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孕育《安塞腰鼓》
2014-03-21刘成章
刘成章
刘成章,当代著名作家,有《安塞腰鼓》等作品入选语文教材。
1986年秋,我坐在陕西干阳县城关镇政府一间临公路的小屋子里,花了半上午时间,写成了《安塞腰鼓》。其时正好有同来扶贫的省委宣传部青年干部到我处闲聊,他看了后认为作品开篇的三个字显得累赘,我觉得这意见很好,就把它删掉了。而在我,此文就像我写出的其他散文一样,因此并没有特别的激动和特别的欣喜。大约半个月后,经编辑丛培香女士之手,文章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出来了。
说到这篇短文的写作情况,是很值得回味一下的。
早在1977年,我即被安塞腰鼓深深震撼了。那时我在延安歌舞剧团工作。一天,团里从安塞县请了一些作为腰鼓手的农民后生,让他们给舞蹈演员传授打法,剧团简陋的黄土院子就是教学场所。那天我正在写东西,根本没兴趣去看。还是在出门上厕所时,无意瞟了那么一眼。但这一瞟就放不下了,觉得那些农民后生简直神透了,他们舞臂啸风,踢腿喷火,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扑打着我,点燃着我。那是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剧烈的艺术体验。可我们剧团那几十号基本功很过硬的专业舞蹈演员,却硬是没有一个能学会的。后来经过好几年的练习,虽也能踢打起来,却和安塞农民后生的踢打大相径庭。这些舞蹈演员根本踢打不出那样的气势和味道,最终知趣而绝望地放弃了。从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安塞腰鼓是安塞农民骨头里生出的艺术,没有那样的骨头,你休想学会。我不知这样的结论对不对,反正,我是被安塞腰鼓彻底征服了。但在此后的八九年时间里,我从来没有想到把它写一写。不过,这八九年,我艺术创作的子宫并没有空着,而隐隐包裹的就是它。
一个小小生命的孕育期,居然有八九年!
它的分娩其实也是很偶然的。1986 年,为了样书的事情,我和《人民日报》 的丛培香女士有了联系。我先给她寄了一篇以干阳重视教育为内容的文章,她认为没写好,将文章退了回来,让我另写一篇。我忽然想到可以写写安塞腰鼓。怎么写呢?我不想走一般路子,比如先写安塞,安塞的自然风光,再写看腰鼓表演,接着写安塞腰鼓的历史传说,尔后再写安塞县近半青年都会打腰鼓,甚至连上小学的六七岁的娃娃都会打,其中还写上专业舞蹈演员如何学不会,等等。我觉得这样写诚然省力,却是一种没出息的写法。我曾看过一篇外国的写花朵开放的散文,受其启发,我决定把以上那些信手拈来的东西甩开、扔远,视之为庸物,而只留下观看安塞腰鼓表演的一小段,正面描写它。后来每当我想起来都觉过脑门子发紧,觉得自己那时有点太冒失了,简直是给自己出了一道最难的难题,成功的把握几乎为零。但奇怪的是,当年写作时却一点没有费力,只觉得各种词儿像泉水一样从脑子里咕嘟咕嘟往外冒,一气便呵成了。写的时候我甚至还借鉴了《阿房宫赋》的修辞方法:排比、比喻、本体和喻体的倒置,具体如“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事实证明也是借鉴对了。
我在陕北生活多年。陕北以她的山河五谷养育了我,我在陕北发现了无数闪闪发光、夺人魂魄的人类美质,因此当我决定此生以写作为业的时候,我就立誓,要长时间地写陕北,要把陕北那些令人感动的地方统统挖掘在世人面前。而在写《安塞腰鼓》之前,我已接连写了好几篇颇有影响的文章,如《转九曲》 《高跟鞋,响过绥德街头》等。这些文章不但使陕北骄傲地在新时期美的视野中踏出一方天地,而且都贯穿着一条红线,那就是讴歌改革开放。那个时期,我满脑子都是改革开放。因为天地的巨大变化给我个人和国家都带来了希望,我对改革开放充满了热情。同时,我多年写诗、读诗的经验,或者作为思想积淀,或者作为艺术积淀,都构成了作品的坚实基础。
但重要的恐怕还在于,我动笔时的思维处于一种自由状态、沸腾状态,几乎像风一样自由、水一样沸腾。这状态太重要了。我在网上看到关于《安塞腰鼓》的许多评论文章,许多教案,见仁见智,分析出此文的无数好处,并且特别强调了此文主题的多义性。但我回忆,在当年写作的时候,根本不曾想到这些。这一切,全都是在那种状态中几乎是下意识地涂写出来的。我觉得,作家必须敏感于这种状态出现的时机,并奋力抓住。抓住它,就等于抓住了自己最高质量的心血。如果错过它,比方让我三五年后或者现在再写《安塞腰鼓》,那是断然写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