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们活出来了,诗歌呢?
2014-03-21文/狄青
●文/狄 青
诗人们活出来了,诗歌呢?
●文/狄 青
二十多年前,“饿死诗人”成为诗人用来自嘲的口头禅;十多年前,由京城某著名媒体所评出的“最赚不到钱的文体”被众望所归地颁给了诗歌创作,而其中所蕴含的潜台词仿佛是在说:用“最赚不到钱的文体”创作的那些家伙,难道不是“最没用”的一群家伙吗?但就是这些“最没用”的家伙,却有相当一部分都敝帚自珍,在诗中自得其乐似乎也是自娱自乐,并且坚信“山水轮流转,明日到我家”。进入二十一世纪,从网上到网下,诗歌创作行情果然一路看涨。用传统一些的话语来说,便是诗歌焕发了青春活力;用时髦一点儿的词句来讲,则是诗歌实现了其自身的复活!新冒出的诗歌团体多如雨后春笋,新设立的诗歌奖项多如青藏高原夜空中的繁星,诗歌民刊里竟然不乏全铜版、全彩印的漂亮装帧,一切迹象仿佛都在表明,经历了雪山的高寒与草地的泥泞之后,相当一部分诗人已经活出来了!虽说诗歌以行数论稿酬的状况并无改变,单就写诗而言,它依然是一种连老鼠都难以养活的事业。但文学既不是也不该浅薄到以稿酬论英雄的地步,仅就诗人两字而言,原本其存在的理由之一便让人肃然起敬。
2014年的马年农历春节前,在北京北四环某小区三十三层的一座私人宅邸内,诗人欧阳江河正在接待几位从东京飞过来的东洋客人。欧阳江河把自己的几幅书法作品展开,之后便自顾自地抽着烟踱到了一旁。欧阳江河卖字据说从不讨价还价,这一点或许会让人感受到一位昔日著名诗人的清高与洒脱。作为当年中国现代派诗人中的佼佼者,欧阳江河这个名字再次显灵,似乎与诗歌无关,而实则有关。诗坛的名气所衍生而来的人脉与机会,对于所有不甘平庸、又不欠缺聪明劲儿的人而言,都会抓住。当年,他们可能抓住的就是诗歌,也似乎只能是诗歌;而今天,他们会抓住任何你意想不到的东西,当然,诗歌也会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拾起,就像拾起他们自己当年所随意丢弃的弹弓,然后重新拉开架势,摆弄出某个看上去或漂亮或唬人的造型出来,全不管被他们射出的石子去了哪里,甚至干脆射没射出。
按媒体上的说法,欧阳江河的书法属于“童子功“范畴,欧阳江河自己也说:“在诗歌界里,我可以非常不客气地讲,我的书法是最好的,我比最好的还不知道好多少。”
我孤陋寡闻,且日常也无临帖习书的雅好,对欧阳江河著名诗人的书法自然无可置评,不过依我的人生经验而言,凡事满则溢,各行各业,无论是正经事体还是奇技淫巧,一旦与“最好”之类的说法扯上关系,多半未必最好。况且这话还出自诗人本人之口。我就不明白了,欧阳江河怎么不说自己是中国诗歌界所有大小诗人中诗歌写的最好的那个呢?
有媒体说,在近十年的时间里,欧阳江河只写了十首左右的诗;但这十年,欧阳江河却如同一座沉寂的火山一样存在。欧阳江河也说:“我的不写,就是写。”诗人的确高深莫测。不写,就是写!著名诗人用不着多说什么,仿佛一切早已参透,仿佛一切早已尽在掌控。
2013年10月22日,在云南昆明的国际文学节诗歌朗诵会上,德国汉学家顾彬一口气朗诵了三首诗歌,副题皆为 “致欧阳江河”。我想说的是,因为顾彬的朗诵,难道就可以推断一个诗人已经征服了“海内外读者”吗?
“停写十年给我特别大的好处。现在有个说法,对书的看法,不是以读什么书界定,而以不读什么书界定,诗歌写作也是,不是以写什么,而是以不写什么界定对写作的看法。我是经历了一个强制性不写的十年,每年只写一首诗。憋不住了,偷偷写一首。像糖尿病患者偷吃一块糖。那种写作不是专业意义上的写作。”
恐怕只有诗人能够为自己的“不写”找出如此诗情画意的文字注解。那么我是否可以问,诗人是否也应该有“不是以做什么界定,而是以不做什么界定”呢?一个要拥有人间一切美妙的诗人,他的诗歌将会达到哪一种高度,我想我们是否也应该在自己的内心打一个问号呢?
两年前,吕贵品,这位当年与徐敬亚共同操持了《深圳青年报》“全国青年诗人现代诗歌大展”的诗人,在北京举办了“我想大家了——《吕贵品诗精选》首发式暨吕贵品诗歌朗诵会”。吕某如今的身份是“中国城市发展研究院常务副院长”、“香港新闻出版集团副总裁”、“深圳天能电子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深圳名人俱乐部有限公司总经理”……一个拥有好多家公司的买卖人。回归“有空写点儿”的诗歌创作,他直言倒像是在玩票儿了。
在吕贵品诗歌朗诵会现场捧场者中间,有人发现了某位面容已显沧桑但却依旧熟悉的身影——昔日四川“莽汉”派诗歌主将李亚伟。相比于同样来自于四川的欧阳江河,李亚伟的名气和身份都有点儿复杂。1980年代初,他因写出《中文系》而名声大噪。但过后没几年,诗歌猛地一个倒栽葱从神坛跌入到渊薮,腿脚利落的李亚伟摔得虽狠,但觉悟得也快。1990年代初,另一位“莽汉”诗人万夏一夜之间便攒出来一本 《叶子媚叶玉卿大写真》,狂赚十几万元。于是他拿出其中的十二万元在1993年自费出版三千套豪华精装本《后朦胧诗全集》,当时还高调表示要出版《朦胧诗全集》和《前朦胧诗全集》。万夏说:“这么多诗人啊,真要感谢两位波霸啊!”万夏的成功无疑刺激了李亚伟,哥们儿于是怀揣着不甘人后的发财梦去北京做了书商,把诗歌毫不留情地丢在一旁。当时的李亚伟振振有词,“不能指望诗歌带来宝马美女,带来茅台酒”,而他却“生活的欲望非常强烈”,只能舍诗歌而另辟令自己活好的方法了。
活好了之后的万夏如今其精细川式家宴在北京文化圈已颇有声名,养鸟,种花,做菜,喝酒,品茶,偶尔会与朋友谈起诗歌往事,演绎了多少人向往却又陌生的中产生活。他已不写诗,却贪恋诗人的声名。因为大家都明白,其实活出来的诗人很划算,因为诗歌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诗人得到了一个很爽的精神玩具以及很不流俗的高雅标签,还不用花钱。
活好了之后的李亚伟在成都也开始了其喝酒品茗间或慢条斯理地写诗的神仙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李亚伟,不久前获得了某报颁发给他的“中国桂冠诗人奖”,颁奖词中是这么写的:“他差不多独自一人完成了现代汉诗全部蜕变的艰巨任务:彻底摆脱了新诗发展过程中的各种羁绊和牵扯,如翻译语体的痕迹或古典诗思的残留;在口语化促发诗歌语言生命感的同时,克服了它不能精致表达思想的限制,使现代汉诗终臻完境。”咱们的主办方在遣词造句上能不带这么吓唬人的吗?
而说到诗歌与赚钱的关联,李亚伟的说法不同于他的老乡欧阳江河,但同样别具一格:“我们知道的中外大诗人都有升官发财或是养家糊口的社会职业。王维、苏轼、白居易等大多数诗人,都以当干部来养家。杜甫等人失业后,生活就有点儿问题。李白、孟浩然等不干活,那是因为他们是富二代。国外的诗人也一样,很有名的诗人退休前都在大学里教书挣工资,或者有的是医生,有的是工程师,有的做官员。”李亚伟说的未必没有道理,但医生与工程师毕竟不同于畅销书书商,李亚伟们似乎也在极力想要证明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很可能并非是写作者至死不渝追求的结果,而是在写作者完成了全部原始积累以及家庭建设之后,在有钱、有闲、有精力的时候间或搞出来的东西。
在成都玉林小区,有两个著名酒吧,分别是女诗人翟永明的“白夜”和女诗人唐蕾的“小酒馆”。几年前我曾实地“考察”过一次,“小酒馆”里宾客较多,“白夜”则有些冷清。后来知道,翟永明已经把她的大本营迁到了宽窄巷子。据说还有许多四川诗人都在宽窄巷子那里开餐厅,主打民间精品菜,很是诱人。新“白夜”在宽窄巷子的窄巷子里,颇为打眼,却是老院落,保留了民国时期四柱三山式西洋门头,东西两厢房部分保留原门窗,两棵枇杷树和两棵老桉树遮天蔽日。内堂自然少不了画家何多苓的作品。到宽窄巷子,你会发现,曾几何时那些对诗人的所谓穷酸迂腐、饥不果腹的污言蔑语,当你在面对普遍中产且精致的成都诗人的时候,会显得无比可笑。没错,诗人们已经活出来了,但诗歌是否也同诗人们一道活出来了呢?而诗人们自己都很“潇洒”。诗人西川是当下不多的与海子、戈麦、骆一禾等几位上世纪殉道诗人皆交往不错的诗人,他的“表白”颇有代表性:“他们选择什么,我一定不选择什么;他们往东,我一定往西。”因为,“我已经活开了”。诗人们一个个都说“活开”了,他们的“活法”也确乎增添了不少茶余酒后的谈资。但接下来,诗人们是否也应该为诗坛增添更多令人津津乐道的诗歌呢?
在文学的小众时代,活出来顶多是诗人,却未必是诗歌。自然,小众时代也有它独有的诗情画意所在,就像日本诗人大沼枕山所做的那两句诗:“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