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泪

爱新觉罗·蔚然+（满族）

与太阳赛跑

二○○六年八月十四日是一张火车票

是我和太阳开始赛跑的约定

——从上海到青海

早晨八点十六分列车启动我的赛程

太阳先一个健步越过海面向西奔跑

二○○六年八月十四日是一张火车票

是我郑重签下的一份契约

——帮扶“万村行”由此开始

我把梦打包寄向未来

今天踏上火车我与太阳开始赛跑

村庄的贫穷是太阳故意在油锅下燃烧

煎熬我的心还不过瘾 还要

把我的灵魂一并下油锅拷问

我决意和太阳赛跑

把它的光和热装进我的背包

带给贫困村庄烧炕煮饭和供养孩子

从太阳的光合作用里我找到跑赢它的路径

第一天穿山越岭就把太阳甩在身后的梦乡

第二天下午太阳还得意地在兰州城散步

我已与青海西宁火车站拥抱

在列车上握手西宁回族马青云兄弟俩

他们最先为这场比赛鼓掌

帮扶“万村行”第一步就这样迈开

阳光扯住太阳的腿

悄悄把无限的温暖装满我的行囊

让我把更多温暖分发给最期待的人

一根面条和孩子

一根面条 也许是为了戏弄筷子

也许是已经忘记

是谁的汗水养育了它的光艳

它让一个孩子和着泥沙 咽下

一粒种子

或许成为泥土或许成为麦子

或许 成为曾经的记忆

青藏高原的雪在每个季节里

都会是雨是雹或是雪

麦子才有了雪白的精髓

种田人把寒冷做成了棉袄穿在身上

把温煦披给麦田呵护麦子成长

青稞与土豆 卓科村①土族人的家常便饭

这一顿面条隆重招待远道客人而手擀

雪的妩媚与冷艳

使面条有了无与伦比的优越感

一个孩子吮吸母爱般的一碗面

有了母乳的骄傲母乳的绵长

虽然还在襁褓中妈妈就被贫困撵走

面条却与泥土地跳起了伦巴

婀娜地袒露肌肤 袒露肌肤的光滑

孩子惋惜着毫不迟疑地从泥土地上拣起

像吮吸妈妈的乳汁 毫不迟疑地咽下

这一幕自然得没有任何修饰

更没有诗这么长却让我恍若隔世

仰头 我把心酸的泪压缩存储

没让它灼伤孩子幼小无瑕的那颗心

僻壤乡村八岁的男孩

咽下的是珍惜更是感恩

一根面条连接着年迈的爷爷奶奶

连接着爷爷奶奶一辈子的跌跌绊绊

光 棍

一

祝家台②向往中似如祝英台

最动人与凄美的爱情双双蝴蝶翩跹

祝家台垴山中群峰环抱只有如梦蝴蝶

爱情化作云朵远走他乡

蜷缩在垴山坡上的

牛郎怀中紧抱一条牧羊鞭

时而起身挥鞭抽断片刻寂静吓人的时间

抽断几缕思绪翻飞的乱云

使尽浑身解数却抽不断孤寂生长的峰峦

长鞭摘下几声乌云里的惊雷

是哀号还是怒吼？

叠嶂山峦被感动爆发山洪的同情

女子与女子的心在垴山外都已无影无踪

二

一 二 三 四

这不是军人出操时队列的喊声

而是魏家四兄弟

守着一条冰凉的土炕种着地几垧

饭锅里一只野獾

解了四兄弟一年的馋

三十五元的一套西服

叠放得平平整整

这是卖完油菜籽的三哥

最奢侈的一次高消费

买给要出远门去打工的四弟

爱情婚姻和性

深山里穷困的男人

只剩猫抓心

赶得巧

梦里美满一次

——那便是全部的爱情

裸奔的土地

遵义很大的名气不是因为二○一一年的干旱

核桃村③ 遵义的某个骨骼很细小的骨骼

骨骼上的土地眼泪巴巴等待血液流动

农民期待的心如越燃越旺的火把

春夏两个季节被太阳每天撕咬

妊娠的核桃树失去做母亲的丰韵

它梦想的天使早产于躲避起来的雨水

稻田跌入皲裂沉睡的梦中

流淌的火焰无色无味灌溉着庄稼

让大地裸露在它的引诱与蛊惑下

土地开始裸奔

暴晒不留情面地羞辱与嘲讽

走进核桃村走入你的裸露

蹊跷的天空此刻或许激情或许伤感呻吟

放荡的雷声撩拨种田人受损而敏感的神经

政府派来的送水车在村子里

给羞涩中的饥渴予以慰藉

男女老少大桶小桶海市蜃楼

去拥抱你裸露的身躯

今年核桃村的核桃树很伤心

村民却担心长久粮食的安全

绝 收

尽管错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面黄肌瘦的稻穗依然不卑不亢

绝望的农民羞涩地触摸着你干瘪的乳房

目光的月亮依然那样深情凝视

一次又一次触摸到你的颤抖

农民的爱很结实 风一样包围你

只愿你有美满幸福的一生

——心愿却在今年落空

失血的土地无数次张开嘴

想对农民说些什么

直到我与农民再次站在田间也未能说出

土地大概也知道沉默是金吧

抑或土地也知道这不是它的错

只是觉得有些伤感或者愧疚

一碗珍藏着的陈年腌鱼

这是正常年份稻田里 又一果实

裕和村④蜜一样甜美的名字

紧紧依偎在侗族山寨的肩头

镶嵌在大山的胸膛

今天侗族兄弟眼睛里有些苦涩

却被干涸拦截在眼里流不出

北京街头农民理发师

笑容仿佛是十九世纪一匹老土布

目光幼苗般羞涩地躲闪行人

在北京亦庄经济技术开发区

一条僻静的街头

让河南信阳的镰刀锄头

锈蚀成老家的回忆

两三把自制小凳守候在人行便道

人行道旁陆续芝麻开花的顾客

树荫舞动旋律的飞扬

在你手中的那把小小剪刀上

散发着春日里复苏馨香的发丝

你边倾听京城老人得意的陈年故事

边把老人满意的笑容收藏在那面镜子里

小型交响乐在你手中穿梭

老人年少时的精气神像音符跳跃

秘诀就在你手指间的娴熟里潜伏

民工兄弟和你同是来自乡间

土，水泥，沙石，汗渍……

坚固了蓬乱的头发

雀巢蜂巢拆迁后杂乱的瓦砾钢筋混凝土

你依然是泥土般笑容真切

手起发飞树影有形无踪

还原民工小兄弟一个帅气

给民工兄弟节省两顿饭钱的实诚

在这个街头你翻转了两个四季

没有多少钱的人你赠予他们轻松与美

你更像是革命者

推翻他们头上许久的污垢与沉重

排里⑤苗家汉子

米酒把阳光醉倒

醉卧在梯田

醉卧在林间

醉卧在山巅

飘渺 缠绕

在短裙苗的山寨

醉意蒙的阳光

披上婚纱充当起亮丽的新娘

让爱情的荒芜

点亮高悬的彩灯

掀起薄雾盖头

眼前

只有大山瘠瘦的几根肋骨

梯田上盖头随风飘走

空落落

耸立着 一个凉透心的深秋

俊朗的苗家汉子

依旧用渴望幸福渴望女人的眼神

把那滑落的盖头搂进怀里

羞愧的太阳

吹响 悠扬的芦笙

梦想 装饰木楼的梦想

有一位美丽动人的苗家姑娘

在倾听 芦笙细雨蒙蒙的深情

责任编辑 徐冉

注释：

① 卓科村：青海省互助县五什乡卓科村。

② 祝家台：青海省互助县东和乡祝家台村。

③ 核桃村：贵州省遵义县乌江镇核桃村。

④ 裕和村：贵州省锦屏县河口乡裕和村。

⑤ 排里：贵州省雷山县大塘乡排里村。

作者简介：爱新觉罗·蔚然，满族，1968年生于宁夏固原，在研究贫困问题、农民问题的同时从事文学创作。20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著有诗集《灵魂的粮食》、散文集《另一个世界：不能忘却的苦难札记》、“粮民”系列报告文学等作品。曾获国家发改委“十五规划”建言献策优秀奖；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农民问题研究所兼职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