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生态视野下的新农村文化建设*
2014-03-21孙蕾
孙 蕾
(安徽农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安徽 合肥230036)
一、新农村文化建设中的文化植入问题
关注农民的生产生活,关注农民的文化建设,这是社会主义中国自建国以来始终强调的工作重点。十六届五中全会提出了推进新农村建设事业,党的十七大报告提出“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历史任务,党的十八大报告强调“必须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兴起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新高潮”,农村文化建设得到了学术界的重点关注,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与此同时,我们都在经济发展的进程中亲眼目睹了城乡的差距,感受到乡村发展的紧迫性,由此而言对于先进文化的渴求已经成为政府和农民的共同愿景;现行政策也认同农村社会文化发展应该搭建文化大平台、加强政府经济与政治的投入力度、推动乡村民众文化建设的积极性,形成城乡经济、社会、文化建设发展一体化的新格局。在新农村文化建设工作的推进中,政府加大了经费投入的力度,在文化活动组织安排、人才队伍建制和文化体制改革等诸多方面组织建设;各级政府部门纷纷在自身的文化基础上展开了颇有特色的民间文化活动,伴随这一系列的举措,乡村文化建设局面让人切实地感受到文化新格局的打开。于此,我们的对策研究和现实举措无不内含着一个共同的逻辑理路,即认为将城市先进文化植入农村,应该也能够为农村社会的全面发展提供思想保障、精神动力和智力支持。
但伴随着真正深入民间工作的展开,我们发现了文化建设过程中一个问题所呈现的两个方面:一,文化制品引进农村后,城乡共享先进文化资源,呈现出共创乡村文化的良好氛围;二,农村社会文化意识发展进程与我们曾经预期的建设图景存在相当的差距。事实是,传统文化并未被先进文化取代,而且在城市生活的农民也难以向农村有效传达输送新文化。换句话说,新农村文化建设不是简单的文化观念的传达和解释,尽管在新农村文化建设事业中我们拓展了渠道、加深了力度,乡村文化与城市文化之间依然保持着相对独立,即农村民间生活保留了自身传统文化的空间与姿态。
笔者希望从文化生态的角度重新审视新农村文化建设中的文化植入问题,主要基于两个方面的理由:其一,有关实证调研数据和近8年来各类研究三农问题的学术论文均显示,农村文化局面呈现出乡村文化、城市文化及公共文化相互杂糅的新特征,新的文化因素不断进入民众的视野,市场经济的逻辑运作与传统农业社会的规律性运作之间产生了冲突,因此农村文化局面显示,新的文化因素并没有取代原有的文化观念并进一步改变人们的行为选择①。事实上,现阶段农村文化发展的水平与我们的预期相去甚远,因此我们或许可以从动态角度分析文化植入过程中诸多相关影响结果的因素。其二,联接传统文化与植入文化的主体自身具有多种可能性的发展空间,如果这些可能性可以在文化生态基础上得到相对充分的展开,我们或许可以得到多元的思考理路,并试图找出可能性的对策。
二、文化植入遇上文化生态
笔者认为文化生态是指在特定区域,因为受到当地地理环境和历史传统发展的综合性影响,文化诸要素相互作用后呈现出的具有明显地域性特征的人文景观系统。文化生态系统决定了所在地的文化价值观,并且影响着当地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发展模式。系统中的文化生态在内涵上呈现出三个层面:在物质层面的人员流动带动物质流和能量流,构成物质景观资源;在精神文化层面,相关要素依照既有的规则相互影响制约,并由此形成文化精神环境,即精神文化景观;两种景观相互交融形成的对立统一关系。
按照梁漱溟先生的观点,“所谓文化,就是一个社会过日子的方法”[1],我们审视当下农村文化就应该立足于乡村既有的生产生活的日常状态,在动态视域下研究新农村文化建设问题。正如前文所言,我国农村文化建设呈现出一种乡土文化、公共文化与城市文化的杂糅状态。至少从目前来看,我们期待的新生代文化生态模式并未形成,而原有的地区文化生态格局并未从根本上发生转化,二者即便有交融也并没有生成相对清晰的边缘轮廓:这要求我们打破常规思维方式,开辟农村文化生态体系研究的新思路。不可否认,各地都加大了推动新农村文化建设的力度,尤其在价值上为原有的文化生态局面注入了新的活力。这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思考新农村文化建设的特定场所——日常的乡村生活空间。笔者从农村文化生态的角度切入,考察多种文化形态的沟通和作用,从文化生态系统的三个层面重新审视农村文化转型中的“变”与“不变”,期待找寻文化自身再生产的机制,为新农村文化建设拓展新的空间。
首先,乡村文化生活的物质景观层面缺乏城市文化生活的背景认同。分析在城市与乡村生活中大量的流动人口可知,伴随生产力的提高,“我国农村新增劳动力和存量劳动力双轮驱动农民工总量增长”[2]。农村中的大量青壮年劳动力从附地而生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他们基于各自的生活理由涌入城市,成为城市建设中的流动新生力量。理论上说,农民工是城市生活的特殊主体,他们兼具城市生活底层与农村生活精英两种特点,他们似乎可以成为传承新农村文化建设的主力军。但是,与我们生活经验一致的是,农民工的流动却造成了乡村文化建设相对动力不足的客观现实。留守乡村的人多是老人、儿童(偏远地区的情况更为突出)和妇女(部分留守的妇女也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选择相对灵活的外出务工方式补贴家用、兼顾照顾老人和孩子)。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农村生活的主体,也是值得审视的新农村文化建设与农村闲暇生活的对象。换句话说,植入文化也许只能依靠这些老人、妇女和儿童,因为他们才是农村中真实的日常生活者。新农村文化建设的预期是:先为农村生活主体注入先进的文化观念,然后藉此改造他们附着于土地之上的农业生活方式。事实是,老人、妇女和低龄儿童在自己的精神文化需求上已经转向私人空间,并不是我们期待的公共生活福祉。这样,可能的预期与现实的矛盾就构成了乡村文化承载实体观念上的断裂,即被诉诸改造的对象并不是在乡村生活中享有闲暇空间的主体。转换一个视角,我们曾经视农民工为乡村文化的精英分子,他们从附着于土地的生活状态中出走,进入到全新的文化模式中参与城市经济的建设发展,同时也在观念和行为选择上自发实现了本人及群体对于城市的文化认同。农民工要追赶城市发展的节奏并适应城市建设的需要,因此在为家庭建设提供稳定支持的同时,也就自然失去了在乡村日常生活中的闲暇空间,所以他们返乡的原因就不再仅仅是农业生产需求,这也造成他们不能构成乡村文化精神生活的传播者和承担者。笔者综合2012年4个“三下乡”小组采集的关于留守儿童的问卷调查,70%以上的农民工返乡时间集中在农历新年期间,也就是他们回到家乡后可能会因为多种原因(传统习俗的遵循、和睦家庭的建设等)选择遵循农村传统生产生活模式。换句话说,回归农村的农民工并没有真正重归农村生活,他们或许能为农村带来新的精神元素,但是终因生产生活空间寄托于城市而失去推动乡村文化建设的动力和功能。与此同时也为我们研究农民工在城市文化建设中的功能,提供了新的视域和维度。所以笔者认为植入城市文化没有带来农村文化建设的变革,没有改造农民的生活方式,也没有发挥重构农村文化局面的预期效用。
其次,农村生活中的精神文化景观层面也因承载主体的缺失难以弥合。新农村文化植入的方式是期望引导农民自发融合农村文化与城市文化,自觉完成两种价值判断体系的重构,实现小康的精神生活,从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推动农村建设事业。但是文化植入遭遇到的困境是,老人、妇女和低龄儿童并没有参与文化建设创新精神生活的推动力,这使得我们的先期投入无法达成有效的预期,形成了相对的投资损耗。
常识的经验让我们确知,现代生活的人们都乐于接受电视媒体,这是他们理解和认知文化中“他者”理念的便捷手段,而电视传媒业也的确拥有乡村的最广大受众。但是,“接受意味着,读者作为主体占有了作品并按照自己的需要改造了它,通过释放作品蕴含的潜能,使这种潜能为自身服务,通过实现作品的可能性扩大了自身的可能性。但是,作品在被接受、被改造的同时,也在占有并改造接受者,使其陶醉于自己的魅力,屈服于自己的影响。”[3]笔者认为,乡村文化受众没有真正接受电视传媒。相关研究证明,电视观众作为节目的观看者,让电视引导的价值选择进入自己的视域,却将与节目背景紧密关联的城市文化排除在生活之外。这种排斥是一种明智的生活经验,因为他们想践行的异己文化与乡村文化生态系统要求有抵触时,他们可以关闭电视,切断与城市文化对接的连线。乡村观众回归农村生活的同时,异己的观念就立即丧失了实践的可能性。因此,城市生活和农村生活的相对差距和工农业文明的相对距离,共同阻碍了农村文化传统模式的承接,也阻碍了新植入文化的衍生,最终造成植入文化形同虚设。作为现代文化传承主体的农村电视观众在打开电视的瞬间即已经以旁观者的姿态感受他人的生活,但是关闭电视回到日常的农村生活中时便同时重返原先的文化认同。可见,电视传媒在农村生活中仅仅作为娱乐手段存在,已经丧失其传递先进文化方面的功能。
第三,两种文化景观有不相融的特征。新农村文化建设客观上要求城市文化的高度自信和乡村文化的相对自觉实现统一,这要求我们在缩小城乡经济政治文化生活差距的同时,也要警惕用简单粗暴的手段破坏原有的乡村文化生态。每个农业生产地区都有特定的生产环境,本土农业生产方式与外来工业生产方式的不相融可能会推进农村文化受众向两极分化的局势发展;同时直观上融合城市文化与农村文化的内涵并不是简单否定传统农村的文化价值观,它需要内外资源的共建和磨合,新生的农村文化建设事业的潜在发展空间可能是当下我们尚未意识到的一个更为紧迫和重要的问题。
三、文化植入的风险及新农村文化建设的可能
诚然,在当前多元文化观念并存的形势下,我们都渴望走捷径实现农村文化的重构和新生,但是文化植入的困境迫使我们重新认识文化的先进性能否替代文化的适应性。上述逻辑思路不再试图寻求捷径,而是期待在新农村文化建设的图景中建构一种系统性文化生态观,以新的视域进驻和观察乡村建设中的老人、妇女和低龄儿童的文化生活,关注植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相融与相斥,在农村生活中探寻两种文化观念的沟通方式,重新摸索植入文化的可能性与有限性。我们眼中先进的文化是否就有直接有效促进极具显著地域特征的乡村经济建设的功能,是需要经过当地的实践检验的。就目前的分析可知,在农村文化建设中本应该成为主体的青壮年劳动力有其自身渴望追求发展的城市空间,而实际生活中的文化承载者则拘于自身的私人空间生活而少有对于先进文化的追求。农村日益丰富的文化活动内容包括看电视、读报、上网和宗教娱乐生活越来越倾向于私人交往或私人空间交往,而不是广泛群众性的大公共空间活动,越来越呈现出追求个人或者小家庭的经济利益的最大化,而不是公共生活福祉的最大化。如果我们只是给农村带去我们觉得先进的文化生活建议,而不是给他们呈现出更多种的实际生活方式选择的多样可能性;如果我们只希望他们以单方面接受的方式替换农村原有的文化生态,而不是在传统农村文化生活的基础上自觉地改造创新实现农村文化自信;如果我们仅从理性的角度以对策换成效来要求农村文化建设实现全面的文化繁荣,而不是以开放的姿态长期扶助实现农村文化的自主发展创新,我们就难有新农村文化建设的持续的发展动力,难能在新农村经济建设方面得到文化的可持续的动力支持。
至此,文化植入作为新农村文化建设的最便捷手段,在公众视线中被认可也被质疑,我们不能简单而粗暴地说农村文化植入难有所为,也不能忽略当下新农村文化建设已经取得的丰硕成果,或许我们应该谨慎地指出:文化事业的建设和发展,特别是文化主体的现代观念和逻辑思维运作方式与个人文化意识及文化行为选择的建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动态过程,它由特定的国家区域经济政治发展状况决定,受当地历史文化传承影响,甚至与文化个体在具体实践中的生产生活方式紧密关联。文化建设必须综合考虑,包括特定区域的真实文化生态系统以及特定个人现实的生产生活状态。加之我们也需要兼顾异质文化间(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的相互影响力度,提纯先进的城市文化元素植入乡村百姓的生活,无异于将优良的城市园林作物移植到海拔很高的山区栽培,虽然园林作物品种优良,山区也有沃土,但是二者都不能形成互哺生态环境实现各自持续有效的发展。所以我们当下所做的:在农业文化生产地区植入工业城市的先进文化理念,对于两种生态系统的运作而言,可能都是后期收效甚微且风险颇大的工程。因此,仅就新农村文化建设事业而言,文化植入的方式绝不是简单的移植,也不是纯粹的在原有文化模式上的延续,更不应该视为二者之间的调和,或许我们能够在文化植入的模式外探寻多种可能的文化生长空间,在不挫伤原有文化生态传承的同时弘扬新生文化旋律,在相对开放的文化氛围下拓展文化生态视野下繁荣新农村文化建设。
就目前共存的文化模式而言,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皆有其合理的存在价值与目的,但是目的并不能等同于新农村文化建设方式。换一种文化生态视域,如果两种共存的文化发展模式之间并未形成对抗性冲突,在原有的传统文化之上重新完成整合和推进,实现二者共生的良性互动关系也许是另一种可能。其一,文化生态的物质景观层面上,青壮年城市务工人员的流动的确带来了部分价值观念的更新,但是这种更新目前漂浮在观念层面而并未融入农村留守主体的生活内容;如果未来的乡村建设政策能够致力于吸引青壮年务工者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回归农村日常生活,或许我们可以开创新的农村建设格局,达到物质文化景观从观念到生活方式的转变和诠释。其二,文化生态的精神景观层面上,即使部分冲突的诱因源于城市文化与农村传统文化的消极价值理念,原生的价值观念与新植入的价值观念目前并没有直接引发剧烈的行为冲突;考虑到特定的地区历史文化传承和特殊的行为主体经历,传统的价值观念也必然以变迁的现代性要求为最终依据,换句话说,个人的文化观念的选择与社会整体要求终会融为一体,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姿态面对正在努力沟通的共存价值理念,新的共生局面应该会伴随物质景观的变迁实现;物质投入与新的价值理念的输入需要我们不是迫切而是平和地看待农村新文化建设的进程。其三,文化生态的两种景观的相互对流乃至和谐共生层面,才是我们期望实现的农村文化生态建设的新起点。目前没有人能够承诺新农村文化必将呈现出怎样的地域性特征和发展理论规律,但是已经被打破的经济发展既有模式和青年务工者的多次外出与回归引发的价值观念的沟通和重建、广播电视的普及带来的政治参与可能性的加强,无一不昭示着发展新起点的纵深向度。或许我们都应该重新期待新农村文化建设的繁荣景观,笔者并不是作为农村文化的出走者研究和探索其构建空间和发展可能的:如果未来的某一天,城市发展的青壮年建设主体回归到农村的日常生活后,城市的生活样式在农村现代性建设的进程中以新的姿态与乡村生活融合,私人的生活空间伴随着村民日常生活的交流汇入乡村公共文化生活——我们在此刻就会有充足的理由热情地展望新农村文化建设的新图景。
注释:
① 参见徐俊峰《加强农村文化建设与构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探讨》,载于《现代农业科技》2006年第6期;何兰萍《新农村文化建设中民间文化的传承与保护》,载于《开发研究》2008年第2期;何兰萍、张雁《生活方式视角下的农村文化建设及其路径原则》,载于《安徽农业科学》2009年第1期;仰和芝《试论农村文化生态系统》,载于《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9期;陈楚洁、袁梦倩《文化传播与农村文化治理:问题与路径——基于江苏省J市农村文化建设的实证分析》,载于《中国农村观察》2011年第3期;梁伟军、吴春梅《湖北农民思想观念的共性及差异性分析——基于黄梅和大冶的调查》,载于《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1]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一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611.
[2]范毅,石雪花.对我国农民工总量问题的判断及政策建议[J],中国经贸导刊,2013(3):33-35.
[3][德]瑙曼.作品·文学史与读者[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