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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总督直隶与莲池新风的开启

2014-03-20王达敏

关键词:莲池曾氏义理

王达敏

曾国藩于同治七年(1868)七月二十七日奉上谕,由两江总督调补直隶总督。翌年正月二十七日抵达保定,二月初二日接篆视事。同治九年(1870)八月初四日,天津教案未结,曾国藩再奉诏命,回督江表;十月十五日南旋①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8册《日记三》同治七年七月二十七日、同治八年正月二十七日、二月初二日、九月二十三日、十月十五日,长沙:岳麓书社,1989年,第1536页、第1608页、第1610页、第1771页、第1792页。。近两年间,曾国藩抱风烛颓败之躯,撑柱兵燹后百疮千孔的畿甸残局,虽励精图治,却全未政通人和。其不朽的成就不在饬吏、练兵和治河等,而在文教。

曾国藩量移畿疆半载,对北地吏治、民俗和文风谙熟后,大为不满。经历了莲池诸生闹学、莲池山长李嘉端请辞、开馆纳贤乏才、聘选山长和明贤遭遇坎坷,他对直隶士风尤感不称心愿。同治八年(1869)七月初四日,他着手撰作《劝学篇示直隶士子》,初六日写毕,约一千四百字。由于“莲池书院为通省士子聚会之所”②曾国藩:《复陈廷经》,见《曾国藩全集》第30册《书信十》同治八年十二月初六日,第6993页。,他对莲池又最为垂注,因而此文虽标以“示直隶士子”,却主要是对莲池士子说法,殆无疑问。

一、力倡桐城之学

《劝学篇示直隶士子》笔势低昂,思想湛深,是曾国藩学术生涯中的绝作,也是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名篇,从中可见其对桐城之学的推尊,对以莲池为中心的直隶士子的忧挚期待。

第一,在《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中,曾国藩力倡桐城之学。

曾国藩勖勉直隶士子立志“入圣人之道”。而达于圣道的为学途径有四端:“曰义理,曰考据,曰辞章,曰经济。”他把四端与孔门四科和清代学术对应起来:“义理者,在孔门为德行之科,今世目为宋学者也。考据者,在孔门为文学之科,今世目为汉学者也。辞章者,在孔门为言语之科,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①曾国藩:《劝学篇示直隶士子》,见《曾国藩全集》第14册《诗文》(修订版)同治八年七月初四日至初六日,第486页。此节史料不标明出处者皆引自该文。由于上哲少而中下多,且人生苦短,遍观四端势必不能,因此学者应择取最急者致力。曾国藩说,切于身心不可造次离者,“则莫急于义理之学”。关于义理之学,他说:“凡人身所自具者,有耳、目、口、体、心思;日接于吾前者,有父子、兄弟、夫妇;稍远者,有君臣,有朋友。为义理之学者,盖将使耳、目、口、体、心思各敬其职,而五伦各尽其分。又将推以及物,使凡民皆有以善其身而无憾于伦纪。夫使举世皆无憾于伦纪,虽唐虞之盛有不能逮。”关于义理与经济的关系,他说:“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程朱诸子之遗书具在,曷尝舍末而言本、遗新民而专事明德?观其雅言,推阐反复而不厌者,大抵不外立志以植基,居敬以养德,穷理以致知,克己以力行,成物以致用。义理与经济初无两术之可分,特其施功之序,详于体而略于用耳。”曾国藩知道,遍观尽取很难,故允许学者根据自己才性所近而有所偏科,但其为学理想仍是义理、经济、考据、辞章兼而有之。早在咸丰元年(1861)七月初八日的日记中,他就说:“四者缺一不可。”②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6册《日记一·绵绵穆穆之室日记》(修订版)咸丰元年七月初八日,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588页。在《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中,他告诉学者,欲达圣道之志立定,“然后取程朱所谓居敬穷理、力行成物云者,精研而实体之;然后求先儒所谓考据者,使吾之所见证诸古制而不谬;然后求所谓辞章者,使吾之所获达诸笔札而不差。择一术以坚持,而他术固未敢竟废也。”这里明白指示,学贵兼有。

由于曾国藩认为,经济该乎义理之中,因而其所谓为学四端,实际仍是三端;四者缺一不可,实际仍是三者缺一不可。他把以程朱理学为内核的义理之学摆在首要地位,又以为考据、辞章“二途皆可入圣人之道”。这些论点完全植根于桐城之学而变化出之。桐城派的开宗立派者姚鼐曾在《述菴文钞序》、《复秦小岘书》、《尚书辨伪序》和《复林仲骞书》中,对义理、考据、辞章的关系作了深刻阐述。他说:“鼐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夫天之生才虽美,不能无偏,故以能兼长者为贵。”③姚鼐撰、刘季高标校:《述菴文钞序》,见《惜抱轩诗文集》卷4,《惜抱轩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1页。又说:学问三端,“异趣而同为不可废”;“必兼收之乃足为善。”④姚鼐撰,刘季高标校:《述菴文钞序》,见《惜抱轩文集》卷6,《惜抱轩诗文集》,第61页。又说:“鼐所云学有三途,以义理为其一途者,谓讲明而辨说之,犹是文字中之事,未及于躬行为己也。躬行为己,乃士所以自立于世根本所在,无与之并者。安得同列而为三乎?虽然,言义理虽未逮于躬行,而终于躬行为近。若文章、考证之事,举其极亦未必无益于躬行也,然而以视义理之学,则又远矣。子曰:‘学之不讲,吾忧也’,非义理之谓乎?若古文之学,须兼三者之用,然后为之至。”⑤姚鼐:《复林仲骞书》,稿本,安徽省博物馆藏品。在躬行为己的前提下,姚鼐强调以程朱理学为内核的义理相对于考据、辞章的优先地位;强调考据、辞章同样有益于躬行;而解释经典的微妙处,从辞章、义理角度下手则更优于考据;强调古文之至乃是义理、考据、辞章兼有。曾国藩与姚鼐的学说略有异同,大旨则无二致。

曾国藩与姚鼐学说若合符节,殊非偶然。在京都为官时,他与姚门高第弟子梅曾亮风仪兼师友,常与梅门诸子朱琦、龙启瑞、王锡振、冯志沂、吴嘉宾、孙鼎臣、邵懿辰、刘传莹、陈学受等诗酒唱和,谈文论道。通过这一学者群体,他发现了姚鼐和桐城派,也发现了自己的性情和学术趣味在此而不在彼。他曾心怀崇敬地说:“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⑥曾国藩:《圣哲画像记》,见《曾国藩全集》第14册《诗文》(修订版)咸丰九年正月十九日至二十一日,第152页。他视姚鼐为古今三十二位圣哲之一;终生把《惜抱轩文集》、《古文辞类纂》作为案头涵咏之作。他与姚鼐如此心灵相契,以至于曾在一年之内两次梦之。同治三年(1864)十二月十七日,他“梦见姚姬传先生颀长清癯,而生趣盎然”①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7册《日记二》同治三年十二月十七日,第1088页。;同治四年(1865)十二月十日,他“梦见姚姬传先生,谈文颇久”②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7册《日记二》同治四年十二月初十日,第1213页。。他对姚鼐持守程朱信仰、与汉学派孤军奋斗极表敬重,也接受了其阴阳刚柔、因声求气诸说,更接受了其有关义理、考据、辞章的见解。关于后者,他在《圣哲画像记》中说:“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③曾国藩:《圣哲画像记》,见《曾国藩全集》第14册《诗文》(修订版)咸丰九年正月十九日至二十一日,第152页。在这篇名文中,他根据姚说而稍变之,把古今圣贤之学作了系统分类。

曾国藩向湖南善化大儒唐鉴问学,被学者视为其成学过程和近代理学史上的大事。道光二十一年(1841)七月十四日,他向唐氏请业。唐曰:“当以《朱子全集》为宗”,“身体力行”;“又言为学只有三门:曰义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学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学非精于义理者不能至。经济之学即在义理内”④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6册《日记一》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第92页。。余英时认为:“这番谈论对曾国藩以后的学术生命实有再造之功;他的治学规模就此奠定了。”⑤余英时:《曾国藩与“士大夫之学”》,《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304页。事实上,唐鉴之学乃间接得之于姚鼐。唐鉴之父唐仲冕推尊姚鼐之学,乞请姚氏为其尊人唐焕所撰《尚书辨伪》和其自撰《陶山诗录》、《陶山四书义》作序。就是在《尚书辨伪序》中,姚鼐重申了对学问三分及其相互关系的见解。他说:“学问之事有三:义理、考证、文章是也。夫以考证断者,利以应敌,使护之者不能出一辞,然使学者意会神得,觉犁然当乎人心者,反更在义理、文章之事也。”⑥姚鼐撰、刘季高标校:《尚书辨伪序》,见《惜抱轩文集·后集》卷1,《惜抱轩诗文集》,第251页。唐鉴家学渊源,精通祖、父之书,必对姚序烂熟于心。因此,曾国藩从唐鉴处所闻学问三分及其相互关系之说,实是姚鼐绪论。

第二,在《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中,曾国藩把力倡桐城之学与燕赵之地特有的豪侠之风紧密结合。

为了解直隶学术传统,曾国藩于同治八年(1869)四月初九日与李嘉端谈话后,开始阅读《北学编》;为撰写《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他于七月初四日再阅《北学编》⑦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8册《日记三》同治八年四月初九日,第1633页;七月初四日,第1659页。。《北学编》由清初孙奇逢弟子魏一鳌撰,清中叶尹会一续纂,戈涛和尹会一之子嘉铨再续;初刻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重刻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同治六年(1867),李嘉端先是将北学诸贤祔祀于莲池圣殿;后又因《北学编》原版散失,乃于同治八年(1869)三刻此书,并补入自撰孙承宗传。此书是一部以理学为核心的简明北学史,正传收北地自汉至清学者五十三位,诸贤“皆经术湛深,事功卓著,立身制行非托空谈”⑧王发桂:《补刊北学编序》,见《北学编》卷首,同治八年刻本。。

曾国藩研读《北学编》、默寻前史和考察现实后以为,自古迄今,直隶士林充盈着一种豪侠之风。他说:“前史称燕赵慷慨悲歌,敢于急人之难,盖有豪侠之风。”又说:“即今日士林,亦多刚而不摇,质而好义,犹有豪侠之遗。”论到古代先正,他以《北学编》所载晚明杨继盛、赵南星、鹿善继、孙奇逢为例,说明四贤后来成就各殊,但“其初皆于豪侠为近”。他把四贤的精神概括为“能艰苦困饿,坚忍以成业”;“能置穷通、荣辱、祸福、死生于度外”;“能以功绩称当时,教泽牖后世”。

曾国藩认为,豪侠之质与圣人之道略近或相类。这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侠者薄视财利,弃万金而不眄;而圣贤则富贵不处,贫贱不去,痛恶夫墦间之食、龙断之登。虽精粗不同,而轻财好义之迹则略近矣”;二是“侠者忘己济物,不惜苦志脱人于厄;而圣贤以博济为怀。邹鲁之汲汲皇皇,与夫禹之犹己溺,稷之犹己饥,伊尹之犹己推之沟中,曾无少异。彼其能力救穷交者,即其可以进援天下者也”;三是“侠者轻死重气;圣贤罕言及此。然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坚确不移之操,亦未尝不与之相类”。由翌年所撰《谕天津士民》可知,曾国藩对豪侠之质的缺陷有清醒认识。他说,如果不善造就,好义任侠就会不明事理,秉持刚气就会缺乏远虑,此“皆足以偾事而致乱”①曾国藩:《谕天津士民》,见《曾国藩全集》第14册《诗文》(修订版)同治九年六月初八日、初九日,第489页。。但是,在《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中,曾氏因意在劝学,对豪侠之质的缺陷避而不谈,而对其不悖于圣人之道处备极称誉。

曾国藩认为,直隶士子受豪侠之风熏染,入圣人之道较他省为易,因此更应致力于学,而力学的途径就是姚鼐所指示的义理、考据、辞章三端,和曾氏所另外开辟的“经济”之路。他鼓励直隶多士“以义理之学为先,以立志为本,取乡先达杨、赵、鹿、孙数君子者为表”,期待他们“洗除旧日晻昧卑污之见,矫然直趋广大光明之域;视人世之浮荣微利若蝇蚋之触于目而不留。不忧所如不耦,而忧节慨之少贬;不耻冻馁在室,而耻德不被于生民”。期待他们沿着经过其创造性转换的桐城派所开辟的学术门径,达于圣道。

第三,在《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中,曾国藩把倡导桐城之学与经世致用的时代精神紧密结合。

曾国藩的政治理想是建立“唐虞之盛有不能逮”的社会。他认为,要实现这一理想,究心义理之学者必须做到两点:一是内圣,通过养德,使感官各敬其职;二是外王,在养德的基础上,使五伦各尽其分,然后更进一步向外拓展,德被于生民,使生民皆善其身,最终达到“举世皆无憾于伦纪”的境界。内圣是本,外王是末。程朱诸子之书并没有“舍末而言本,遗新民而专事明德”,其反复推阐而不厌者,“不外立志以植基,居敬以养德,穷理以致知,克己以力行,成物以致用”。在曾氏看来,义理兼摄内圣和外王。内圣就是修身,外王就是济世。学者施功的程序是“始于修身,终于济世”,修身的目的是济世,是为济世作准备。这个济世,就是经世济民,就是他所谓的“经济”。因而他说:“义理与经济初无两术可分”,经济就涵容于义理中,是义理的两个组成部分之一。程朱虽然并不忽视致用,但其致力的重心和最大贡献,乃在内圣一面。姚鼐信仰程朱义理,不忽视躬行,但其用功的重点也在养德。曾氏把经济涵于义理之中,强调经济是修身的终极目标,无疑是对姚鼐的超越,也是对程朱义理的丰富和发挥。

曾国藩强调“经济”,是经世致用的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嘉道之际,学坛重心逐渐从汉学考证转向经世致用。学者受内忧外患逼使,无法再从容走汉学考证老路,普遍要求改变现状。他们深究礼制、掌故、边疆和域外史地,探研漕运、盐法、河工、兵饷等时务,以期有益于世。研究今文经学的学者也是为了给变法改制提供经典依据②余英时:《曾国藩与“士大夫之学”》,《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第294~299页。。顾炎武学兼经学考证和经世致用,乾嘉学者取其前者,而道光后学者景仰其后者。在这股经世致用的思潮中,桐城学者群体和湖湘学者群体的经世思想、实践对曾国藩影响尤巨。

姚门高第弟子皆有经世之志。方东树虽一介穷儒,但“锐然有用世志,凡礼乐兵刑、河槽水利、钱谷关市、大经大法,皆尝究心。曰:‘此安民之实用也,道德、义理所以用此之权衡也。圣人从广大心中流出,一以贯之。偏才僻儒分而不能合,则交相蔽。讲用者遗体,讲体者不达用。此道术所以衰、政治所以敝也。’”③方宗诚,《仪卫先生行状》,见《柏堂集前编》卷7,光绪六年二月开雕,第9~10页。管同在《禁用洋货议》等文中,表达了强烈的忧患意识。其著作中有关经济的史料被后世学者辑录成秩④管同撰、无名氏抄录:《管同著作经济史料》,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图书馆藏。。刘开说:“古者道术治体统以学,而人才出于一;后世学与治术二,而人才之途分。古时士习六经,凡兵、农、刑、政之事无不推寻致详,故内以资身心,而出可备天下国家之用”;“余固好言兵、农、刑、政之事,而不甘于记诵辞章者也”⑤刘开:《沈晓堂七十寿序》,见《孟涂文集》卷6,道光六年二月同里姚氏檗山草堂刊本,第13~14页。。梅曾亮在《答朱丹木书》中强调创作要因时而变。姚莹在经世致用方面的表现在姚门最为突出。方宗诚说:姚莹“洞达时务,长于经济”;桐城学者自姚氏后“多务为经济之学”①方宗诚:《桐城文录序》,见《柏堂集次编》卷1,光绪六年八月开雕,第20~21页。。经世可谓姚莹平生为人、为文、为学、为政的灵魂。曾国藩对姚门弟子的学问颇熟,对姚莹尤为服膺。姚莹曾踵武姚鼐学问三端之论而略作变化,提出为学“要端有四:曰义理也,经济也,文章也,多闻也。四者明贯谓之通儒,其次则择一而执之,可以自立矣”②姚莹:《与吴岳卿书》,见《东溟外集》卷2,《中复堂全集》,同治六年重刊于吉安之安福,第1页。。他把姚鼐倡导的考据,换成含蕴博大的“多闻”,另增“经济”一端,具体而微地说明学坛风向从汉学考证向经世致用的转移。咸丰元年(1851),曾国藩奏请重用姚莹。他说:“今发往广西人员不为不多,而位置之际未尽妥善。姚莹年近七十,曾立勋名,宜稍加以威望,令其参赞幕府。若泛泛差遣委用,则不能收其全功。”③曾国藩:《敬呈盛德三端预防流弊疏》咸丰元年四月二十六日,见《曾国藩全集》第1册《奏稿一》,第24页。姚门四杰本为方东树、刘开、梅曾亮、管同;而曾氏在叙述桐城派源流时左袒姚莹,以之取代刘开④参见姚莹《感怀杂诗》,见《后湘二集》卷4,《中复堂全集》,第11页;曾国藩:《欧阳生文集序》,见《曾国藩全集》第14册《诗文》(修订版)咸丰八年十二月十一日至十二日,第204页。。可以说,曾国藩为学的经世致用祈向,是时代风气使然,也与姚莹等姚门后学的激荡有关。

湖湘学派在宋代一度称盛。嘉道之际,湘籍士大夫继承湘学传统,务为经世之学。汤鹏、魏源等在著述中力倡之,陶澍、贺长龄等大吏在行政中力践之⑤参见赵焱《近代湖湘文化概论》,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34页。。汤鹏撰《浮邱子》以经世为旨,名动都门内外。曾国藩为汤鹏之友,钦佩其才思,汤死,撰《挽汤海秋侍御鹏》、《祭汤海秋文》痛悼之。魏源为贺长龄辑成的《皇朝经世文编》是晚清经世思潮的代表作。曾国藩道光二十一年(1841)七月初九日收到家寄魏著,二十日即开始阅读;同治四年(1865)正月二十二日,又再阅之。陶澍位高权重,一度是湖湘经世派的核心。曾国藩曾在道光二十一年(1841)七月十七日拜读其《陶文毅公全集》⑥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6册《日记一》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初九日、二十日,第90页、第93页;第17册《日记二》同治四年正月二十二日,第1105页。。就在阅读魏、陶之作的同月,曾氏开始向唐鉴问学。唐鉴为陶澍、贺长龄、魏源之友,其学以性理为体,以经世为用。正是在曾氏请业时,唐氏在所承姚鼐学说之外,另加“经济”一项,显出其为学的经世取向。可以说,曾国藩为学的经世致用祈向,是时代风气使然,又与湖湘经世人物的濡染有关。

桐城学者群体和湖湘学者群体多有交往,在经世致用方面甚为相契。梅曾亮在京师与汤鹏定交,在铭幽之文中,称其《浮邱子》“大抵言军国利病,吏治要最,人事情伪,开张形势”⑦梅曾亮撰、彭国忠和胡晓明校点:《汤海秋墓志铭》,见《柏枧山房文集》卷14,《柏枧山房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14页。。姚莹在任淮南监掣同知和护理两淮盐运使时,与时任两江总督陶澍尝论盐政改革,有《复陶制军言盐务书》、《上陶制府淮北溢课融销南引议》、《再上陶制府淮北溢课融销南引议》等作;同时就闽省政事向布政使贺长龄建言,有《复贺耦庚方伯书》。方东树在读了魏源的经世之作《海国图志》后,“不禁五体投地,拍案倾倒,以为此真良才济时切用要著,坐而言可起而行,非迂儒影响耳食空谈也”⑧方东树:《与魏默深书》,见《考槃集文录》卷6,光绪甲午仲春开雕,第48页。。魏著出版后二十年,阅者寥寥,而方氏激赏不胜,可知方、魏在经世致用方面的心有灵犀。曾国藩与湖湘学者群体有地缘、学缘关系,与桐城学者群体有学缘关系。两个学者群体在经世方面的共识是曾氏经世致用思想赖以生成的最佳土壤。

直隶学术也有经世致用传统⑨参见梁世和:《北学与燕赵文化》,《河北学刊》2004年第4期。。远者勿论,曾国藩所提到的先正孙奇逢不仅气节彪炳青史,其经世致用精神也影响深巨。方苞说他“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①方苞撰、刘季高校点:《孙征君传》,《方苞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13~214页。。孙氏著作丰赡,贯彻其中的思想就是学以致用。此后颜元、李塨创立新派,专重实践。夏峰学派和颜李学派是北学的精华,也是明清之际实学的代表。

嘉道之际以降,学坛重心从汉学考据转向经世致用。桐城学者群体和湖湘学者群体中涌动的经世致用潮流,正是时代学术精神的体现。曾国藩是这一时代学术精神的受惠者,也是这一学术精神的发扬光大者。他在《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中力倡桐城之学时,把经世致用的时代学术精神与直隶学术传统中固有的经世致用因素相浑融,希冀以莲池书院为中心的直隶士子追步时代潮流,能有所作为。

二、曾国藩振兴文教的动力

曾国藩总督畿辅,视振兴文教为大政。为造就多士,他亲自坐镇,旷日持久地兴师动众。近两年间,他心萦莲池,念兹在兹,动力主要在于:在他心目中,兴教乃牧民者之责;学问为改良吏治和民俗之本。自己老病浸寻,来日无多,而学无所成,愧悔无及;又身处末世,前路微茫,因而期盼豪俊继起,以支柱将倾之大厦。桐城之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他扶危救世的工具。

中国历来政教不分、官师合一。头等领袖往往身兼双重资格:既管事,又管教②蒋廷黼:《中国近代史》,武汉:武汉出版社,2012年,第45页。。曾国藩就正是这样。他说:“督抚之道,即与师道无异。”③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7册《日记二》同治元年三月初三日,第726页。从前,他带兵,是主帅,也是精神领袖,时时不忘以孔孟之道激励忠勇;他节制两江,是封疆大吏,也是导师,视僚属为弟子④曾国藩说:“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僚友行修名立,乃尽我心。”见《曾国藩全集》第17册《日记二》同治三年十月初四日,第1065页。,严课勤教,对江宁士子尤其诲之不倦、属望殷殷。移督畿辅后,他认为,作为疆臣,不仅要练兵、饬吏和治河,也要兴贤育人。他说:“古者乡大夫宾兴贤能,考其六德、六行、六艺而登进之。……今之牧令,即古乡大夫之职,本有兴贤举能之责。”⑤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4册《诗文》(修订版),第482页。宾兴贤能是牧令之职,当然更是封疆大吏之责。他又说:“鄙意书院山长必以时文、诗、赋为主,至于一省之中,必有经师人师名实相符者一二人,处以宾友之礼,使后进观感兴起,似亦疆吏培养人才之职。”⑥曾国藩:《复吴廷栋》同治八年九月二十五日,见《曾国藩全集》第30册《书信十》,第6936页。他明确表示,培养人才、为士子择聘经师人师,自己责无旁贷。他把“宏奖人才,诱人日进”⑦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6册《日记一》咸丰九年十一月初二日,第432页。当成平生三乐之一,即源自这份强烈的历史责任感。

曾国藩深刻意识到,自己身处末世,清廷面临土崩瓦解,但他抗争绝望,仍希望通过奖掖人才,端本善俗,“用一方之贤士,化一方之莠民。芳草成林,荆棘不锄而自悴;鸾凤在境,鸱枭不逐而自逃”⑧曾国藩:《直隶清讼事宜十条》,见《曾国藩全集》第14册《诗文》(修订版),第482页。,从而扶危救难。他的末世之感,最早起于在京都之时⑨曾国藩在道光二十八年说:“末世称颂女史,或有刲臂徇身之事骇人听睹。”见《曹颍生侍御之继母七十寿序》,《曾国藩全集》第14册《诗文》(修订版),第264页。,而深化于与太平军激战之中。咸丰十年(1860)六月二十七日,他说:“盛世创业垂统之英雄,以襟怀豁达为第一义;末世扶危救难之英雄,以心力劳苦为第一义。”⑩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6册《日记一》咸丰十年六月二十七日,第515页。同治元年(1862)十二月二十九日,他恐前军粮路被断,“忧灼之至,绕屋旁皇”;并说,日内公私忧迫,惶惶如不终日,“固由治心素欠工夫,亦足见末世当大任,为人生之大不幸也”⑪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7册《日记二》同治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第830~831页。。

太平天国烟消火灭后,曾国藩最关切的是,满清朝廷究竟还能苟存多久。就在总督畿辅前后,他与赵烈文多次就此事窃议于密室。同治八年(1869)六月,正是曾国藩训士子、选山长、开礼贤馆纳士最起劲的时候,赵烈文从南方来保定入幕。二十八日,师生畅论政事。曾氏谈了自己这次还都的切肤之感:“两宫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皇上冲默,亦无从测之。时局尽在军机恭邸、文、宝数人,权过人主。恭邸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文柏川正派,而规模狭隘,亦不知求人自辅。宝佩衡则不满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然才薄识短。余更碌碌,甚可忧耳。”①赵烈文撰、廖成良整理:《赵烈文日记》(三)同治八年六月二十八日,第1258~1259页。庙堂之上,满汉皆无一流之才,国运岂能持久。

以上史料透出,曾国藩对于清廷前途完全绝望。但作为当世儒家传统最负盛名的担荷者,他别无选择,只能忠君,只能爱国。身临危局,他不能袖手一边,他要知其不可而为之,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以他服膺的桐城之学,兴文教,移风俗,泽被斯民,或延国祚于一线。

三、面对西方

天津教案是影响中国近代历史进程的大案。曾国藩处理此案的得失,学界迄无定论。本节拟对曾氏力保和局的办案思路及其在莲池的回响作出分析,意在说明:曾氏面对西方时对时代大势的洞见和顺应,为其在莲池倡导的桐城之学增添了新的内容。

同治九年(1870)春夏,天津发生教案,清廷迅速作出反应。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五日,谕令曾国藩赴津办案。他在津期间,经逐细研讯后发现:挖眼剖心全系谣传,教堂指使迷拐也无确据。因立意不与法国开衅,他在罗淑亚的压力、崇厚的浮议和清廷的督促下,委曲求全,奏请将并无大过错的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交刑部治罪,二人最终被遣戍黑龙江;后又因缉凶困难而变通断案常例,从重定议,分两批奏请将二十人正法、二十五人军徒②曾国藩:《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同治九年六月二十三日,见《曾国藩全集》第12册《奏稿十二》,第6979~6982页;《审明津案各犯分别定拟折》同治九年八月二十三日,同上,第7084~7085页;《天津府县解京请敕部从轻定拟并请嗣后各教堂由地方官管辖片》同治九年八月二十六日,同上,第7095~7097页;《续讯天津教案内第二批人犯分别定拟折》同治九年九月十三日,同上,第7126~7127页。。曾国藩办理天津教案的核心思路,是力保和局,不启战端。由于得到中枢执政者恭亲王奕䜣的支持,这一思路得以贯彻。曾国藩的办案思路因过于柔软而引起朝野上下物议沸腾,君子小人如出一口,幕府之内亦时有异论,同乡之间尤多违言,其声望一时降到低谷,可谓身仍在而名已裂。

曾国藩力保和局、不启战端的思路,是从不可逆转的时代大势出发所作出的自觉选择。他说:“鄙人则以为,中国兵力此时不能与彼族争锋,绿营规制隳颓已极,惟淮勇器械较精,然与穷年累月以战伐为事者尚难方驾。……故反复筹思,终以曲全和议为完策。”③曾国藩:《复周寿昌》同治九年九月初五日,见《曾国藩全集》第30册《书信十》,第7262~7263页。曾国藩在疆场征战时,曾为西洋落地开花炮的威力所震撼;经历过英法联军犯阙、銮舆北巡之痛,读和约条款时,“不觉呜咽,比之五湖乱华,气象更为不堪”④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6册《日记一》咸丰十一年十一月三十日,第557页。;自咸丰十一年底(1861)设立安庆内军械所制造洋枪洋炮始,师夷长技多年;两阅徐继畲所著《瀛寰志略》⑤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8册《日记三》同治六年十一月初八日,第1438页。,此书对英国议会制、美国选举等均有介绍;又曾在上海参观过法国领事白来尼之家,感慨“玉宇琼楼,镂金错彩,我中国帝王之居殆不及也”⑥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8册《日记三》同治七年闰四月十二日,第1503页。。因此,他对中国面临“前古未有之局”之时代大势的理解深度断非多数士大夫和民众可比。

就在举国各怀义愤、大肆诋诃之时,曾国藩得到了来自莲池的精神支援。莲池山长王振纲在其困难时刻致书,“曲加慰藉”⑦曾国藩:《复王振纲》同治九年九月十五日,见《曾国藩全集》第30册《书信十》,第7282页。。两年前,曾氏卸两江之任,北上督直,临行,观者如堵,家家香烛、爆竹拜送,戏台、酒席络绎,满城文武士友皆送至下关,舟楫仪从极盛,直如“好花盛开”⑧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8册《日记三》同治七年十一月初四日,第1567~1568页。。两年后,曾氏卸直隶之任,顶着骂名,拖着残衰之躯,南下江表,临行,送者寥落,场面寂寞。而王振纲却不顾人言可畏,毅然从莲池赶来相送。王氏的一信一送,带来了莲池师生的深情。曾国藩在回信中除深感快慰之外,也苦涩地抒发了不惜丛毁和疚惭而力保和局的心曲,祈盼“莲池多士,渥荷教泽,自必蒸蒸日上,克登大雅之林”①曾国藩:《复王振纲》同治九年九月十五日,见《曾国藩全集》第30册《书信十》,第7282页。。

曾国藩在《复王振纲》中最可注意者,是保和局隐图自强之论。他说:“此次幸获无事,将来仍须励精求治,隐图自强之策。”②曾国藩:《复王振纲》同治九年九月十五日,见《曾国藩全集》第30册《书信十》,第7282页。此语绝非虚论。就在表达此论半月后,他上奏朝廷,希望选派留学生出洋学习,以图自强。他说:“江苏抚臣丁日昌屡与臣言,宜博选聪颖子弟赴泰西各国书院及军政、船政等院分门学习,优给资斧,宽假岁时,为三年蓄艾之计。行之既久,或有异材出乎其间,精通其法,仿效其意,使西人擅长之事,中国皆能究知,然后可以徐图自强。”③曾国藩:《奏带陈兰彬至江南办理机器片》同治九年九月十六日,见《曾国藩全集》第12册《奏稿十二》,第7134页。回任两江后,他果然迅速做成此事,并且反对主事的陈兰彬以经史为主来教出国幼童:“第以西法精奥,必须专心致志,始克有成。汉文之通否,重在挑选之际先行面试一二,以决去留,此后之宜专学洋学。”④曾国藩:《复陈兰彬》同治十年三月初一日,见《曾国藩全集》第30册《书信十》,第7362页;《复李鸿章》同治十年四月十五日,同册,第7414页。在如此早的时期,他没有紧抱晚清多数人视为命根的中学之体不放,而是目标明确,直奔西方而去。面对西方,曾国藩对时代大势的判断、办理津案的主和思路及其师夷自强的卓识,未必能得到莲池多数师生的理解,但这一切必在莲池引起波澜,给与其脉联的士子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吴汝纶为曾门高第弟子,始终预于津案的处理。初至津门,吴氏一时不很能接受曾国藩力保和局的思路。他先是与幕府中人咎曾氏不应随崇厚作计,一味示软,以至于“名裂而无救于身之败”⑤曾国藩:《谕纪泽》六月二十四日未刻,见《曾国藩全集》第20册《家书二》,第1376页。。接着,他又与李勉林等向曾氏进筹战之策。但“侯相辩论敌情,以为各国不可猝灭,诸将不可常恃。且谓夷非匈奴、金、辽比,天下后世必另有一段论断。将来有能制此敌者。然必内外一心,困心衡虑,未可轻率开衅也”⑥李兴锐撰、整理:《李兴锐日记》同治九年七月十三日,第27页。。吴汝纶毕竟追随曾氏历有年所,较为谙于洋务,因此经过解说,略能体会主和思路,与其步调很快一致起来。同乡方宗诚时在曾幕,以主和为非,吴氏“与之讦辩抵牾,殊伤忠厚”⑦李兴锐撰、整理:《李兴锐日记》同治九年九月初三日,第36页。。后来面对甲午、庚子乱局,他不避浊流之讥,力主和议;主莲池讲席时,以开阔胸襟接纳西学,为桐城之学增添新的因子,其源皆在曾国藩当年之启诱。

四、不祧之宗

李鸿章是曾国藩事业的继承者,后来居上。李氏早年就学曾门,后长期在曾幕磨砺,终于出将入相。他与曾氏同为洋务事业的拓荒者,同对不可逆转的时代大势有深刻认识。李督直后,依然力振文教。曾氏以吴汝纶相托:“吴挚甫文学迈伦,志趣卓越,实珂乡后起之秀。”⑧曾国藩:《复李鸿章》同治十年四月十五日,见《曾国藩全集》第30册《书信十》,第7415页。李氏先后聘请深受曾氏浸润的张裕钊、吴汝纶叠长莲池达十八年之久。张、吴接过曾氏衣钵,张大桐城之学,在桐城派内部拓展出一个新的支脉。王树枏将这一支脉径呼为“河北文派”⑨王树枏纂:《故旧文存》卷首,陶庐丛刻第三十三,民国十六年刊,第1页。。属于此支脉的学者群体早期多以莲池书院为中心展开学术活动,此后也多与莲池直接间接相关,笔者曾试将其命名为“莲池派”⑩王达敏:《张裕钊诗文集·前言》,见张裕钊撰、王达敏校点:《张裕钊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1~22页。。

莲池派若从曾国藩督直(1868)算起,到俞大酉弃世(1966)为止,绵延近百年,相承历六代。其成员多半来自畿辅,活跃在保定、北京、天津、沈阳等地;主要任职于教育界、政界、新闻界;有姓名可考者约四百人,有文学成绩者不下百人。举其要者,第二代张裕钊、吴汝纶门下优异者有陈永寿、纪钜湘、贺涛、严修、阎志廉、弓汝恒、阎凤阁、刘若曾、张以南、安文澜、蔡如梁、刘登瀛、李刚己、刘乃晟、马锡蕃、马鉴滢、傅增湘、吴笈孙、贾恩紱、常堉璋、刘春堂、刘春霖、王振尧、王瑚、谷钟秀、韩德铭、李景濂、梁建章、刘培极、尚秉和、高步瀛、籍忠寅、邓毓怡、邢之襄、李广濂、柯绍忞、廉泉、吴芝瑛、中岛裁之等。王树枏曾得吴汝纶指授。第三代贺涛门下优异者有吴闿生、赵衡、武锡珏、张宗瑛、贺葆真等。徐世昌曾向贺涛学文,向柯绍忞学诗。第四代吴闿生门下优异者有张继、李葆光、周明泰、李濂镗、齐燕铭、贺培新、贺又新、柯昌泗、于省吾、吴兆璜、潘式、谢国桢、徐鸿玑、曾克耑、何其巩、陆宗达、王芷章、张江裁、陈汝翼、王汝棠、王维庭、吴君琇、吴防等。第五代贺培新门下优异者有俞大酉、刘叶秋、刘征、孙梅生、孙贯文等。第六代俞大酉等在1949年后没有替人,一脉文心,就此了断。

莲池学者群体中,除张裕钊、吴汝纶外,惟陈永寿、王树枏亲炙过曾国藩。同治八年(1869)十二月十二日,曾氏主持月课,年方十六岁的陈永寿脱颖而出,获其嘉奖。陈氏后来回忆:“余方应童子试,肄业莲池书院,会岁暮,公亲临试,以诗《古蒙》取高等,试卷留署备选,其奖进后学为何如耶?继从诸生后上谒,亲挹言论风采,洵一代伟人也。昔东坡先生以不及见范文正公为生平之憾,余小子获此知遇,可云荣幸。”①陈永寿:《曾文正公楹联序》,见《莲漪馆遗稿》卷7;陈孟麟:《清奉政大夫内阁中书显考陈府君行述》,见《莲漪馆遗稿》卷首。钞本,国家图书馆藏。陈氏后又受知于张、吴等,光绪甲午(1894)进士,诗古文辞、书篆皆有所成。曾纂《曾文正公楹联》以志感。自著有《莲漪馆诗存》四卷、《慎初堂文集》四卷等。王树枏为王振纲之孙。同治九年(1870)四月,他同其五叔父“谒见曾公,询问周至,并为指示读书作文之法,谈至两时许”②王树枏:《陶庐老人随年录》,见《陶庐老人随年录·南屋述闻》,近代史料笔记丛刊,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8~19页。按:王树枏将此事系在同治八年四月,误。曾国藩于同治九年二月初二日宴请莲池书院原山长李嘉端,当为送其赴天津之馆。王振纲于当月二十一日以新山长身份来督署拜见曾国藩,曾氏旋即出门回拜。可知王振纲履任在同治九年二月。故王树枏谒见曾国藩只能在同治九年二月之后,而非上年。见《曾国藩全集》第18册《日记三》同治九年二月初二日、二月二十一日,第1722页、第1727页。。王氏为光绪丙戌(1886)进士,官至新疆布政使。其学从文字、音韵、训诂入,博涉古今中外;其诗文以渊雅雄奇胜。平生著述数十种,主要收入《陶庐丛刻》③王维庭:《王晋卿先生传略》,《文献》1998年第2期。。

莲池学者群体与晚清民国政坛结下了不解之缘。桐城派能从一隅流布全国,姚门弟子中身居高位者陈用光、姚莹、邓廷桢、鲍桂星、姚元之、李宗传、康绍镛、周兴岱等的推波助澜功不可没;其在清季文坛的至尊地位,也与曾国藩以军政领袖身份主盟有关。由曾氏引其端绪的莲池派,始终打着权力的烙印。首先,莲池诸子得到政界鼎力支援。曾国藩之后,李鸿章总督直隶二十余载,支持张裕钊、吴汝纶在莲池拓大桐城之学。袁世凯继李督直,以弘扬斯文自任,力请贺涛主持文学馆;待其登上总统大位,又聘吴闿生等为助。徐世昌本就以桐城派中人自居,入主总统府后,以文治相号召,维持文教不遗余力。其幕府往来者,多见莲池之子。此后张学良办萃生书院于沈阳、宋哲元开莲池讲学院于保定,主讲席者,除吴廷燮外,无一非莲池旧侣。其次,莲池派诸子传承曾国藩张扬的经世致用精神,积极参与实际政治。籍忠寅、刘春霖作为晚清资政院议员,在第一次常年会议上分别发言118次、29次④李启诚点校:《资政院议场会议速记录:晚清预备国会论辩实录》,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第747~748页、第754页。。进入民国,常堉璋、王振尧、谷钟秀、李景濂、张继、李广濂、邓毓怡、王树枏等先后任国会议员。其中,张继任参议院议长;后长期任国民政府委员、国史馆馆长。此外,刘若曾任直隶省长,刘春霖任甘肃省长,王瑚任江苏省长,傅增湘任教育总长,谷钟秀任农商总长,吴笈孙任总统府秘书长。他们在中国政治从专制向民主的转型中,在经世济民的政治实践中各显风采。莲池学者群体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仍能延桐城学脉于一线,政坛的支持和他们对实际政治的参与起了决定性作用。

一部分莲池学者顺应时变,从事新闻出版事业,为桐城之学的演进和传播做出了贡献。吴汝纶在北京创办华北译书局,刊行《经济丛编》。廉泉在上海创办文明书局。张继编辑《国民日日报》、《民报》和《新世纪》等。谷钟秀参与并主持泰东图书局、《中华新报》和《正谊》杂志。1945年九月,《天津民国日报》复刊,贺培新隐主业务,主笔、副刊主编等亦皆为贺门弟子,有近四十位桐城派学者在该报发表文章。

当举国懵然不知时代大势而争相抗拒西学时,莲池学者传承曾国藩师夷自强的理念,以西学倡天下,以启蒙为己任。张裕钊已在莲池以西学课徒、接待外国来访学者和招收外国留学生。吴汝纶以为,欲救时变,必先讲求西学,造成英伟奇崛之人才,因此更进而开办西文学堂和东文学堂,请外国教习任教。同时,他为严复译《天演论》作序,备极揄扬。庚子变起,民众排外如狂,焚教堂,杀洋教习,蜂拥入书院,挺矛露刃,哗噪叫欢,遍搜吴氏。所幸他已挈家出走,避地深州。光绪二十八年(1902),他以京师大学堂总教习身份到日本考察学制①李景濂:《吴挚甫先生传》,见吴汝纶撰、施培毅和翁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四)附录,第1126~1138页。。受张、吴激励,莲池学子留学日本者不绝于道。这些学子学成归国后,或佐行新政,或以新学诱导后进,开一时新风。

当新学大兴,狂者诋毁中学不遗余力时,莲池学者又毅然挺出,守卫古典传统中那些他们认为足以不朽的元素。就文而论,他们视古文为至尊。吴汝纶以为,周孔之教,独以文胜。故其教人,一主乎文②李景濂:《吴挚甫先生传》,见吴汝纶撰、施培毅和翁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四)附录,第1131页。。吴闿生以为,天地之间文最贵,因为“圣贤豪杰闳功伟业,各发其精光伟气,前后落落以相标映于其间,而求所以传载其精神以永垂于不朽者,则唯文字乎是赖。文字存而后事功著,而名烈昭。文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③吴闿生:《明清八家文钞序》,见徐世昌纂:《明清八家文钞》卷首,民国二十年天津徐氏开雕。按:此文署名徐世昌。。在理论上,他们主张因声求气,以为声调乃古文欣赏与写作的神髓。此说发自姚鼐,变于曾国藩,倡大于张裕钊、吴汝纶,而贺涛、吴闿生、贺培新等守之不移。在风格上,他们最重先秦西汉之文的雄奇之美,并将其与燕赵固有的慷慨悲歌之风相浑融,形成以阳刚为特征的群体创作风貌。

数代莲池学者无不仰曾国藩若山斗。张裕钊、吴汝纶亲承曾氏耳提面命,终身感激其再造之恩,敬之如神明,自不必论。吴闿生论曾文:“光气熊熊,倚天曜日,喷薄昌盛而不可以已。此则文家至难得之境,虽唐宋大家不数数觏者,而公一握管则浩然之气奔赴腕下。盖其学识高出一代,而积诚养气之功有独至者。亦由其得于天者为独优,不可以强袭者也。公之精神照耀千古不可磨灭者在此,其规模度量足以建一代之勋名而收揽一代之才俊者亦出于此。盖其事有出于文章之外者,而文章得之益以闳伟矣。”④吴闿生:《古文范》下编二,中国书店藏板整理,戊子年春月重刊,第25页。贺培新说:“曾文正公包挈众长,贯串百氏,扫除门户之见,以正学倡天下。”⑤贺培新:《北江先生文集序》,见《天游室集·文一》,民国二十六年梓于北平,第17页。吴、贺之评表达了莲池学者群体对曾氏的由衷钦敬。

曾国藩是有卓见、有创造性、有历史深度的人。当预感到人生即将谢幕、清廷大厦即将倾覆之际,他仍然不灰心、不懈怠,以儒者的大胸襟、大担当,为生民立命,勉力以斯文教化一方,以期收大效于方来。当把桐城之学带给这块朴陋土地时,他同时带来了经世致用的时代精神和对中外大势的洞见,带来了他所钩沉并作新解的豪侠之风。他把这一切糅合起来,去重铸以莲池为中心的直隶士子之魂。莲池新风由此开启,燕赵大地此后数十年的面貌也由此而一变。不仅如此,庞大的莲池学者群体也是晚清民国学坛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由古典走向现代的历史进程中,这一群体以自己的实绩,参与了对中华民族现代精神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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