撵脚(外三篇)
2014-03-21玛波
我家住在茶马古道驿站木瓦卡村,山泉水从高高的竹简槽流到草皮地中央的谷仓下面,谷仓后插了几排拴马桩,草皮地四周栽着黄、白色鹊蜜树和红花木瓜树。外围是参天大树和龙竹,抬头看天天很小。到春季,百鸟叽叽喳喳地在树头跳跃歌唱。长在木瓜树上的寄生草,也结出米粒般大小的果子。男童负责上树摘果子,我把果子塞进嘴里使劲嚼碎,待果子变成软胶状,把筷子含在嘴里,双手夹住筷子左右转动,将嚼碎的果汁连渣带口水裹在筷子头,再把粘了胶的筷子绑在鹊蜜树枝上粘雀。可一只雀也不曾粘着过。
那时还不通公路,一切生活物资运输全靠人背马驮。所有过路的往来小商小贩,大小商贾都投宿我家,我们免费提供草席、被子、柴火、油盐。投宿的汉族商人常留下面条、红糖、肥皂,傣族商人留下咸鸭蛋、干腌菜、糯米粑粑、茶叶;景颇族商人留下牛奶、咖啡、咸鱼、烟草以及花花绿绿的带橡皮筋的水果糖。人们围在火塘四周边做饭边谈论帕嘎(买卖),这个帕嘎赚了,那个帕嘎又亏了。那时我就时常坐在一个角落听他们讲帕嘎故事,经常听着进入梦乡。
带橡皮筋的水果糖可成了我的宝贝,吃完糖,用橡皮筋扎头发,弹蚊蝇。通常得到橡皮筋水果糖礼物后,我戴着一手腕的橡皮筋水果糖,召集村里的小伙伴,谁愿意帮我往楼上搬一块柴,我就给谁一块水果糖,小伙伴们没有谁不愿意的,争先恐后地搬柴、剁猪草。这样,大人给我安排的家务活早早地干完了。做完家务就给小伙伴们讲帕嘎故事,山里的小孩知道的事情很少,除了家里的牲畜和山里的动物,林里的树木花草和百鸟,太阳、月亮和漫天的星星,火塘边大人讲述的民间鬼怪故事以及男人们打猎的故事以外,什么事都跟儿童无关似的。山高树更高,想看山以外的世界,总是被更高的山遮住,越发觉得外界神秘。大人们出去干活,小孩们在家帮大人看孩子、喂猪、喂鸡、背水、舂米,剩余的时间才能玩硭锅,谈论大人讲的街子、坝子、帕嘎等令人神往的事情。
幼小的心灵总是被外界的事情牵引着,我家大哥大姐到缅甸读书,二哥到太平读书,三哥到龙盆读书,放假回来尽讲些令我听了垂涎欲滴的小吃、神秘的故事、耐人寻味的书籍等等,我按捺不住了,嚷着要读书,父母就说我还小,学校不要五六岁的小孩。后来父亲去缅甸做买卖,买来几块磁黑板挂在篱笆墙上,到礼拜天母亲就用粉笔教我们学景颇文和算术。会拼写景颇文之后,学习的欲望一发不可收拾,常常用黑炭在所有够得着的篱笆墙上胡乱涂鸦。
木瓦卡村盛“产”男孩,听说我还在母体里孕育的时候,村里的汉子们期盼母亲定要生个女孩不可!父亲也吓唬母亲:再生男孩就做你老公好了!母亲不负众望,于1959年9月24号凌晨生下我,村人十分高兴。
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村里只有一个叫格仁璐的姑娘。格仁璐牙齿齐白,皮肤细糯,头发卷曲,笑声清脆,成了男孩们围追堵截的唯一对象。我的第一个有关撵脚的记忆就产生在她的脊背上。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她背着我去村头扮相公山林打雀,一棵盛开的野樱桃树上跳跃着各种各样的山雀,她把我放在树下不让我出声,举起竹弹弓打去,一只色彩斑斓的锦鸡从茂盛的野樱桃树上掉落在金黄色的落叶堆里,她得意地让我去拣锦鸡,我高兴地奔过去把锦鸡拣了。第二次去恩度镇康打雀,却意外地看到一只钻山甲在枯树叶间爬行。她放下我的手,让我拿着弹弓,她则抄起一根掉在地上的枯树棍追打钻进落叶堆里的钻山甲,钻山甲被追赶得缩成一团,往坡地滚,格仁璐拼命地将钻山甲追回来,咬着美丽的牙齿让我看,我兴奋得紧紧揪住她的筒裙,却不敢摸满身鳞甲的钻山甲。我们抱着钻山甲回到村里,得到村人的赞赏。从那以后,我和格仁璐形影不离,我成了撵脚的“小鬼”,专撵格仁璐的脚,一天不见她就魂不守舍。
找 牛
一个春天的下午,格仁璐约三哥去老虎山找牛,三哥挎了一把拖地刀鞘跟她走。三哥不到十岁,那刀鞘像三哥的尾巴,跟他出门。我也拿了一把短刀追去。三哥先说我人小走不动,不能去。格仁璐说老虎山有大老虎,会叼小孩,我说你背我就叼不走了。她又说有一只专抓小孩的马迪玛达鬼,它的手特别长,可以穿越草丛树林,专抓背在大人背上的小孩。我说那你就抱着。说着就揪住她的筒裙不放。三哥一把抢了短刀丢向一边,拣起一支竹梢猛猛地抽打我的小腿,三哥才大我四岁,他再使劲打也是皮疼肉不疼的,加之我决心要去,打死我也豁出去了,就赖着向前走。格仁璐只好说我比牛还犟,去吧去吧。我暗喜,抹抹眼泪,加快了脚步。
到了老虎山,只见牛脚迹,不见牛影子。天渐渐黑下来,树叶把月亮粉碎了,变成长长的光投进树林,星星像结在树头的果子,亮晶晶地向我们挤眉弄眼。我时常被树根藤子绊倒,干滑的树叶不断地让我滑倒,我支持不住了:“宝璐,脚疼。”我哀求。她一手将我拽到她的身后说:“背!就知道你脚疼!”我爬到她的背上,搂住她的脖子,走到先皇山顶,我的头终于露出树林和草丛,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把山地都照得灰白。看远处,在宽阔的平地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亮光。
“宝璐,那亮光一定是布俗鬼照着火把去揭坟墓挖尸体吃去了吧?”“鬼哪有那么多的,是平原街的电灯光。”格仁璐使劲摇摇我说。她抗议我拖累他们找牛。但我不信。大人们说过,天一黑,布俗鬼就照着火把到墓地挖死人吃,我想那就是布俗鬼无疑了,害怕得屁股后面的肉一阵阵缩紧,好像马迪玛达鬼也张牙舞爪地跟在我身后,要把我从格仁璐背上抓走。我双手搂紧她的脖子,双脚勾住她的腰,期盼着她把我抱在胸前。什么是电灯,为什么会亮?我问的话他们不回答,我越发相信那就是布俗鬼无疑了。
不知是什么鬼在我身后一阵“额呵呵额呵呵”的沉重地呻吟,然后又是呼呼口哨声,我想到了大人常讲的故事里的直通米歹毒鬼。故事里面说,直通米歹毒是独眼鬼,它的眼睛长在脑门中央。看到远处的一个个亮光,我断定那就是直通米歹毒鬼。我害怕了,闭上眼睛,把头抵在格仁璐的后脑勺上,期盼着直通米歹毒鬼的独眼不要照到我。当我憋着气,慢慢睁开眼睛往前看时,发现若隐若现的亮光,我断定那一定是布俗鬼在捣蛋,就在格仁璐的耳边轻声说:“那个亮处肯定是鬼在掏死人吃。”
“小憨包,那是你家火塘里发出的火光!”她使劲把我抖了一下,我的多嘴让她生气了,我越发搂紧了她的脖子。下了一个长长的,长着浓密茅草的山坡,再走过弯弯曲曲的林荫小路,终于到家了。
全家人因为我撵脚没有把牛群找回来而指责我不懂事不听话。吃过晚饭,格仁璐就要回家,我急切地想跟她去,就跟母亲说我去去就回来。他们不同意,格仁璐也径自走了,我追出去,在西北角火塘边破着竹篾子的父亲对母亲说:“玛波这个娃娃是不是要变老虎豹子了!打!给我狠狠地打!”父亲严厉地下命令,母亲抄起一把竹篾子追打我,但无济于事,她越打我越要跑,从高高的楼梯连滚带爬跑出去,钻过大院的横竹杠门,高一脚低一脚地直奔格仁璐家。那是我第一次挨打,也是最后一次挨打。格仁璐看着我浑身被竹篾子打肿的肉条条,同情地说,谁叫你撵脚的,看看,现在挨打了不是。她摸摸我的手,很是同情。她父亲却微笑着说:“哇,儿子媳妇来了。”关于儿子媳妇的说法,后来听大人们说,我还在娘肚里,我父亲和格仁璐的父亲就打赌并指腹为婚:如果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必须做夫妻。后来他家先生了儿子,而我是女孩,应该嫁给他儿子。
赶 街
每天晚上,鬼火一样的电灯吸引着我。没多久,格仁璐说要去赶平原街,我就央着格仁璐帮我说情,让父母同意我跟她去赶街,格仁璐说要走一早上的路才能到,你小,走不动。我说我能走。
我心惊胆战地求父亲让我跟格仁璐去赶街。那次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父母的恩准,还说我第一次出门上街,没有街货卖不行,就让格仁璐帮我带了一对银手镯,一串银项链,一对银项圈做街货,并嘱咐卖了银子一定要给我买一套好看的衣服。
格仁璐说赶街搭档在坝子等我们,我们赶到坝子时,太阳已爬起好高,约好的人连个影子都不见了。“好了,现在人家不等我们了,就你走得慢。”我有什么办法呢?抓着头皮抬头望着她。她拉起我的手小跑着说,现在要走的路比刚才走过的还要长几倍,她说不如折回家去,改天再赶街。我不顾一切地跑上前,格仁璐只好依了我。
我走不动了,实在走不动了,格仁璐背一下,让我骑在她的脖子上一下,又放下来让我走一下,折腾了半天(长大后才知道那条路足足要走20公里呢),走到平原街,榕树和凤凰树脚拴着骡马,马们甩着尾巴吹着鼻子低头吃草,树林之间人头攒动,背背箩的,挑担子的,人们说话的声音嗡嗡作响。山里是清净的,除了猪鸡狗叫和林里鸟叫声,偶尔听到老虎的吼声和春天此起彼伏的知了声,从没有这样的嘈杂声,弄得我头晕目眩。铺着石板的路面上,穿鞋的、不穿鞋的脚一个追着一个走动,一个脚印跺着另一个脚印。
格仁璐不说一句话,将我背到一个煤油味很浓的地方(百货公司),将母亲交给她的银子卖了,记得卖了七元五角钱,之后才去找约好赶街的伙伴。找到伙伴就照母亲交代的,给我买了新衣服。回来的时候,我的脚就不落地了,大姑娘们轮流将我背回来,但是那天回到坝子天已经黑了,就投宿在坝子。那年我七岁。
一路走到畹町桥
初三寒假期间,大哥和大姐夫取好证明到缅甸勐古探望负伤康复并刚结婚的二哥穆直东和二嫂跑迈宽。不知怎么姐夫突然有事不能同去,这一消息令我喜出望外,我的撵脚意识无限膨胀,非得跟着大哥去不可。我告诉大哥,我也去勐古,大哥不肯,说要走好几天,怕我走不动,拉后腿,要父亲跟他一块去。我说我能走,绝不拉你的后腿。大哥说,得回山里请示父亲。一大早大哥肩挎长刀鞘,扛着火枪回家,我像影子一样跟着大哥,生怕我不在场把事情搞砸了。
山里的家是我们的乐园,长长的围栏上爬满了紫色玫瑰,篱笆脚下母鸡们护着小鸡,刨开松软的泥巴,刨出鲜红的蚯蚓给小鸡们抢着吃,金色的黄毛狗兴奋地跑过来迎接我和大哥,几头圆滚滚的小耳朵猪挤在木槽里尽心地吃食。
父亲和母亲微笑着迎接我们回来。大哥把刀枪送进里屋,出得门来走上晒台,叉着腰对父亲说:“阿爸,妹夫不能去勐古了,我们两个去吧。”
“阿爸,我想去,已经放假了。”我不容父亲回答抢先要求。父亲诡秘地笑笑说:“去吧,只是路途遥远, 一路要小心。”大哥那美丽的眼睛投射出惊讶之光,显然他对父亲意外的允诺大吃一惊。
“玛波没有证明,怎么去啊?”
“走路嘛,走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走三四天就到了。”父亲说得很轻松,然后又说:“玛波从小爱撵脚,就让她尝尝走长路的苦头吧。”大概父亲领教过我几次撵脚的固执,这回更不会退却,所以立即答应了。大哥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我,当然我乐得心都怦怦跳哩!
我和大哥打点行装,大嫂给我们准备了两包晌午饭,我们放进各自的包里出发了。激动的心情,走路也非常神勇,近三个小时就走到蛮允,踏过蛮允街的青石板到达大盈江边,冬季水位低,附近的傣族社员为方便赶弄璋街,搭了一座长长的竹排桥,过了竹桥,顺着猎人的脚迹直上清平山,我紧紧跟着大哥的脚后跟,挥汗如雨,嗓管冒烟,喘气短促,但不敢说一句有关难受的话。直到太阳偏西我们才爬到山顶。山顶上一股清泉喷涌而出,我们歇下来,清凉的山风将浑身的疲劳吹散,大哥不容我多休息,吃罢晌午饭又出发了,好在走的路全是下坡,一路跑着下去,披星戴月摸到邦贡村一户景颇族人家,主人家非常佩服并同情我,煮饭给我们吃,还烧了一锅热水撒一把盐,让我泡脚。
第二天的路也是下坡,大哥一直在拣小路跑,坡陡的地方简直就是冲,一路跑到户撒街,那天刚好是集市日,满街砧板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烧肉的香味跟着淡蓝色的烟雾到处钻,让饥饿的肠子咕噜噜叫个不停。“我们吃过手米线吧。”大哥站在一个摊位前说。卖过手米线的摊铺一个挨一个,从头看不到尾。吃了过手米线,大哥还是在前带路,我的两条腿却越来越重,脚趾顶在鞋里,钻心地疼,脚板的泡已经踩破,伤口里不断有沙子滚进来,也是要命疼,但咬紧牙关不吭声,怪谁?是我自己选择要去的,不怨谁!
那天下午天黑前我们走到了瑞丽江敦洪寨,村口,一个持枪的中年人用手枪抵着大哥问:“干什么的?”
“去缅共看我弟弟。”大哥紧张地回答。
“他叫什么名字?”
“穆直东。”
“哦!你是他大哥?他是个英雄,他的大腿被打断,上石膏的时候骨头没有接好,有些错位,需要重新打断了再接,谁也不忍心再让他受痛苦,后来是他一锤将自己的腿打断,让医生给他重新接上的。”那人突然面露笑容,收起手枪,把我们带到一家傣族竹楼,还交代他们给我们做饭吃。傣族老大妈见我脱了鞋的又肿又烂的脚,心疼地用傣话说着什么,烧了一锅开水,放了满满的一盆盐水让我泡脚,那时,我想说谢谢,但是脖子硬得讲不出话,眼泪倒是非常顺溜,我只好假装搓脚,低着头,让不听话的眼泪顺着鼻梁滴进水盆。
英雄的哥哥和妹妹得到特殊的礼遇,第二天一大早,还是那个持枪人把我们送到敦洪渡口,让我们乘上一只猪槽船渡过瑞丽江,并安排渡船人将我们送到九谷。渡船人将我们送到一个岔路口,指着左边的路说,你们一直往左走就会见到哨卡,哨卡的人会送你们去营部。
果然哨卡的人安排人把我们送到营部,英俊魁梧的营长热情地用一只手臂跟大哥拥抱,之后大哥从他的右肩膀一直顺着空袖管摸下来,然后流着泪再次紧紧拥抱着他。
营长却爽朗地笑着说“老弟,战争免不了死亡和伤残,我们很幸运还活着。你们是走路来的吧?这个是?”营长指着我问大哥。
“这是妹子玛波,要不是她撵脚,我就坐车来,轻轻松松地从畹町桥过来。”大哥快速地抹抹眼泪又对我说:“这位大哥是我最要好的大哥,他就是木如贵然。他家以前就在我们寨子,后来他们移居蛮棒,再后来他参军去贵州,所以你不认识,叫大哥。”
“大哥。”木如贵然的名字在我们家乡是如雷贯耳的。
“好,玛波真勇敢,走到这里,脚都走坏了吧?走吧,我先带你们去看看畹町桥。”他也有些激动,眨巴着眼睛朝外走去。
“哎,玛东在勐古,你们先在这里多玩几天。玛波,对面就是畹町,这座桥是周恩来总理和缅甸总理吴巴瑞走过的桥,你也去走走吧。”木如贵然拉起大哥的手,让我走过去。我幸福地跑过去,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开好证明,坐着车子过桥来。我走到桥的另一端,看到藏青色中山装的背影和草绿色军装背影并列在桥中央的栏杆旁,他们都面朝东方张望着,显出棱角分明的剪影。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