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巴蜀诗与唐宋诗歌嬗变
2014-03-20申东城
申东城
杜甫48岁从陇右赴成都,直到代宗大历三年(768)春,57岁离开夔州,客居巴蜀总9年多。笔者统计杜甫居巴蜀诗总708题906首,占其现存总诗量1458首(据清浦起龙《读杜心解》)的62.14%。杜巴蜀诗量大质优多变,而当前学界对之研究较零散,研究对象多为对杜草堂诗、夔州诗、纪行诗、咏物诗等单个领域探讨。将杜巴蜀诗歌作为整体进行研究的仅见于曾枣庄文①曾枣庄:《杜甫在四川的诗歌》,《四川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3期。。文康林②文康林:《草堂:两个生命拧成的一个结》,《杜甫研究学刊》2008年第4期。、黄全彦等③黄全彦等:《杜甫的蜀中诗及其旷达性格的美学表达》,《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及刘宝④刘宝:《杜甫漂泊西南时期的佛教思想与山水诗创作》,《江淮论坛》2007年第4期。等,各自对杜巴蜀诗的某一部分或某一特色进行了论述。现有成果没有谈杜甫巴蜀诗分段分期和递进嬗变的,也无将杜甫巴蜀诗与唐宋诗嬗变联系起来论述的。
一、杜甫巴蜀诗的分期和嬗递
杜诗云:“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⑤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217页。下引本书皆只在文中标注页码,不另注。。从剑阁到成都入蜀路上用时不到一个月,从梓阆归成都用时更短,下戎渝时值夏天,至云安已秋。病困云安时近半年,实居夔州时间为一年多。杜甫巴蜀诗可粗分为四大块:纪行诗,成都诗,梓阆诗,云夔诗。纪行诗含三部分总24题30首:(1)乾元二年入蜀地剑州到成都府止总10题10首。(2)代宗广德二年(764)春阆州归成都路上诗总3题9首。(3)代宗永泰元年(765)夏舟下戎渝路上到《放船》总11题11首;成都诗分两期总206题255首:(1)前期总139题164首。(2)后期总67题91首为梓阆归成都后诗;梓阆诗总147题170首,含滞留绵州、梓州、阆州诗;云夔诗总331题451首,指杜病居云安、居夔州诗,其中云安诗共23题31首,夔州诗共308题420首。
1.四阶段题材、内容、技巧各有侧重。如纪行诗,入蜀时多写蜀道艰险,清江绝壁、骇目惊心,乘马换舟、疲馁冻饿。即或这样险恶偏僻的自然环境中,诗人还念想国家安危,如“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剑门》,720页)。蜀道暂且远离战争和喧闹,诗人惊叹“蜀道多早花、江间饶奇石”(《石柜阁》,716页)和水清多鱼、野人巢居的淳朴民风,并思念兄妹和家乡;阆州归成都途中作,少了入蜀时危途艰难,相反因好友严武重新镇蜀,归计有靠,加上旅途中稚子入云呼和抨弓戏乐,不仅多了笑乐可慰之情,且有对严武的感激,对草堂和邻居的想念。不过诗人依然有“何日干戈尽”(《将赴成都草堂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二,1102页)的和平渴望;下戎渝诗多写途经路上亲朋好友的设宴款待。杜独居忠州龙兴寺“空看过客泪,莫觅主人恩”(《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1226页)的凄凉,与哭严武归榇、对好友思念形成鲜明对比。此期诗人更多的是面对美景盛宴而自惊身老,及“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1229页)的漂泊自伤。
杜甫入蜀纪行诗价值较大,其变六朝“大小谢”,及盛唐张九龄、王孟山水诗的明静秀美、清丽自然,为实践视野下对险峻山水的感受、观照,从而以雄奇劲壮、生新峭刻的独特风格,开辟了山水诗歌新境界。之前山水诗多抒发对大自然的欣赏融合,及观景后的物我两忘,而杜巴蜀纪行诗变化前人,其常将眼前景作为抒发一己情怀的切入点,常先景后情或景情交织并写,急于表达的是对社会时事的密切关注,和羁旅衰病的哀伤情愁。
2.成都诗前期,杜诗最大特点是体物细微、悠闲自得,这与诗人草堂速成、居住安稳紧密相关。杜从诸友处觅讨桃、竹、桤、松、果,甚至大邑瓷碗。诗人经历了秦州饥寒穷困和入蜀颠沛奔波,成都甫定,使诗人暂且得到一片宁静天空和安详心境,为其诗风丰富、变化提供了物质基础和精神支撑。此阶段杜诗体物精细,若说朝廷收复长安时诗人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447页)等只是偶尔为之,那成都前期诗中对于物象的观察就是主动、大量、用心的工笔描摹。这类咏物写景句轻快明丽、萧散自如,总约有17 处,荷、麦、竹、燕、鸥、桃、柳、桑、鸟、水、花、檐、津、船、鹭、云、月、树、雨、泥、粉、蜂、烟、日、鱼、风、草、帘、蝶、莺等,凡眼前寻常景物,皆能被诗人任意驱使笔端,且细致到花香、花粉、花蕊、夜雨等,诗人都能清晰地用视觉、味觉分辨到。这些细微物象色调鲜艳,清新自然、明丽如画,给人一种轻灵飘逸之美。语言上,诗人喜欢用叠字,娟娟、冉冉、纤纤、晖晖、时时、恰恰、纷纷、细细,增加了景物感知程度,读起来具有悠扬之美,更符合诗人恬然自适心情。
杜甫初居成都诗内容丰富,有思亲怀友、田园之乐、怀乡忧国、自伤老病等,并相互交织杂糅。有家庭亲情天伦之乐:“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746页);有弟妹手足深情殷殷思念:“弟妹各何之?”(《遣兴》,750页)、“忆弟看云白日眠”(《恨别》,772页)等;有田园幽居超然惬意:“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有客》,740页)等,杜甫该期田园诗,较孟浩然多了亲身经历的真实感,较陶渊明多了伤时优乱之感,若说渊明是不问世事的隐士,那杜甫形象来得更血肉丰满真实可亲;哀叹老病的约有14处,诗人自伤患气经久、老病人扶、白发掉发、容颜不再、身体衰败;杜甫本期怀友诗较少,如思念崔司马、杜位等,余多为宴游赠别的场面应酬;另外,北邻兴豪多情、南邻安贫隐趣、农夫热情泥饮、南村群童强抢茅草、纨绔子弟粗豪无礼索酒等皆成诗料。
3.杜甫再居成都诗较初居成都诗,题材、内容、形式等皆有了变化,而留居梓阆,正是杜甫成都诗变的过渡期。宝应元年夏,诗人送严武至绵州分别后,七月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在成都叛乱,杜滞绵梓阆。居成都前后期诗和梓阆诗内容上有忧国伤乱共性,但三期程度有别。成都前期较轻,梓阆期较多,成都后期较深。初居成都时,全国虽有战乱未平,但成都却仍然是一方净土,诗人多有对北方战局的遥思;梓阆时,蜀中内乱,成都变为战争场地,诗人成为直接受害者,有家不能归,复备尝羁旅漂泊之苦,故诗中更多的是对战争痛恨与对和平渴望;而再居成都时,杜甫因严武荐举,广德二年夏,已入幕府为官,身份复归为朝廷官员,心态也起了变化。加上诗人再回成都时,经过战争劫难后的蜀都,显出萧条景象,物是人非,草堂水槛、拟出蜀船等已破烂,旧邻也不复存在,诗人的心境更发生了变化,再也找不回昔日草堂的那种安逸舒心感觉了。故再居成都伤乱诗,一面对发动战乱者进行谴责,一面探寻战乱深层原因,常委婉批评朝廷的用人不当,甚至将战乱祸根归咎于皇帝失德所致,诗人认识比之前有了提高和深入。
上述变化也可从三期相关伤乱忧时诗数量上看出,初居成都诗共约10处写到,梓阆诗总约35处谈及,再居成都诗有14处提起。且其使用手法和内部构成也多有不同,初居成都诗多用比兴手法,含蓄寄托诗人对时政看法。初居成都诗和梓阆诗多有对时政走向预测,且随时间推移多应验,也见杜甫政治敏感性和观察力,其中前者约2处,后者多达11处,而再居成都诗仅1处。
咏物诗也是梓阆诗、居成都前后期诗的变化体现。初居成都咏物诗15首最多,梓阆和再居成都咏物诗分别为11首和7首居次,这恐与初居成都生活较舒适平静,诗人有更多闲暇关注物象。初居成都诗有单纯咏物,梓阆咏物诗既有与初居成都诗相继承一面,又有《双燕》自慨旅食之苦、《白舌》托讽小人惑君、《桃竹杖》借杖规讽章彝等咏物内容的新变。王嗣奭说杜甫“广德以来之作,俱漫成者”(1063页),杜咏物诗亦然。不过诗人梓阆咏物诗仅为小变,再居成都时,杜甫咏物诗方“识见比前,较进一等”(1122页),其不仅有前两期的自伤衰老,如《四松》等,且有《题桃树》的博爱及物、慨叹世事,和《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观画中马想及国之昌运,更有《水槛》、《破船》的自解超脱等。
4.初居成都诗长篇较少,而再居成都诗长篇增多达16首,这也预示了杜甫夔州诗趋长倾向。云夔诗堪称是巴蜀前三期的总结,几乎前面所有诗歌题材、内容等,在本期都能找到。云夔诗最突出的特点是诗人回忆诗、组诗和长篇多了,律诗变化多拗,更见精细。思乡忧国伤乱、自伤老病穷愁及对夔俗夔景的关注等,都是本期诗歌的主要题材。
黄庭坚说:“观子美到?州后诗……不烦绳削而自合。”(1265页)《朱子语录》曰:“人多说子美夔州诗好,此不可晓。夔州却说得郑重烦絮,不如前此有一节诗好。今人只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矮人看场耳。”(1266页)其实黄、朱二人评价并不矛盾,朱熹认为的“郑重烦絮”,是从杜诗内容说的,而黄“不烦绳削而自合”论,则是从杜诗技巧手法等艺术形式着眼。不过杜云夔诗题材、内容上多怀乡忧国、老病自伤等,确有“烦絮”之感,这也正是杜云夔诗特点所在。
杜甫病居云安时,崔旰杀郭英乂叛乱,诸兵马使讨伐,开州、渝州刺史旋又被杀,蜀中大乱。后虽有杜鸿渐对崔旰的招安,但跋扈的蜀地诸将、北方安史归顺叛将的难以节制、回纥助唐败吐蕃后的骄横索礼等,都郁结在诗人心中挥之不去。“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1469页)、“汩乎吾生何飘零,支离委绝同死灰”(《晚晴》,1847页),对国家命运的焦虑担忧和归家无望的飘零孤独深入云夔诗骨髓。云夔诗伤乱忧国的总约70多处,思归的约有30多处。
云夔时,诗人比前期任何时候都眷恋自己的故乡。杜来巴蜀为避战乱和寻找生活依靠,故刚到成都时,就有强烈的羁旅情愁,思归之心贯穿了诗人居巴蜀整个阶段,只是各段稍有不同。初居成都生活较稳定,诗人偷得片刻安宁,思归心淡了,甚至产生了老死归隐蜀都思想;梓阆时,严武归朝,高适也于广德元年回京,诗人穷困潦倒,思归心切,已拟出川,恰逢严武再镇蜀而作罢;再居成都时,杜于广德二年夏得入严武幕府,但因生性耿直、不融官场及不愿受羁,多次陈情幕主,终在永泰元年正月辞幕府归草堂,诗人归心已定;永泰元年正月高适卒,四月严武病死于成都任上,五月杜即去蜀下戎渝,后因病阻云安,复兵乱阻于夔州,可见杜巴蜀思归由来已久。伴随着老病之躯和意念驱使,故杜夔州诗思乡更切。较之梓阆的穷愁思乡,夔州更多老病孤寂的哀伤思乡。长安十年对政治的热情向往,变成了云夔诗中参政的无望和失落,诗人思归地方常不仅是家乡,还有对长安朝廷的往事回忆和复起期盼。
老病穷愁在杜甫巴蜀诗各段皆有,入蜀诗偶用老病衬托不堪行役;初居成都诗也语老病,但生计无碍、哀而不伤;旅居梓阆,无人接济,增了穷愁之苦;云夔期间,诗人身体很糟糕,消渴、肺病等折磨他写诗时伴着不断呻吟,险要地方已经无力杖藜登陟,连督促插篱笆这样小事也不能亲自指挥,最后牙齿又脱落、左耳也聋了,诗人最喜欢的酒也因病断饮,故云夔诗中的自伤老病很多。因夔州瀼西有果园四十亩、东屯有稻田,故杜甫云夔诗中穷苦成分较梓阆为少。
写景体物是杜巴蜀诗的擅长,但云夔诗中的景象已与前期不同。初居成都草堂的那种明丽如画、色调鲜亮,云夔诗中已不多,偶有为之,也是为了衬托厌居思归、讽刺世态等。取而代之的,是多对夜晚、闷、愁、日暮、暝、月夜等景色的直接描写,景中写意,色调灰暗压抑,失去了草堂初居时青、白、翠、红的明快活跃,正是诗人内心悲伤情感的外化。本期咏物诗总31首,是初居成都的2倍多,远胜于梓阆期和再居成都期咏物诗量。上文已经谈到了其他阶段咏物诗变化,云夔期咏物诗较之巴蜀前期,不仅内容更丰富了,有写云安蜀中风物、焚山祈雨、冬雷夔俗、蜀中兵乱、自伤不遇、感悟人生、民俗不仁、弥乱之才、久客思家、江村独老等,且很多《雨》诗,有对雨念行人、伤戍卒的,有写人情浮薄、游子流落思归的,空奇正实、写法多变;刺时的《杜鹃》历数蜀地杜鹃分布,实为咏物变体。
夔地风俗物产、山川形胜等描写,也是云夔诗中的一道风景,总约33处。之前,杜巴蜀诗写蜀俗的有:入蜀路上1处写蜀人巢居的;初居成都诗约8处,写锦江濯锦鲜明的传闻,蜀人认为杜鹃鸟是望帝魂化而皆尊之,蜀地盐井火井工业,蜀地多阴夜雨气候,蜀人连筒灌园习俗,蜀人呼僧为师、葬所为塔等;梓阆诗2处,写当地水鸡和白鱼两物产。但它们仅为客观描述,而云夔风俗物产等诗,不仅有焚山击鼓祈雨,夔地无井、以竹子引山泉而饮,夔人舟行蜀江滟滪堆沉牛祭祀,夔妇人刺船,世代筒桶取黄白鱼,夔地煮井为盐,烧畲田待种,瓦代龟卜,十一节日以蒸裹焦糖满盘馈人为幸,及“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1793页)等多种特殊风土民情;还有巴虎、、猕猴、长碧萝、小锦石、荔枝、紫芋、白莲等夔地物产,和“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子规》,1252页)的巴地风景,及“巫峡日夜多云雨”(《寄柏学士林居》,1596页),冬天无雪,巫山孟冬夜打雷,山多山大无平川,诸葛八阵图等独特气候、地貌、古迹;而且有诗人对夔地獠奴的吃苦耐劳优秀品质的赞美,对“土风坐男使女立,男当门户女出入”(《负薪行》)习俗戕害的负薪女、负盐女、卖鱼溪女悲惨命运的同情,及对夔男“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最能行》)冒险趋利的不满等更多人文关怀的融入。这既向人们全面展示了夔地风景画,又透露出诗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无限孤独,更体现出其博爱仁厚、读书明理的儒家情怀。
杜甫儒家情怀不仅体现在《缚鸡行》等的民胞物与上,而且体现在对国家欲罢不能的执着关注上。早在梓阆时,诗人就伤吊陈子昂、郭震等,并有“一生襟袍对谁开”(《奉待严大夫》,1100页)的求问,夔州时,怀古伤今,自比诸葛亮、扬、马等有经天纬地之才而不见用,转而自比渔翁、隐士,但转身写诗又忧国忧民,不能忘怀家国之乱,诗人就是这样痛苦地生活在矛盾和煎熬中。
长篇和组诗并非始于夔州,杜甫入蜀前和再居成都诗就显露写长篇特长,但大量写长篇和组诗,云夔诗当之莫属。覆检杜集,云夔期间长篇至少有20多首,更有杜集第一长诗《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这些长篇正是元稹褒扬杜诗的“壮浪纵恣,摆去拘束”、“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602页)之处。杜甫巴蜀组诗各期分布为:初居成都期14首,梓阆期12首,梓阆归成都路上2首,再居成都期11首,云夔期53首。云夔组诗量大质优,足以代表杜诗巅峰成就之一,其既有《秋兴八首》的七律绝唱,又有《八哀诗》以韵记传的创格等,这些组诗有的每首自身就是长篇。杜云夔长篇还记载了诗人《壮游》《昔游》等许多自传性质回忆诗,成为研究杜甫生平的最珍贵资料之一。
此外,云夔诗歌行体较多,并出现转韵、奇数句等变体;七律多精,且有拗体变体;他如用典、以文为诗、错位承接前句法、倒装法、叙议结合、一句之中重复用同一个字、炼字炼句、用语奇变,奇丑字入诗、顿挫手法等,皆可在云夔诗中找到身影,这也旁证了本期诗的成熟老到。
要之,杜巴蜀诗变主因有三:(1)政治大环境变化是外因。内忧外患,战乱频仍,直接影响到诗人生活和心态,更深嵌进溢满儒家思想的杜诗中。(2)写作能力不断提高系内因。杜巴蜀诗实经历了一个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锤炼期,到“老去诗篇浑漫与”(810页)的自如期的过程,这与杜甫博该众洽、广学前人而知变息息相关。(3)身体多病渐衰、好友相继谢世是诱因。杜居巴蜀期,宝应元年李白卒,广德二年郑虔、苏源明卒,永泰元年严武卒等,好友多亡故,加上自身疾病渐多、困顿失意,促使诗人更加多愁善感、慨叹人生,玉成于诗,多变前期。
二、杜甫巴蜀诗逗启唐宋诗变
首先,杜甫巴蜀诗集先秦汉魏六朝及初唐诸名家诗之大成,并学而知变、自成特色。
杜巴蜀诗成就辉煌,是虚心广学前人结果,杜巴蜀诗多次提到对前人学习。李陵、苏武五古诗较早,宋玉是骚体赋的大家,杜皆尊称他们为师,并《绝句漫兴九首》其七学《四时咏》古诗,《秋兴八首》其七妙变古语,《桃竹杖引赠章留后》以骚赋写法入诗等。杜巴蜀诗常将不同文体交融互通,引变入诗,《寄刘峡州柏华使君四十韵》就师法陆机《文赋》写法。六朝诗歌绮丽柔靡被人贬斥,杜却认为“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偶题》,1451页),盛赞庾信诗赋老成,并“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其七,1514页),《寄赠王十将军承俊》故意学习齐梁律诗平仄不谐。陶渊明、谢灵运,甚至初唐王勃、宋之问都是杜诗借鉴对象。
杜巴蜀诗成就不唯体现在“集大成”上,更在于其学而知变。较之杜甫入蜀前诗,杜巴蜀诗变化很明显。若说杜诗困守长安和陷贼为官时,多关怀国家存亡命运,仍有强烈忠君思想,巴蜀期杜甫已能较清醒认识到社会时局和政治动态,对统治阶级认识也能较客观冷静。秦州期因生活困顿,杜诗多写琐细物象和生活艰辛,悲凉衰飒,细腻多感。杜甫巴蜀诗经历了一个由低到高的发展变化过程,其中成都诗和云夔诗为其代表。成都诗琐细物事、闲适情趣和萧散工丽、清新自然,这与秦州期诗基调不同,但又有继承。云夔诗忧时伤乱、老病孤愁、变化鸿博、律体精细、顿挫有法等,是对秦州诗喜用冷色调凄凉感伤词和拗字拗句、转折变化等的承变、拓深。杜成都诗和云夔诗正代表了杜诗内容、风格很重要的两大方面,而杜巴蜀诗不仅成就了杜诗的定型和伟大,更成为古典诗歌的千古楷式之一。
其次,杜甫巴蜀诗的臻于化境直接逗启了中晚唐诗变和宋诗走向。
杜甫巴蜀诗尤其梓阆及其以后更多的是写实,这正是杜诗的主要特点,但杜诗不唯如此,元稹赞杜诗“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①《元稹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秦观也说“子美其集诗之大成者”②《杜诗详注》之《杜诗补注卷下》一卷,“秦观少游曰杜子美之诗”条。,杜诗晚年诗歌多变,其巴蜀诗更是其集大成性质的典型代表。清叶燮云:“杜甫之诗,包源流,综正变,自甫以前,如汉魏之浑朴古雅,六朝之藻丽秾纤,澹远韶秀,甫诗无一不备。然出于甫,皆甫之诗,无一字句为前人之诗也。自甫以后,在唐如韩愈、李贺之奇奡,刘禹锡、杜牧之雄杰,刘长卿之流利,温庭筠、李商隐之轻艳,以至宋、金、元、明之诗家,称巨擘者,无虑数十百人,各自炫奇翻异,而甫无一不为之开先。”(8页)正道出了杜诗的承前启后、“集大成”及其对后世的深远影响。
杜巴蜀诗对唐宋诗发展变化影响是多方面的,而其基调是部分中晚唐大家对杜甫诗变尤其巴蜀诗变的接受,这些接受杜诗变体的唐诗大家,又深深地影响了宋代诗人。如“宋初三体”的白体、晚唐体、西昆体,分别取法白居易、贾岛、姚合和李商隐等,而这些唐代诗人分别师法杜诗尤其巴蜀诗的某方面并拓宽拓深,从而成名成家;又如韩愈是较早认可杜诗的人,就曾针对“愚”“群儿”“故谤伤”纠谬,赞“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调张籍》,2259页),并大力学习杜甫诗变之处,后来很多宋代诗人又以韩愈为桥梁纽带进而学习杜诗之变。换言之,杜甫巴蜀诗是杜诗变化的精髓所在,它深深影响了中晚唐诗风转向,杜诗本身变化又连带中晚唐诗变,一起交融影响了宋代诗变和定型,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对杜甫巴蜀诗尤其夔州诗歌的极力推崇,就是明证。也即杜巴蜀诗影响了唐宋诗发展走向和轨迹变化,兹论如下:
(一)题材
入蜀诗奇崛峭刻,开辟了纪行诗新境界;初居成都诗闲适自得,实为对六朝诗歌重生活小事的继承发展,这种对日常琐事的细心感悟,实启宋诗;杜巴蜀诗多写时事战乱、忧国忧民,为晚唐诸家和宋代爱国诗人所继承;杜巴蜀咏物诗较多,咏物起自六朝,唐初沿袭,胡应麟认为杜巴蜀咏物诸作“独造未闻”,“自开堂奥,尽削前规……皆精深奇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格则瘦劲太过,意则寄寓太深,他鸟兽花木等,多杂议论”(1752页),正说出了杜诗之变对主议论、重瘦硬宋诗的影响所在。杜巴蜀咏物诗变还体现在布局新颖,炼词特异上,如王嗣奭云《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此《燕歌行》变体,所谓惊人之作也。”郝敬评之:“奇奇怪怪……从乐府铙歌等曲化出”,“诗至子美而大成,亦自子美而大变”(1584页)。文帝曹丕《燕歌行》“秋风词”“秋风萧瑟天气凉”和“别词”“别日何易会日难”皆一韵到底,没有变韵。而杜甫此诗前四句和此段十一句皆下平声四豪韵,第三段(十二句)的前四句“芮公回首顔色劳,分阃救世用贤豪。赵公玉立高歌起,揽环结佩相终始”,开始换为上声四纸韵,蝉联换韵,宛转抑扬,这正是杜诗歌行体变化前人之处。该诗“奇怪”变化处,还有它遣词造语的光怪陆离、惊天动地,而诗意又不失温柔敦厚、和平淡雅,这对韩语、李贺及宋诗多有影响。
杜巴蜀咏画诗《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其山水对言分写法本谢灵运《过始宁墅》,谢灵运《过始宁墅》“剖竹守沧海,枉?过旧山。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岩峭岭稠迭,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葺宇临回江,筑观基层颠”,沧海、旧山,山行、水涉,岩峭、洲萦,幽石、清涟,回江、层颠,都是一山一水相对言说。杜甫《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前八句“沱水临中座,岷山到北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雪云虚点缀,沙草得微茫”,沱水、岷山,白波、青嶂,松杉、菱荇,雪云、沙草,又后八句“岭雁随毫末,川蜺饮练光。霏红洲蕊乱,拂黛石萝长。谷暗非关雨,枫丹不为霜。秋城玄圃外,景物洞庭旁”,岭雁、川蜺,洲蘂、石萝,谷、枫,玄圃、洞庭,总十六句皆山水对举,类《过始宁墅》,不过杜诗变真山真水为咏画,尺幅之间,想落天外。杨万里曰:“杜集排律多矣,独此琼枝,寸寸是王栴檀,片片皆香然。”(1187页)王嗣奭亦云:“此诗是唐人咏画格调,而遣词工致,娓娓不穷,他人无复措手处。末拈限韵,亦自稳称。”(1187页)因杜甫该诗为律体,故更见详细精工。杜诗这种绵绵不绝、精工流转的咏画特色,也为宋代咏画诗开启了闸门,故被誉为“宋人咏画之祖”(1188页);至于李祥长说杜甫山水诗体“入蜀前多五古,入蜀后多五律”(1282页),亦为题材和体裁的交融了;杜巴蜀诗自伤老病穷愁羁旅漂泊的题材甚多,为中晚唐孟郊等接绍,明高棅《唐诗品汇》列孟郊入“正变”品,称孟“少怀耿介,龌龊穷困……其诗穷而有理,苦调凄凉”,是“变中之正”(51页),高氏所论正说明了杜、孟之变的相似。
(二)体裁
律诗精、细、多、变是杜巴蜀诗成熟的标志之一,拗体律和长律、七律是其中最特出的。杜巴蜀拗律常用虚字,有的是歌行变体。杜甫拗律或故意失粘,或用当时俚俗为语的吴体诗,杜自注此体是“戏为”,明其非正律,是变体,而杜巴蜀《愁》诗对佳景言愁绪,更是拗律别派,晚唐皮日休、陆龟蒙,宋欧阳修、张耒、黄庭坚皆学之,尤其经过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的发扬光大,拗律成为律诗园囿中一朵芬芳的奇葩;杜再居成都时长韵即多,客云夔时长韵更多,正如王嗣奭曰:“唐人百韵,杜公首倡,句句精致,字字峭拔,真千古独擅之长。”(1716页)唐人排律,初仅六韵左右,长篇排律起于少陵巴蜀诗,云夔期的多至百韵,更为中唐元、白及后人滥觞;杜巴蜀七律丰产,并多创体,如《宾至》直叙情事而不言景,《所思》一反七律常规“引韵起”作法,而“侧句入”(822页),就为南宋叶晦叔、赵紫芝等借用仿效。
严羽《沧浪诗话》曰:“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141页)高棅也将杜甫五、七绝皆列入“羽翼”品,称其“理趣甚异”(428页)。绝句散起散结,首尾一气贯通是正法,而杜巴蜀绝句变体很多,有《武侯庙》首尾皆对,类律诗中联体,有《绝句二首》的双起单结体,有《复愁十二首》的单起双结体和散对浑成体等,另有《三绝句》叠用两“刺史”,《喜闻盗贼总退口号五首》以绝句写实记事变创等。杜巴蜀绝句实开启了异于唐代的宋绝句先鞭。
杜甫歌行前半段多隔句用韵,后半段叠句用韵,而其居巴蜀的《入奏行》用叠韵一韵到底,《晚晴》前后俱叠韵,后用隔韵等已为歌行变体。而杜巴蜀诗常喜取诗中首词、尾词、中间词为题,总约20多首,其又以云夔期为多,“即事名篇、无复以傍”的制题方式后又为元稹、白居易等人继承。
(三)风格
杜甫成都诗萧散婉丽,夔州诗雄浑悲壮,尤其夔州七律突破传统、意象超然,风格疏放旷然老健,这两种风格对后人皆有较大影响。初居成都诗的幽静恬淡、工细清丽、体物传神、色调鲜明,既对中唐清空闲远的大历诗风有直接逗启之功,又是喜温婉绮丽晚唐诗人的追摹对象;明郑善夫批杜《巴西闻收京阙送班司马入京二首》其一写得太真太尽,清仇兆鳌也因《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结句似宋人率语”(1680页)而疑作品真假,实非,其恰旁证了杜甫对白居易和宋人俗白诗风的影响;杜巴蜀诗风的集大成,体现在其既是唐代钱起、刘长卿“圆畅之祖”,元稹、白居易“平易之宗”,又有卢仝、马异学其“浑成”,孟郊、李贺师其“瑰僻”,张籍、王建宗杜诗“浅显”,李商隐袭其“组织鲜新”,许浑承杜“推敲密切”,更有宋代欧阳修、苏轼得之为“论宗”,程、邵得之为“理窟”,黄庭坚得之为“深沉”,无己得之为“劲瘦”、梅尧臣得之为“闲淡”,陈去非得之为“浑雄”(1684页),其实宋人还得有杜巴蜀诗的“立论宏阔”(1768页)。
(四)技法
杜巴蜀诗凡脱发、掉齿、耳聋、多病、穷困等皆能为用,又开韩孟诗派以丑为美之滥觞;杜甫巴蜀云夔诗常叙议结合,顿挫多变,长篇短韵,驱驾气势,才大副学,用典多精,开宋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①胡小石:《李杜诗之比较》,见周勋初《李白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6页。的先声;《巴西闻收京阙送班司马入京二首》等诗章法句法奇变,大开大合,《寄韩谏议注》、《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杜鹃》、《桃竹杖引赠章留后》等多“或”、“之”、“不见”、“及见”等虚字,多散句,以文法入诗,直接或间接逗启了韩愈、苏轼、辛弃疾、姜夔等以文为诗、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等变化。
杜巴蜀早期诗炼字炼句,倡“语不惊人死不休”(1515页),又“新诗改罢自长吟”(1514页),讲求字眼句眼、倒装字词、错承前句等,正如胡应麟曰:“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之诗,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这为晚唐贾岛、姚合等诗人推敲字句所法,更为祖宗杜甫的宋江西诗派化为“点铁成金”之术;杜巴蜀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巴峡、巫峡、襄阳、洛阳,《进艇》的南京、南畆、北望、北窗,《夔州歌十绝句》的瀼东、瀼西、江北、江南等,一句之中,“迭用对映,杜诗每戏为之……后人效之”(820页)。
杜巴蜀诗作法多变,明显可见的诗篇达25篇之多,如《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长排体逐段过渡的钩挑作法,《八哀诗》依韵记传的创格,《丹青引》介绍人物法,《峡中览物》此地忆彼地手法等,它们皆为元稹《去杭州》、白居易《九江春望》、苏轼《横翠阁》等后人诗作所本,丰富改变了唐宋诗歌的技巧方法。
杜甫部分巴蜀诗句深得唐宋诗人喜爱,尤其宋大家多有效法化用。宋梅圣俞等学杜《落日》雀蝉句。“落日在帘钩,溪边春事幽。芳菲绿岸圃,樵爨倚滩舟。啅雀争枝坠,飞虫满院游。浊醪谁造汝,一酌散千愁”,杜此诗吟咏春日暮景,春事幽提领全篇,引出溪前幽事,堂前幽事,皆承落日说出。诗人面对悠然情事,归功于酒,胸无宿物,对景忘忧,自得其乐。杜此五律诗首句就用韵,起势突然,是律诗变体。赵汸曰:“唐诗‘斗雀翻檐散,惊蝉出树飞’,宋梅圣俞诗‘悬虫低复上斗雀堕还飞’俱本此诗”(803页)。王安石学杜《江村》老妻句。杜甫《江村》“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草堂生活轻松闲逸,潇洒自在。王介甫《悼鄞江隐士王致》云“老妻稻下收遗穗,稚子松门拾堕樵”(747页),二语本此。不过,杜诗说旅居闲适之情,王诗说高人隐逸之致,句同意异,各见工妙。杨万里学杜《狂夫》风雨“互体”句。杜甫此诗因成都草堂落成、感兴而作,有“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句。罗大经《鹤林玉露》云“‘风含雨浥’一联,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谓之‘互体’。杨诚斋诗‘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风日互映’亦本于此,但杜本无心,杨则有意矣’”(44页)。可见杜诗对后人影响和难以逾越。
余如唐白居易、郑谷,宋欧阳修、苏轼、秦观、陈后山、陈师道、陆游等,对杜巴蜀诗皆有化用。唐韩愈更是学习杜巴蜀诗的高手,他既有《石鼓歌》仿杜《李潮八分小篆歌》诗句的(1553页),又有《谢赐樱桃》、《陆浑山火》全取杜巴蜀《野人送朱缨》、《火》诗意的,这种用法后被宋江西诗派称为“夺胎换骨”法,并大力倡用,成为影响其后宋诗的一大法宝。
总之,杜甫巴蜀诗集大成而多变,中唐元白诗派学其平易通俗、自然率真,泽被宋初白体;韩孟诗派师其奇崛劲健、瘦硬生新,为宋人学杜的津梁;大历诗人学其清空和晚唐诗人法其多愁、思深、内敛和绮丽,流荡宋初晚唐体和西昆体;江西诗派宗主黄庭坚等人,对杜云夔诗律诗法等顶礼膜拜,既改变了宋诗走向,也成就了宋诗的特质。正如胡小石所说:“从子美开首,其作风一直影响到宋明以后,可谓开派。”②胡小石:《李杜诗之比较》,见周勋初《李白研究》,第359页。此论甚确,而这皆与杜巴蜀寓居息息相关。
责任编校:刘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