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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张爱玲的自由主义政治意识

2014-03-20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胡兰成个人主义自由主义

王 俊

(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宝鸡 721013)

试论张爱玲的自由主义政治意识

王 俊

(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宝鸡 721013)

20世纪40年代的张爱玲并非是一位纯文学作家,她常常会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来表达对社会现实的政治批判。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张爱玲试图将政党与国家分离开来,以超越政党政治和国族政治的个人主义的立场进行自我的言说。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在张爱玲的思想中表现出的是自由主义的政治意识和文学理想。

张爱玲;个人主义;自由主义

当谈到上海“孤岛”沦陷后的张爱玲时,人们通常认为此一阶段的她对现实政治保持着一种疏离感。与鼓噪“战难,和亦不易”的胡兰成的婚恋,并没有使张爱玲为日伪鼓吹“和平文学”,甚至她还拒绝参加在南京举行的“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代表大会”。当然,“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1],我们也不需要存在张爱玲创作抗战文学的幻想。张爱玲曾经自辩道:“(‘孤岛'沦陷后)我所写的文章从来也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2]没有为任何权力机构而创作奉命文学倒是真的,但她的文学创作从未关涉政治的结论则需要稍加修正。从上海“孤岛”沦陷到1952年离沪赴港,这一阶段是张爱玲文学创作的高峰期;尽管她没有“奉命文学”的创作,却也并非真的与现实政治无涉。用胡兰成的话说,张爱玲没有从政治的角度来描写政治,将文学变成政治侦探小说;相反,她是“从一般人日常生活的角度去描写政治”,像处理恋爱题材一样,来处理现实政治。张爱玲的着眼点是“人性的抑制与解放,感染于小事物小动作,亦即人们日常生活的全面的情调”[3]。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的现实环境不允许张爱玲直接通过文学来表现抗争的政治,一方面则如胡兰成所言,张爱玲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来表现政治,也正是她与同时代作家的迥异之处,实际上这也是文学高度自觉化的表现。这种张爱玲式的文学的高度自觉化与其坚守的政治立场密切相关。

1944年11月创作的短篇小说《等》,是张爱玲试图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来触及现实政治的一个典型例子。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成为故事现场。张爱玲通过诊所里貌似波澜不惊的医生与病人、病人与病人之间的闲聊,于不经意之间透露出1940年代上海现实政治的一角。庞松龄一边进行推拿,一边讲起诊所外边的现实。他原本是为了向做推拿的客人/病人展示自己与高官要人们的熟络,借以自夸与自耀——每天都坐朱姓“公馆”里的车,话里却又透露出现实政治的杯弓蛇影:“现在真坏!三轮车过桥,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块钱,不给啊?不给他请你到行里去一趟。……就是后来……放他出来了,他也吃亏不起,所以十块就十块,你不给,后来给的还要多。”[4]40庞医生话中所折射出的正是日伪严酷统治下上海的现实政治。张爱玲还有意通过一位候诊的奚太太的身世之感传达出对国民党政府的批判。奚太太的丈夫被国民党政府召到大后方服务抗战,竟然另结新欢。按照这位年过半百的奚太太的说法,“上面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咾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都为了公务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4]42。通过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妇人之口,张爱玲揭开了大后方“抗战建国”神话背后的隐情。原本被视作封建陋习的纳妾竟然获得政府的公开支持,并被“升华”为一项有利于民族国家的合理、合法的行为。在弃妇的身世之感的背后实际是国民党政府开历史倒车的荒唐行径。张爱玲对这一荒唐行径颇为夸张和漫画式的讥讽,融化在暂时被丈夫遗弃的奚太太无助、无奈却不乏阿Q式的自我安慰式的等待中,“生命自顾自过去了”。如果说奚太太的无可奈何、将无望变作希望的等待是小说的主调的话,那么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现实政治却成为小说中带有微言大义的一抹底色。尽管是现实政治,但张爱玲仍将其转化为市井细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1944年创作的散文《打人》,真实地记叙了张爱玲在上海外滩看到警察打人的观感。看到一个警察没有缘故地抽打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自称向来很少正义感的张爱玲也不由得“气塞胸膛”。她甚至狠狠地盯住那打人的警察,试图表现出如同“对于一个麻风病患者的憎怖”。她坦承:“大约因为我的思想没受过训练之故,这时候我并不想起阶级革命,一气之下,只想去做官,或是做主席夫人,可以走上前给那警察两个耳刮子。”[5]张爱玲在表达对不公不义的社会现实的义愤时,又极巧妙自然地捎带出了对左翼政治或者左翼文学的批评态度。她不想接受所谓的“思想上的训练”,将一切不公的现象提升到阶级压迫的政治层面。这种对左翼政治微妙的批判,仅仅只是通过对日常所见的打人事件的观感表现出来。值得注意的是,与自由主义作家惯常的用人性来否定阶级性不同,张爱玲仅仅只是以一己最直接、最真切的感受,通过文学来表达对现实生活的微观政治批判。

显然,20世纪40年代的张爱玲对日伪政权,对大后方的国民党政府,乃至对左翼政治均抱有一定程度的批判态度。在这个意义上,张爱玲表现出对于彼时彼地的党派政治乃至国族政治的超越。毋宁说在她的身上更多地体现出一个个人主义者的特质来。她拒绝听命于任何政治的律令或者思想指导,完全站在一个个人主义者的立场来进行自我的言说。她承认,“在今日的中国,新旧思想交流,西方个人主义的影响颇占优势。”[6]在一篇谈音乐的文章中,她将大规模的交响乐比作浩浩荡荡的“五四”运动,个体的声音被融入到浩大的交响乐之中,个体自己的声音反而迷失在交响乐里面,我们“不大知道是自己说的还是人家说的”。对小我融入大我之中从而迷失自我的现象,她表示“模糊的恐怖”[7]。在一篇谈跳舞的文章中,对舞蹈中乃至现实生活中过于讲求整齐划一而失去自我个性的做法,她自称“从个人主义者的立场来看这种环境,我是不赞成的”[8]6。在同一篇文章中,张爱玲还特意提到萧伯纳的名为《长生》(Back to Methuselah,中译《回复到密福沙勒的时代》或《千岁人》——笔者注)的科幻戏剧。在萧伯纳笔下,未来的人们从出生伊始就是成熟人,生命可延续千万年之久,但他们仅仅只是被称为“古人的男人”和“古人的女人”,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不同。张爱玲将一位印度女舞者的舞蹈与此相比,认为如此失去个性的舞蹈不能给人带来美的享受,只能让人感觉“冷冷的恐怖之感”[8]5-6。

在张爱玲的身上更多地体现出美国历史学家巴尔仁(Jacques Barzun,大陆译为雅克·巴尔赞——笔者注)所谓的知识分子的特质:他们——知识分子——虽无时无刻不具有独立思考的品性,但“未必具有抗议抗暴的胆识与勇气”[9]235。如果正如笔者一再强调的,在沦陷区险恶的政治环境中,要求中国作家表现反抗日伪统治的爱国精神与民族意识,实在是强人所难的话,那么张爱玲所保有的这份站在超越各派政治势力立场上的个人主义,正是知识分子试图独立思考、独立发声的表现。在集团的声音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的20世纪40年代,这样一种个人主义的立场显得尤为珍贵。

如果我们将视野稍稍放宽到张爱玲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创作,将带有左翼倾向的《十八春》《小艾》与带有“反共倾向”的《秧歌》《赤地之恋》进行参差对照,不难发现,用“亲共”与“反共”的标签来标识张爱玲的政治立场,显得相对地简单化或者过于粗糙化。台湾学者高全之通过对《十八春》《小艾》《秧歌》和《赤地之恋》的分析发现,尽管与之前的小说相比,这些小说已经带了有相对较强的政治性,但并不意味着此时的张爱玲,就完全是站在亲共或者反共的政治立场上来创作小说。他特意举例《赤地之恋》中的男主人公刘荃。在朝鲜战场上,以中国人民志愿军身份被俘虏的刘荃对审问的敌人声称“我是中国人”。显然刘荃试图坚守的是自己身为中国人的政治身份。由此高全之认为,张爱玲的政治观是“党”与“国”并非同体,她试图将政党与中国剥离开来。“所以全面或局部地批评这两个政党,并不表示否定它们所隶属的中国。”[9]167将政党与中国剥离开来的做法,实质上也反映出张爱玲试图还原一个“原初的中国”——一个未被政治所形塑的中国,也是她在《中国的日夜》中呈现出的日常生活化的中国,市井细民式的中国,“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而这样的中国又透露出无限的苍凉感。

无论是从1949年前后创作的稍稍带有左翼色彩的《十八春》《小艾》,还是50年代初赴港之后创作的向右转的《秧歌》与《赤地之恋》,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张爱玲始终不变的政治立场即是保有“个人针砭政党的基本权利”[11]284。这种立场既是个人主义的立场,也是自由主义的政治立场。这些小说也表现出了张爱玲对于大我——国家和小我——个体之间关系的认识。高全之将其总结为两点,即张爱玲认为:第一,国家对个人的控驭“必须适可而止”。第二,“国家必须提供个人参与政事、发表异议的管道”[9]182-183。显然,在高全之的分析里,个人主义者的张爱玲呈现出一个自由主义者的面影来。按照高全之的分析,我们重返20世纪40年代的张爱玲,不难发现,正是站在个人主义的自由主义政治立场之上,张爱玲对日伪政权、大后方的国民党政府和共产党所代表的左翼政治均持微妙的批判姿态。在“孤岛”沦陷后的上海,她同样试图将政党或者政治与国家分离开来。无论是美化侵略战争的日伪政权也好,还是坚持抗战建国的国共两党也好,对于她而言,都不能代表一个整体意义上的中国。即使在沦陷区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她也试图保有一个个体对各派政治势力的批判能力。尽管在沦陷区特殊的政治环境中批判并不能够直接而充分地表现出来。高全之提醒我们,只要将张爱玲评价美国作家爱默森的一段话中的“他”换成“她”,“就刚好描述了张爱玲政治思想的基调”[9]185。在《爱默森的生平与著作》一文中,张爱玲这样描述爱默森:“他并不希望拥有信徒,因为他的目的并非领导人们走向他,而是领导人们走向他们自己,发现他们自己。他认为……每一个人都应当自己思想。他不信任团体,因为在团体中,思想是一致的。如果他保有任何主义的话,那是一种健康的个人主义……”[10]与爱默森相似,张爱玲无疑也是一个坚持思想独立与自由的作家。

其实,胡兰成早在20世纪40年代前半期,就已经明确地将张爱玲定位为个人主义者,并将其与鲁迅并举。在胡兰成看来,鲁迅是以讽刺与谴责的文学尖锐地直面政治,张爱玲是把文学从政治拉回日常生活之中,“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与其他的个人主义者不同,“张爱玲的个人主义是柔和、明净的”[11]。站在个人主义的立场上,通过文学来追寻一种“自由、真实、安稳的人生”,使张爱玲对她笔下的人事少了一份冷嘲热讽,多了一份悲悯,一份同情的理解,一份对于人事的哀矜。这也正是张爱玲的自由主义文学创作的显著特色。

[1]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J].万象,1944,(11):48.

[2]张爱玲.有几句话同读者说[M]//张爱玲.张爱玲全集·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263.

[3]胡兰成.随笔六则[J].天地,1944,(10):14.

[4]张爱玲.等[J].杂志,1944,14(3).

[5]张爱玲.打人[J].天地,1944,(9):7.

[6]张爱玲.借银灯[J].太平,1944,3(1):7.

[7]张爱玲.谈音乐[J].苦竹,1944,(1):11.

[8]张爱玲.谈跳舞[J].天地,1944,(14).

[9]高全之.张爱玲学:批评·考证·钩沉[M].台北:一方出版有限公司,2003.

[10]张爱玲.爱默森的生平与著作[M]//张爱玲.张爱玲全集·重访边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5-6.

[11]胡兰成.评张爱玲(续)[J].杂志,1944,13(3):81-82.

【责任编辑 王炳社】

A Tentative Study on Zhang Ailing's Liberal Political Consciousness

WANG Ju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Baoj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Baoji 721013,China)

Zhang Ailing was not a pure literature writer in the 1940s,who often delivered some criticism on political real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aily life.In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context,she still tried to separate the political party from the nation,with the individualism expression via a standpoint beyond party politics and national politics.From this dimension,the liberal political consciousness and literature ideal was exhibited in Zhang Ailing's thoughts.

Zhang Ailing;individualism;liberalism

I206

A

1009-5128(2014)01-0067-03

2013-04-03

宝鸡文理学院2012年度博士启动项目:四十年代自由主义文学研究(ZK12040)

王俊(1977—),男,河南滑县人,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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