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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带我回到喀什噶尔

2014-03-21帕蒂古丽

民族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喀什维吾尔族麻木

维吾尔族人说,喀什噶尔是一座让人看不饱的城。我把这句话直译给一个写作的朋友,她用汉语的思维方式纠正我,“应该是看不厌”。维吾尔语的意思是说,喜欢一座城,就像喜欢一个人一样,永远看不够,或者喜欢一样食物,这顿吃饱了,下顿还会饿。好比汉语说亲个够,维吾尔语说亲个饱。这个饱,相当于汉语中的“满足”,跟喜新厌旧的“厌”没有关系。

对一个词语的应用与传承中,或许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民族的观念。维吾尔族是一个很注重语言方式的民族,对传统语言的维护,与维护身体和心灵的洁净同样看重。比如维吾尔语中几乎找不到与“厌”完全对应的词和与“厌”对应的情感。他们认为,用“厌”字表述的句子与情感,是不够健康和衡稳的。

纯净了一个词语,就纯净了一桩事物。稳住了一个句子,也就稳住了一份情感。语言最能反映一个民族的情感方式。就像一个人,不该厌弃真主赐予自己的身体。

在喀什噶尔,最让人怦然心动的,是维吾尔族人对一件事物的形容,总能按照人身上的各个部位,找到对应的大小、粗细和长短来对应。比如树像脖子那么粗,瓜像脑袋那么圆,核桃像拳头那么大。好像他们描述的不是瓜果树木,而是人类的近亲。又比如他们对那些现代化的电子产品,并没有完全采用西语化的名称,很多仍然延用了对人体组织或者器官的拟人化称谓。当地的维吾尔族人把手机“快没电了”说成“快没油了”,很形象地表达了他们的思维习惯。这其实是一个民族,在高速发展的科技面前,一种认识世界的眼光和恒定的方法。

在维吾尔语中,油,类似人和其他动物的脂肪,代表着维持一个机体正常运转的能量。把手机看作一个身体,那么面孔、皮肤、脂肪、骨骼、经络等依次下去,这样的称呼使用在任何一个机器上,几乎都是适用的。认识汽车、电脑如同认识一个人一样,不外乎五官、大脑、心脏、四肢等等,用人体的部位来对应机器,机器就成了人类豢养的宠物。又比如把“关机”叫“熄灭”,就像在说他们传统生活中熟悉的火炉和煤油灯,他们用这种方法减少了对机器的隔膜和疏离感,这样的称呼方式更容易让彼此亲近。

喀什噶尔人还经常会用已有的古旧事物,来为新的科技产品冠名,不外乎在按摩椅、剃须刀、秤之前冠以“电”。他们用这种简化了的办法,了解不同机器的性能,区分各自的用途。看似快速变化的事物,在他们眼里无非是装了电,万变不离其宗,后面关键性的称呼,还停留在过去的词语上。

有时候我想,在缓慢中生活惯了的人,恐惧的是快速的改变。就像坐惯了毛驴车的人坐在过山车上,会觉得晕眩。在这个时候,找到一种平衡和应对的方法,似乎显得十分重要。

世界还稳定在过去,一些事物只是被类似的更快捷的事物代替,事物的核心没有改变,变化的只是能源和动力部分。这样看起来,新的事物就变得容易被辨认,旧的东西没有被世界丢弃,世界也没有被新的事物挪动。世界变化再快,也不会抛下能够用自己的方法辨认它、能够用自己的方式稳住它的人。

喀什噶尔的维吾尔族人,正是用这样一些亘古不变的词汇,给飞速发展的世界加上简单的定语,就像给一匹奔跑的马套上臃子和嚼子,好在途中少一些冲撞,或者给马蹄子打上铁掌子,让它在过猛的奔跑中减少磨损,以免伤了蹄子。

他们知道,在词语和思维方式中站住脚的世界,才是最牢靠的,在语言和习俗上保持其不变的特性,世界的关键就没有被改变。词语就像马鞍子,驴掌子,稳住它,脚下的世界就不会打滑。

就连喀什噶尔的青年人都觉得,新鲜事物被加上了传统的定语或者修饰词,生活变得便利了不少,这样的变化对他们是有利的。喀什噶尔的真味不会变,每个维吾尔族人回到这里,还能找到故乡的感觉,他们所有的感情,都能在这里得到安放。

因此喀什噶尔的维吾尔族人,把他们原始的情感方式投射到手机和电脑上,说手机“没油了”,就像说人饿了需要补充食物一样自然。他们用了解人的需要的方式,来对待一部机器,而竭力避免说类似“没电了”这样干巴巴的词汇。

有意思的是,即使一些搬到现代化楼房住的维吾尔族家庭,仍然在家里安装了煤炉,用来做饭、烧水和取暖。他们似乎舍不下看着炉火取暖带来的那种视觉上的温暖感。在他们的观念中,电,似乎代表着现代人为了便利所付出的某种代价。这里面还包含着一种潜在的节能意识,它来自一个古老节俭的民族内心崇尚的那种环保理念,那种伊斯兰信仰中憎恶浪费的思想,来源于那种农耕和游牧民族历史上形成的低能耗的生活方式。

只要“油”还没有被置换成“电”这个词,就证明自己还希望活在低能耗的时代,没有被现代化的生活完全改变,传统的回归照样可以在词语中进行,“煤油灯”和“熄灭”的时代可以随时回忆,人们在过去的语言中保全了自己。选择用“油”还是“电”,这就是传统与现代的界限。

在喀什噶尔出生和长大的维吾尔族人麻木提,是个严重的“思乡病患者”,他多年来在上海二手汽车市场做买卖,从上海挣来的钱,除了供儿子在上海读汉语学校,几乎都用在喀什噶尔近郊建设他的大平房和花果园。他渴望回归传统的喀什噶尔生活,却对儿子选择他自己的生活,给予了最大的自由。他幽默地说,他忧虑地球,而不忧虑他的后代。

在喀什机场下飞机的时候,看到漫天笼罩的黄尘,他就打趣说这种黄土可以治他的思乡病。落地后,在行李等候处,他对着同伴大喊“把阿尔瓦赶过来”。这句维吾尔语听起来,不像是说推一辆手推车过来,而像是说赶着毛驴车过来吧。麻木提仍然沿用了维吾尔族人对“车”这个词最原始的称呼,反正不用电也不用油,人推的和驴拉的都叫“阿尔瓦”。虽然车换了样式,称呼还是同一个,只要类似的词汇不变,生活再变也不怕。

一出候机大厅的门,麻木提的司机开了一辆桑塔纳,等候在门口。那天附近或许有什么集市,村道上到处能看见小拖斗汽车后面拴着的驴和羊,都在追着机器跑,牲畜被那些“电驴子”牵动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扬起一溜溜黄尘。

麻木提看看天说,“土普恁嗒地”,意思是“这黄土的苦头”。你很难相信,说“黄土可以治思乡病”的那个人,跟说“这黄土的苦头”的是同一个人。然而,这样复杂的感情,确实同出自这个喀什噶尔人。

“嗒地”,我在喀什噶尔经常听到这个词。而在汉语中,几乎找不到与这个完全对应的词汇。“嗒地”的意思很接近“苦头”,汉语的意思是苦痛、磨难、不幸,维吾尔族人说“嗒地”时,却带着一种意犹未尽的味道,残存着痛苦中略带慰藉的记忆。或许是人对以往迷恋的事物,明知它给人的身体和精神带来苦痛和伤害,却仍然会对这种事物产生成瘾性的依赖感吧。

对“嗒地”这个词,恐怕只有维吾尔族人有这样独特的心理体验。说这个词时,他们似乎心有不甘,更多的是留恋它所带来的不易觉察的甜蜜感。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回味与怀想,不是真的对成瘾物有所责怪,而是宁肯责怪自己意志不坚,语气中萦绕着在着迷的情感支配下,不忍责备成瘾物的意味。“嗒地”这个词汇,饱含了成瘾者对自己及成瘾物特殊偏爱之情的一种偏袒,还有与成瘾物之间日久生情后不忍割舍的情愫。

“嗒地”,即使对自己有害,却仍然深深迷恋的东西,即使远离,精神上却不愿割断对它的怀想。由此,与人的生命关联过的事物,被注入了一部分生命在里面,依附了人的感情,人便以看待旧时恋人的眼光看待此事物,而无法断然抛离和遗弃它,这种深沉自然的原始情感似乎显得很动人。人的感情总带有一种盲目性,如同对待爱情乃至烟酒,人类的情感方式或多或少都保持着一种原始的状态,有时动人的也许正是那种非理性的激情成分。

就像喀什噶尔老城一些高台民居的居民,搬进了新楼房,远离了地震的威胁,也逃脱了水电不便的生活,生命安全了,却要回过头去回味,上千年来人们用身体的温度维系的气息和余温,毕竟那是传统和民族记忆的温度,一个民族的基因密码或许就埋藏在那里。

后来,当我听到喀什噶尔老城的修复者,为了调配出与老城的生土墙墙色一模一样的防水黄泥,用鸡蛋清、米汤和稻草来混合,最终调配出最神奇的配方,顿时觉得这座古城仍然由爱它、懂它的人守护着它的灵魂。这些基因和密码被植入一幢幢修复后的维吾尔族民居中,一幢幢镶嵌维吾尔族特色的建筑,被保留了下来。

在传统与现代生活方式对人的争夺中,透过一个词,或许能感受到一个民族内心独有的情感体验。

麻木提虽然住在喀什噶尔新城的楼房里,但他又在郊区盖了平房,就是为了老人能在房子里生炉子。即便是煤炉有害健康,动辄容易煤气中毒,但是曾经与火炉建立的几百年上千年的伙伴关系,好多住在楼房里的人家,仍然在家里保留着一个派不上用场的生锈的煤炉和几捆再也没机会燃烧的柴禾。生活里老人们总是停下来朝后看,似乎过去的生活还在不远处停留,会在他们回头看的时候追上来。

老人们总是生活在回忆里,不像年轻人,一走就走出去好远,让过去再也追不上他们。麻木提的妹妹在上海成了家,住在带电梯的高楼上,家里除了客厅布置得还有些像喀什噶尔的维吾尔族人家,厨房、卧房和卫生间,完全跟大上海的市民一模一样。麻木提用手机拍了妹妹家的录像,他妹妹的打扮除了头上的头巾,也完全是上海式的。

在我们同乘的飞机上,麻木提除了用他的烤馕和手机里的木卡姆音乐招待我这个生活在异乡的老乡,还与我一起分享他去西双版纳旅游时拍的照片。他说,在西双版纳,他看到当地人用人力三轮车运送一车车的孔雀,那情形就像鸡贩子在运送肉鸡。在他的印象中,孔雀是在维吾尔族歌曲中才会出现的神鸟,而在当地竟降格到鸡鸭的身份,令他惊讶不已。

一个地域的自然环境、思想观念和另一个地域的差异,会让珍禽的身份地位变得天壤之悬殊,看来麻木提一时还无法接受和反应过来。他指着录像里被主人安排蹲在车尾部的一只长尾巴的孔雀说,那是它的主人为了保护它美丽的尾羽不被折断,才让它享受蹲车屁股的特殊待遇。麻木提的目光随着孔雀长长的尾羽扫过手机屏幕。

孔雀与鸡鸭不同的只是它有华贵的尾巴,所以才会受到保护。有一条独特的尾巴是多么重要。麻木提若有所思地说。

在喀什噶尔高台民居的一条巷弄,去看主麻日晌礼的我,遇见了一位白胡子老者,他用拒绝、唾弃和踩踏的形式来接受乞讨得来的零钱。我看见施与舍之间,老人在对物欲的抵制与消解中保全了自尊。老人踩踏零钱的动作让我印象深刻,这真是一个智慧的动作,这种对待金钱的特殊方式意味深长,这个动作同时踩灭了金钱施舍者的优越感,也平衡了受施者作为人,生而平等的高贵尊严。

据说过去维吾尔族人每天做第一桩生意之前,都会放一张钞票在地上唾弃和踩踏,把对金钱的欲望消除在第一桩生意之前。等再捡起钞票时,他们的心情平静得就像捡起一片树叶或者纸片。即使一个人对金钱的欲念满怀,那欲念恐怕也会被统统消灭在这个看起来显得有些极端的动作里。

金钱只是肉体生存之需,维吾尔族人敬拜的不是叫做金钱的虚空之物,而是安拉的圣训经典,只有安拉才配让他们用洁净的手供奉在高处。这个踩踏金钱的动作的象征性意义似乎是,永远不可让信仰降格,永远不可让金钱高高在上。一旦让物质和贪欲占了上风,人就会降格为受物欲驱使的奴仆。

在喀什噶尔高台民居的屋顶上,我看到维吾尔族男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清真寺做主麻日礼拜。巷弄里、台阶上跪满了做礼拜的人。那个时候,房顶上的我很低很低,低到像一块薄薄的拜毯匍匐在屋顶。那些在平地上做礼拜的人站起来,跪下去,都比我高出很多。

对面的屋顶上,有孩子和父亲分别展开两块薄如轻纱的塑料拜毯,长方形,淡蓝底色,上面点缀着草莓色圆点图案。风一次次吹起拜毯的三个角,孩子紧紧按住第四个角,他用三块石子分别压住从拜毯三个角上面掠过的风,然后把自己的身体作为第四块石子,稳稳地压在了拜毯上,他的灵魂像蝴蝶落在恋慕的花上一样安稳,他跪拜的姿势像石头一样坚韧虔诚。

孩子的父亲在离屋檐一寸的地方反复地向西跪拜,他的灵魂仰望更高处,内心没有悬崖,没有危墙,没有废墟和坍塌这些词汇。信仰的圆柱支撑的屋顶上,安拉的手臂时刻护佑着他们,他在信仰和诵经声中稳住自己。鞋子安静地等候在他们左右,那是他们尘世的船只,抛下生计的奔忙,暂时停靠在屋顶。一只猫顺着人爬上来的木梯爬上屋顶,在他们脚边嗅了嗅,很满意地走开了。

稍远处的屋顶上,一片片花帽子时而隐没在屋顶的围墙里,时而浮上来,杏树茂密的绿叶守护着他们,把花香和绿影投注到他们的肩膀和花帽上。

喀什噶尔,礼拜五的正午的古城上空,宣礼和讲经声呼应着,俯瞰土陶窑、过街楼,古城之顶的阳光中,弥漫着信仰的味道。

喀什噶尔,它深邃的目光穿透了我。站在高台民居屋顶,我像一尾搁浅在沙漠中饥渴已久的鱼,闭上眼睛感受正午的宣礼声,在古城的上空灼热的空气中震荡。

词语带着我回到喀什噶尔,这个维吾尔族人共同的故乡,一些东西正随维吾尔语浓重的卷舌音,随烤馕和孜然烤羊肉的香气,随巴扎上鼎沸的市声,随清真寺拱顶的月牙上面盘旋的白鸽和鸽哨,随老人和孩子的目光传递和生长,在高亢的诵经声中,在十二木卡姆的歌乐声中,在香妃故里沙枣花的香氛中,打动每一片新生的叶子,打动每一缕照临古城的阳光,打动每一个遇见它的人。

责任编辑 陈集益

作者简介:帕蒂古丽,女,维吾尔族,现居浙江。已出版散文集《跟羊儿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庄》、《隐秘的故乡》。另有3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见诸《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天涯》、《上海文学》等刊物。散文《在稻谷上睡了一个冬天》入选《中国散文2012年度佳作》和《2012中国散文年选》。发表于本刊的散文《模仿者的生活》,获得2012《民族文学》年度奖、《散文选刊》2012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2012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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