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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唐诗选本评判与《唐诗解》选诗标准之生成

2014-06-14薛宝生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选本风骨诗选

薛宝生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成都610064)

明代唐诗选家众多,且身份各异,加之个人的审美情趣的差异,因而所执选诗标准亦不同。唐汝询自言其选诗情形曰:“选唐诗者,无虑数十种,而正法眼藏,无逾高、李。然高之《正声》,体格綦正而稍入于卑,李之《诗选》,风骨綦高而微伤于刻。余收其二美,裁其二偏,因复合选之,得若干首,令观者驾格于高而标奇于李,其于唐诗或庶几矣。”[1]2

一、《正声》及《唐诗选》的时代评判

自万历初李攀龙的诗选①关于李攀龙的诗选有两个版本系统:“诗删版本系统”及“唐诗选版本系统”。金生奎认为,现存“诗删系统”约有7个子版本,“唐诗选系统”约有29个子版本。且“诗删系统”的唐诗部分诗歌数目与“唐诗选系统”的入选唐诗数目并不一致。参见金生奎《明代唐诗选本研究》,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3-108页。付梓以来,明代学人多将其与高选相提并论,褒奖与批评之声并起。在唐汝询之前的屠隆、胡震亨等人就将高选与李选置于一起加以评判。屠隆《高以达少参选唐诗序》云:“昔高廷礼氏选《唐诗品汇》,备矣而太滥;约而《正声》,精矣而多遗。至李于鳞《选》,更加精焉,然取悲壮而去清远,采峭直而舍婉丽,重气骨而略性情,犹不无遗恨焉。”[2]卷三,176在这里,屠隆对《正声》与《唐诗选》做了评判:关于《正声》,一方面他认为《正声》是《品汇》的精华(也是指《正声》选裁较精),另一方面批评其“多遗”,即有佳作被漏收。对于李选,首先也肯定其选裁精严,但是却更多地指出了其不足,认为其选诗标准顾此失彼,不能周全。即重视有“悲壮”“峭直”“气骨”之美的诗作,而忽略了“清远”“婉丽”的“性情”之作。又焦竑《唐诗选序》云:“我朝留心唐律者,首推高廷礼,《品汇》固是详尽,稍嫌胪列;李于鳞崛起,更加芟削,良工苦心所不必言,而刻礉有之,恒自谓足以尽唐诗,乃知其精心妙会,自具别解,非唐诗果尽,要亦选唐诗者之心尽也。”[3]卷首焦竑此处没有提及《正声》,却指出了李选“刻礉”的特征。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一亦云:“《唐诗选》,李攀龙选,十三卷。……李于鳞一编复兴,学者尤宗之。详李《选》②胡氏此处所谓《唐诗选》、李《选》似指《唐诗删》。其一,胡氏引王世贞语,所指当为同一版本。其二,胡氏所载《唐诗选》为十三卷,与今存《诗删》中唐诗部分卷数吻合。也就是说,胡氏似乎把时人对《唐诗删》的评价移入了《唐诗选》的评价中,观《诗删》唐诗部分与《唐诗选》,两者虽然收诗数目不同,但审美倾向一致,皆是重初、盛唐而略中、晚唐。两者收录的初、盛唐诗数目皆占全选的70%以上。(见表1)与《正声》,皆由《品汇》中采出,亦云得其精华。但高选主于纯完,颇多下驷谬入;李选刻求精美,幸无赝宝误收。王弇州以为于鳞以意轻退作者有之,舍格轻进作者无是也。良为笃论。”[4]326胡氏指出了《正声》“下驷谬入”的特征,即是说高氏一味追求音律美而收了不该收的诗作。与屠隆“精矣而多遗”略有不同,屠氏认为《正声》本身收的就是精品,只不过收的不全,有诸多遗漏。而胡氏则认为《正声》迁就音律,收了不该收的诗,里面多有劣品。而关于李选则认同其苛严的选诗标准及作品的精美。至此,我们可以将以上诸人对《正声》《唐诗选》的评价稍加罗列,就会发现:关于《正声》,大体有“精矣而多遗”“主于纯完,颇多下驷谬入”的评价结论;关于《唐诗选》则有“更加精焉”“重气骨”“刻礉”“刻求精美”的评判结论。那么,《唐诗解·凡例》所云:“高之《正声》,体格綦正而稍入于卑,李之《诗选》,风骨綦高而微伤于刻。”[1]2则顺理成章,明显是在整合前人对《正声》《唐诗选》评价的基础上形成的评价。

表1 表示几种选本选录四唐诗歌比例比照图① 表1中《唐诗选》的数据是笔者据明闵氏刻朱墨套印本统计所得,该选收诗465首,其中初唐86首;盛唐273首;中唐82首;晚唐16首;时代不可考者8首。《唐诗解》的数据,请参看薛宝生《唐汝询唐诗解研究》,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30-31页。其余数据均来自陈国球先生《明代复古派唐诗论研究》,分别见于第179页、第204页、第205页、第212页、第23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除了在理论上对高、李选本进行评判外,明末唐诗选家在实践上也对高、李二选选诗的标准进行了整合修正。李栻《唐诗会选》自序云:“然以《品汇》之广,尚遗佳品,以《正声》之严而兼收劣制。……尝以暇日,遍阅唐诗,取诸家之选而参以鄙见,有当予心者,虽诸家之遗必取,无当予心者,虽诸家之选必删,若数语佳而全篇未称,虽工弗录。”[5]卷首李栻首先指出了《品汇》及《正声》的不足,尤其认为《正声》所选虽精严却仍有“劣制”作品混入,并以是否“当予心”(即以自己的审美眼光)为标准,对《品汇》及《正声》所选作了实践上的去取修正。其后,黄克缵、卫一凤编选《全唐风雅》,对高、李所选作了大幅的增删,并且提出了自己的选诗标准,其《刻全唐风雅序》云:“故今之所选,于高去十之五而增入者十一,于李去十之一而增入者十八。大都取其文章尔雅,音韵谐畅、雄浑高古、沉郁顿挫无不兼取,而用意必归于忠厚。”[6]卷首黄、卫对高选主要做了“删去”的工作,而对李选则主要做了“增入”的工作。从其标榜“尔雅”“忠厚”可以看出,他们是以中国古代正统诗教的标准来打量唐诗,这是其选诗的根本性原则,而“音韵谐畅、雄浑高古、沉郁顿挫”之语则是对诗歌的音乐美及风格气势的具体要求。之后,便是唐汝询在《唐诗解》中对高、李的选诗标准进行整合,我们将在第三部分进行讨论。

在唐汝询之后,亦有在理论与实践上对《正声》及《唐诗选》做修正工作的,如郭浚《增定唐诗正声序》云:“我明高廷礼先生尝辑《品汇》,拔其尤为《正声》,标格闲体,典则可法,沨沨乎洵一代雅音矣,而人顾取其平者摘之。济南《诗选》,风骨綦高,而人仅录其然之响,且谓伤于剋也。自钟伯敬先生《诗归》出,奇情秀句咸得评目焉,以佐高、李之不及……余与二三学人反复商榷,合梓二家之选,取其不悖于正者稍益之。收荪双美,救其二偏,俾世之为诗者,知象必意,副情必法,畅歌之而声中宫商,揽之而色薄云汉,循循然不逾矩镬,而一出于性情之正,唐调其不亡矣。”[7]卷首郭浚所谓“标格闲体,典则可法”,即是唐氏所谓“体格綦正”;而其谓“风骨綦高”,则因袭重申了唐氏及前人的说法。值得注意的是,郭氏在整合高、李选诗标准的过程中,一方面,就前人对高、李选本的普遍评判进行了反驳。他认为前人对高选的看法(如“颇多下驷谬入”“稍入于卑”等)是“顾取其平者摘之”的缘故;对李选的看法(如“伤于剋”“刻礉”等)是“仅录其然之响”的结果。另一方面,他认为高、李二选也有“不及”之处。“顾取其平者”之语,即是承认高选里确有一部分“平者”存在;“其然之响”,即是传统上被认定的名篇佳作,李于鳞以数百首的数量“尽唐诗”,而将许多传统上被视为佳作的篇章遗漏。“仅录其然之响”也就是承认有“非其然之响”存在。故而郭氏才有“收荪双美,救其二偏”,编录“一出于性情之正”的选本选诗理想。

二、《唐诗解》选诗所参底本问题

高、李二选在明代多次刊刻,特别是嘉靖以后刊刻颇为频繁。现存的高、李二选刊本有近50种,其中高棅《唐诗正声》的刊本约有13种①明嘉靖以前的一个半世纪,《正声》只刊刻过2次,第一次刊刻是在正统七年(1442),由高棅门生彭伯晖完成;第二次刊刻是在成化十七年(1481)由黄镐主持;嘉靖以后,多次重刻。从嘉靖三年华庆玄刻本到后来托名唐汝询的《汇编唐诗十集》收录本约刊刻过11次。,李攀龙的《诗选》,包括《诗删》系统在内约有34种版本。[8]103-108《唐诗解·凡例》云:“凡《正声》所选,有应删者,略其注而各附于诸人之末。其无可附者,则以世次而附于一卷之末。正以是编行世既久,不欲废其全书云。”[1]2可见,《唐诗解》对《唐诗正声》是全部过录的,且《唐诗正声》各本选诗数量一致。而李攀龙《诗选》的版本情况却极其复杂,各本选诗数量也很不一致。因而,要弄清楚《唐诗解》选诗所参的底本问题,关键在于考察其所参的李选版本。

李于鳞选汉魏、南北朝、唐、明诗成《诗删》一书,未及行世,便撒手人寰。王世贞《古今诗删原序》云:“李攀龙于鳞所为《古今诗删》,成。凡数年,而殁。殁而新都汪时元,谋梓之。走数千里以序属世贞。”[9]卷67李攀龙卒于隆庆四年(1570)。万历初年,汪时元刻成此书,以三十四卷十二册行于世。之后,坊贾为谋利,从《诗删》中抽出唐代部分,加以增删批点,进而付梓,单行于世,是为《唐诗选》。从此,关于李攀龙的诗选便有两个版本系统:“诗删版本系统”及“唐诗选版本系统”。据金生奎《明代唐诗选本研究》一书罗列,“诗删系统”约有7个子版本;“唐诗选系统”约有29个子版本。且“诗删系统”的唐诗入选数目与“唐诗选系统”的入选数目并不一致;就连“唐诗选系统”内部各个子版本的唐诗入选数目也不尽一致,最少的400多首,最多的900多首。而且此系统选诗数,随着后来的笺、评者日益增多而有所增加。如最早的蒋一葵的笺释本收诗465首,到万历四十六年的唐诗训解本则增至486首,到清末光绪五年的刻本已增至963首。

因此,要弄清楚唐氏所参的李选底本,首先要弄清楚所参为“诗删系统”还是“诗选系统”?唐汝询编《唐诗解》时参考的究竟是哪个选本系统呢?笔者以为,唐汝询所参当为“诗选系统”的本子。原因有二:其一,《唐诗解·凡例》云:“高之《正声》,体格綦正而稍入于卑,李之《诗选》,风骨綦高而微伤于刻。”[1]2此处将高氏选本与李氏选本对举,前者称其名曰《正声》,后者所指称亦必为选本之确名,而不是泛称,故此处之《诗选》即指《唐诗选》,而非《诗删》。又《唐诗解》中评解魏万《吴宫怨》一诗时称:“于鳞《选》最称严竣,而此子独见录,幸哉。”[1]397以上所举皆称“选”而不称“删”。其二,将《唐诗删》《唐诗选》与《唐诗解》对比,可以发现:《唐诗选》所选诗几乎尽见于《唐诗解》②《唐诗选》所有入选作家不见于《唐诗解》者仅3人:盖嘉运、张子容、陈祐。不见于《唐诗解》的作品仅6首,其中盖嘉运2首,张子容3首,陈祐1首。,而《唐诗删》所载的许多诗并不见于《唐诗解》。兹以所选五言古诗为例,《唐诗选》中的作品及诗人尽见于《唐诗解》,而《唐诗删》则有57首作品、9位诗人不见于《唐诗解》。这种去取力度与唐氏所云的“复合选之”及《四库总目》所云的“是书取高廷礼《唐诗正声》、李于麟《唐诗选》二书,稍为订正”[10]1763相去甚远。综合以上两点可以得出判断,唐汝询是以“唐诗选系统”作为选诗底本的。

而“诗选”系统约有29种版本,到底参考的是哪一个呢?要弄清这个问题,须先弄清唐汝询选本的编选时间及刊刻时间。据清吴昌祺《删订唐诗解·例言》及陈继儒《唐诗解元序》,唐汝询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左右便开始着手编选、评解《唐诗解》,万历四十三年(1615)由许周翰捐资刊刻①陈继儒《唐诗解原序》云:“前太守周翰许公延见……捐俸为君刻《唐诗解》。”吴昌祺《删定唐诗解·例言》又云:“此书(唐诗解)刻于万历乙卯,而《古诗解》则刻于崇祯。”万历乙卯,即万历四十三年(1615)。“苦心二十年未能授梓”,由万历乙卯上推 20年,即为万历二十四年(1596),唐氏约此时开始着手选解《唐诗解》。。如此,则可排除万历四十三年以后的版本。这样一来,约剩5种刊本:蒋一葵笺释本,王穉登参评本,一刻斋刻蒋一葵笺释本,集贤书社刻蒋一葵笺释本,唐诗选玉本。而蒋一葵笺释本与王穉登参评本收录的作家作品完全一致,皆为465首。唐诗选玉本,全称《新刻钱太史评注李于鳞唐诗选玉》,刻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此书七卷首一卷,与蒋本及王本七卷附录一卷的篇幅一般无二。王重民先生认为,此本之前“当更有一祖本……即唐汝询、蒋一葵注解本也”[11]461。据此,则唐诗选玉本可以排除。因而,唐仲言用蒋一葵的本子的可能性便最大了。原因一,据金生奎《明代唐诗选本研究》,在“唐诗选”系统中,蒋一葵的本子是今存最早的,最迟当刻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此时唐汝询大约二十岁左右。原因二,在这5种本子中,蒋一葵的本子是最流行的,刊刻次数多,容易得到。万历四十三年以前的5种本子之中就有3种是蒋本,一刻斋与集贤书社的本子是蒋一葵笺释本的重刻本。原因三,《四库提要》在《唐诗选》一条称:“《唐诗选》七卷(内府藏本)。旧本题明李攀龙编,唐汝询注,蒋一葵直解。……此乃割取其注,皆坊贾所为。疑蒋一葵之直解亦托名矣,然至今盛行乡塾间,亦可异也。”[12]1749此本即是出于伪托、割取嫁接,亦须有相当的可能性,才能使人不疑,即此本须与唐仲言有关系。

三、《唐诗解》选诗标准与实践

《唐诗解·凡例》云:“高之《正声》,体格綦正而稍入于卑,李之《诗选》,风骨綦高而微伤于刻。余收其二美,裁其二偏,因复合选之,得若干首,令观者驾格于高而标奇于李,其于唐诗或庶几矣。”[1]2由此可知,唐汝询是在对高、李的选诗标准加以去取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选诗标准的。他试图汲取高氏的“体格綦正”和李氏的“风骨綦高”,而摒弃他们的“稍入于卑”和“微伤于刻”。“体格綦正”,主要指“声律纯完”②高棅《唐诗正声·凡例》云:“题曰《正声》者,取其声律纯完而得性情之正者矣。”黄镐《唐诗正声序》亦云:“采取唐人所作,得声律纯正者……名曰《唐诗正声》。”而言。乃指高选专主盛唐之诗,并以“声律纯完”为尺度来衡量其他时期的唐诗,故胡震亨云:“而其大谬在选中晚唐,必绳之以盛唐格调。概取其肤立仅似之篇,而晚末人真正本色一无所收。”[4]327而《正声》源出于《唐诗品汇》,乃是得其精华者,亦必“绳之以盛唐格调”。在此标准下,必然对中、晚唐诗淘汰过多,甚至连初唐诗也不能幸免。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以实例为证云:“《正声》不取四杰……盖王、杨近体,未脱梁、陈,卢、骆长歌,有伤大雅,律之正体,俱未当行。惟照邻、宾王二排律合作,则正声亟收之。”[12]191而对于盛唐诗歌中一些思想艺术性不高的作品,只因其是盛唐之诗,因而也在收录之列,所谓“稍入于卑”。正如孙春青《论高棅的“正变”观》一文称:“高棅以‘声律纯完’的‘正声’作为别裁伪体的标准,既排除了初唐的绮靡音调,也排除了中唐韩愈求怪求奇之新声……体现为圆融流转的声调之完美的盛唐之音。”[13]

“风骨綦高而微伤于刻”,“风骨”是指作品具有明朗刚健的艺术风格。“风骨綦高”,即谓李于鳞选诗,执着于风骨,所选俱明朗刚健者。清李重华所云可以为证:“李于鳞天分极好,但学力未至,所选唐诗数百首,俱冠冕整齐、声响宏亮者,未尽各家精髓,至所定五言古,尤蠡测管窥。”[14]937又王振汉先生《唐汝询及其唐诗解》一文称:“明人评唐诗,从未孤立地对待唐诗,而总是将宋诗作为参照来评论唐诗……崇唐倾向已由尊唐抑宋发展到绝对排斥宋诗,李攀龙《唐诗选》正是这种格调派唐诗观的代表。宁肯接纳初唐合乎‘正格’的作品,而极力贬斥中晚唐‘变格’的作品,以显示唐诗的‘雅正’。”[15]唐诗不同的发展阶段呈现出不同的风貌,而李于鳞所选“俱冠冕整齐、声响宏亮者”,其所执者,俨然盛唐风骨也。以盛唐风骨考量初、中、晚唐之诗,伤于苛刻,自当在所不免,此所谓“微伤于刻”。故王世贞云:“于鳞以意而轻退古之作者,间有之;于鳞舍格而轻进古之作者,则无是也。”[9]卷67

唐汝询欲“收其二美,裁其二偏”,“二美”者,即高选“体格之正”,李选“风骨綦高”。高廷礼执着于“声律纯完”,在选诗过程中偏重盛唐之音;李于鳞执着于风骨,欲以数百首尽唐诗,所选“俱冠冕整齐、声响宏亮”者。因而,此二美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了盛唐之诗。唐汝询在选诗中确实收拢了高、李之“二美”,其《唐诗解》共选诗1546首(包括误收宋人诗2首),所选盛唐诗833首,数量居四唐诗歌之首,在诗选中所占比重为54%,即是明证(见表1)。而所谓“二偏”者,即高选之“稍入于卑”,李选之“微伤于刻”。究此“二偏”产生的原因,乃是执着于盛唐风骨,以盛唐的标准打量全唐诗歌之故。裁此二偏,即是要以更为广阔的品评眼光打量四唐之诗,而不局限于盛唐,但这种主张在唐氏的《唐诗解》里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口号,并没有落到实处。虽较李选有所转变,但仍只是四唐诗篇去取数量上的轻微调整,与《正声》《唐诗选》去取差别并不大,未能从根本上改变其以盛唐标准考量四唐诗的艺术眼光。

唐汝询“尚盛唐”的选诗眼光,显然是受高、李的直接影响,而在选诗传统上则远承《唐音》。元代杨士弘将“尚盛唐”的倾向引入《唐音》的编选中,其云:“中唐以来,作者渐盛,然音律亦渐微,选其近盛唐者,通得十七人,共诗五十八首。”[16]七律卷中又云:“自大历已降,虽有卓然成家,或沦于怪,或迫于险,或近于庸俗,或穷于寒苦,或流于靡丽,或过于刻削,皆不及录。”[16]正音卷首选中唐诗,却以“近盛唐”为标准,同时,对大历以还的诗作多所贬黜,其崇尚盛唐,以盛唐为准式之诗学观,于此可见一斑。明初,高棅论诗,规模严羽、杨士弘又近取林鸿而尊尚盛唐①其云:“先辈博陵林鸿尝与余论诗:‘上自苏李……唯李唐作者,可谓大成;然贞观尚习孤陋,神龙渐变常调;开元天宝间,神秀声律,粲然大备,故学者当以是楷式’予以为确论。后又采集古今诸贤之说,及观沧浪严先生之辩,益以林之言可征。”参见高棅《唐诗品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其在《唐诗正声》的选录中,初、盛唐诗占 60%,单盛唐诗就占了50.5%,进一步实践了其“尚盛唐”诗论主张。李攀龙受高棅影响,论诗颇重盛唐而鄙薄中、晚唐②《明史·李攀龙传》云:“攀龙遂为之魁,其持论谓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观。”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78页。,其《古今诗删》所选唐诗部分中,初、盛唐诗占77%,单盛唐诗就占了60.1%,可以说对盛唐诗的推崇几乎无以复加。而经书贾割裂的《唐诗选》,其收诗亦以盛唐为宗,初、盛唐诗占77.3%,单盛唐诗就占了58.7%。唐汝询紧承其后,颇能继承这一选诗传统,其《唐诗解》中,所选初、盛唐诗占66%,单盛唐诗就占了54%。同时,其在解诗过程中也表现出一种重风骨、兴味,反对纤弱、雕琢的诗学取向,这正与盛唐诗的典型特征相吻合,如下例:

允言语素思弱,独此绝(《和张仆射塞下曲》)雄健,堪入盛唐乐府。[1]546

沧浪谓载之之诗有盛唐风骨,读之信然。[1]755

延清(宋之问)可谓鸡群之鹤。然“今朝”“昨夜”终有斧凿痕。[1]615

此(杜甫《野望》)赋野望之景以成篇,无他托意而兴味自佳。[1]907

孟之兴味绝类渊明,独恨以律易古耳。[1]933

引文中唐汝询标榜“兴味”,称赏“雄健”的“盛唐风骨”,反对“语素思弱”,其所追求的正是开元、天宝诸公之诗中表现出的明朗刚健的气象,与复古派所标举者毫无二致。

四、结语

以上数据及实例表明:从元杨士弘到明末唐汝询之间,在选诗标准方面,确有一条明显的沿袭路径。即便是着力标榜“别出之调”而稍后于《唐诗解》的《唐诗归》,所选也还是尊尚盛唐,其选盛唐诗约占全选的51.8%。唐汝询《唐诗解》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付梓以前,先因“其兄汝谔,笃嗜王、李之学,故汝询所作,亦演七子流派”[10]2507。之后,袁中郎勇革王李之弊,公安后学矫枉过正而师心率性,以致“雅故灭裂,风华扫地”[17]567。唐氏都一一亲历,故而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其《唐诗解》中的论诗思想还呈现出与时新变的一面。表现出主新变,反对蹈袭;尚含蓄,反对粗俗的特征,但在选诗上却仍未能跳出高、李等人明体辨格、尊尚盛唐的藩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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