单人床,床头和床脚绘有各种花卉,床的角度使他能在最好的光线下读书,“我准备死在房里这张有画的床上”,他说,“有时我双手交叉,合上眼睛想象我临终前躺在那儿该是个什么样子”。
毛姆的奢靡,为当地一下子贡献出十三个就业岗位:一个厨师,两个女仆,一个男管家,一个男仆,一个司机和七个花匠。“有时我感到不安”,毛姆说,“为了照顾一个老头子的舒适生活,至少使十三个人消磨了他们的一生”。可是,毛姆消受得起啊,这里有他周游世界时搜寻来的各种宝贝,他似乎对西班牙情有独钟,桌椅、餐具、铜雕,特别是他那张著名的西班牙式写字桌,无不带给他生活的超值享受和写作灵感。还有中国的观音雕像、塔西提的高更式窗户、暹罗饰品,婆罗洲的小鸟标本和非洲面具则摆在客人的浴室里。他是首位把加利福尼亚的鳄梨树私藏在高尔夫球袋里引进莫雷斯克的英国人(当地进口农作物违法),他在一百年前就会使用具有保湿作用的屏风了。这还算不得奢华之最,最让毛姆得意的是院子里的游泳池,有时他一天跳进去四、五次,躺在阳光下的水面上,享受伏案后的安适恬静……幼年失去双亲的毛姆,以个人的才能,仅靠一支笔,为自己提供了这种只有经济巨头和贵族才能拥有的生活方式,得意一下,有何不可?
仅仅渲染莫雷斯克的奢靡似乎有失公允,这座别墅处处体现着主人的职业特征——书籍。大客厅的圆桌上 “书堆得高高的,更多的书则放在书架上,最高层的书,毛姆只有站在椅子上才能拿到”,他的卧室里“靠墙的书架上放满了他喜欢的书,包括哈兹利特和勃特勒的全集”,他的书房的一面墙上更是“放满了书籍”。
完全可以说,书和写作,主导了莫雷斯克。四十六万字的《人性的挑剔者——毛姆传》被我翻阅数遍,我经常穷尽一切想象去构画毛姆的这间书房,“从一个小小的绿色楼梯上去就到了毛姆的工作室,它像安放在二楼平顶上的一只长方形盒子。一面墙开着几个长长的落地窗,另一面墙放满了书籍。面对书籍的写字台是一个八英尺的西班牙写字桌。光线从高更式窗户射进来,这个窗户是从塔西提岛买来的,把它装在升高的壁凹中……”不久之后,我又买到一本薄薄的小书《毛姆——皮波人物系列》,仅七万字,从内容简介里得知是写给小学生阅读的名人传记。令我喜出望外的是,这本小书里有一幅珍贵的照片,不仅落实了我对毛姆书房的刻苦想象,他伏案疾笔的神韵似乎真的“动”了起来,这可是一直活跃在我梦中的书房啊!在我心里,这个空间比坎特伯雷大教堂神圣得多,毛姆一生中上千万文字的大部分都流自这个“长方形的盒子”。
照片上是一个毛姆写作中的侧影,正面是落地长窗,窗外望远,即有地中海浩渺的烟波。毛姆让自己正对书架,摄影师截取了半面墙,高高地,一直通到天花板。那些鸿篇巨制,整齐而条理。书桌简约至极却又品质至极,四条桌腿清晰地支起一块长方形桌板,这就是那张“长八英尺的西班牙书桌”了。书桌与书架之间的空白处,地匝氍毹,不由令人想起他那句关于地毯的名言,“人生的意义不比波斯地毯上的蔓藤花纹的意义多多少。但即使人明白了这一点,也要活下去呀”。
写作中的毛姆处于逆光中,右手捉笔,剪影般,淡定,卓然。那时,马克·吐温直接用打字机写作,托尔斯泰也由他侄女在打字机上记下他的口授,毛姆则坚持手写。他写作用的“自来水笔是特殊设计的,有一个便于握住的粗笔套,活页纸本是从《时代》书店买来的”。为了不使自己因窗外风景分心,毛姆特意正对满墙的书——那里是他已经出版的几十本作品。他让自己在稍有懈怠时,抬眼就看到自己这些心血之作,这幅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标注“写作中的毛姆”。我知道,除了出游,这就是他坚如磐石的写作时间:上午8点—午后1点。
因为“到中午一点我的脑筋就完蛋了”。莫雷斯克的生活是严格按照毛姆的节奏和他的个性进行的,谁胆敢破坏,立即遭到训斥,哪怕那个人是首相。每天写作之前,他必须阅读和沐浴,他在浴盆里念几行对话试验一下自己的嗓音效果,或者边洗澡边预演他正在写着的小说中人物对话,客人们有时好奇地问他为何自言自语,他说这样可以“检验文章的质量”。
他曾告诉朋友:在写作这项职业中存在一种特殊的缺点,当你完成了一天工作,你必须利用闲暇等待你的创造能力恢复起来,为第二天早晨使用。一天中其余的时间里,你能干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是平淡无奇的。说到他对写作时间的残忍坚守,他说,“假如我不写作,我怎么去消磨我的每个早晨呢?”
事实上,莫雷斯克开始了毛姆许多关于小说家的传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甘愿无私地娱乐你,尽管毛姆整个人嫉俗过甚而与人龃龉难合,却因文学成就,不仅左邻右舍尽皆艺术名流、百万富翁和侯爵夫人,地球各个角落的各业巨擘也纷至沓来,丘吉尔、温莎公爵夫人等政要以及著名艺术家、出版家纷纷来这里做客。莫雷斯克成为一种荣幸,到欧洲旅行的人能在毛姆餐桌上与之共进晚餐被看作像教皇私人接见一样的礼遇,戏称毛姆 “侄女”的毛尖说:“全欧洲,没有人的沙龙可以和毛姆叔叔的莫雷斯克争风吃醋,在他的七间卧室睡过的作家画家和诗人,就是整支欧美文学和艺术队伍;用过的那四间盥洗室的美人和美男,可以重整一个好莱坞;而餐桌上的政客,可以把世界格局定下来。”
虽夸张了些,却也说明毛姆彼时的亮度。须知,除了杰拉尔德,毛姆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表现出一种坚定的防御姿态,他以不显露情感而自豪,他相信能把内心的挣扎和风景转移到稿纸上去,他巧妙地以作品的“烟火”保持着莫雷斯克一种尊贵的清高。但他在他的莫雷斯克却是“好客”的,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在忖度这“好客”属于哪种情形,他的冷漠和他那临床医生的眼睛常常使人望而却步。看看这里的“食客”吧:有钱,有权,有名——当然,如果以上三条与你无缘,那么你必须足够年轻,足够英俊,先别沾沾自喜,还远远不够,美女在莫雷斯克可是没有市场的,你必须是个年轻漂亮的——小男孩儿。
有一次,一位青年作家戈弗雷·温被他邀请到莫雷斯克。温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不仅玩得一手好桥牌,还是全英最佳网球手之一,十三岁获奖。他教毛姆打网球,晚上又陪他玩桥牌。一天早晨,毛姆问他的第二部小说进展如何,温说:“我恐怕写不出来。”
毛姆立即脸色一沉:“写不出?”
“是的,我的灵感似乎已经一点也没有了。”温讪讪的。
“那就是你上午的时间泡在游泳池里的理由吗?须知那时我却在我的书房里工作呢。”毛姆滔滔不绝教训起来,“我请你来这儿,不要你付伙食费,并非让你在游泳池边懒懒散散混日子。你太年轻,还不需要假日,你所需要的是锻炼,我要你学习我的榜样。你的第一本小说写得有生气,表明很有前途,以致我急于要见到它的作者。我没有失望,但是我现在……并不存在所谓灵感一类的东西。至少我不曾发现过它,如果它存在的话。我是一个靠个人奋斗成功的作家……今天还保持同样的有规律的作息时间。我想你可以说,到今天公众都是我的主考人。”
毛姆强迫温要像他那样整个上午在写字台边度过,并写出决不少于一千字的文章。他请温参观他的书房,鼓励他投入这样的工作,“你看见从下往上数第三排吗”,他指着书架说,“它正对着我的水平视线。当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时,我就抬头,告诫自己,不管我多么疲倦,但那整整一个书架都摆满了我自己的书……无疑,有一天,你也将会有自己满满一架书的”。
除了毛姆写作的影像,我悄悄地把莫雷斯克想象成一场恢宏华丽的交响乐,它的总指挥是毛姆,他的写作,给那些响亮或迷醉的音符插进一曲高亢的调门,他手下的乐队是优雅而邪性的一群。在“莫雷斯克时间”之外,他手中那根魔棒始终挥舞得规律而富魅力,魑魅魍魉影影绰绰,鲜艳妖媚,在他的魔棒下疯狂或慵懒地起舞……这太慑人!毛姆时而扔掉指挥棒,跃身其间,参与群魔乱舞。显然,那是他“恢复创造能量”的时间和方式。
但更多的时候,他则站在书房的长窗前,对着那醉生梦死的一群冷冷扫过,不屑地耸耸肩,回身写作去了。
“我写,只是由于不写就惆怅不安,写了才心境释然。”毛姆用他满满的一架书,告慰着这座生命与艺术的殿堂,在我的视线里,那里的草木砖石无不铭记着那个老迈且坚执的文学背影。
平时,我并不介意对朋友说,这一世,哪怕在莫雷斯克的书房里站那么几分钟,我就允许自己告别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