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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尧《古赋辨体》的辨体理论体系

2014-03-20任竞泽

关键词:赋体两汉宋体

任竞泽

在中国古代辨体理论批评发展史上,元代祝尧《古赋辨体》是最具理论体系的文体学巨著①祝尧:《古赋辨体》,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以下引文颇多,俱出此书,不再出注。,不但是最早以“辨体”名书的文章总集,而且辨体批评思想丰富多姿,并将辨体批评作为主线贯穿终始,在中国古代文体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并产生了深远影响。以下详而论之。

一 、源流正变,言之详矣——辨体之推源溯流

《古赋辨体》之辨体批评思想之一,便是辨赋体之源流正变。如《御定历代赋汇提要》称:“祝尧作《古赋辨体》,于源流正变,言之详矣。”②康熙:《御定历代赋汇》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四库全书总目》于此言之更详:“其书自楚词以下,凡两汉、三国、六朝、唐、宋诸赋,每朝录取数篇,以辨其体格。……于正变源流,亦言之最确……然文体屡变,支派遂分,犹之姓出一源而氏殊百族。既云辨体,势不得合而一之。”③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08页。四库馆臣看到了其辨体之功,对其辨源流正变大加肯定。大体来说,有如下表现:

首先,楚辞和诗经为赋体之祖源,辨诗、骚、赋之间的微妙关系。在祝尧的辨体思想里,楚骚为赋体直接源头。如卷一楚辞体云:“宋景文公曰:《离骚》为词赋之祖,后人为之,如至方不能加矩,至圆不能过规,则赋家可不祖楚骚乎?”关于赋体源祖于楚骚之论,他者如评《卜居》云:“洪景庐云:自屈原词赋假为渔父曰者问答之后,后人作者悉相规仿……愚观此言,则知词赋之作,莫不祖于屈原之骚矣!”或借他人之言,或出之己论,都显示了祝尧鲜明的辨析源流正变的文体观念。

值得一提的是,楚辞体于屈宋之后录荀卿赋篇,其次序“先屈后荀”,打破传统文体源流看法,反映了他的辨体批评标准和原则。我们知道,荀卿作《礼》《智》《云》《蚕》《箴》五赋,是最早以赋名篇的作家,现当代文学史家也多认为荀赋为赋体之源。对此,祝尧认为荀赋虽然“自是赋中一体”,若按时间先后,当在屈原之前,但他却“不以世次为先后”,而置其作品于屈宋之后,这是因为荀卿之赋辞理工巧有余,而情味不足,故而楚骚高于荀子之赋,当“为百代词赋之祖也”。

在论赋源于《诗经》时,祝尧认为荀赋及楚辞亦皆祖《诗经》。如《两汉体总序》引《汉书·艺文志》云:“荀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汉兴,赋家专取诗中赋之一义以为赋,又取骚中赡丽之辞以为辞……故古诗之义犹有存。”此外,卷九《外录上总序》云:“然后知后代之赋本取于诗之义,以为赋名,虽曰赋义,实出于《诗》。故汉人以为古诗之流。故晁氏亦以为古赋之流。所谓流者,同源而殊流尔。如是,赋体之流固当辩其异,赋体之源又当辩其同。”

其次,论历代赋体源流,在关注其与诗经、楚辞和汉代古赋之间的源流关系之外,也看到后世作家赋体之间的承传关系。如论“唐体”中,首先辨俳体、律体之源始,从声律音韵的角度,将兴于六朝之俳体追溯至两汉,兴于唐代的律体追源于齐梁,并辨俳、律之间的源流。评骆宾王《萤火赋》,认为“惟此赋得《鹦鹉》《野鹅》之微者,故特辨之”。论杜牧《阿房宫赋》,认为“前半篇造句犹是赋,后半篇议论俊发,醒人心目,自是一段好文字,赋之本体恐不如此,以至宋朝诸家之赋,大抵皆用此格”。足见杜牧《阿房宫赋》对宋人“文赋”的巨大影响。论“宋体”中,评欧阳修《秋声赋》云:“此等赋实自《卜居》《渔父》篇来……及子云《长杨》纯用议论说理,遂失赋本真。欧公专以此为宗,其赋全是文体,以扫积代俳律之弊。”又把宋体文赋之形成追溯到扬雄。其他如评柳子厚《享罗池》“其体自九歌中来”,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得汉魏赋体”,等等皆是。

在辨赋体之正变得失上,祝尧以楚辞体和两汉体古赋为正体,以三国六朝体、唐体、宋体为变体。比较古赋与俳赋、律赋、文赋之优劣高下和得体失体,从而明确自己的复古主张,指学者以门径。

二、五代四体,脉络分明——赋体分类观及赋史观

祝尧《古赋辨体》最鲜明的辨体思想,就是将古今之赋按赋体的特征及其时代的发展演变来进行分类,依次分为楚辞体、两汉体、三国六朝体、唐体、宋体五个时段,与时代对应的文体特征之赋体分类,便是古赋(楚辞两汉)、俳赋(三国六朝体)、律赋(唐体)、文赋(宋体),并指出各体之间的源流继承及嬗变关系,以各时代和古俳律文四体的代表作家作品来印证自己的分类辨体理论,从中体现了祝尧鲜明的赋学辨体分类观及赋史观。

论楚辞体与两汉体之古赋。在宋玉序中引黄山谷语云:“作赋须以宋玉、贾谊、相如、子云为之师,略依仿其步骤,乃有古风。”祝尧推崇古赋,以屈、宋之楚辞作为古赋的源头。一方面,二者兼具古诗之“六义”,此外,对学者而言,不但要着眼于屈、宋之辞古,更重要的是,因为屈宋之作“有无穷之意味”,“粲然出于情”,所以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都给予高度肯定。

论及两汉古赋时,“两汉体”总序云:“则古今言赋,自骚之外,咸以两汉为古,已非魏晋以还所及心乎!古赋者,诚当祖骚而宗汉,去其所以淫而取其所则可也。今故于此备论古今之体制而发明扬子丽则丽淫之旨,庶不失古赋之本义云。”

论及“三国六朝体”之“俳赋”时,认为“六朝之赋所以益远于古”,是因为,三国六朝俳体是在骈文盛行之流风下,作者为赋时,唯求辞之骈四俪六、用事偶对、新奇工巧,即“惟恐一联未偶”“为俳者必拘于对之必的”。沈约等提出“四声八病”之说后,遂由俳而入律,兴于唐代科举的律赋亦起源于此。指出赋体之发展随时代由古入俳,由俳入律,愈变愈衰。

论唐体律赋,首先辨析文体演进升降之规律,认为“律之盛古之衰也”的原因,在于科举士子“务进干名”以致“声律大盛”。唐体总序云:“尝观唐人文集及《文苑英华》所载唐赋,无虑以千计,大抵律多而古少。夫古赋之体,其变久矣,而况上之人选进士以律赋,诱之以利禄耶?”同时极论律赋之源始及与俳赋之关系。如云:“是以唐之一代,古赋之所以不古者,律之盛而古之衰也。就有为古赋者,率以徐庾为宗,亦不过少异于律尔……方今崇雅黜浮,变律为古,愚故极论律之所以为律,古之所以为古赋者。”通过辨体,指出唐体特指律体进士赋,与六朝律赋有所不同。

在论宋体文赋时,首先辨析散文与赋体之间的同异、源流和得失。宋体总序云:“然宋之古赋,往往以文为体,则未见其有辩其失者。……欧阳少师始以文体为对属。……后山谓‘欧公以文体为四六’,但四六对属之文,也可以文体为之。至于赋,若以文体为之,则专尚于理,而遂略于辞,昩于情矣……赋之本义,当直述其事,何尝专以论理为体邪?以论理为体,则是一片之文,但押几个韵尔,赋于何有?”总结宋代文赋之文体特征及产生兴盛的背景和原因,认为其文体之弊在于“精于义理而远于情性”。

在此基础上,他以欧阳修和苏轼的经典文赋为例,诠释了他的辨体尊体观,即“今观《秋声》《赤壁》等赋,以文视之,诚非古今所及,若以赋论之,恐坊雷大使舞剑,终非本色……则文体又果可为赋体乎?本以恶俳,终以成文,舍高就下,俳固可恶,矫枉过正,文亦非宜。俳以方为体,专求于辞之工;文以圆为体,专求于理之当”。这正是继承了宋代王安石、黄庭坚和陈师道等“文章以体制为先”的“本色当行”辨体理念。

祝尧按时代先后分为楚辞、两汉、三国六朝、唐、宋之体,但又颇为通达,不拘于此。如荀卿按时代早于屈宋而列于屈宋之后,即“先屈后荀”,是因为祝尧认为荀赋“措辞工巧”,但“意味”不足,由此可见,祝尧在辨时代赋体上的客观公正而不拘于体例的通变观。

三、复古变今,六义为法——辨体之目的和方法

祝尧撰写《古赋辨体》的宗旨和目的便是提倡他的复古主张,这与元代中后期复古主义文艺思潮的兴起,以及科举以古赋取士之背景有直接关系。对此,学者已有所论述。如《宋金元文学批评史》云:“元代中期师古之风已盛,人们不但好写古诗、古乐府、古文,作赋亦务期于古。宋代科举取士用律赋,元祐复科后便用古赋。祝尧云:“近年选场以古赋取士,昔者无用,今则有用矣。……故其自序撰书之宗旨云:‘其意实欲因时代之高下而论其述作之不同,因体裁之沿革而要其指归之当一,庶几可以由今之体以复古之体云。’”①见顾易生、蒋凡、刘明今《宋金元文学批评史》(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009页。祝尧撰述之宗旨意在复古,即“由今之体以复古之体云”,目的则在于使“能赋者”“学赋者”“作赋者”即所谓当今士人举子作为应试的楷模。

祝尧《古赋辨体》有其具体一贯的辨体方法,就是以诗之“六义”即赋、比、兴、风、雅、颂评判辨析每一篇选列的作品。其中,尤以“赋”为基础,结合风、比、兴、雅、颂,给予每篇作品以艺术形式(赋、比、兴)和情感内容(风、雅、颂)上的全面分析,条理清晰,使整个著作显示出一种系统有序、整齐划一的统一体例和理论规范。

下面我们具体来看祝尧是如何以“六义”为辨体批评方法来评判作品的。祝尧在楚辞体序中两次提到“六义”和“发乎情止乎礼义”,这也成为《古赋辨体》之辨体方法和理论总纲,并一脉贯穿于整个著作十卷之中。两汉体是古赋的代表,故而祝尧在论两汉体古赋时,尤以“古诗之义”“诗之六义”及“发乎情止乎礼义”反复申说,从中更能看出他于“六义”之重视,并以此为辨体方法进行评论批评。两汉体序通篇俱论此:“是以三百五篇之诗,二十五篇之骚,莫非发乎情者,为赋为比为兴而见于风雅颂之体,此情之形乎辞者,然其辞莫不具是理,为风为雅为颂而兼于赋比兴之义……汉兴,赋家专取诗中赋之一义以为赋,又取骚中赡丽之辞以为辞……间如《上林》《甘泉》,极其铺张,终归于讽谏,而风之义未泯;《两都》等赋,极其眩矅,终折以法度,而雅颂之义未泯。”

对楚辞体和两汉体之古赋的肯定,是因为二者符合古诗之义、诗之六义,而对三国六朝体、唐体、宋体之俳赋律赋文赋之贬斥或肯定,亦从他们是否符合古诗之义和诗之六义来着眼的。祝尧认为,三国六朝之赋大多无可取者,唯王粲《登楼赋》有古风,是因为它“有得于诗人之情,以为风比兴等义”。认为陆机《叹逝赋》、张华《鹪鹩赋》、潘岳《秋兴赋》、鲍照《芜城赋》《野鹅赋》等篇有可取之处,正是因为这些赋作“六义藏于人心,自有不能忘者”,仍以“六义”为辨体批评标准来选文和评文。论唐体,认为韩柳古赋令人称道,在唐体中独树一帜,也正是因为二者俱宗学诗骚,符合六义之准。论宋体,《总序》称:“动荡乎天机,感发乎人心,而兼出于风比兴雅颂之义焉,然后得赋之正体而合赋之本义。”在选列作家作品中,肯定苏辙《屈原庙赋》,认为其“赋而杂出于风比兴之义,反复优柔,沈著(沉着)痛快,以古意而为古辞,何患不古?”

祝尧以《诗经》“六义”以及《诗大序》“发乎情止乎礼义”为辨体批评方法,这与元代哲学理学及其本人思想息息相关。在元代,程朱理学开始成为官学,元人把与程、朱观点相近的两宋理学人物都列入孔、孟以后的儒学道统中②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宋明理学史》(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81页。。尤其是元佑开科禁以后,朱学在元代列为科场程式,儒家经典更为士子举人所尊崇。祝尧之儒家思想可从他的以诗之“六义”辨古赋之体中体现出来。其中,“发乎情止乎礼义”在书中凡出现八次,是他辨体的终极标准。而书中所引历代名家言论尤以朱熹为最,共出现三十次,其它所引用的文体文献也多以宋代理学家诸如定斋、吕居仁、陈师道、洪迈等的言论为代表,从中都可以看出当时理学思想对文学评论的重大影响。

四、情辞理味,丽则丽淫——辨体之标准和原则

在儒家文学批评标准基础上,祝尧并不为官方正统理学思想所束缚,进一步提出了“情、理、辞、味”和“丽则丽淫”的辨体标准,从而对历代赋作进行高下优劣的价值评判,可以说是贯穿全书的另一条辨体主线,在中国古代文论之内容与形式、文与质、情与辞之关系上,做出很大贡献。

首先看情、辞、理、味之关系。这在楚辞体之总序中便开篇明义,作为总结性纲领被提出来。祝尧认为《离骚》之所以为“词赋之祖”,是因为其“情形于辞而其意思高远,辞合于理而其旨趣深长”,也就是说,作赋只有情形与辞与辞合于理,方为古赋最高境界,方能出现“意思高远和旨趣深长”的理想美学境界。论屈宋之赋,认为其之所以“莫此为古者”,并“隽永”而有“无穷之意味”的原因,是因其“诚以舒忧泄思,粲然出于情,故其忠君爱国,隐然出于理,自情而辞,自辞而理,真得诗人发乎情止乎礼义之妙,岂徒以辞而已哉?”这里,自情而辞,自辞而理,终于达到有无穷意味的境界,也重申了情、辞、理、味四者的关系,前后照应,结构绵密,颇具理论体系。

不但在楚辞体总序中如此,而且在两汉体、唐体、宋体总序中都极为详尽地阐述了情、辞、理、味之间的关系,并以具体作家作品中的情理辞味之间的表现来进行佐证,从而使得《古赋辨体》成为中国古代文论中情辞理味、内容与形式、文与质之间关系的集大成者。撮其要者,以见其概。论古赋,如两汉体总序云:

骚人所赋有古诗之义者,亦以其发乎情也。其情不自知而形于辞,其辞不自知而合于理,情形于辞,故丽而可观,辞合于理,故则而可法。然其丽而可观,虽若出于辞而实出于情;其则而可法,虽若出于理而实出于辞。有情有辞,则读之者有兴起之妙趣;有辞有理,则读之者有咏歌之遗音。是以三百五篇之诗,二十五篇之骚,莫非发乎情者。为赋为比为兴而见于风雅颂之体,此情之形乎辞者,然其辞莫不具是理;为风为雅为颂而兼于赋比兴之义,此辞之合乎理者,然其理本不出于情。理出于辞,辞出于情。

其下选评作品时,如论司马相如《长门赋》云:“愚尝以长卿之《子虚》《上林》较之《长门》,如出二手。二赋尚辞,极其靡丽而不本于情,终无深意远味。《长门》尚意,感动人心,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虽不尚辞而辞亦在意之中。”论扬雄《甘泉赋》云:“不因于情,不止于理,而惟事于辞。”等等。

可见,祝尧以六义为辨体方法,最终落脚点却到情味之上。再如论三国六朝体,总序云:“是故古人所歌,情至而辞不至,则嗟叹而不自胜;辞尽而情不尽……辞愈工则情愈短,情愈短则味愈浅,味愈浅则体愈下。”论王仲宣《登楼赋》:“则兼风比兴义,犹有古味,以此知诗人所赋六义,其妙处皆从情上来。”论唐体,总序云:“言情、言理而不言辞,岂知古人所赋。其有理也,以其有辞;其有辞也,以其有情。其情正,则辞合于理而正;其情邪,则辞背于理而邪。”论宋体,总序云:“至于赋,若以文体为之,则专尚于理而遂略于辞、昩于情矣……故欲求赋体于古者,必先求之于情,则不刊之言自然于胸中流出,辞不求工而自工。”以文体为例,从辞、理、情关系之反面的角度来论证情之重要,即发乎情止乎理义,关键在此。

其次,辨丽则与丽淫。这是辨体之辨情辞理味的另一种形式和说法。两汉体总序云:“愚谓骚人之赋与词人之赋虽异,然犹有古诗之义,辞虽丽而义可则,故晦翁不敢直以词人之赋视之也。至于宋唐以下,则是词人之赋,多没其古诗之义,辞极丽而过淫伤,已非如骚人之赋矣,而况于诗人之赋乎?”可见,辨诗人之赋丽与则,是指诗人之赋义可则,义指内容,丽而则是指古诗有讽喻之义,而词人之赋丽与淫则指“辞”之淫,即辞之“侈丽闳衍”,铺张扬厉,但却无讽喻之义,其情性不见于赋中。在两汉体总序中,祝尧称“今故于此备论古今之体制,而发明扬子丽则丽淫之旨,庶不失古赋之本义云。”也从中说明了丽与则及丽与淫是祝尧辨体的一个重要标准和手段。此外,祝尧在论两汉体班固之《两都赋》中,借机对丽则与丽淫,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进行了详细阐说,他认为扬雄所谓诗人之赋丽与则,正是韩愈所谓诗葩而正,“则与正”指“情”之则与正,“丽与葩”指“辞”之丽与葩,也就是说,诗人之赋情见乎辞,词人之赋则见辞不见情。

由于扬雄赋创作和理论上的巨大贡献,关于他对赋的经典评论,历代赋家莫不争相引用,包括文学史家都是必引之言,但对其丽则、丽淫的解释则大多语焉不详。祝尧在他的“诗之六义”辨体方法,“情辞理味”之辨体标准,以及古、俳、律、文赋分类辨体的基础之上,对丽与则与丽与淫、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进行了详尽而令人信服的辨析,让人豁然开朗。在进行理论阐释的同时,并将其作为辨体标准之一,应用于具体的辨体实践中,这无疑要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写上浓重的一笔。

五、古今高下,天渊之隔——辨析优劣高下,树立旗帜榜样

针对当时的文学思潮,根据自己的评判标准和价值尺度,祝尧在《古赋辨体》中对历代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进行优劣高下、是非利病的辨析品评,从而表明自己的著作宗旨和目的,树立旗帜和榜样,为学者指出一条正确的学习途径,这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传统经典文论著作和文体著作的共同追求和旨归。

大体来说,他推尊楚辞体、两汉体,即古赋古体,贬斥六朝体、唐体、宋体,即俳赋、律赋、文赋之今体。如褒扬楚辞体、两汉体古赋,则云:“古今言赋,自骚之外,咸以两汉为古,已非魏晋以还所及。心乎古赋者,诚当祖骚而宗汉。”贬斥三国六朝之俳体,则云:“以至三国六朝之赋,一代工于一代,辞愈工则情愈短,情愈短则味愈浅,味愈浅则体愈下。”贬斥唐体律赋和宋体文赋,前文已有引述,兹略。

这是总的方向,但在具体的评析之中,又从实际出发,显得灵活多变,颇为通达。如楚辞体、两汉体亦非全是,六朝体、唐体、宋体亦非全非,各有其优劣高下。如论楚辞体时,对屈原、宋玉进行比较,云:“昔人以屈宋并称,岂非于此乎得之……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审此,则宋赋已不如屈,而为词人之赋矣。”论两汉体,首先认为两汉之赋已难与楚辞体《离骚》相比,因为“汉兴,赋家专取诗中赋之一义……而则之与淫遂判矣。贾马扬班,赋家之升堂入室者,至今尚推尊之。”楚骚以后,两汉体当以贾谊为冠,如云:“晦翁云:自原之后,作者继起,独贾生以命世英杰之材,俯就骚律,非一时诸人所及。”即使在贾谊所录两篇赋中亦有高下,即“然《吊屈原赋》用比义,《赋》全用赋体……若较之《吊屈》,于比义中发咏歌嗟叹之情,反复抑扬,殊觉有味”。《吊屈原赋》之所以较《赋》为高,在于前者之情、味胜于后者之辞、理。

论三国六朝体,建安七子中以王粲赋最佳,“盖建安七子中惟仲宣长于赋云”。将陆机《叹逝赋》与江淹《恨赋》进行比较,认为“此赋与江文通《恨赋》同一哀伤,而此赋尤动人”。论张华《鹪鹩赋》,认为“此赋盖与《鹦鹉》《野鹅》二赋同一比兴,故皆有古意。但《鹦鹉》《野鹅》二赋犹觉情意缠绵,词语凄婉”。这里,将同类咏物赋进行比较,以决高下。贬低江淹《别赋》则云:“月露之形,风云之状,江左末年,日甚一日,宜为昔人所厌弃。”贬低庾信则云:“文并绮艳,世号‘徐庾体’。盖自沈休文以平上去入为四声,至子山尤以音韵为事,后遂流于声律焉。”

论唐体,辨太白之病,如云:“王荆公尝谓‘太白才高而识卑’。山谷又曰‘好作奇语,自是文章之病。’愚谓二公所言太白病处正在许里。”论宋体,评苏辙《黄楼赋》云:“《黄楼赋》,赋也。虽不及他义,然无当时文体之病。”论汉宋之利弊,如评苏迈《飓风赋》云:“小坡此赋,尤为人脍炙。若夫文体之弊,乃当时所尚。然此赋前半篇犹是赋,若其《思子台赋》则自首至尾有韵之论尔。”论其文体之弊,并比较《飓风赋》与《思子台赋》之高下利病。

六、渊源有自,流波遂远——辨体之承传和影响

祝尧《古赋辨体》具有系统的文体学思想和严整的辨体批评理念,这与他继承和吸取前人的理论经验,尤其是钟嵘《诗品》和宋代辨体思想是密不可分的。祝尧之辨体理念在中国古代文体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并产生了深远影响,特别是对明代辨体总集的繁荣意义重大。

《诗品》的辨体思想对祝尧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辨源流正变,品第高下、辨彰清浊、掎摭利病,以及辨味论滋味论三个方面。首先看辨源流正变。《诗品》极力推尊《诗经》和《楚辞》,并以《国风》《小雅》《楚辞》为后世诗歌之源头,论后世诗歌不出此三脉。同样,祝尧也极为注重赋体的源流发展,将楚辞作为赋体之源。同时对所选历代名家赋作俱与诗之六义尤其是赋比兴联系起来评论,认同其“赋者古诗之流”的经典论断。其次,《诗品》辨体思想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品第高下”和“辨彰清浊,掎摭利病”,祝尧继承了这一点,而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辨体之“辨白是非”和“辨家数如辨苍素”的辨体理念也对其不无影响。第三,钟嵘之“滋味论”提出后,唐代司空图《诗品》亦提出他的“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的“辨味”范畴,这是辨体理论的内涵之一,宋代诸如严羽“兴趣说”等都与此有关。祝尧正是在上述诸家美学理论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情理辞味”辨体标准。

宋代辨体批评发达,这对祝尧的辨体思想启发最大。如其在宋体总序中所称“宋代名公于文章必先辨体”,其以辨体名书就是这一影响的体现。现当代文体学者如王水照、吴承学、郭英德等先生在论辨体破体尊体等问题时,可以说毫无例外地都以上述祝尧所论宋代辨体名家王安石、陈师道、尹师鲁、倪思等人之言论开篇明义。可以说,元代祝尧是最早注意到宋代辨体风气之兴盛及辨体理论之发达,这无疑在中国古代文体学史上很重要。

祝尧辨体思想对明清以来辨体批评产生了深远影响。虽然六朝至唐宋文体学已极其成熟,钟嵘、刘勰辨体批评理念也颇具体系,但是直接以“辨体”为名的并不多,可以说仅仅有唐代皎然《诗式》提出过“辨体有一十九字”。而宋代名公虽于文章必辨体,但亦不直接以“辨体”二字为名。只有祝尧在宋代辨体风气影响下,直接以“辨体”名书,“辨体”成为贯穿全书的中心思想和主要线索,让人一眼就知道其著作的意图和目的,进而形成自己独具完整体系的辨体批评思想。其后,到了明代,以“辨体”为名的文体总集及理论著作便多了起来,如许学夷《诗源辨体》、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等,从而让明代的辨体成就在六朝辨体之后,成为又一个集大成的时代。

尽管如此,明代之辨体成就仍旧不能与祝尧《古赋辨体》相比,如顾易生等《宋金元文学批评史》云:“明代吴讷撰《文章辨体》、徐师曾撰《文体明辨》,其中关于赋的序说几乎全本与此书。”①顾易生、蒋凡、刘明今:《宋金元文学批评史》(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第1009页。的确,尽管以吴讷、徐师曾为代表的明代文体总集被罗根泽、徐北山先生誉为继六朝之后又一个文体集大成的时代,但是对比可以发现,吴讷《文章辨体》之“赋体”可以说全部袭自祝尧,而徐师曾虽有创变,如将历代赋明确分为古赋、俳赋、律赋、文赋,但显然是对祝尧辨体分类的一个总结。后来评论家大多以吴、徐之论为准的,显然遮掩了祝尧的独创之功,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更重要的是,祝尧《古赋辨体》在文体总集编纂体例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其著作体例颇为完备,如前有总序,每个作家有简要介绍和简单评论即小序,然后选列作品并全部录出,同时加以详尽评论,有理论有作品,这一点在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已开先例。历代总集包括《文选》、唐人选唐诗,虽然前面也有序作理论阐述,但总嫌简略。到了宋代,这种情况有所改观,就是以王应麟《辞学指南》为代表的科举应试指南,亦有总序,对所选十二体有小序,其后选文,已具文体总集的规模。到了祝尧《古赋辨体》,不但总序篇幅加长,而且大多为自己独到的见解,且序文中频频提到“辨体”这一范畴概念,从而其文体学理论意义更大。而明代辨体虽蔚为风气,但即便吴讷、徐师曾也多为引述前人之论,创新的东西并不多,难与祝尧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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