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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坎特伯雷故事》中的复调性对话

2014-03-20汪家海

关键词:香客巴赫金骑士

汪家海

引 言

《坎特伯雷故事》是被誉为“英语诗歌之父”的杰弗里·乔叟(Geoffrey Chaucer,1343?—1400)在其创作生涯成熟时期的一部最重要作品。作为乔叟的集大成之作,《坎特伯雷故事》被视为诗人诗艺创作上的典范,自问世后的几百年来,一直受到英美文学评论界的强烈关注。对于这部作品较有影响力的评介可追溯到十七世纪英国文学批评之父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他在《寓言集》(Fables 1700)里系统地分析了乔叟的叙事手法,特别是对《坎特伯雷故事》中的现实主义描写给予了高度评价,称其具有“上帝般的丰富多彩(God’s Plenty)”①C.F.E.Spurgeon(ed.),Five Hundred Years of Chaucer Criticism and Allusion,1357-1900,volⅠ.New York:Russell,1960,p.278.。浪漫主义时期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批评家、诗人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等人也对该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整个十九世纪,随着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高度发展,批评家们更多关注乔叟作品中现实主义的描写手法和人物塑造,以及诗人对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传统的影响。二十世纪,随着人们对中世纪文化和文明程度的深入了解,学者们改变了过去所认为的中世纪是“黑暗时代”的偏见,开始更为客观地审视并研究中世纪所取得的文明成就,特别是建筑、哲学、艺术、文学上的进步与发展。随着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批评理论和实践的发展和繁荣,乔叟作品研究也与时俱进,批评家们运用不同的批评理论,如英美新批评、女性主义批评、后结构主义批评、巴赫金理论以及文化研究等批评视角来解读乔叟作品,在英美文学界形成蔚为壮观、源远流长的乔叟批评传统。本文借助巴赫金复调理论和文化诗学主张,从乔叟时代的多元社会语境分析入手,通过分析作品话语层面上的微型对话,以及叙述结构和文化思想上的宏观对话,深入探究作品的复调性对话特征,目的在于进一步加深对乔叟多元对话诗学的理解。

一、乔叟时代的多元社会语境

巴赫金早在1929年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问题》一书里,借用音乐术语“复调”,形象地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创作的基本特征:“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又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①米哈伊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页。在他看来,复调作品产生的历史与社会处境,必须是危机深重、社会矛盾与冲突面临尖锐化的灾难性时刻,或者是历史发展的转型期,各种不平衡的社会力量互相冲撞和斗争,造成文化上各种层次、各种声音百家争鸣、众声喧哗、语言杂多的局面,冲破独白意识和大一统权威话语的束缚。同时,巴赫金认为:“文学作品的复调性质,不仅存在于小说中,也存在于诗歌,在历史变革时期的诗歌创作中,更为普遍。”②Mikahil Bakhtin,The Dialogic Ⅰmagination:Four Essays,trans.Caryl Emerson and Michael Holquist,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1,p.287.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中使用的复调性对话,正是对当时复杂、多元社会现实的艺术性表征。乔叟时代的英国社会在经济、文化和思想上正发生深刻的历史性转变,对外贸易和城市商业经济得到进一步发展,以城市商人、手工业者以及乡绅为主体的社会中产阶级的经济势力大为增强,成为英国社会和政治生活中日益重要的力量,对封建等级统治构成严重挑战。另外,肇始于十四世纪上半期的黑死病反复暴发使英国人口锐减,加上王室宫廷内部血腥的权力斗争,还有因英法战争而强行向民众征取的沉重赋税,越发激起民众的反抗,最终导致1381年英国农民起义,给封建统治秩序造成沉重打击。在宗教思想领域,约翰·威克利夫及其追随者们掀起罗拉德运动,揭露和批判天主教会的腐败。英国社会所发生的这些激烈的矛盾和冲突,为社会新思潮、新观念的产生和引进创造了条件。乔叟时代的英国社会处于各种思想最活跃最繁荣的时期,社会不同利益集团的较量和各种新旧思想的冲突,形成不同思想观念多元并存的局面,为作品产生复调性对话提供了重要的社会语境。正如肖明翰先生所言,在《坎特伯雷故事》中,诗人创造了一个和现实生活同样复杂的叙述世界,把各种思想和矛盾以及人的复杂性全都包容在内,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各种独立的声音和意识彼此交织、密不可分的“多语共生”状态。《坎特伯雷故事》也由此成为中世纪典型的对话式复调作品③参见肖明翰《英语文学传统之形成:中世纪英语文学研究》(上、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592页。。

二、《坎特伯雷故事》中的微型对话

作为巴赫金复调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微型对话”是指一种双声或多声话语,即一种包容他人声音话语的语言。“微型对话”渗透到作品人物的语言中,激起不同声音的斗争和回应,是一种众多声音的杂交和对峙。《坎特伯雷故事》中的微型对话主要通过众香客间的多声对话和双声话语反映出来。

(一)众香客间的多声对话

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展示的是多声部世界,小说的作者并不支配一切,其主人公是有独立意识的主体,与作者作为具有同等价值的一方参与对话。《坎特伯雷故事》中的多声特征如同中世纪的复调音乐,由作品中众香客间的相互攻讦、互不相容所产生的多声对话所构成。

乔叟笔下的香客们,除了王室贵族和农奴外,几乎囊括英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和行业,他们是各具个性化的人物,代表不同的阶级利益,具有独立的主体意识和声音,各自所讲的故事,充分表达出各自的思想意识,体现出他们作为完整的客体参与对话。换句话说,香客们不是作者的传声筒和任意摆动的棋子。将香客们作为作品的主体,乔叟没有用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他们之上,而是创造条件来让他们在朝圣旅程中自由讲述故事,表达属于自己的思想,这些各自独立、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并非受制于诗人的思想,而是在朝圣旅途中进行平等的对话。作品中香客之间的多声对话主要发生在管家与磨坊主、托钵修士与法庭差役、学士和巴思妇人之间。

香客磨坊主在骑士讲完故事后,不服从店主安排的讲故事顺序,坚持讲述一个关于木匠的故事。用他的话来说,“下面这故事我要给你们说说,/说的是一个木匠和他的老婆,/而这个木匠吃了读书人的亏”④杰弗里·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黄杲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10页。下文引自该书内容,仅在引文后标示页码。。但磨坊主的故事遭到香客管家的反对。管家是地产管理员,曾做过木匠,所以在磨坊主讲述故事时,他抗议道:“闭上你的嘴!/别喝醉了酒尽说下流的疯话。/因为这样做既很罪过也很傻,/何必讲人家坏话,坏人家名誉,/还把人家的老婆也牵扯进去。/你要讲故事,别的故事有好多。”(第110页)但磨坊主还是坚持讲完自己的故事,虽然众人被其故事逗笑,但管家却被激怒,因为磨坊主的故事内容充满着对木匠的不敬。于是管家在其故事的序言里愤怒地“回应”磨坊主,说道:“请你们听了咱的故事别着恼,/因为咱要对磨坊主回敬一下;/咱这是天经地义的以牙还牙。/因为咱是木匠,/所以要报复他。”(第137页)管家也使用粗俗的语言,讲述一个让磨坊主感到羞辱的故事,用来回击磨坊主的故事。磨坊主与管家通过各自讲述的故事来互相攻击对方,这种相互争吵和攻击实际已形成一种对话的形式,反映出当时不同阶级利益之间的矛盾。

同样,来自宗教界的香客托钵修士和法院差役也通过各自的故事来互相抨击,产生对话。托钵修士属于宗教界人士,得到教会准许,专门负责倾听教民的忏悔,实际上,他并不遵守宗教规范和行为约束,有罪的教民中谁给他的钱越多,就会越快越好地得到赎罪。托钵修士总是千方百计地使用各种不道德,甚至邪恶的手段从信众中榨取钱财。法庭差役在教会里负责将传票送给有罪之人,传唤他们到教会法庭接受审判。但他玩忽职守,贪恋钱财,只要有罪之人贿赂他,就可以继续逍遥法外。在被店主要求讲述故事时,托钵修士说道:“我要给你们讲个差役的故事。/天哪,你们凭差役这么一个词,/就可以知道,对他没好话可讲,/但希望没人对此会火冒三丈。/差役这行当无非是东奔西窜,/为一些风流案子而早传晚唤,/所以在街头巷尾常常要挨打。”(第402页)这时法庭差役回应道:“但凭主起誓,轮到我讲的时候,/我将回报他,一点一滴都不漏。/到了那时候我就会让他明白:/奉承人的托钵修士多有气派;/他这个行当干的又是什么事。”(第403页)他们由此通过各自讲述的故事来相互攻击和揭露对方的丑行,这种相互的攻击和对话形象生动地揭示出当时教会人士的腐朽和堕落。

另外,香客学士与巴思妇人也就婚姻中夫妻关系以及权力的分配展开对话和争论。作为当时社会新女性的代表,巴思妇人讲述了婚姻中女人须拥有控制男人的权力的故事。她主张女人在家庭中的主导权,强调女性的独立和正当的物质性需求。“对一般妇女而言,她们的目标是能控制她们的情人或丈夫——情人或丈夫的事由她们做主。”(第394页)借武士之口,巴思妇人所表达的婚姻观明显是对中世纪世俗传统权威的颠覆,充满对父权思想的质疑和批判。巴思妇人的观点很快受到香客学士的挑战。学士虽然没有正面与巴思妇人发生冲突,却采取温和克制的策略,以迂回曲折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强调在婚姻中女人应该完全顺从男人意愿的故事,重申女性在婚姻中顺从的必要性,来回应巴思妇人在婚姻问题上的看法,颠覆巴思妇人在外表与言辞上均占上风的优势地位。作品中处于这种多声话语对立关系的香客还有商人和海员、厨师和伙房采购、店主和卖赎罪券的教士等人。香客们在讲述故事的同时,针对他人的话语,利用故事作为回击对方的武器,这种旁敲侧击的斗嘴和讥讽,实际构成诗歌的多声对话特征①Judith Ferster,Genre in and of the Canterbury Tales,in Corinne Saunders(ed.),A Concise Companion to Chaucer,Oxford:Blackwell,2006,p.183.。诚如批评家海伦·菲利普所言,作品中这些不同社会身份和道德水平的香客们混杂于一体,他们既是故事里虚构的叙述人,又是虚构的听众,这种开放的叙述,没有受到单一焦点叙述的限制,乔叟也由此创造出一种多声叙事②Helen Phillips,An Ⅰntroduction to the Canterbury Tales,New York:St Martin’s Press,2000,p.2.。

(二)香客们的双声话语

文本中,“微型对话”还从其大量存在的双声话语上体现出来。巴赫金认为双声话语具有双重指向——既针对讲话所指涉的对象,又针对另一个话语即他者的话语③Mikahil Bakhtin,Problems of Dostoevsky’s Poetics.Trans,Caryl.Emerson,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4,p.185.。双声语内容上是指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乔叟在作品里特别注重用香客自己的言辞来揭示其性格和内心世界,其中巴思妇人、卖赎罪券的教士和教士跟班等人的故事引子堪称这种手法的典范。这些引子基本上是说话人的独白,不知不觉地把说话人的性格和内心世界戏剧性地揭示出来。

《坎特伯雷故事》中,巴思妇人在其长达856行的故事序言里,通过自己的独白为她的五次婚姻辩护,展示出泼辣、毫不畏惧的反传统性格。“要感谢天主,我嫁了五个丈夫!/欢迎第六个,任何时候来都好。/说真的,我才不稀罕什么节操;/每当我丈夫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班很快就有基督徒来接。/因为圣保罗说过,我是自由身,/只要我喜欢,随我嫁给谁都成。”(第360页)巴思妇人故事序言里的这些话语,看似是一种独白,实际是其内心对话的表现,不仅有对其改嫁的辩护,也有面对世俗父权思想压力之下的内心犹豫和不安。肖明翰先生指出,在巴思妇人的独白式话语里,既有伸张自由人性的人本主义声音,也有反抗宗教神权和父权思想的女性主义声音等,这种话语实际形成《坎特伯雷故事》里最丰富多彩的复调性对话④参见肖明翰《英语文学传统之形成:中世纪英语文学研究》(上、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618页。。

双声对话也以独白形式出现在卖赎罪券的教士的故事里。卖赎罪券的教士引用《圣经》中“贪婪钱财是万恶之本”,提出他的观点,后以寓意深刻的故事来阐明“贪婪钱财如何导致人性的堕落与毁灭”(第378页),但其实际生活中的所做所为,却暴露出他如何利用说教和所谓的“圣物”来欺哄信徒,骗取钱财。在讲完故事后,卖赎罪券的教士立即就向香客们兜售赎罪券,所以他的说教只是进一步暴露了他真实面目的丑恶。“我的赎罪符一切罪孽都能赦,/只要你们肯交来金币或铜钱,/或交银子的胸针、汤匙或指环。/朝这份圣谕低下你们的脑袋!”(第355页)他的话语实际蕴含两种声音,既有教士的声音,也有骗子本性的声音,而暴露他真实本性的独白话语揭露出他虚伪、贪婪的本质。另外,磨坊主的市井故事也蕴含双声对话。在他讲述故事前,骑士已讲述一个具有浪漫传奇特征的爱情故事,而磨坊主的故事主要讲述与木匠妻子有关的一个三角爱情故事,但故事的场景却是取自市井生活,涉及的爱情不似骑士故事里典雅和高尚,也无维护社会秩序的旨向,有的是对中世纪新兴市民阶层充满活力的世俗情爱生活的描摹。磨坊主的故事属于巴赫金所说的双重指向话语——“既针对言语的内容,又针对另一个语言(他人的话语)”①米哈伊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顾亚铃译,第245页。。磨坊主的市井故事,既将矛头指向骑士的传奇故事,颠覆骑士所代表的宫廷文化意识和传统价值观念,又将攻击的矛头间接指向木匠出身的管家,对其情爱生活进行嘲讽。因此,磨坊主的故事实际上具有双重指向,和骑士与管家的故事处于一种激烈的对话冲突中。

由此看出,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中通过一群来自当时社会不同阶层、代表不同利益的香客们的相互攻击和对话,以及他们所使用的独白式双声话语,充分体现出文本的多声部与话语层面上的多重对话特征。

三、《坎特伯雷故事》中的宏观对话

《坎特伯雷故事》中香客们的多声和双声对话体现出文本话语上的微型对话特征,而作品在结构安排以及不同体裁故事所蕴含的多元文化思想上,也作出了大胆的探索,彰显出文本的宏观对话特征。

(一)文本叙述结构上的对话

《坎特伯雷故事》并非一般的故事集,乔叟并不是将众多香客所讲的故事杂乱无序地聚集在一起,而是按主题和香客们之间复杂微妙的冲突,通过巧妙设计,将故事紧密地建构成为一体。《坎特伯雷故事》主要采用并列对照的结构原则,香客们讲述的主题相似的故事并置在一起,这种安排,宏观上体现出作品的对话特征。作品中宣扬行善和德行思想主题的故事有女修院院长、卖赎罪券的教士等香客的故事,骑士和平民地主的故事主要颂扬爱情忠贞的主题,而巴思妇人、学士、平民地主、商人等人的故事都涉及对婚姻关系主题的探讨。不同故事围绕同一主题进行阐述但并非聚集在一起,而是穿插在各个故事中,彼此之间形成一种对话。以婚姻中夫妻关系的探讨为例,巴思妇人以自己在婚姻爱情上的丰富经验引经据典,大力宣扬夫妻要想婚姻美满幸福,丈夫必须顺从听命于妻子;而香客牛津学士并不认同她的观点,他通过委婉的方式,在自己的故事里讲述一个丈夫如何通过对其妻子多次的考验来验证她的忠贞和坚忍的德行。学士故事明显是对巴思妇人夫妻观的回应,两则故事在对待同一主题上的不同观点形成一种对话和交流。不仅如此,香客平民地主也讲述了一对夫妻如何忠诚相爱、相互理解的故事。他认为:“就是朋友间彼此都应该谦让,/这样他们才会有长久的友谊。/爱情同样不能靠压力来维系,/你一用力,爱神就拍动翅膀,/立刻飞走,再不回到你这个地方!”(第552页)由此看出他对于完美婚姻和夫妻情感问题的看法。平民地主通过自己的故事实际参与了巴思妇人和学士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以折中的方式对待巴思妇人和学士各自过于激进的婚姻观。这三位香客故事中不同的婚姻观,折射出他们之间不同思想意识的对话。

除在不同故事主题的探讨上形成对话之外,作品中许多不同体裁的故事并置在一起,由于这些文学体裁代表不同的文学和文化传统,在文学形式上实际形成多声喧哗、对比交流的对话特征。以磨坊主和骑士讲述的故事为例,骑士作为当时的社会上层阶级,其讲述的故事属于浪漫传奇,体裁上属于中世纪后期主流文学类型,倡导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维护封建贵族阶级的价值观念和等级思想。磨坊主作为中世纪晚期社会中产阶级的代表,随着财富地位的提高,他们要求获得更多的社会权利来提高社会地位。《磨坊主的故事》体裁属于现实色彩浓厚的市井故事,更关注现实社会中普通民众的生活。磨坊主的故事和骑士的故事之间在文学体裁上一开始就处于对立,市井故事是市民阶级思想情感的文学表达,而浪漫传奇则是贵族阶级思想情感的文学表达②详见 John Hines,The Fabliau in English,London:Longman,1993,pp.1-23.。两者的对话体现在:骑士故事主要是两位贵族青年与另一贵族女士的宫廷爱情;磨坊主的市井故事则讲述几位普通市民之间低俗的情爱故事。磨坊主的故事是对骑士传奇故事的讽刺性模仿,颠覆其礼仪习俗,挑战骑士阶级及其主流社会的价值观。乔叟通过骑士故事和磨坊主故事的对话性并置,既让我们看到它们之间的差异,也加深我们对两种不同体裁反映现实方式的深刻理解。不同的体裁体现了作者认识和思考现实世界的不同观察角度,不同的体裁形式表述着相异的历史内容,突出不同历史阶段的时代鸿沟和价值差异,形成鲜明的比照性对话。《坎特伯雷故事》中故事体裁上的对话,不仅存在于骑士的传奇作品与磨坊主的市井故事之间,也存在于别的香客所讲的故事之间。《坎特伯雷故事》总体上是各种风格混杂的典范,其多样体裁上的对比与并置,也是对当时社会多重文化思想的反映。

(二)多元文化思想上的对话

巴赫金主张在审视文学作品与时代文化的关联时,“不把文学同其余的文化隔离开来,而是力求在一个时代整个文化的有区分统一体中来理解文学现象”①米哈伊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四卷,白春仁、顾亚铃译,第365页。。这种主张类似新历史主义批评家所倡导的文化诗学观,即从宏观文化语境来审视文学与历史、文学与时代文化传统的联系。将《坎特伯雷故事》放置于乔叟身处的中世纪欧洲社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进行审视,不难发现,作品充满着思想文化上的多元对话特征,这种多元对话特征主要体现在宫廷骑士文化与民间诙谐文化的对话、基督教文化与新兴人文主义思想的对话。

《坎特伯雷故事》写于14世纪晚期,正值英国乃至欧洲历史上重要的社会文化发展转型期,是一个多重文化并存的时代。无论是主题思想,还是艺术形式,作品都不可避免地具有那个时代的鲜明特征,是时代思想文化的反映。骑士文化作为中世纪社会的主流文化,在文学作品中以浪漫传奇作品作为宣扬骑士精神和价值观的创作形式,而民间诙谐文化常存在于新兴的市民文学作品中。浪漫传奇倡导理想主义精神,大胆歌颂爱情和优美的情操、高雅的修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浪漫传奇对中世纪社会统治阶层来说,是建构一种骑士精神的社会规范和典雅爱情的情感模式。贵族阶级通过这一载体来界定他们的社会身份,强化与其他阶级的差异,并为其特权辩护。《坎特伯雷故事》中骑士、巴思妇人以及托帕斯爵士等人通过各自的故事对骑士文化进行了不同程度的阐释。

相对于骑士文化,民间诙谐文化在《坎特伯雷故事》中,从一些以市井滑稽故事为代表的市民文学中反映出来。市井故事属于中世纪欧洲城市文学,主要描写感官欲望、贪婪、通奸、乱伦以及性爱方面的欺骗和计谋,多数涉及男女情爱,充满嘲笑和讽刺,表现出正在形成中的城市中产阶级的一种大众化的文学需求。市井故事不仅真实生动地反映了中世纪的社会现实,也在讽刺和嘲笑中表现出市民阶级对现实的不满。在《坎特伯雷故事》里,乔叟通过《磨坊主的故事》《管家的故事》《商人的故事》等市井故事反映出民间诙谐文化。这些故事因各自主题思想的不同,形成不同层次上的对话特征。特别是骑士传奇故事和磨坊主市井故事的并置,在他们各自故事所反映的骑士文化与民间诙谐文化之间形成一种对话。在对爱情主题的阐释上,两个故事的对话关系也非常明显。骑士的故事属于中世纪宫廷爱情诗传统,主要描写贵族骑士的典雅之爱,宣扬骑士精神,强调对社会秩序的维护。但磨坊主所讲的故事,关注的是现实的市井人生,其爱情表达,更加直接,充满活力和现实色彩,更多展示人们对身体和情欲的追求和放纵,实际上是对骑士故事里典雅之爱的戏仿和嘲讽。

诗人在《坎特伯雷故事》中对基督教文化与新兴人文主义思想也进行了探讨,通过一系列话题展开对话,深化了作品的思想主题。由于中世纪社会主流文化是基督教文化,《坎特伯雷故事》的主题思想多处体现出宗教精神,以及诗人对基督教信仰的思考。乔叟在作品中选择朝圣这一具有深刻宗教意蕴的行为作为故事的框架,缘自他对世俗世界中道德堕落的思考和对个体精神的重视。朝圣是一种宗教活动,象征人类从世俗世界到精神世界,从尘世到天堂的旅途。故事里堂区长在其故事的“引子”中更是点明:“愿耶稣赐我才能,/在这旅途上对你们讲解另一个同样完美光明的旅程,/名叫耶路撒冷天国之游。”(第650页)诗人希望通过去坎特伯雷圣殿的朝圣之旅,完成他对精神上的探索,使人们受到精神上的净化与指引。在《坎特伯雷故事》的结尾,堂区长在教诲词中,将涉及人类行为的七大重罪进行逐一阐释,突显朝圣队伍追求的精神目标,是在灵魂的使者——牧师的引导下,向上帝作出虔诚的忏悔,走向通往耶路撒冷的正道,以获得仁慈基督的宽恕,从而享受天国的幸福。另外,乔叟通过栩栩如生地刻画托钵修士、法庭差役、卖赎罪券的教士、修女院院长等一群宗教神学人士在朝圣旅程中的行为及其所讲的故事来表达对宗教思想的关注,揭示出当时社会的道德沦丧和教权阶层的腐败。《坎特伯雷故事》中与这种突显的宗教文化和思想主题相并置并产生宏观对话的是,诗人还将目光转向现实社会的芸芸众生,通过另一些香客所讲的故事,对早期人文主义思想进行了探索和阐释。

乔叟曾多次出使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接触到欧洲早期的人文主义思想。诗人在作品中用人文主义新视角来审视当时的英国社会,以当时并存的各种文化间平等的对话来揭橥现实人生的真相。诗人笔下塑造的各具个性的香客群,都是来自现实生活中的具有独立思想和人格的人物。他们中的一些故事主题也体现出与宗教思想相对的世俗精神,倡导一种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精神,这可以从乔叟对婚姻家庭中两性平等和个性解放等问题的探讨上反映出来。中世纪天主教会压抑人性,尊崇神权,否认人们有权按自己的意志来做出判断。乔叟笔下的巴思妇人却大胆挑战世俗规范和父权思想的禁锢,在其故事里,正如她所说:“读书人高谈阔论中用的典故,/凭天主起誓,/若是女人的记述,/那么她们所记下的男人罪孽,/亚当的子孙将永远无法洗涤。”(第382页)不仅如此,巴思妇人不以已嫁人五次为耻,甚至对基督教义中对女人再嫁的谴责提出质疑。她的言行实际已构成对中世纪父权思想的抵抗。另外,乔叟还在磨坊主和商人的故事里,塑造出像艾丽孙和五月姑娘这样特具个性化的女性,她们不甘于婚姻生活的不幸和枯燥,不顾婚约的限制而大胆追求个人的幸福和情感的需要。最后,乔叟还在平民地主、巴思妇人和学者等人的故事中对人的品德等话题进行了探讨,认为一个人真正的高贵并不来自于社会地位和家族血统,而在于一个人品德的高尚与否,充分反映出诗人对人类个体价值和平等权利的强调这种人文主义思想。

总之,作品中所体现的这几种文化思想,通过不同香客讲述故事过程中的互动与对话,不仅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而且使作品呈现出复杂多元的形态。故事中这些不同思想文化之间的并置、对抗与对话,让我们认识到,乔叟世界观里充满着开放、多元的对话意识。

结 语

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复调特征是作家对其时代生活中多重社会矛盾和复杂文化思想的一种折射,《坎特伯雷故事》中的复调性对话也是诗人对当时社会多元文化思考的表征,反映出14世纪下半叶英国社会复杂、多元的文化现实。批评家保罗·斯特姆(Paul Strohm)认为,《坎特伯雷故事》充满代表着不同社会力量的各种声音,这些多声与故事风格的多样化以及含义上的开放和不确定性,共同构建起作品的复调性,这种复调性是对当时社会发展和变迁的反映①参见 Paul Strohm,Social Chaucer,Cambridge:University of Harvard Press,1989,p.xiii.。总之,《坎特伯雷故事》并非乔叟个人思想的独白,因其内部包含各种矛盾和冲突,代表不同声音之间的对话和交流,是一种多声对话的复调,是如同巴赫金所言的“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起的统一体”②米哈伊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顾亚铃译,第27页。。作为一部形式多样、思想多元的开放性作品,《坎特伯雷故事》为人们的创造性解读,提供了无限的可能。

WANG Jia-hai,the doctoral candidate of Foreign Studies Colleg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Hunan,410081);the lecturer of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Anhui University(Hefei Anhui,23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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